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研究

劉德貝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引言

日常會話組織的根本方式是實施各種“發(fā)起/引發(fā)”（intiation）和“回應”（response）行為所構(gòu)成的相鄰話對（adjacency pairs）[1-2]。回應行為是相對于引發(fā)行為而言的，即回應行為依賴于之前的引發(fā)行為。在相鄰話對中，否定性回應話語是出現(xiàn)在回應話輪的一種表達方式，主要指說話人在對方話語或行為的引發(fā)下回應時，進行否定性的回答或否定對方的行為，否定對方的話語內(nèi)容（整體或部分）、話語合適性（appropriateness）（認為對方的話語內(nèi)容不正確、不可信等，或話語行為不合適、不必要等），于是用否定性的話語成分（utterance）對其作出回應來表達說話人否定的態(tài)度、觀點和立場。對話中的回應依賴引發(fā)，在引發(fā)—回應的互動中動態(tài)塑造語法形式和功能。

“量”是人對事物、事件、性狀的大小、范圍、程度等進行認知的結(jié)果，這種認知范疇投射到語言中來，即通過語言化形成語言世界的量[3]30。事物的數(shù)量、形狀，事物屬性的程度、狀態(tài)，動作行為的強度、時間等都含有“量”的因素?！傲啃栽u注”顧名思義即具有量性特征的評注。現(xiàn)代漢語中有些否定性回應話語的表達是由具有評注性功能的量的增加或減少而形成的，我們稱之為“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是一種間接否定性回應話語。如“又來了、就那么回事、（你）還說呢、你也是、鬼才相信”等，它們中都含有量性評注副詞“又、就、還、也、才”。例如：

（1）“怎么樣啊？”剛進小屋看門人就問我，“闊別重逢，其樂融融吧？”

“說不清楚?！闭f著，我搖頭表示否定。“就那么回事?！保ù迳洗簶洹妒澜绫M頭與冷酷仙境》）

（2）“好，好，我不笑，我們這就去吃宵夜?！敝炷椒搽m然這么說，卻還是笑個不停，甚至連眉毛都在笑。

“你騙人，你明明在笑！”

“不笑，不笑！”

“鬼才相信！”（左晴雯《請你醉在我懷里》）

在現(xiàn)代漢語中，副詞的個性強于共性，一些使用頻率高的副詞，其用法豐富多樣。張誼生[4]把基本功能在于充當謂語進行主觀評注的副詞稱為“評注性（evaluative）副詞”。評注性副詞中的個別成員具有共同的特征：與主觀量有關(guān)即具有量性特征，我們稱之為“量性評注副詞”，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主觀評價、態(tài)度、情感等。李善熙[5]172-184討論了與主觀量有關(guān)的語氣副詞“還”“又”“也”“就”“才”等。張斌[6]834也在《現(xiàn)代漢語描寫語法》中指出時間副詞、語氣副詞、范圍副詞和個別程度副詞都與主觀量表達的關(guān)系密切。

本文將從量性評注的副詞、反預期以及否定性回應話語“又來了”與“少來了”的差異進行探討。本文主要選取中國傳媒大學媒體語言語料庫（MLC）、北京語言大學BCC 語料庫（簡稱“BCC 語料庫”）、電視劇臺詞以及部分自然口語對話語料作為考察對象。

一、與量性評注有關(guān)的副詞

語言中的量范疇有主客觀之分?！爸饔^量”指含有主觀評價意義的量，與“客觀量”相對立[7]。李宇明[3]111指出人們對量的表述時，往往會帶有對量的主觀評價，認為這個量是“小量”或“大量”。例如：

（3）語境：討論社科院

A：所以說太太太太小了，

你要你要說在北大，

你呆了十年你也不見得都認識。

B：嗯=

你這個，

呆四年不是人就換了一批嘛，

主要這兒總共，

社科院總共才幾百人啊。（自然口語對話語料）

（4）語境：討論考博

A：就該定了嘛這兩天就該定了哈。

B：嗯。

C：我今天去了那法律系的已經(jīng)把那名

單都打印出來了昨天，

昨天確定的。

我這個他還猶豫了半天呢，

因為這是，

就說那個導師呢，

計劃內(nèi)的就招了三個了，

計劃外又招了兩個報他的，

可能都考得好，

報其他人的話要都上了線兒了，

計劃外的好像沒什么問題。（自然口語對話語料）

例（3）和例（4）中的副詞“才”“就”和“又”表達的都是主觀量，具有主觀評注功能。例（3）中“才”后面的數(shù)量成分“幾百人”在說話人看來數(shù)量少，表示的是主觀小量。例（4）中“就”和“又”后面的數(shù)量成分“三個”和“兩個”對說話人來說這個數(shù)量是大的，表示的是主觀大量。由此可見，副詞“就”“才”“又”都與量性評注存在密切關(guān)系。

（一）主觀增量副詞

“增量”即為量的增加?！霸隽俊笔橇康淖兓^程，語言世界中的增量可以通過副詞等形式體現(xiàn)出來。沈家煊[8]提出“增量副詞”的概念，指出“一般增量”是說話人客觀地陳述一個命題，“元語增量”是說話人對所陳述命題的主觀態(tài)度；認為“還”“又”“也”等是增量副詞。西晶[9]對“增量副詞”進行了分析和描寫，并從量性對其進行了分類，主客觀增量就是其中的一類。

《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10]中的“還”表示現(xiàn)象繼續(xù)存在或動作持續(xù)進行；“又”表示重復和繼續(xù)；“也”表示重復。事實上，持續(xù)或重復常常會伴隨著數(shù)量或程度的積累，即量的增加[11]。因此，它們都是能表示增量的副詞，即增量副詞。這些增量副詞在實際使用過程中，往往表達的是“元語增量”?！霸Z增量”就是帶有說話人主觀態(tài)度的增量，也就是主觀增量。例如：

（5）胡三：都賴你，煮熟的鴨子，飛了吧！

志新：……真要是鴨子飛也就飛了，可那是一萬美金吶，能買多少只鴨子……夠吃一輩子的！

胡三：你還說呢你，哎我頭兩天我就告訴你總裁要到你們家去，你為什么不好好準備你?。娨晞　段覑畚壹摇罚?/p>

（6）“爸爸！”謝華撒嬌地搖著父親的胳膊。

“看看，又來了！”（田岸《黃河灘》）

例（5）—（6）中的“還”和“又”表示的不是量的客觀增加，而是帶有主觀性質(zhì)的量的增加，體現(xiàn)了說話人的觀點、態(tài)度、立場等，從其話語疊連和話語標記“看看”也可以看出說話人的主觀情感。例句中的“還說呢”“又來了”表達的是說話人對對方的否定性回應?，F(xiàn)代漢語中還有其他增量副詞，如“也”“都”等，這里不再贅述。

（二）主觀減量副詞

量有增有減，量的增減是量計算的一個變化過程，主觀減量是與主觀增量相對而言的。“減量”顧名思義為量的減少，主觀減量就是帶有主觀性的減量，反映的是說話人的主觀意愿與態(tài)度，主觀減量的結(jié)果是主觀小量。唐詩倩[12]認為減量副詞含有小量義、限定義、否定義等概念意義，根據(jù)主客觀可以分為主觀減量和客觀減量。主觀減量副詞就是量的主觀減少或說話人主觀評價、判定為小量的副詞。

目前，學界討論最多的就是“就”“才”的主觀量問題。如陳小荷[7]認為“就”表示主觀小量，“才”既可以表主觀大量也可以表主觀小量。李宇明[3]181則認為“就”前面出現(xiàn)限定范圍的詞語時，“就”后面的量也可以表示主觀大量。學者們普遍認為“就”表示的主觀小量，但通過對自然口語對話語料的觀察，本文發(fā)現(xiàn)“就”有時是可以表示主觀大量的，如例（4）中的“就”。對此，張斌[6]835也持相同觀點?？梢?，“就”既可以強調(diào)數(shù)量大，也可以強調(diào)數(shù)量小。

武欽青、李鐵范[13]認為“就”表達話語否定與其小量義、排他性有關(guān)?！安拧痹凇冬F(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10]中的本義表示數(shù)量小、次數(shù)少等。張誼生、吳繼光[14]指出“才”由強調(diào)說話人的帶有傾向性的主觀評價的基本語法意義產(chǎn)生了兩個派生義：強調(diào)排他性邏輯聯(lián)系和申辯性語氣。李善熙[5]184認為主觀小量標記“才”是語氣副詞“才”的來源之一。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中的“就那么回事”“鬼才相信”的“就”和“才”都是主觀減量副詞，表示主觀小量。例如：

（7）老胡：你這個小兒子還滿會說話嘛！

傅老：哎就那么回事，比我年輕的時候啊，差遠了，坐坐坐，喝口水再走。（電視劇《我愛我家》）

（8）A：“你們公司組織嗎？我也想去一次。”

B：“不是啊，自己玩。”

A：“你自己玩？鬼才相信?！?/p>

B：“真的自己玩?！保˙CC 對話）

例（7）中傅老說出“就那么回事”時無意與其他具體的事情進行了比較，從后續(xù)的“比我年輕的時候啊，差遠了”可以得知。“就”表示主觀小量，說明傅老認為小兒子的行為并沒有達到自己的預期。例（8）中的“鬼才相信”中的“才”可以看作是從限制范圍的主觀小量標記“才”（只有）演變而來的語氣副詞，意為“只有鬼相信”。由于“鬼”是空類名詞，因此具有否定意味?！肮聿畔嘈拧焙竺娉８Z氣詞“呢”共現(xiàn)，如“鬼才相信呢”，反駁（否定）性的語氣更為突出。例句中的“就”“才”均表示主觀小量，具有排他性與否定性，常用于否定回應對方的話語，表達說話人的情感態(tài)度。

二、量性評注的反預期與否定性回應話語

預期是“預先期待”[10]，反預期就是與預先期待相反的一種心理認知狀態(tài)。主觀量的大小與說話人的預期量有關(guān)，超過預期量的是主觀大量，低于預期量的是主觀小量。主觀量與反預期密切相關(guān)，無論是超過預期量的主觀大量，還是低于預期量的主觀小量，往往都偏離了說話人的預期量。主觀量的本質(zhì)就是當前信息對量的表述與認識主體的預期量之間的比較。偏離說話人的預期量即與預期不符的反預期。谷峰[15]指出漢語中標記反預期信息的手段有六種，其中就有副詞類，如“并、又、還、就、才、倒、居然”等。武欽青[16]認為增量副詞“還”“都”具有反預期和元語否定的語用共性。陸方喆、曾君[17]指出的反預期標記形式中也有副詞類，如“并、還、也”等。我們認為具有量性評注功能的副詞表達的往往也是反預期。例如：

（9）A：“那你是只用返回上一級這個功能…懸浮球則是把應用切換、下拉懸停、回到桌面和通知欄下拉都集成了，很方便……”

B：“你又來了！我都說了年紀大了懶得記?！?/p>

A：“年紀大應該不是借口吧？而且不用記，用一天懸浮球就會了，就是上下左右劃啊……”（BCC 對話）

（10）A：“五子棋贏了嗎？”

B：“還說呢，你幫他從氣勢上就壓倒我了?！?/p>

A：“會嗎？”

B：“會??！會??！氣場影響到我了，不然我是不畏懼他的。都是你的錯！”（BCC 對話）

從例（9）中“又來了”可以看出對方的話語行為超過了說話人B 的預期量，即不符合說話人B 的預期，說話人B 認為對方反復的話語行為偏離了自己的預期，因此是不合適的，即對話語合適性的否定。例（10）中的“還說呢”表達的也是反預期，對方詢問說話人B “五子棋贏了嗎”，這與說話人B 的心理預期也是不符的。“還說呢”意為別說了，引出埋怨、否定對方的話，也可以說成“你還說呢”。

量的增減造成的“過猶不及”“少則不夠”都偏離了人們的“社會固有模式”（social stereotype），從而促使反預期的產(chǎn)生。董秀芳[11]從歷時角度考察了表達動作重復或持續(xù)義成分（“更”“還”“再”“又”）的主觀化過程，證明了“增量”與反預期有關(guān)，總結(jié)出“還”的發(fā)展路徑，如圖1 所示。

圖1 “還”的發(fā)展路徑[11]

董秀芳[11]指出“還”從出乎意外的語氣進一步發(fā)展出質(zhì)疑和否定含義。其實，“出乎意外”語氣表達的就是我們所說的反預期。副詞表達反預期的話語功能是動態(tài)浮現(xiàn)的過程，反預期在實際會話的使用中產(chǎn)生，如原本表示重復義的副詞演變成語氣副詞進行表達反預期的話語功能。反預期表示事實與預期不符，同樣也具有主觀性。預期的偏離是造成負面評價的根本原因，負面評價是由反預期引起的。例如：

（11）你半夜才回來，干什么來著？（張斌，2001用例）[18]90

（12）你去年到過日本，今年又要去？（同上）[18]657

例（11）中的“半夜”違反了說話人的預期，說話人覺得時間太晚，帶有指責、批評等負面評價意味。例（12）中的“又”體現(xiàn)出說話人認為對方已經(jīng)去過日本，按理說今年不應該又去，而事實卻與說話人的預期相反，于是說話人用疑問口氣提出質(zhì)疑。

胡承佼[19]指出反預期是觸發(fā)意外最常見信息類型，其中的反預期包括與預期方向相反和與預期量不符。說話人因意外而無法接受該信息，往往就會表達自己的負面評價或態(tài)度。量性評注的反預期在敘述或自述性話語中不易產(chǎn)生負面評價，而在對話語境中，尤其在回應語境中容易引起負面評價，表達說話人的否定性態(tài)度、觀點和立場?；貞窃捳Z交際中重要的位置敏感因素。反預期引起的負面評價義依賴于面對面的對話言談，是互動交際模式下的浮現(xiàn)義。負面評價容易和否定相關(guān)聯(lián)，負面評價表達往往是因為評價對象偏離了評價主體的預期，這種偏離可以在“量”上低于評價主體的預期或高于評價主體的預期，也可以與評價主體的預期完全相反，從本質(zhì)上講是量的否定和質(zhì)的否定。反預期在對話語境中體現(xiàn)的是他人觀點或認識與說話人預期相反，從而激發(fā)說話人失望的態(tài)度，容易產(chǎn)生負面評價義或否定義即說話人否定回應對方來表達自己的不滿或意外。可見，量性評注反預期的負面評價義或否定義的浮現(xiàn)與其序列位置和語體有關(guān)，即其反預期的負面評價義或否定義具有序列依賴性和語體依賴性。也就是說，量性評注反預期的評價性解讀對序列和語體具有依賴性，位于開啟會話的話輪和正式語體不易產(chǎn)生負面評價義或否定義。

三、否定性回應話語“又來了”與“少來了”

現(xiàn)代漢語中，“又來了”和“少來了”都有實際動作義，表示動作的位移，其中“來”是基本義“從別的地方到說話人所在的地方”。例如：

（13）蒲繼生：“我們又來了！”

阿娜木汗：“今天團長又拿來了這么多大米和面粉，謝謝你們！”（電視節(jié)目《新聞和報紙摘要》2009-07-16）

（14）好在現(xiàn)時兩位母親不在家里，她也少來了。不然，怕把慧書帶壞了，慧書大概覺得她比我還親近呢。（宗璞《東藏記》）

例（13）中的“又來了”表示位移事件的重復。例（14）中的“少來了”表示來的次數(shù)比正常的次數(shù)少。實際動作義的“又來了”和“少來了”一般是對客觀事件的敘述，且主語一般是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并無明顯的否定義。“來”也可以表示抽象事物、自然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或產(chǎn)生。例如：

（15）語境：雨已經(jīng)下了好多天

A：“下雨了。”

B：“又來了，什么時候才能晴?。　雹俑兄x編輯部和審稿專家提供這個用例。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情景中的“又來了”不是本文所說的否定性回應話語，此時的“又來了”可看作是說話人對新事物、新現(xiàn)象的再次發(fā)生的敘述，即“雨又來了”，“又”本身就傾向于說不如意的事，帶有主觀性。例句中的“又來了”并不是對前一說話人重復的話語內(nèi)容或話語行為的否定性回應。作為否定性回應話語的“又來了”與“少來了”在自然會話中的使用頻率較高，主語一般是第二人稱且往往不出現(xiàn)，具有明顯的否定義。例如：

（16）A：“不看文藝小清新，改看武俠了么？”

B：“又來了！你才是小清新！你們?nèi)叶际切∏逍?！”（BCC 對話）

（17）A：“嘻嘻，雅瑩你又瘦啦！”

B：“少來了！”

A：“真的真的，騙你我是小餅干。”

B：“你是大豬蹄子吧……”（BCC 對話）

例（16）中說話人B 認為對方反復的話語行為是不必要的，于是用“又來了”對其進行否定性回應，從后續(xù)句可以看出說話人B 強烈否定的情感。例（17）中說話人認為對方的話語內(nèi)容是不正確的，反駁對方的言論，于是用“少來了”進行否定性回應。

否定性回應話語“少來了”和“又來了”中的“來”往往是替代用法，這與“來”的互動功能有關(guān)。使用代動詞“來”表達的句子是處在說話人立場上，體現(xiàn)的是“言者視角”[20]，這樣可以拉近雙方的距離，增加彼此的互動?！皝怼钡氖褂每梢允拐Z句更簡潔、隨意，更能表達說話人的主觀意圖[21]?！坝謥砹恕焙汀吧賮砹恕苯?jīng)過在互動語境中的高頻使用，說話人通過語用推理能夠理解這種逐漸固定下來的會話含義。“又來了”和“少來了”的區(qū)別與其共同的成分代動詞“來”的關(guān)系不大，我們認為二者的差異表現(xiàn)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一）句法表現(xiàn)的差異

“又來了”與“少來了”句法表現(xiàn)的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了”的使用情況。朱軍、盧蕓蓉[21]認為“又來了”中“了”是必備的，而“少來”不能帶“了”。根據(jù)對自然口語對話語料的考察，我們發(fā)現(xiàn)“少來”是可以帶“了”的。例如：

（18）A：“哪次去你們那邊不給你打電話！”

B：“得了吧，少來了（少來）?！保˙CC 對話）

（19）A：“我兒子好可愛?！?/p>

B：“你有完沒完呀！”

A：“他還是那么小，怎么不長大？”

B：“又來了（又來？）……”（BCC 對話）從例（18）中可以看到，“少來了”去掉“了”后句子仍比較自然，而例（19）中的“又來了”去掉“了”后句子不那么自然。陸儉明、馬真[22]指出“又”用于說過去的事件，即用在陳述過去的事實，一般不用在說未來假設(shè)的事情?！傲恕北硎緞幼骰蜃兓呀?jīng)完成，與“又”的語義相吻合，因此兩者共現(xiàn)使用來體現(xiàn)事件的完結(jié)，“了”一般不能省略。《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 版）[10]指出副詞“少”多用于命令或祈使，意為“不要、別”?？梢姡吧佟庇幸髣e人不要做某事的意思，帶有祈使語氣?！吧賮砹恕敝械摹傲恕笔钦Z氣詞，帶上“了”具有委婉的口氣，省略“了”后的“少來”否定意味更強。值得注意的是，“少來”后面還可以帶其他語氣詞，如“少來啦”“少來啊”“少來吧”等。

（二）否定性回應話語的類別差異

“少來了”是祈使類否定性回應話語，“又來了”是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陳爽[23]、姚占龍[24]認為“少”是具有祈使性否定義的副詞。張亮[25]認為“少來”的否定義與“少”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并指出“少來”具有祈使否定功能，在語篇中表達言者的否定態(tài)度。本文同意以上觀點，認為“少來了”有否定義的基礎(chǔ)，它是由否定義副詞“少”和代動詞“來”及語氣詞“了”組合而成，經(jīng)過高頻使用，逐漸固化成祈使類否定性回應話語的表達方式。而“又來了”的組成部分中沒有直接的否定因素，而是由量的增加而產(chǎn)生的否定義，屬于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的表達方式。交際要遵守合作原則中的量準則[26]。合作原則中的量原則要求對方提供適量的信息，不宜多也不宜少，而“又來了”表示對方提供同樣的信息過多，超過了說話人心里的預期量，因此說話人認為這些重復的信息是不應該的或不必要的，于是用“又來了”回應時意味著對對方話語行為的厭煩，這是其否定義產(chǎn)生的緣由，表達了說話人對對方的否定性態(tài)度、觀點和立場?？梢?，“少來了”凸顯的是當前信息與質(zhì)的預期不相符，而“又來了”凸顯的是當前信息與量的預期不相符。

“少”由“主觀減量”轉(zhuǎn)變?yōu)椤胺穸擞洝?，偏向于質(zhì)的否定?！坝帧笔侵饔^增量副詞，仍然保留著量的特征，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又來了”偏向于對量的否定。例如：

（20）嘉佳：趙總先把指甲剪了。

趙宏偉：又來了（*少來了）。

盛博：你別提這事了。（電視節(jié)目《1039都市調(diào)查組》2012-10-08）

（21）白展堂：我證明，剛才在錢夫人那兒，小貝已經(jīng)很誠心的認錯了。

郭芙蓉：少來?。?又來了），離家出走偷我首飾，這筆賬怎么算吶？（電視劇《武林外傳》）

例（20）中的“又來了”不能替換成“少來了”，“又來了”是對量的否定，是對話語行為本身的否定，而不是對“趙總剪指甲”這件事的否定。例（21）中的“少來”不能替換成“又來了”，因為郭芙蓉是對“小貝認錯”這件事的否定，是對話語內(nèi)容的質(zhì)的否定。當然，這只能代表它們的傾向性，并不能說“少來了”不能對量否定。例如：

（22）胡一菲：你已經(jīng)兩天沒有讓我看到了，不行，今天晚上你必須出現(xiàn)。

曾小賢：少來（又來了），你每次都誆我，我這次絕對不會跟你出去鬼混的。（電視劇《愛情公寓》第二季）

例（22）中“少來”可以和“又來了”互換，使用“少來”偏向于理解為曾小賢對胡一菲話語內(nèi)容的質(zhì)否定，使用“又來了”偏向于理解為曾小賢對胡一菲話語合適性的量否定。從回應話輪中的“你每次都誆我”可以看出對方重復的言語行為，具有量的特征，因此，兩者可以互換使用。可以說，“少來了”能夠同時否定話語內(nèi)容和話語合適性?！坝帧比匀槐Ａ糁鴶?shù)量特征，而“少”基本失去了數(shù)量特征，成為一個祈使類否定義副詞[21]。

（三）否定性情感的差異

情感功能是通過話語表達說話人愛憎親疏等主觀情感和態(tài)度，既包括感情、情緒，也包括意向、態(tài)度[27]?！坝謥砹恕焙汀吧賮砹恕北磉_了說話人的責怪、埋怨、駁斥、反對等否定性情感。語料顯示，“又來了”否定性情感的強度總體上不太高，在具體的語境中以責怪、埋怨、嗔怪為主，而“少來了”否定性情感的強度比較高，主要表現(xiàn)為駁斥、拒絕、反對。例如：

（23）a.A：“你先把你的手機客戶端改了行嗎？非要走山寨戲路，勸都勸不動你?！?/p>

B：“你又來了?！保˙CC 對話）

b.A：“好久沒看泰國喜劇了，這個好看?！?/p>

B：“你又來了?！保˙CC 對話）

c.A：“你是想我了？”

B：“你又來了?！保˙CC 對話）

（24）a.A：“再見你這個瘦子。”

B：“你又不胖！少來?！保˙CC 對話）

b.A：“你要對我負責?！?/p>

B：“少來！”（BCC 對話）

c.A：“其實我削過下巴、拉過皮，不要告訴別人?！?/p>

B：“少來了！”（BCC 對話）

例（23）a 中說話人B 對A 的話語行為不滿意、不認可，責怪對方不應該反復說這樣的話。例（23）b 中的“又來了”更多的帶有埋怨的否定性情感，說話人B 埋怨說話人A 重復的話語行為。從例（23）c 中“你是想我了”可知交際雙方關(guān)系親密，可能是情侶、夫妻或好友等，這里的“又來了”表達嗔怪，帶有撒嬌的意味，是一種假性的責怪。例（24）a 中說話人先提出反駁的理由或陳述客觀事實“你又不胖”，然后再用“少來”進行駁斥，批評或指責對話的話語內(nèi)容，帶有強烈的否定性情感。例（24）b 是說話人B 對對方的拒絕，當對方提出的請求有損自己利益時，會遭到說話人的拒絕和否定。例（24）c 中說話人B 認為A 說的話語內(nèi)容是荒唐的或不合情理的，于是用“少來了”表達自己對其話語內(nèi)容的反對?！坝謥砹恕焙汀吧賮砹恕睂θ穗H關(guān)系敏感，主要用于關(guān)系親近或熟悉的人之間?！吧賮砹恕狈穸ㄐ郧楦械膹姸雀撸虼酥饕糜陉P(guān)系密切的同輩之間即“平等”關(guān)系；而“又來了”否定性情感的強度低，因此主要用于晚輩或下屬對長輩或上級說的話即“下對上”關(guān)系，這是否定性回應話語人際互動功能的體現(xiàn)。

當然，“又來了”和“少來了”的否定性情感強度的高低只是一種傾向性。另外，其內(nèi)部也存在一定的差異，如責怪的否定性情感強度要高于埋怨和嗔怪，嗔怪的強度最低?！坝謥砹恕迸c“少來了”的用法差異可歸納為表1。

表1 “又來了”與“少來了”的用法差異

結(jié)語

否定性回應話語是現(xiàn)代漢語口語中常見的表達方式，是言談參與者交際雙方交互作用的結(jié)果。量性評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是由具有評注性功能的量的增加或減少形成的，結(jié)構(gòu)中一般含有量性評注副詞“又、就、還、也、才”等。主觀增量副詞和主觀減量副詞都具有量性評注功能。主觀量與反預期密切相關(guān)，無論是超過預期量的主觀大量，還是低于預期量的主觀小量，往往都偏離了說話人的預期量。預期的偏離是造成負面評價的根本原因，負面評價是由反預期引起的。負面評價容易引起否定，在回應位置往往用來表達否定性話語。否定性回應話語“又來了”中“了”一般不能省略，而“少來了”中的“了”可以省略。“少來了”是祈使類否定性回應話語，偏向于質(zhì)的否定，常否定話語內(nèi)容也可否定話語合適性?！坝謥砹恕笔橇啃栽u注類否定性回應話語，偏向于對量的否定，往往用于否定話語合適性。“又來了”的否定性情感強度要比“少來了”的否定性情感強度低。

現(xiàn)代漢語里有很多間接否定性回應話語的表達方式，如引述類“X 你個頭”“還X”“狗屁X”等，反問類“哪有”“誰說的”“哪兒跟哪兒”等，它們的話語分布如何，其形成動因和機制又是什么，這些問題我們將另文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