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突性話語的會話分析
——以《紅樓夢》文本為例

⊙陳寧［中國礦業(yè)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一、引言

語言運用的一個特點便是“意會可以大于言傳”。在語用學領域，這是一個經(jīng)典的議題。語用學者們以會話分析為基石，考慮說話者與聽者兩個角度，采用雙向互動的視角，對這個議題展開諸多討論。正如關聯(lián)理論學者所聚焦的一點，會話行為不是單向的。聽者作為認知主體的另一端，連同聽者的主觀因素皆會對話語內(nèi)涵的理解產(chǎn)生影響。這就超越了傳統(tǒng)語義分析的限制，極大地拓展了語用研究的視野。格賴斯（Grice）提出的會話含義理論即對此種現(xiàn)象進行了解釋。他關注日常會話具有某些此前未被關注卻長期存在的特殊性質(zhì)，剖析大量會話案例。他認為會話行為是一種合作舉動，參與會話者至少為雙方。談話雙方或多者要有一個或一系列共同承認的合理目標，且要朝著一個方向共同努力。話語交際雙方為實現(xiàn)一定目標而開展的合理性回答所遵從的規(guī)律即為“合作原則”。同時，格賴斯也提出了合作原則的四項準則。例如下面的句子：

A：How does John get the job?

B：Well，he is hard-working，and he doesn’t send lots of cash secretly to his director.

當說話人A問B關于John是如何升職的，B回答“John是勤勞的”，但B又補充說“John沒有給他的主任送太多的錢”。對于A的提問，B僅回答前半部分也可以完成對話。但B卻增補了后半部分的信息，這表明B有言外之意想要傳達給A。在日常交際中，A很可能不再繼續(xù)問下去。A完全有理由推斷B后半句話語的言外之意，即“John是通過不光彩的手段得到升職機會的”，甚至可以推及John的人品有問題。這種B未提供更多語境信息，而A卻已理解的未言明意義就是“含義”（implicature）。這種含義的傳遞是建立在A與B都很熟悉John的為人處世風格的之上的。當B說出“send cash”時，A很自然地想到John是送了禮的。交際雙方心照不宣地完成會話就是遵守了“合作原則”。

格賴斯的會話含義理論自發(fā)表至今始終具有很強的影響力與實踐上的可操作性。近年來，很多學者把該理論作為方法論，分析文學文本中的話語，以推究文本語言構建和人物形象塑造的技巧。在小說文本中往往存在大量的人物對話，其中包含一些沖突性話語現(xiàn)象。而不同語境下的沖突性話語與人物的形象塑造具有內(nèi)在相關性，這應當引起重視。

二、沖突性話語

沖突性話語是一種日常生活中廣泛存在的語言現(xiàn)象和社會現(xiàn)象。如果將其納入具體的文學作品中，就會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人是社會實體中的存在，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是個性與共性的統(tǒng)一。就某一群體言，共性的外顯是廣泛的、普遍的；而個性的內(nèi)涵則是獨特的、小范圍的。單就個性來說，由于談話參與者之間的時代文化背景、家庭環(huán)境、社會地位等因素造就的人格不同，反映到交際中的語言層面就會形成沖突性話語現(xiàn)象。這里所說的人格是事實性的，不是評價性的，指的是構成一個人在思想情感和行為等方面區(qū)別于他人的穩(wěn)定的心理特征。

語言世界是多樣化的。人們由于不同語言水平、不同文化、不同的文明程度等因素使得我們對所處世界的認識具有差異性。但是，矛盾雙方是對立統(tǒng)一的，差異性中勢必孕育出認識的共同性，“也就決定了他們在概念范疇方面存在認識共性”。比如當話語交際過程表現(xiàn)出沖突性時，處于同一環(huán)境中的個體可能具有相似的反應與處理模式。那么何為“沖突性話語”？通常來說，就是“話語交際主體在溝通彼此認知和行為差異時帶有消極態(tài)度和負面情緒的對抗性話語序列”。談話的雙方或多方發(fā)生沖突，以至于交際的一方反對另一方的言談、態(tài)度、舉止和行事風格，也可能因某些因素雙方持有不同意見而爆發(fā)沖突。

從沖突話語的外顯程度看，有偏強烈與偏弱勢的區(qū)分，因談話者的人格差異而不同，并不是所有的沖突話語都是激烈對抗的。特別是會話的雙方基于思維反映、心理認知結構、背景知識的區(qū)分度不顯著時，“雙方所處世界的象似性決定了彼此認知可能的共同性”。而個體思維又存在差異，這就使得象似性中包含了差異因素。如《紅樓夢》文本里的沖突性語境下，王熙鳳與薛寶釵的語言表現(xiàn)就有顯著差異。

三、意圖表達的間接性與禮貌原則

格賴斯曾著力探究說話者意義，說話者通過言語、手勢、特定符號等傳遞出一定的信息量。就交際慣例和目的而言，這種信息量將最大限度地獲得聽者的接受。那么在說話者與聽者的交流通道中，其中樞脈絡，或者說是信息的虛擬載體，就是“意圖”。聽者接收到對方所傳遞的信息后開始識別意圖。當一輪識別完成后，聽者會基于舊有意圖產(chǎn)生新的所要表達的信息，之后借由新的意圖傳遞出去。從認知角度看，格賴斯的非自然意義理論就是談話雙方對彼此意圖的識別。但是，非自然意義與格賴斯的會話含義還是有所不同的。格賴斯認為談話參與者至少對合作總原則的遵守是會話含義產(chǎn)生的必要條件。由此，基于會話的合作原則，當說話者意欲傳遞某種意圖時，實際是潛在遵守了日常話語交際的一般規(guī)律。這種一般規(guī)律甚至也包含了聽者所特有的某些“特質(zhì)”。因此，意圖的表達也可現(xiàn)實地理解為說話者向聽者的主動靠攏和習慣依隨，聽者在這場交談中處于“有利”地位。我們也就可以推知聽者只要基于所言的常規(guī)意義，即可推導出言說的會話含義。但是我們也要看到，聽者為推導所言的會話含義，其費力程度是不同的。這種費力程度的差異是多因素造成的，其中意圖表達的間接性就是重要的一點。

前文提到，格賴斯歸納出人們交際的“合作原則”及其相關準則。在總的原則得到遵守的情況下，對合作原則的相關次則的遵守與違反都能產(chǎn)生相應的會話含義。這兩個方面格賴斯都有考慮，“雖然會話行為中遵守合作原則和其相關準則是符合日常言語的情理，但是格賴斯亦關注到違反合作原則和準則的情況，并做了大量分析”。一般會話含義與特殊會話含義的緣起正是基于這種分析。在沖突性語境下，對于合作原則各項準則的違反必定也是很常見的，其所產(chǎn)生的會話含義也是值得探究的。關于違反合作原則的動因，格賴斯并沒有進行詳細的討論。有關這個問題的探討，布朗（Brown）和萊文森（Levinson）提出的“面子理論”很有價值。他們認為參與談話者出于維護面子的考慮，采取禮貌策略，以盡量減少對聽者的面子威脅。而利奇（Leech）認為合作原則不能很好地解釋“意會”與“言傳”的關系，提出了“禮貌原則”。合作原則僅能解釋話語交際雙方為實現(xiàn)一定的交際目的而共同努力，不能解釋意圖表達的間接性，而禮貌原則卻可以對意圖表達的間接性進行有效的闡釋。在文學類文本里，“語篇中會使用各種修辭手法，如隱喻、諷刺等。對于這些內(nèi)容的理解，除了加工字面含義外，還要整合隱含的意義”。小說中人物言語的意圖表達和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表達，都具有相當程度的間接性。在《紅樓夢》文本中，由于封建禮法、家族中長幼之序等原因，許多話語含義的表達都是間接的，這種間接性也就造成了諸多違反合作原則的現(xiàn)象。在這個意義上，從禮貌原則的角度來看便更具有其合理性。

四、案例分析

本節(jié)我們以《紅樓夢》文本中的對話為例，就薛寶釵和王熙鳳的相關對話進行分析，具體分析如下：

對話1背景：寶、黛吵嘴和好后，隨鳳姐同至賈母處，時寶釵亦在場。

寶玉：姐姐怎么不去聽戲？

寶釵：我怕熱……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

寶玉：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

寶釵：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作得楊國忠的！

（正說著，小丫頭靛兒不見了扇子，便問寶釵討要）

寶釵：你要仔細！……有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你該問他們?nèi)ィ?/p>

（黛玉見此情形，也向?qū)氣O搭話）

黛玉：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么戲？

寶釵：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

寶玉：姐姐通今博古……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這叫做《負荊請罪》。

寶釵：……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

在曹雪芹的筆下，寶釵的面貌特征明顯，圓臉而杏眼，膚色清冽，身體形態(tài)頗為豐盈?！白髡叱Ｓ媚档せê兔琅畻钯F妃，來比喻寶釵的天生麗質(zhì)和典雅風度”，以此為背景引出了沖突話語情境。聽得寶玉的話不順耳，寶釵的答話違反了第二數(shù)量準則。她又加了一句“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作得楊國忠的”，但此前并沒有誘發(fā)“哥哥”這類話題的人和事物；且“體豐”與“哥哥”并無關系，所以寶釵的話也違背了關系次則。這種違反第二數(shù)量準則，同時也違背關系準則的情況，格賴斯曾提及。關于第二數(shù)量準則，格賴斯說，如果A君想知道是否p，B君不僅說了p，而且提供證據(jù)，證實確實是p，那么他就違反了該準則。但格賴斯再次提到：“這種會話含義也可以援引關系準則來解釋，不一定需要第二數(shù)量準則?！币簿褪钦f，格賴斯認為只用關系準則便可以解釋這種會話含義。依據(jù)格賴斯提出的“修訂版奧卡姆剃刀”原則，我們暫不討論這種違反關系準則的情況。

寶釵對靛兒并未直接作答，而是先給了警告，這本非必要，違反了第二數(shù)量準則。下面的“那些姑娘們”暗指黛玉等人，她本可以回答“不在我這兒”，最為省力，這也符合霍恩的R原則，基于聽話人的立場，免去了語義加工的困難，因此違反了方式準則中的“要簡短（避免冗長）”這一次則。接著，寶釵完全有能力說出更清晰直白的答案“負荊請罪”，但她偏對戲的內(nèi)容做出描述，違反了方式準則的第三條“要簡短（避免冗長）”。另一方面，寶釵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荊請罪’”，這顯然違反了第一質(zhì)量準則。

對話2背景：黛玉剛到賈府，王熙鳳來遲了，未能第一時間迎接。

王熙鳳：……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

王夫人：有沒有，什么要緊。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

王熙鳳：這倒是我先料著了……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

對話3背景：賈璉與鮑二家的丑事被鳳姐撞破，賈璉既羞愧又惱怒，二人鬧將起來。

王熙鳳：……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我又不敢和他吵……他臊了，就要殺我。

賈母：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

對話2中，王熙鳳對自己遲了的原因，有意解釋為帶著人去找緞子，半天不曾找到，才耽誤了時間，以及之后說的“已預備下了”，依據(jù)脂批，都是鳳姐的場面話，并不真實，因此違反了第一質(zhì)量準則。而對話3中，鳳姐的話語也與事實不符，違反了第一質(zhì)量準則，但與前一句不同。格賴斯所列舉的違反第一準則的相關例子中，有一類是“緩敘”，或者說是“低調(diào)陳述”。與夸張相反，“低調(diào)陳述的內(nèi)核意旨是用含蓄內(nèi)斂的弱式表達，來代替強式表達，可以用反語，甚至可以故意背離一定的語用原則”。王熙鳳在賈母面前哭訴，自稱“唬得我不敢進去”“又不敢和他吵”等話都是故作弱勢，與她剛剛的強勢表現(xiàn)明顯不符。對質(zhì)量準則的違反，正體現(xiàn)了王熙鳳選擇利己的語言策略，使得自己處于優(yōu)勢地位，心機頗深。

五、質(zhì)量準則的首位性

格賴斯認為，質(zhì)量準則是其他各準則的前提和基礎。霍恩也贊同格賴斯的這一看法。話語交際是指涉關系雙方或多方的，不說假話和沒有根據(jù)的話是處于交際中的說話人所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質(zhì)量準則是會話含義系統(tǒng)運行符合語言規(guī)律的前提和保障。在《紅樓夢》文本中，薛、王二人的言談舉止，氣質(zhì)類型差異顯著，但通過上述對話的分析，發(fā)現(xiàn)這兩個形象普遍會違背第一質(zhì)量準則——不要說自知虛假的話。而這些人物說的“虛假的話”并非是以欺騙為目的的假話，更類似于“說反話”。

前文說過，格賴斯是從傳統(tǒng)修辭的角度討論的違反第一質(zhì)量準則的情況，常見的“反語”就在《紅樓夢》人物的對話中大量出現(xiàn)。此外，還有“隱喻”等現(xiàn)象。究其原因，我們首先要考慮的就是禮貌問題，在沖突性語境下，盡可能削弱對話對彼此面子的威脅，以更好地遵守合作原則，使得會話能進行下去。其次，說話含蓄，不直白，這也是符合明清時期上流社會的話語習慣。還有一點，薛寶釵違反了第二數(shù)量準則，同時也違反了方式準則的第三次則，這并不是偶然。格賴斯曾考慮第二數(shù)量準則和關系準則在作用上有交叉，他認為關系準則也有限制過多話語的作用。實際上，不僅如此，霍恩從“說話人經(jīng)濟原則”出發(fā)，認為從效力上來說，第二數(shù)量準則與方式準則第三條可以再次整合為“R原則”，而且其范圍也更廣泛。這也就能更好地解釋薛寶釵違反了第二數(shù)量準則，同時也都違反了方式準則第三條。

①曹雪芹、高鶚：《紅樓夢》，岳麓書社2012年版。（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