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爸爸，我想親口告訴你我愛你

秦浮夢

這一生，我們所了解的事物非常有限。就像你讀不懂人類的起源史，不了解生物的進化史，也不知道我很愛你，就像你愛我那樣多。

親愛的爸爸：

收到這封信時，你一定非常驚訝。

決定給你寫信的那天下午，我一覺睡到了四點，直到被你的敲門聲驚醒。你站在門外，低聲告訴我你要回老家了。我立即從床上爬起來，問需不需要送你到車站。你停頓了片刻，而后拒絕了我。

這是那天我們第一次完整的對話。

我不知道別的父女是什么樣子，但像你我這般相對無言的恐怕不在少數。你曾埋怨我太過冷漠，從不出言關心你。然而你從未想過，我是如何養(yǎng)成這般內向疏離的性格。你心思簡單、不善言辭，與我溝通時總是詞不達意。在我敏感脆弱的青春期，你的話像一支支冷箭精準地射向我，使我逐漸長成一只刺猬，只能用尖尖的刺來掩飾自己所有的柔軟。

有一天，你無奈地跟媽媽說，我們兩個是互相看不順眼。

沒錯，你勤儉節(jié)約、知足常樂，因此看不慣我熱衷打扮、愛拼愛闖，一副野心勃勃的樣子。記得有一次，你開玩笑說我是天上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一旁的妹妹神情迷惑，你撇撇嘴，解釋道我還沉浸在自己的美夢里沒有醒來。

同樣，當我見識了更大的世界，有了自己的想法后，你曾經的偉岸形象也蕩然無存。我覺得你眼光狹隘，也不夠聰明。于是我一意孤行，在高考填志愿時違背你讓我學醫(yī)的要求，選擇了自己想走的路。再后來，我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接受你的價值觀，也對你的任何建議都嗤之以鼻。

我不再是一個乖巧的女兒，這讓你非常難過。

但你不知道，每次在路上遇見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同父親一起有說有笑時，我總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因為你從不與我外出，哪怕晚上散步，我們也是各走各的路。

在我們難得擁有的溫馨時光里，你總感嘆說：“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我笑了笑，問：“那我是什么樣子？”

你嘴角帶笑，不費吹灰之力便從記憶中打撈出我的影子。你說我小時候活潑又聰明，學了四年的舞蹈和鋼琴，經常上臺表演節(jié)目。未了，你話鋒一轉，惋惜我現在與過去判若兩人。

時間為回憶蒙上一層玫瑰色的濾鏡。

幼時媽媽工作繁忙，你總是帶我去參加各種活動。輪到我登臺時，你便站在最高處，以免我看不到你太過緊張。下臺之后，你從不會夸我，只是遞上一瓶我最愛喝的汽水，然后帶我去大吃一頓。那時你還年輕，是一個很帥氣的爸爸，笑起來牙齒雪白，眼角眉梢都透著驕傲。

你拙于表達愛，我也是。

在我長大后，你一直心懷愧疚?？倢e人說自己的女兒漂亮優(yōu)秀，青春洋溢，自己卻沒什么本事，只能騎一輛舊摩托車送她上下學。后來你認命地對我說，爸爸的本事只有這么大，以后你只能靠自己了。

然而我從未埋怨過你。即便我對你頗有微詞，也不覺得你在物質上虧欠過我。因為你已竭盡所能，將你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了我。

爸爸，你還記得嗎，在我讀高二的某個周末，你騎摩托車送我上學。那天下午陰云密布，大雨傾盆，如織的車流在學校后門擁堵不堪。盡管我們穿著雨衣，但一陣狂風吹過時，雨水仍嘩嘩地拍打著你我。我坐在你身后，望著不遠處一排安靜等待的轎車，如同一個個溫暖安寧的小世界。那一刻，雨滴和眼淚混合在我的臉上，我一時辨不出區(qū)別。

因此讀大學后，我開始自己賺錢。

你對此十分不解，我從小戀家，竟然會在讀大學后開始四處兼職，不愿意回家。你委屈地抱怨我不想念你和媽媽，酸溜溜地說我從不給你打電話。然而每次視頻通話時，你除了問我最近有沒有錢、有沒有堅持運動之外，再無別的話題。

在彼此沉默的間隙，我看到你頭頂上悄然生出的白發(fā)，忽然明白何謂“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笨拙如我，只能用物質來表達我說不出口的愛。

你人生中的第一個生日蛋糕是我買的，第一支電動剃須刀是我買的，第一雙名牌球鞋也是我買的。你一邊心疼我花錢大手大腳，一邊驕傲地向鄰居炫耀我孝順能干。

我在心底慶幸可以成為你的驕傲。

其實你不知道，我在外邊過得并不快樂，也有無數個想要認命的時刻。但在每處艱難的關卡前，我都會告訴自己，闖一闖就過去了，因為我必須成為你的驕傲，給你更好的生活。

不知為何，那場17歲的大雨在我的世界從未停歇。爸爸，在我們的一生中，只需要淋一場大雨就足夠了。

這封信寫到末尾，我終于想起給你打一個電話，問你是否安全到家。

你的語氣似乎有些驚訝，反復說你已經到家了，正在和叔叔吃飯聊天。你的語氣頗為得意，說你們買了只烤雞和鹵菜，正吃得津津有味呢。

是啊，你就是這么容易滿足的人，只要桌上有肉就開心。

想到這里，我的喉嚨頓時哽住，匆匆掛掉電話，兩行熱淚已經忍不住滾滾而下。

半年前，我們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我問你對我有沒有什么期待，你愣了片刻，搖頭說沒有，你從不期望我能做出什么大事，只希望我過得簡單快樂。

于是我略微猶豫，把自己未來的規(guī)劃講給你聽，一切都那么溫馨美好。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我們就發(fā)生了一次小爭執(zhí)。你在惱羞成怒時，指責我的不切實際，嘲諷我心比天高。一句傷人的話不過十秒，治愈其留下的傷痕卻需要一生。于是那一刻，我在心底暗下決心，從此不再對你敞開心扉。

我并沒有怪你。

你是第一次做父親，我也是第一次做女兒，我們都沒有經驗，囿于各自的人生局限，無法給出彼此滿意的答案。就像很多父母一樣，你期待我平安喜樂，歲月靜好。然而我尚且年輕，偏偏想要澎湃又濃烈的人生。

這一生，我們所了解的事物非常有限。就像你讀不懂人類的起源史，不了解生物的進化史，也不知道我很愛你，就像你愛我那樣多。

希望有一天，我能親口告訴你。

我很愛你，爸爸。

你的女兒

牛二摘自《時代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