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雙重奏（組詩）

周魚

小鎮(zhèn)

離城市一個小時的車程

我將長久居住的小鎮(zhèn)

雨。野蘋果。鐵軌邊的雜草

“嗚”。火車長長的汽笛聲

我身體的某個沉重而腐朽的要害

被洞穿

在這缺口上，其他的聲音

都被運走，目送

一節(jié)節(jié)車廂遠去，除了

冗長的寂靜劃過，并

留下來

到音樂里去

到音樂里去尋找家園。什么都不缺的人

最不需要它。但顯而易見，它的成員

為數(shù)眾多。音樂里有樹枝，垂掛著

一顆顆記憶的藍莓，音樂里有剪刀，將

繩結(jié)剪斷，音樂里有天空，有大海

有鈴鐺，有寺院的鴿子和只要你愿意

就可以不斷重復的星期天，你會遇見

你永遠不會再見的愛人，音樂里有

你在它之外不可能觸摸到的手，有你

在它之外未書寫完的信，就擺在那兒

十分聽話，等著你續(xù)筆，乖乖地

按照你想要的方向。音樂里

有所缺，卻不意味著有所欲求

僅僅是拉開一個袋子的袋口，裝進

一點星河的訊息，或掏出一點上古的

沉積巖悶聲的歌喉。這個袋子

存在于不存在之中，與現(xiàn)實無涉

因此不參與眾生遭受的詛咒。弗洛伊德

了解它，它升起、下潛，有時爆炸，只依靠

繆斯的能量，卻不干擾命運女神的威權(quán)

隱情

樓上不斷傳來一種聲音，

是有人在敲擊著地板？

但更像非人所為。因為

那節(jié)奏完美、均勻。

這么熟悉，我在哪里聽過？

秒針的聲音？

只是這聲音此刻被

放大了，不再像平常那樣

裝在表里

或掛鐘里，不再被

擠壓得那么孱細，而安全。

這聲音，開始像它原來所是。

告別

我撕破了一個袋子。

一年、兩年、三年以來，

我都將自己

裝在里面的

一個袋子。

外面的空氣陌生，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得不穩(wěn)。

一開始，我想要抓住

一些外物，想抓住

一棵樹、一把椅子，

一條從空中

垂下的絲帶。

但我最終選擇了放棄。

我從袋子里鉆出，就是

為了徒手、赤腳地

把自己全都曝光給

新年的空氣。

現(xiàn)在我做到了，我在一月的清冽中

搖搖晃晃，然后

雙腳釘進泥里，只管

提著腦門向上

生長。我

不需要袋子，也不會

需要一棵樹，我變成

樹。我說：“泥土、

筋骨、新枝、

一月?！?/p>

門廊與洞穴

對它，我尋找得太早了，

所以我失落得太早了;

我失落得太早了，

所以我消失得太早了;

我消失得太早了，

所以我如此存在。

現(xiàn)在，我全身都是黑夜，

我全身也都是天堂之光;

現(xiàn)在，我全身是一處處敞開的

門廊與洞穴，風把從童年的脖頸上

掉落的那串密鑰，吹得叮當響。

一年將盡

十二月，我在榕樹

底下?lián)鞓淙~。我一定

是忘了許多事情

當我癡迷于收集這些

造物，它們脫離了

樹木，但綠色的菁華

卻毫不減退。它們的身體

還可以被泥土、昆蟲

或他物需要。被

超越于我們所知的

我不想問詢什么，某些時候

我毫無疑問，對于

生活的一切，對于全部

我只想交出去。我只想

埋頭留意這些本能的

葉子，留意形狀、光澤與原料

還有搖落它們的風，留意

季節(jié)的提示，留意火

以及想著，想著有哪幾本豐滿的書

我將把它們作為書簽

放進其中。它們將提醒我

繼續(xù)去翻閱

不被這一年終結(jié)的，那些

被中轉(zhuǎn)的，被賜予的，被續(xù)寫的

世紀的口琴

一曲口琴，我將它循環(huán)播放了

一個下午。太多存在分散

我的注意力，當我將手垂落向

一種不知名的形同火焰之物

當我摸索到床底鉆出的一片漂流木

或是星星和星星之間掉落下來的塵埃

但事實上，這些并未將我拽出過

它的中心，我一直待在這首曲子里

跟著最后一個音符，跟著它去

和第一個音符再次接頭。在某個

拖長的節(jié)拍里抓住點什么，像將

一個親人的名字喚了出來

它沒有停止過流淌。我手腕上

戴著一塊表，但我詢問照片里

我上個世紀的爺爺：“現(xiàn)在幾點了？”

地鐵

一只鸚鵡，在地面和燈管之間，

慌亂地扇著綠翅膀。

少女的臉，像貧血的花。

老人手中的報紙

在震動。

我們聽到它疾馳的聲音。

這還不是終極的本質(zhì)，關(guān)于

我們談論的處境。

我們穿著黑衣，站在地下軌道的黑暗前。

虛空在等待過后，擰作

一團強勁的風力。

長凳上刻著的一串模糊的字

也許是名單。

一陣刺鼻，

聞到火的氣味。什么擦亮了？

挺直背，

我們知道車頭燈的明亮正是要從黑暗的深處來到。

我會睡去

那不好的事，明天應該會繼續(xù)。

屋外下著雨。雨，就是

雨。雨，落在巖石上，就是

落在巖石上，落在

樹上，就

落在樹上。

我不會試圖在

雨聲里解讀到別的什么。

我只聆聽那個——

微弱

鳴唱，一只雨中從不飽食的

瘦黑鳥，依然

棲息在我生命

起點的那棵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