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攀
摘 要:《東京夢華錄》以都城空間為載體,以飲食生活、貿(mào)易生活、娛樂生活、禮儀生活等為基本內(nèi)容,反映特定社會文化區(qū)域內(nèi)特定群體共同享有、共同遵守的行為模式或行為規(guī)范。從中既可以更好地把握特定歷史條件下文化傳統(tǒng)的承繼及社會風俗的變遷,又可以發(fā)現(xiàn)風俗習慣與倫理道德的內(nèi)在緊密關系,對研究民俗史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關鍵詞:《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民俗史
城市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標志,而都城更是城市中具有極為重要政治意義、歷史意義和文化意義的場域。在中國歷代王朝中,先秦以前的都城主要集中在黃河流域,并且數(shù)易其地,而秦漢以后尤其是統(tǒng)一時期,都城選址往往較為固定,不輕易變動。從歷史發(fā)展演進的規(guī)律看,都城的穩(wěn)定既是政權穩(wěn)定的外在體現(xiàn),又是百姓生活安定的重要保障。作為政治中心,都城對于國家和區(qū)域的發(fā)展以及中國歷史文化發(fā)展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尤其是依托其傳承發(fā)展的文化生活更是內(nèi)涵豐富、意蘊悠長。都城生活書寫,即以都城為對象的生活書寫,它以都城空間為載體,以飲食生活、貿(mào)易生活、娛樂生活、禮儀生活等為基本內(nèi)容,反映特定社會文化區(qū)域內(nèi)特定群體共同享有、共同遵守的行為模式或行為規(guī)范。從都城生活書寫中,既可以更好地把握特定歷史條件下文化傳統(tǒng)的承繼及社會風俗的變遷,又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風俗習慣與倫理道德的內(nèi)在緊密關系,對研究民俗史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東京夢華錄》是我國古代文獻中優(yōu)秀的筆記體散記文,更是中國歷史上難能可貴的都城生活書寫文本。有學者指出,它上承漢唐筆記風土之長,下啟宋以后筆記小說描寫城市繁華與市民日常生活之先河。從其筆記體散記文的特性上看,它確實有篇幅短小、體例不拘、興之所至、隨手記錄的性質,但從其所記都城生活來看,又具有鮮明的指向、內(nèi)在的邏輯,可謂形散而神聚,是都城生活的生動寫照,以至于其寫法直接為后世《都城紀勝》《夢粱錄》《武林舊事》等承繼。本文通過對《東京夢華錄》成書的歷時性考察,意在探究《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的歷史背景、內(nèi)容、特征及其所具有的民俗史意義。
一、《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的歷時性考察
從表現(xiàn)對象和題材來源看,《東京夢華錄》的都城生活書寫并非橫空出世。在宋代以前,都城書寫也留下了一些優(yōu)秀著作,諸如西漢揚雄的《蜀都賦》、班固的《西都賦》《東都賦》和張衡的《西京賦》等。揚雄在《蜀都賦》中以鋪排手法、汪洋恣肆的文字,精細描繪了蜀都的歷史地理、珍貴物產(chǎn)、山川河流等,充分展現(xiàn)了蜀都的繁盛富庶、雄偉壯麗。而班固的《西都賦》對漢都城長安周圍的山川地貌、宮殿苑囿、河流湖泊、城市布局、動植物等事象進行寫實性描繪,同時也提及選定都城、遷徙移民、天子游獵等歷史事件,尤其是其敘寫漢長安城“金城萬雉”“周池成淵”“三條廣路”“十二通門”“九市開場”,淋漓盡致地描寫了長安城城內(nèi)布局、繁華景象,無疑對《東京夢華錄》的都城書寫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張衡的《西京賦》描寫了長安城的山川氣象、地理環(huán)境,尤其是對娛樂活動百戲做了較為詳細的描述,為我們展現(xiàn)了漢代都城長安豐富的城市娛樂生活,對《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提供了較好范本。
《西京雜記》內(nèi)容涉及宮廷制度、禮節(jié)習俗等,反映了漢代都城生活及其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尤其是其描寫掖庭、昭陽殿等都城宮殿,記敘營造未央宮、昆明池養(yǎng)魚、八月飲酎、止雨如禱雨等都城生活,七夕穿針開襟樓等都城節(jié)日習俗,具有極高的史志價值,一定程度上推動了都城書寫的歷史進程。
魏晉南北朝時期,楊銜之的《洛陽伽藍記》以佛寺系事,記錄其變遷興衰,勾勒出一幅幅南北朝時期城市生活的畫面,其筆記手法給《東京夢華錄》風格以影響。《洛陽伽藍記》按照城內(nèi)、城東、城南、城西、城北的空間順序,神龜元年十一月冬等時間順序,架構起都城洛陽的時空經(jīng)緯,對《東京夢華錄》的都城生活書寫以體例上的示范。
晉代周處的《風土記》記錄了一些地方風俗和風土民情,并且記敘了端午、七夕、重陽等等民俗節(jié)日。南北朝(梁)宗懔的《荊楚歲時記》記錄了荊楚地區(qū)的歲時活動,以及自身和家族親歷的社會生活。唐代李淖的《秦中歲時記》、唐代韓鄂的《歲華紀麗》等也記錄了當時的歲時活動。應當說,這些歲時生活的記錄,對《東京夢華錄》的歲時節(jié)日記敘起到了重要的參考和借鑒作用。
隨著宋代經(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由唐及宋,都城發(fā)生了重大變革。城市日常生活越來越成為都城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而對于越來越豐富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以鋪排見長的文體“賦”顯然越來越無法適應,而傳統(tǒng)的筆記體書寫,無論是體例還是內(nèi)容都越來越不能適應日益豐富的都城生活,尤其是宋代都城生活發(fā)生了巨大變革,更期待著新的都城生活書寫。
由此來看,《東京夢華錄》的問世,表面上看是一種偶然,而實際上則是一種必然。這種必然表現(xiàn)為:都城生活書寫的空間自覺地由皇宮空間、官方空間轉向市井空間,都城生活書寫的內(nèi)容也從皇宮生活、官員生活轉向市井生活,并且都城生活的市民主體也越來越迅速地走向都城生活書寫的文本中央,并占據(jù)了極為重要的地位。
二、《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的內(nèi)容及特征
民俗認同,是民眾在日常生活中獲得存在感和成就感的標志,是個體在群體生活中獲得生命與生活意義的核心。民俗傳統(tǒng)的傳承是基于所有認同和實踐該傳統(tǒng)的不同群體成員來維系的,所以關注群體認同,應更多地關注民眾在日常生活中所共享的民俗及其傳承。都城東京承載著城市的社會發(fā)展變遷,孕育了內(nèi)涵豐富的民俗生活,更承載著北宋遺民的國家觀念、民族意識、文化認同。因此可以說,《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不僅是北宋遺民獲得生命和生活意義的重要對象,更是共享和傳承民俗傳統(tǒng)的重要載體。
總體來看,十卷本的《東京夢華錄》關于都城生活的書寫主要體現(xiàn)為兩大方面,一類是都城日常生活書寫,一類是都城節(jié)日生活書寫。其中,都城日常生活書寫主要呈現(xiàn)在卷二至卷五,都城節(jié)日生活書寫主要呈現(xiàn)在卷六至卷十。而鑒于節(jié)日生活書寫的獨特性,我們所稱的都城生活書寫主要為都城日常生活書寫,都城節(jié)日生活書寫將專文探討。
都城東京擁有不同的空間類型,而不同的空間類型與城市結構有著密切關系,承載著不同的日常生活,也影響著人們的不同行為。從《東京夢華錄》的體例安排來看,作者于都城東京不同的空間記敘之中有機融入都城生活書寫,這種書寫方式可謂都城書寫的突破性創(chuàng)舉。
在第一卷都城空間記敘時,作者即穿插記敘都城生活。在第二卷都城空間記敘時,都城生活已經(jīng)遍布其間,諸如“州橋夜市”條記敘都城豐富的夜市生活,尤其是不厭其煩地敘寫夜市中豐富的飲食種類?!皷|角樓街巷”條,記敘市井商品交易生活,“并是金銀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壯,門面廣闊”。此外還記敘都城熱鬧非凡的都城娛樂生活和飲食生活,“自丁先現(xiàn)、王團子、張七圣輩……于此作場”“飯后飲食上市”。飲酒、飲食、娛樂、交易是作者都城生活書寫最為主要對象,也是作者都城生活書寫最為鮮明的底色。第三卷至第五卷則是都城日常民俗生活書寫的集中呈現(xiàn)。其中,第三卷和第四卷民俗生活書寫與都城空間記敘有機融為一體。從中可以看出,作者孟元老對都城民俗生活的理解與如今我們對都城生活的理解有所差異?!跋鄧聝?nèi)萬姓交易”條書寫了相國寺內(nèi)萬姓交易的盛況,記敘了豐富多樣的交易商品,“每遇齋會,凡飲食茶果,動使器皿,雖三五百分,莫不咄嗟而辦”。從相國寺內(nèi)繁盛的生活書寫可見,都城空間相國寺不僅是神圣所在,更是由于“每月五次開放”而成為世俗生活的重要場所,這種神圣與世俗在同一空間、不同時間并存的都城生活書寫極為耐人尋味。
“馬行街鋪席”條著重記敘了都城的夜市生活,尤其是夜市中豐富的吃食,“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又復開張。如耍鬧去處,通宵不絕”“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至三更方有提瓶賣茶者。蓋都人公私榮干,夜深方歸也”。夜市是都城經(jīng)濟生活的重要表現(xiàn),作者對北宋都城獨特夜生活當有深切體悟,如此方有不厭其煩的夜市生活書寫。
“般載雜賣”條主要記敘都城的交通生活,主要有“太平車”“平頭車”“宅眷坐車子”“串車”“浪子車”“癡車”等。作者既詳細記敘了這些交通工具,又指出這些交通工具主要運用到載酒、竹木瓦石、糕點售賣等方面,從中可以想見都城經(jīng)濟生活對交通工具的旺盛需要,故而交通民俗生活作為都城街市上尋常但又重要的生活內(nèi)容,被作者孟元老敏銳把握并詳細書寫下來?!岸际绣X陌”條仍是都城經(jīng)濟生活內(nèi)容的書寫,主要記敘了都城貨幣不同地方的使用情況。“雇覓人力”條記敘了都城酒食、作匠等行業(yè)雇傭人力的習俗,并且還出現(xiàn)了行老等職業(yè)化情況,從中可見都城經(jīng)濟活動對人力資源的旺盛需求。“天曉諸人入市”條和“諸色雜賣”條主要記敘了固定行市的交易生活,以及沿街叫賣的景象,從中可見都城經(jīng)濟活動中職業(yè)分化的趨勢,有專門為養(yǎng)馬供應草料者,有專門為養(yǎng)犬供應餳糟者,有專門為養(yǎng)貓供應貓食和小魚者,有專門打水者,有專門洗氈、淘井者等?!半s賃”條、“修整雜貨及齋僧請道”條及“筵會假賃”著重記敘了都城的租賃民俗生活,這些租賃活動“各有體例”“皆有定價”“雜貨工匠……羅立會聚,候人請喚”“磚瓦泥匠,隨手即就”。“會仙酒樓”條、“食店”條、“肉行”條、“餅店”條、“魚行”條與卷二“酒樓”條、“飲食果子”條相似,主要記敘了都城飲食生活,既呈現(xiàn)出都城飲食的種類,也呈現(xiàn)出都城飲食習俗的特征。反映出都城生活風俗的奢靡程度,由此可見作者不只停留在都城生活記敘層面,而是由淺入深談及了都城風俗的奢侈性質。
如果說卷五之前所記都城生活,較多地呈現(xiàn)出都城民俗生活的現(xiàn)象和場景,是作者孟元老對都城生活的觀感式書寫,某種意義上屬于滿足人們物質生活需要的物質民俗書寫。那么,卷五的都城生活書寫則逐漸深入都城的內(nèi)里,更多屬于滿足人們精神生活需要的精神民俗書寫,以及維系社會、傳承文化的禮儀民俗書寫。這主要呈現(xiàn)在“民俗”“京瓦伎藝”“娶婦”“育子”條中。
“民俗”條是對市民精神風貌的概觀,歸納都城市民遵守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秩序的情狀,諸如“各有本色”“亦有規(guī)格”“不敢草略”“不敢越外”“稍有懈怠,眾所不容”等。即是說都城市民的行為和裝飾都有規(guī)則約束,從外在裝束即可判斷其社會角色。由此可見作者對合乎規(guī)范的市民行為和風貌的關注,對社會秩序良性運行的美好愿望。此外,作者還強調,“加之人情高誼,若見外方之人為都人凌欺,眾必救護之”“或有從外新來,鄰左居住,則相借動使”“每日鄰里互相支茶,相問動靜”“凡百吉兇之家,人皆盈門”“見腳店三兩次打酒,便敢借與二五百兩銀器”“以至貧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銀器供送。有連夜飲者,次日取之”“其闊略大量,天下無之也”。這皆是作者對都城市民崇高風尚和美好公德的高度概括,從這些鋤強扶弱、鄰里和睦的良風美俗中,可見作者對都城民俗的深刻理解,對都城倫理道德自覺關注和深入體察。
“京瓦伎藝”條集中記述娛樂空間瓦子,既記述了伎藝名角,又記述了伎藝種類,更記述了京瓦觀者盛況,可謂都城精神文化生活的集中呈現(xiàn),從中可見作者對京瓦伎藝等精神民俗的高度關注,以及對都城伎藝的文化認同。
“娶婦”和“育子”條,圍繞都城禮俗,重點記敘新人結婚、子女出生和養(yǎng)育的禮儀程序。娶婦和育子是人生禮俗的重要內(nèi)容,同樣也是“親親”文化的集中呈現(xiàn),這些禮俗活動自覺傳承了優(yōu)秀的倫理道德規(guī)范,維系了都城市民良好的親緣關系。如果說“民俗”條重在強調都城鄰里關系的和諧美好,“娶婦”和“育子”條則重在強調親緣關系的自覺維系,這是都城市民兩種極為重要的社會關系,從中可見作者“厚教化、美風俗”的文化自覺和民俗認同。
三、《東京夢華錄》都城生活書寫的民俗史意義
縱觀《東京夢華錄》,作者孟元老的都城生活書寫具有深刻的民俗史研究意義和價值??偟膩砜?,《東京夢華錄》的都城生活書寫遵循了從生活的表層出發(fā),到生活內(nèi)里深入的邏輯,實現(xiàn)了都城生活書寫由物及人的對象轉換,不僅關注到都城生活的對象化活動場景,而且關注到都城市民的精神風貌、倫理道德及禮俗傳承。
一是作者在都城生活書寫中集中呈現(xiàn)了都市民俗最為鮮明的特點,作者準確地把握到都市經(jīng)濟生活的總邏輯。無論是“都市錢陌”條,還是“天曉諸人入市”條,抑或“諸色雜賣”條,從中可見都市中市井平民百姓多樣化的職業(yè)分工,也可見經(jīng)濟生活是支配都市民俗生活的核心與關鍵。例如,“雇覓人力”條展現(xiàn)了雇傭服務行業(yè)的情狀;“雜賃”條、“筵會假賃”條則反映了借貸之于都市民俗生活的重要性;“修整雜貨及齋僧請道”條記敘了都城工匠的務工生活;“食店”“餅店”“肉行”和“魚行”等條反映了商販店鋪經(jīng)營的生動場景。這些都城生活書寫具有極為濃郁的生活氣息,從中可以見到都市各行各業(yè)的工作場景,體察到都市生活背后的內(nèi)在邏輯;二是作者在都城生活書寫中對都城民俗特性具有獨到的理解。一方面作者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實錄當時都城生活,自覺地捕捉新涌現(xiàn)的市井生活場景;另一方面作者又將都城中具有倫理道德、精神內(nèi)涵的生活專章呈現(xiàn)。從中既可以見到作者對物質民俗和精神民俗的雙重把握,又可見到作者對都城經(jīng)濟、社會以及文化的關注,尤其是對嵌入都城內(nèi)部的倫理文化、禮俗文化的內(nèi)在觀照和獨到理解;三是在都城生活書寫方面,作者既有概覽和總括觀念,又有典型的分類意識,能夠準確地抓住市井生活中一些標志性或典型性的文化生活。在都城商業(yè)交易、社會禮儀、精神風貌之外,作者又能敏銳觀察到都城生活背后的運行邏輯和規(guī)則。通過都城生活書寫,可以體察到作者對美好生活和良風美俗的期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美政理想,“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的政教風俗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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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黃淮學院文化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