趙煥亭
(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近情”就是通情達理、和善平易,它是為人的一種品格,是人文主義的核心精神,其反義詞就是不近人情、不通情達理。學貫中西的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中專門就“近情”這一主題進行了闡述,他寫道:“和邏輯相對的有常識,或更好一些的說法,還有近情的精神。我以為近情精神實是人類文化最高的、最合理的理想,而近情的人實在就是最高形式的有教養(yǎng)的人。世人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無缺的;他只能力爭上游去做一個近乎情理的生物?!覀冎挥性谑澜绲娜祟惗际墙榈娜藭r,才能得到和平和快樂。”[1]366在此,林語堂不僅闡釋了“近情”精神的含義、價值,而且指出了近情品格與平和心態(tài)、與快樂人生的關系??梢哉f,“近情”論是林語堂的一種獨特的哲學思想,一種鮮明的美學追求。在林語堂看來,人類的政治、文化、藝術和生活都應該近情。周艷梅《林語堂的“近情”美學研究》一文,稱林語堂的近情論是一種近情美學,其哲學基礎就是西方的基督教美學與中國傳統的中庸哲學融合而成的人文主義。
如果把林語堂的“近情”論與宗白華的“藝境”說、朱光潛的“靜穆”論等文藝美學思想并行來看,可以感受到他們在20世紀上半葉啟蒙、救亡的年代里提出這些主張的現實意義。他們實質上是要通過提倡一種現代文藝觀來尋找一種現代人生觀。林語堂一方面從理論上探索人生與藝術的哲學,另一方面,從歷史上的杰出人物中為自己的理論尋找注腳。他找到的這個理想人物甚至是偶像人物就是蘇東坡。
林語堂在美國旅居期間撰寫了《快樂天才:蘇東坡的生活和經歷》(TheGayGenius:TheLifeandTimesofSuTungpo),這部書目前的中譯本取名《蘇東坡傳》,有張振玉和宋碧云的兩種中文譯本。從該書的英文名就可看出作者對蘇東坡的樂觀性格和絕代才華的贊許,從其內容的記述中可以感到林語堂可謂蘇東坡這位曠古奇才的隔世知音。他從根本上認同蘇東坡的人生哲學。蘇東坡身上那種儒家的積極進取、道家的順其自然、佛家的慈悲為懷等特征,都是林語堂所欣賞的。
傳記作者與他選擇的傳主之間往往具有某種精神的密碼。林語堂在《蘇東坡傳》的序言中寫道:“我寫蘇東坡的一生其實沒有別的理由,只是想寫罷了。多年來,為他作傳之事一直掛在我心上。1936年,我攜家赴美,隨身除了帶著一套精選精刊的國學基本叢書,還帶了幾本蘇東坡所著及與他有關的古刊善本書,完全沒有顧慮到它們要占很大空間。那時候,我就希望能寫一本有關他的書,或者翻譯他的一些詩文,就算做不到這些,在我出國期間,也希望有他陪在身邊。書架上有這樣一位魅力無邊、創(chuàng)意無限、廉正不阿、百無禁忌且卓爾不群的人所寫的作品,會讓人覺得有無比豐富的精神食糧?,F在,我終于可以全心來為他寫傳,實在是一大樂事?!盵2]3蘇東坡的著作是林語堂出國時攜帶的兩類書之一,這不能不說蘇東坡在其心中有著崇高的地位。可以說,林語堂正是出于對蘇東坡人品、文品的欽敬與向往才為其做傳的。這也正印證了法國近代傳記家安德烈·莫洛亞的觀點:傳記作者對傳主的選擇,往往與作者內心某種隱秘的愿望相應和;或者是傳主與傳者本性相投;或者借傳主的遭遇,抒發(fā)執(zhí)筆人的感懷。[3]筆者認為,林語堂與他的傳主蘇東坡的本性特征極為相似。
林語堂認為蘇東坡的最佳名言是他對弟弟子由所說的話,也是他自己最好的寫照:“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盵2]6這里包含了林語堂對蘇東坡才華與品格的雙重肯定?!吧綗o書不讀”的文化大師林語堂不也正是德才兼?zhèn)渲藛幔克裉K東坡一樣才華卓越而且善良隨和、極近人情。他在《八十自述》中這樣描寫自己:“他與外交大使或庶民百姓同席共坐,全不在乎,只是忍受不了儀禮的拘束?!盵4]29這話與蘇東坡的自評頗為相似,說明了他們都是近情之人。
“近情”是一個人贏得他人認可、獲得生命快樂的基礎和前提。林語堂說:“蘇東坡一生行事都關乎心靈。難怪他快活無比,無憂無懼,一生如一陣清風拂過?!盵2]6這里揭示了蘇東坡快樂一生的根本原因就是心地坦蕩,極少私怨。林語堂寫道:“他恨罪惡之事,對作惡之人卻不記在心上,只是不喜歡而已。怨恨是無能的表現,他從未才不如人,因此他從來不知何謂怨恨。大體說來,我們得到一個印象,他一生優(yōu)游吟詠,怡然自得,悲傷和不幸降臨時,他也能一笑置之。在下一支拙筆想要描寫的就是這種風骨。他能成為眾多中國讀書人所鐘愛的詩人,原因也在于此?!盵2]5這就是林語堂對蘇東坡之所以受到讀書人敬仰的原因的剖析。蘇東坡的詩文書畫能夠廣泛流傳后世的重要原因與其優(yōu)秀的人品、良好的口碑有很大關系。
一直以來就有許多文學家、學者贊佩蘇東坡,諸如劉辰翁、趙翼、劉熙載、錢鐘書、余秋雨、康震等,但關注更多的是蘇東坡的詩文才華,而王國維和林語堂則從人格修養(yǎng)方面給予蘇東坡更高的評價,如:王國維評價蘇軾是“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5],把蘇軾與屈原、陶淵明、杜甫平列,并稱贊其人格自足千古;林語堂在他的《蘇東坡傳》序言中稱贊蘇東坡是一個富有個性和魅力的人。
從思想情感、學識才華和幽默豁達等諸多層面考量,林語堂與蘇東坡有許多相似之處。
蘇東坡打動林語堂的地方有很多,但最能打動林語堂的在于蘇東坡是一個近情之人。蘇東坡無論對妻兒、兄弟,還是朋友甚至是政敵都做到了“近情”,林語堂亦是如此。蘇東坡“近情”之遺風在林語堂這里有突出表現。
對待親人的態(tài)度能體現一個人真實的品質。那些尊重家人、關愛家人者,往往同時具有一種博大深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在對待自己家庭里最親近的人——妻子和孩子的態(tài)度上,林語堂與蘇東坡十分相似,都表現出了至親至愛,忠貞信任?,F實生活中,林語堂就是以蘇東坡的才學和人品為楷模的,他對待家人、朋友甚至論敵也都奉行近情原則。
蘇東坡的人生伴侶一共有王弗、王閏之和王朝云三位,她們分別是原配夫人、續(xù)弦夫人和侍妾。不管是誰,不管是生前還是身后,蘇東坡對她們都情誼深長。
王弗16歲時與蘇東坡結婚,27歲去世,陪伴蘇軾11年,為他留下兒子蘇邁。在王弗去世十周年時,蘇東坡夢見亡婦,傷心哀痛,寫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6]8。這是中國文學史上悼亡詞的絕響,它情感真摯、直抒胸臆,表達了蘇軾對結發(fā)妻子王弗刻骨銘心的思念,體現了蘇軾的至情至性。此時,正在密州(今山東諸城)任上的蘇東坡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四川老家的亡妻墳塋,孤單凄涼,不免傷心落淚。
王弗去世三年后,蘇東坡續(xù)娶王閏之。王閏之是王弗的堂妹,給蘇東坡生下兒子蘇迨、蘇過。王閏之善良敦厚,對堂姐王弗留下的蘇邁如同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好。在王閏之過生日之際,蘇軾到池塘放生魚為她資福,并作《蝶戀花》紀事,用“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的詞句來贊美夫人對三個兒子一視同仁的賢德。此外,在蘇軾的其他諸多詩文如《題楊樸妻詩》《黃州上文潞公書》《后赤壁賦》中,都有王閏之賢惠、體貼、干練的身影。如《后赤壁賦》記述:“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谑菙y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盵6]206蘇軾在元祐七年(1092)寫的《次韻晁無咎學士相迎》詩里說:“且須還家與婦計,我本歸路連西南?!边@是向自己的弟子晁補之說:“何去何從”這種大事必須征得夫人的同意。這體現了他對妻子的那份信賴和尊重。
元禧八年(1093)八月一日,王閏之在汴京染病去世,時年47歲。蘇軾痛斷肝腸,他在《祭亡妻同安郡君文》中寫道:“我曰歸哉,行返丘園。曾不少許,棄我而先。孰迎我門,孰饋我田?已矣奈何!淚盡目乾。旅殯國門,我少實恩。惟有同穴,尚蹈此言。嗚呼哀哉!”這篇祭文表達了蘇軾對患難夫人王閏之的深切懷念之情和痛失妻子的無限悲傷。
王朝云是蘇東坡的侍妾,她的地位雖不能與王閏之相比,但她在藝術感受上,與蘇東坡有更多的共鳴。蘇東坡也因此把朝云引為閨中知己。蘇東坡被貶惠州時,王朝云經常吟唱蘇東坡所寫《蝶戀花》詞,為其解愁悶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6]73
每當朝云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時,就掩抑惆悵,不勝傷悲,哭而止聲。東坡問何因,朝云答:“妾所不能竟者,‘天涯何處無芳草句’也?!碧K軾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開始傷春了!”朝云去世后,蘇軾“終生不復聽此詞”。這件事情說明了蘇東坡對朝云真摯深厚的感情。
紹圣二年(1095)七月五日,蘇東坡在惠州的新居正要完成之時,年僅34歲的朝云卻染瘟疫去世。蘇東坡將其葬在城西豐湖邊的小山丘上,靠近一座佛塔和幾間佛寺。墓后有山溪瀑布和松林。附近葛廟的和尚籌錢在墓頂建了一座亭閣來紀念朝云。這年十月,亭子旁邊梅花開放的時候,蘇東坡以花喻人寫了詠梅詞《西江月·梅花》,來紀念長眠于此的朝云?!坝窆悄浅钫戊F,冰姿自有仙風。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幺鳳。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盵7]該詞借詠梅以懷人,格調哀婉,情韻悠長,表達了對朝云的一往情深。
以上所述均是蘇東坡對家人近情的表現。林語堂與蘇東坡對待家人的“近情”是頗為相似的。林語堂一生愛過三個女子,她們分別是賴柏英、陳錦端和廖翠鳳。賴柏英是林語堂的初戀情人,陳錦端是青年林語堂的追慕對象,廖翠鳳是林語堂的結發(fā)夫人。
婚后,林語堂對自己的妻子廖翠鳳和女兒并不隱瞞自己少年時與賴柏英的初戀和青年時對陳錦端的癡情。林語堂終生癡迷于家鄉(xiāng)坂仔的山水。晚年,女兒帶他看過無數的山川美景,但他認為都不如他家鄉(xiāng)的山好看?!读终Z堂傳》的作者施建偉認為,林語堂在不同的場合,曾多次把家鄉(xiāng)青山的力量夸張到神秘化的地步,奧秘就在于:“他以鄉(xiāng)情,鄉(xiāng)思、鄉(xiāng)戀為載體,寄托了刻骨銘心的初戀之情?!褠矍榧耐杏卩l(xiāng)情,愛情和鄉(xiāng)情互為表里;通過對家鄉(xiāng)山水的癡戀折射對賴柏英的思念,于是自然美和愛情美融合為一?!盵8]少年時期青澀而朦朧的初戀滋味,青年時期的雖兩情相悅而鴛鴦離散的遺憾縈繞林語堂一生,這正說明了他的“近情”精神。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通過分析蘇東坡寫給刁景純和陳襄的兩首詩,特別是其中的“厭從年少追新賞,閑對宮花識舊香”和“羞歸應為負花期,已是成蔭結子時”兩句來證明蘇東坡曾經初戀堂妹,并認為這是蘇東坡心靈的一角,很少為人發(fā)現。[2]126-127林語堂對蘇東坡詩句的這種解讀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他本人的情感經歷,透露了他本人豐富復雜的情感世界。
情感豐富并不代表愛情不忠。林語堂對自己的妻子廖翠鳳非常尊重。他們1919年結婚,婚禮上,當著眾賓客的面,林語堂拿出婚書,對廖翠鳳說:“我把它燒了!婚書只有在離婚的時候才有用,我們一定用不到。”婚后,他們相濡以沫,攜手走過近60個春秋。他們婚姻和諧的秘密在于兩個字:“給”與“受”——盡量多地給予對方,而不計較對方付出多少。這是他們在慶祝結婚50周年“金玉緣”時告訴年輕人的幸?;橐龅拿卦E。在他們的金婚紀念晚會上,林送給廖一個手鐲,手鐲上刻著林翻譯的雪萊的《老情人》(AnOldSweetHeart):“同心如牽掛,一縷情依依,歲月如梭逝,銀絲鬢已稀,幽冥倘異路,仙府應凄凄,若欲開口笑,除非相見時?!盵4]51這一舉動與當年婚禮上的撕掉婚書一樣使廖翠鳳幸福無比,百感交集。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中,有這樣評價蘇東坡與夫人王閏之關系的段落:“這種官場生活需要官太太極度的信任和了解,不過,好太太的問題主要在于找一個好丈夫,好丈夫的問題就是找一個好太太。家有賢妻,男兒不遭橫禍。蘇夫人知道她嫁了一個人人歡迎的詩人才子,她當然不想和他競爭文學的榮譽。她決定做賢妻良母?!扇∶髦堑淖龇ā浞中湃嗡??!盵2]124-125林語堂與夫人廖翠鳳的關系也頗似蘇東坡和他的夫人王閏之,彼此尊重、信任。
正因為他對妻子和女兒的忠誠和坦誠,林語堂贏得了妻子和女兒對他感情的理解。妻子廖翠鳳多次把陳錦端請到家里做客,女兒在帶他游覽名山大川時,徹底理解了再好的風景都比不過父親故鄉(xiāng)山水之原因。1962年,林太乙夫婦帶林語堂到香港新界落馬洲。從這里的山上可以眺望遠處的中國內地,林語堂瞇著眼睛,仔細地尋找著。女兒問他坂仔的山是什么樣子,他說:“高山。香港的山好難看,許多都是光禿禿的?!钡搅松巾?,他看見四面環(huán)水,又說:“環(huán)繞著坂仔的山是重重疊疊的,我們把坂仔叫做東湖,山中有水,不是水中有山?!绷痔抑栏赣H是在尋找他童年記憶中的山陵,那里有他美好的初戀。在父親心中,那里始終住著一個美麗的姑娘。
林語堂對他的三個女兒及外孫子、外孫女都極為疼愛。早年在上海居住時,林語堂常帶著三個女兒在花園中散步。夏天陣雨過后,他和孩子們到屋后的溪水中去捕小魚,他還為孩子們在花園中開辟了一個小菜園,讓她們自己種西紅柿、豆子、南瓜等。冬天,他和全家人一起到公園打雪仗,直到公園關門才回家。周末,他會帶著全家去看電影,或到附近的城市旅游。晚年的林語堂喜歡和外孫女黎至文、外孫子黎至怡姐弟倆一起做花生糖、玩捉迷藏,快樂得像個孩子,并自稱他們三人是“三個小孩”。他將自己小時候的照片和黎家姐弟的照片拼在一起,拼出一張“三個小孩”的照片。他喜愛和孩子們吹肥皂泡兒,喜歡跟孩子們一起與他的夫人廖翠鳳捉迷藏。文化大師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場面令人羨慕,這正是林語堂近情的自然體現。
“近情”精神從家庭擴展到社會,就是博大的人道主義精神。林語堂贊嘆“蘇東坡的人道精神由于遭受許多困難而更加醇美,卻沒有變酸”[2]4。我們可以從蘇東坡對待退出官場的王安石的友好態(tài)度中更加深刻理解這句評價。
王安石與蘇東坡因政見不合,對峙多年。年長東坡十五歲的王安石多次勸神宗貶黜東坡。蘇東坡因此而大半生漂泊流離、歷盡磨難。然而,元豐七年(1084)七月,剛離開黃州貶所的蘇東坡竟然來到江寧府(今江蘇南京),會晤了已經退居江寧八年的王安石,并勸王安石出面阻止當前朝廷接連用兵和屢興大獄的措施。之前,大約通過王益柔(勝之)的斡旋,蘇東坡已經與王安石取得了間接聯系。王安石收到了蘇東坡的《同勝之游蔣山》,還作詩《和子瞻同勝之游蔣山》加以回應。之后,蘇軾又做《次荊公韻四絕》。這些唱和詩打開了兩人之間的堅冰,消除了彼此間的隔閡。[9]118蘇東坡這種不計前嫌、屈身拜謁、與長者相逢一笑泯恩仇的舉動和胸懷可謂“近情”的一種表現。難怪王安石在送走前來拜謁的東坡后,對人說:“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會晤兩年之后,王安石去世。作為晚輩,蘇東坡可以說做到了他對長者的尊重和近情。若是沒有他的這次主動拜訪,二人恩怨恐怕是永遠難消了。
無獨有偶,林語堂與魯迅曾經是朋友,后來因政治觀和文藝觀的不同而鬧翻,魯迅鄙夷林語堂的“性靈”文學主張,稱林語堂的幽默文學是“麻醉文學”,并多次在公眾場合讓林語堂顏面掃地。林語堂批評魯迅是“左傾急進主義”。因此二人很久不曾聯系。但是,魯迅病逝后一年之余,林語堂寫下了《魯迅之死》。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我請魯迅至廈門大學,遭同事擺布追逐,至三易其廚,吾嘗見魯迅開罐頭在火酒爐上以火腿煮水度日,是吾失地主之誼,而魯迅對我絕無怨言是魯迅之知我。《人世間》出,左派不諒吾之文學見解,吾亦不愿犧牲吾之見解以阿附初聞鴉叫自為得道之左派,魯迅不樂,我亦無可如何。魯迅誠老而愈辣,而吾則向慕儒家之明性達理,魯迅黨見愈深,我愈不知黨見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風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10]
這段話表現了林語堂對長者魯迅的尊重,對逝者魯迅的敬慕。在政治立場和文藝思想上,林語堂雖然與魯迅觀點不同,但對魯迅的學識始終是敬佩的。有一次,在新加坡,林語堂告訴趙世洵說,《中國小說史》到今天為止,還是魯迅寫的那一本最為完備。后來,林語堂的女婿將《中國小說史》翻譯成英文,林語堂為之作序。林語堂為人的豁達通透、近人情理可見一斑。
林語堂說:“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就是一個洞悉人心和天理的人。儒家借著和人心及大自然的天然程式的和諧的生活,自認可以由此成為圣人者也不過是如孔子一般的一個近情的人,而人所以崇拜他,也無非因為他有著坦白的常識和自然的人性罷了?!盵1]367林語堂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他認為人類文化最高理想就是“近情”,即合乎人情。他說,凡不近人情的宗教、政治、藝術等都是不好的,不近人情的生活也就是畜牲的生活。林語堂在《生活的藝術》一書的《情智勇:孟子》篇中寫道:“孟子列述‘大人’的三種‘成熟的美德’是‘仁、智、勇’。我以為把‘仁’字改為‘情’字當更為確當,而以‘情、智、勇’為大人物的特質?!绻覀儧]有‘情’,我們便沒有人生的出發(fā)點。情是生命的靈魂,星辰的光輝,音樂和詩歌的韻律,花草的歡欣,飛禽的羽毛,女人的艷色,學問的生命。沒有情的靈魂是不可能的,正如音樂不能沒有表情一樣,這種東西給我們以內心的溫暖和活力,使我們能快樂地去對付人生?!盵1]93林語堂這里所談的“情”是廣義的,具有熱情、情感、圓熟、溫和、慷慨等多重含義。林語堂是近情文化的倡導者,也是踐行者。
除了對家人和政見不合者,蘇東坡和林語堂都有近情表現之外,他們對待陌生人,同樣也表現出一種仁者情懷和善良舉動。如蘇東坡為被控告還賬的團扇商人畫扇籌資,林語堂為了討得文具店一個害羞小男孩的開心,買了一大堆自己并不需要的信封、棕卷袋和原子筆等,這都是二人近情精神的自然流露。每當他人遇到困難或尷尬時,他們會尋找到一種讓人愉快接受的方式施以援手。這種近情其實是一種博愛,是一種高尚的品質,一種高雅的修養(yǎng),一種理想的人格!
“近情”是林語堂與蘇東坡精神的一個契合點!他們都因為“近情”而受到世人的尊敬和喜愛。蘇東坡在世時,受到英宗皇帝、高太后、歐陽修、司馬光以及諸多詩友、百姓的喜愛,今天,蘇東坡仍然有許多大眾粉絲。正如童強在《蘇軾》一書中寫道:“如果以雅俗共賞、婦孺皆知作為標準來衡量的話,東坡可以稱得上是中國歷史上少數幾位最流行、最受歡迎的文學家之一?!盵9]168類似的,“兩腳踏中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的林語堂用智慧和幽默傳播中國文化,他的《吾國與吾民》《生活的藝術》等作品也深受讀者喜愛。可以說,蘇東坡和林語堂都受到了世人敬愛,這與他們共有的“近情”品格有著密切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