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伶
我住院的時候,鄰床是一位年過花甲的老太,得的是子宮肌瘤,只是不巧生在大血管上,動不得手術(shù),幾乎成了血癌的癥狀,只能靠每隔數(shù)日的輸血來維持生命。
老太身邊沒有子女,陪床的始終是老頭兒一個人,擦身換衣,端屎端尿,伺候一日三餐。
老頭兒七十多歲了,瘦瘦小小的,但人風趣可親,總是滿臉堆著笑。
白日里,老頭兒總會坐在床邊和老太細細數(shù)落著陳年往事,哪一年拜的天地,新娘子羞得抬不起頭;哪一年沒有糧食吃,夫妻倆到處挖馬蘭頭;哪一年的年糕曬到了夏,硬得像磚頭……說到高興處,老頭兒會手舞足蹈,煞有介事地來段戲,唱得并不好,身板也不靈活,但老太看得有滋有味,呵呵地笑。
我被他們的樂觀感動,傻兮兮地跟著他們笑。我無法理解他們的這種快樂,究竟是什么樣的力量促使他們在這樣的境況里,仍舊無所畏懼地面對疾病和痛苦。
老頭兒剝著一個個香蕉、橘子,哄孩子似的喂老太吃:“再吃一口,來!”“想吃什么?我下去買點蘋果好不好?”老太搖頭,輸血讓她倒盡了胃口。“好,不吃不吃,躺下來睡一覺好不好?”
老頭溫柔地說。在他的眼中,比他小六歲的老太還很天真,會撒嬌,會發(fā)小脾氣,需要他耐心地哄。
老太的病一天天惡化,臉色蒼白,手腳麻木,全身酸痛無力,大小便常常失禁,護士小姐都嫌臟,不愿碰老太。老頭兒換下潮濕的床單,擒到老太眼前:“又尿床嘍!”
這時候,老太會對我們說:“咳,又苦了老頭了!”
“不苦!”老頭兒沒等我們點頭贊同就急著否認。
我望著老頭兒佝僂著身子抱著一堆臟衣服去衛(wèi)生間,一種異樣的溫暖涌上心頭:這么平凡的一對夫妻,沒有海誓山盟的諾言,卻可以互敬互愛,不離不棄,一朝結(jié)發(fā),至死相隨!
老太有時會突然很認真地問老頭:“我會不會死?”
老頭不緊不慢地揉著她冰涼的雙腳:“亂說!你死不了,你這么不聽話,閻王爺怎么管得?。 ?/p>
老太被逗樂了。
“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北京,去看看萬里長城?!崩项^兒的手在空中做出了飛機騰空的姿勢。老太微笑著,目光隨著那手背移動,深陷的黑眼眸里閃動著光芒。
我背過身去,怕我奪眶而出的淚水浸濕美麗的憧憬。我們都知道,老太已生命垂危,不可能好轉(zhuǎn)了。
老太終于安詳?shù)厮?。老頭兒給她拽了拽被子,撥開她掉在臉上的頭發(fā),長長地嘆了口氣:“她趁我不在就偷偷地哭,見我回來,又抹干眼淚,對我笑。因為她知道,我只要一見到她在哭,便也會哭出來的。所以她的這些苦都一個人扛著?!?/p>
老頭兒說完老淚縱橫:“咳,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