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膩 邵燕君
《將夜》推薦詞
貓膩是最具經(jīng)典性的網(wǎng)絡(luò)文學作家,《將夜》是其最成熟的作品。該作亦確立了“東方玄幻”這一濫觴多年的網(wǎng)文類型的中國品格。
繼《朱雀記》《慶余年》《間客》之后,素有“文青作家”之稱的貓膩繼續(xù)以“爽文寫情懷”?!秾⒁埂芬宰杂珊蛺矍闉橹黝},以孔子師徒為原型,在“架空世界”里建構(gòu)了“書院”和以“書院精神”立國的“大唐”——力圖在一個功利犬儒的“小時代”,重書“大寫的人格”與“大寫的國格”;在所謂“歷史的終結(jié)”和“文明的沖突”的背景下,重建中國人的生命信念和自由信仰。在叢林法則盛行的“時代大潮”前,貓膩逆流而上,獨領(lǐng)風騷,“雖千萬人,我不愿意!”a展現(xiàn)了深埋于網(wǎng)絡(luò)自由空間的“草根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象。
《將夜》有情懷亦有煙火氣。一方面以堅定的草根立場將情懷下沉到“飲食男女”,一反西風東漸以來國人因無神而自卑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又以啟蒙價值為核心對傳統(tǒng)儒家思想進行改造?!皶壕瘛笔恰叭吮局髁x”與“仁愛”思想的結(jié)合體,“不自由,毋寧死”與“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在夫子師徒身上獲得完美統(tǒng)一。
這是一部頗具東方神韻的巨制,使東方玄幻這個脫胎于西幻的網(wǎng)文類型,終于剝離了歐美網(wǎng)游升級系統(tǒng)和日本熱血漫的結(jié)構(gòu)內(nèi)核,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注入了中國人的精氣神。
相比于廣受高評且為作家本人最為喜愛的《間客》,《將夜》在筆法上更加成熟。語言有質(zhì)地,細節(jié)經(jīng)回味,兩筆三筆,人物栩栩如生,近四百萬字,幾無贅語,顯示出在“追更”機制下,超長篇網(wǎng)絡(luò)類型小說可能達到的精品品質(zhì)。至為遺憾的是,小說在四分之三處遭遇瓶頸,“開天辟地”b的宏大格局最終沖破了原初的人物、情節(jié)設(shè)定——以紅塵意破昊天輝確是“神來之筆”c,但以男女之爭演天人之戰(zhàn)、以凡人之愛完回天之功,終顯力不從心——對原初設(shè)定的固守使小說未能在最高潮處收尾。
盡管由于難度系數(shù)過高而影響了完成度,《將夜》仍代表了目前中國網(wǎng)絡(luò)類型小說的最高成就。作為在“起點模式”中拼殺出來的老牌大神,貓膩在自覺恪守商業(yè)作家“本分”的同時,形成了獨特的個人品格?!秾⒁埂方杼茁分羌?,成自身之豐腴,完成了從“大神之作”到“大師之作”的躍進。
——《中國網(wǎng)絡(luò)文學二十年·典文集》
《將夜》是準備最充分的一部作品,寫了六十萬字的細綱
邵:雖然《間客》是你自己最喜歡的作品,但我覺得最成熟、最代表你創(chuàng)作成就的還是《將夜》。
貓:《將夜》的準備是最充分的?!堕g客》已經(jīng)很飽滿了,休息了幾個月,寫《將夜》。當時我給自己的定位是,我已經(jīng)寫牛了,不能再慫了,不能往下跌了。所以《將夜》準備得非常充分,而且是我修改次數(shù)最多的。我自己調(diào)整了很多次。
邵:不是日更嗎?怎么修?
貓:我寫細綱的。
邵:你是說你調(diào)細綱的時候有很多修改?
貓:對,然后我還修過文字,當時覺得文字要好點。
邵:《將夜》的文字確實好,我在一篇論文里還說過,《將夜》的文字如大唐女人的肌膚,豐腴、細膩、有質(zhì)感。
貓:《將夜》的文字肯定比前面好,但還是有問題。在調(diào)整之后覺得不錯,主要是劇情這塊我很滿意。
邵:你的細綱做到什么程度?
貓:一比一比……最細的時候甚至到過一比三,多的是一比六。
邵:《將夜》是三百萬字。
貓:三百萬字我至少寫了六十萬字的細綱。
邵:這個細綱是在開文之前就寫完了?
貓:沒寫完,大綱寫完了。細綱是一段一段的,我寫兩萬字細綱,后面大約有十萬字情節(jié),就通了。為什么寫細綱,我們后來分析,是因為老了。寫《慶余年》《間客》的時候,基本上可以一路殺過去,那些東西都還記得住,那時候可以做到一邊思考情節(jié)一邊碼字,這對現(xiàn)在的我來講是不可能的。我不把情節(jié)想明白,就沒法把手放在鍵盤上。我必須把情節(jié)想明白了才能去實現(xiàn)它,這個是從《將夜》開始的?!秾⒁埂返墓ぷ髁刻罅?。而且這樣做有個不好的地方,細綱已經(jīng)把我的興奮度磨了一下,最后有朋友建議我寫得再粗一點,不要那么細了。但是有時候很多瑣碎的小細節(jié),當場臨時寫的話,就沒有那個細膩勁。這可能也導致現(xiàn)在回頭看《將夜》,有的地方真的很啰嗦。
邵:你覺得哪里啰嗦?
貓:修行是最啰嗦的。因為準備很充分,我自己設(shè)計了一套修真體系,覺得這個事就應(yīng)該這么干。修仙啊,莫名其妙怎么能修呢?我一定要給出基本邏輯,然后把一些假的物理學的東西放進去,這樣才能說服自己。我就在《將夜》里面設(shè)計了一套特別復雜的體系,寫的時候差點沒吐血。這部分我寫得很細,讀者沒認真看就過去了。他們就覺得,哦,好吧。寫得辛苦,最后成文效果又不好。
邵:我覺得可以啊。設(shè)定本來就不是你最擅長的,你的粉絲最看重你的也不是這個方面。
貓:《將夜》里面,愛情那條線是我最重視的。世界架構(gòu),比如昊天和人類的關(guān)系,我也蠻得意的。我用一個夫妻關(guān)系把它解決了。這種解決方案討巧也好,草率也好,抖機靈也好,反正我就把這個事給搞定了,我的故事就在兩個人之間。而且《將夜》里面埋的扣子我特別喜歡。冥王之子身份的反轉(zhuǎn),桑桑變成昊天,所有的扣子我都埋得實實在在的,是所有作品里最結(jié)實的。誰要和我說我是臨時想出來的,我可以扔出無數(shù)細節(jié)來打臉。
邵:對。我第二遍是聽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聽,發(fā)現(xiàn),天啊,桑桑是昊天的“暗示”細節(jié),不是全都明明白白地擺在那兒嗎?第一遍時怎么完全沒注意到呢?被你的“生活流”騙了!至于扣子,我猜到了沒有“永夜”,“永夜”是昊天嚇唬人類實行自己獨裁統(tǒng)治的借口。
貓:總體而言,《將夜》的套子是創(chuàng)世紀,至于地球怎么從小宇宙空間到真實宇宙空間,我沒學過物理,不會?!秾⒁埂纷钪匾氖恰吧褡兂扇恕钡倪^程。煙雨江南的《罪惡之城》前幾章,寫神性,非??膳拢趾氪髿?,非常有畫面感。我學不來,我擅長寫人。
“我所說的自由主義,就是這四個字本身的意思”
邵:你說過《將夜》有兩個主題,自由和愛情。咱們先談?wù)勛杂?。我覺得你寫《將夜》寫得特別難、特別累,而且實際上看著都挺累的。雖然你想輕松,但是《將夜》不看兩遍,啃不下后面最深的問題。
貓:我后來想的是,想讓讀者不累就把打斗減少。
邵:我覺得打斗其實不是問題,你里面討論的那些問題讓人很累。
貓:還好,蠻淺的問題,我都能想到的問題,它肯定高深不到哪兒去——我每次都是這么判斷的。
裴昭遠(參與訪談同學):我覺得老貓說得有道理,打觀主那段確實非常漂亮,但確實讀得很累。
貓:對,我自己寫得更累。
邵:這不是我說的累。我說的累其實是因為你的小說一直貫穿的一個問題,生活的意義。人為什么活著?怎么活著?什么是應(yīng)該的生活?這個是核心問題。在《朱雀記》里,你堅持“就是要活著”,我覺得那是比較原生態(tài)的對生命的肯定性,強大的生命意志,直接噴過去就完了?!堕g客》也是憑著你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看法,憑借著你的不平之氣寫下來的。但是到了《將夜》,就像你前面說的,小說越來越往高處走,你躲不過去了,必須要進入內(nèi)核了。它里面有一些特別矛盾、沖突的問題,在別的地方都可以擋、可以躲,但在這兒其實是要真正面對和處理的,比如說“自由和自私”“規(guī)則和規(guī)矩”,它們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你說昊天是規(guī)則,那規(guī)則是什么?你說規(guī)矩是誰拳頭大誰定規(guī)矩,規(guī)矩又是什么?人不可能沒有規(guī)則和規(guī)矩,但夫子、小師叔、寧缺,都是打破規(guī)則的人,你怎么理解這個關(guān)系?這些問題,雖然你謙虛地說簡單,其實特別不簡單。
說這些問題不是故作深刻,而是因為這是對我們今天的生活特別現(xiàn)實的問題。當你在現(xiàn)實中的自由不斷被壓縮后,一些所謂的規(guī)范和規(guī)矩還在潛意識中壓縮你想象力的伸張度。很多時候捆綁我們的,甚至談不上是規(guī)矩,只是某些規(guī)定,很可能是長官意志的,臨時的,充滿偶然性、荒唐性的規(guī)定,人們要是習慣了是規(guī)定就服從,甚至在想象里都不敢反抗一下,就會特別沒有安全感,也會特別犬儒。
貓:所以我特別在乎程序這個事。每個人的容忍度不一樣,每個人的幻想度也不一樣,這不是一個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就像剛才一直在說我怎么長大的,可能我習慣了這樣看待事物的方法。
邵:你一直說自己是自由主義者,能解釋一下嗎?
貓:沒有特殊含義,就是清楚、簡單的字面意思:自由主義。我的生活經(jīng)歷就是這樣,不在任何體制、軌道內(nèi),很輕松很舒服,希望能問心無愧、自由自在地過一輩子。
邵:所以你的自由主義就是從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來的,和任何理論、任何流派都沒關(guān)系,比如西方古典自由主義,或者中國當下與“新左派”相對的自由主義?
貓:沒有關(guān)系。我認為這是一個動物性的東西。我始終抱著這樣一個觀點。因為現(xiàn)有的物理知識——我那點貧乏的物理知識——告訴我,這個宇宙無意義,那么人類文明無意義,個體生命就更加無意義。我認為生命的終極意義就是參透宇宙的真理。所以在短暫的生命中,盡可能按照我們的本能以及后天馴化出來的一些愛惡來生活。集體主義需要有明確的指向——集體主義一定是要讓文明存續(xù)得更好,人類要活得更好就需要進化。
邵:所以,在你的觀念里,每個人自己活得好是第一位的,也是更實在的?和人類進化的總體目標沖突怎么辦?
貓:我跟所有親戚朋友說,這輩子不要朝九晚五,人只能活一輩子,朝九晚五多虧。別人說,我不朝九晚五怎么活?我說要么像我從前一樣死皮賴臉地活著,要么像我現(xiàn)在一樣靠一技之長活著。
吉云飛(參與訪談同學,現(xiàn)為中山大學珠海校區(qū)助理教授):最重要的是對得起自己的生命。
貓:對!
邵:我看你們倆越來越像了。
貓:可能是地域的問題?四川人民都這樣。雖然我老家現(xiàn)在屬于重慶了。少不入川嘛,我在成都上兩年大學,深受其害。
邵:不管什么原因,你的這種生命形態(tài),以及你的“生命哲學”,都太網(wǎng)文了,真是“以爽為本”。
寧缺被書院和大唐“揉軟了”
邵:就我的理解,你的自由主義背后是個人主義。那你怎么看待個人與群體的關(guān)系呢?比如寧缺,他骨子里是一個自私冷酷的人,但最后卻擔負起“保家衛(wèi)國”的責任。
貓:寧缺這個人物形象的設(shè)計基本上是幻想出來的,是寫完許樂之后,我自己有所反省。一旦你的能力沒有那么強,你沒有那么多金手指的時候,同時你又遇上那么多苦難,叫天天不應(yīng)的時候,那這個人物會形成一個什么樣的性格?許樂和寧缺不同。我考慮過如果把許樂放在寧缺的環(huán)境會發(fā)生什么。許樂說過,自己是個道德販子,本質(zhì)上是自私的。在大師范的房間里,懷草詩說他販賣道德,許樂想了想,說,這么做自己開心。對于這種人來說殉道是很爽的事。不過許樂和寧缺一樣,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自己想怎么過就怎么過。
邵:“順心意?!蔽矣X得在《間客》里,主要保護的是人消極自由、不被侵犯的自由,《將夜》則重在寫積極的自由、自我實現(xiàn)的自由。《將夜》里你寫到:佛宗、道門、魔宗、書院四大勢力并存,其中佛宗一直在做他們認為應(yīng)該做的事,道門是在做他們認為正確的事,魔宗則是為了反對而反對,只要道佛兩宗想做什么,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書院,他們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e 后來在《擇天記》里又表達為“順心意”。只做讓自己高興的事,看似簡單,實則極難。它首先需要個人有強大的獨立自由意志。許樂在說“雖千萬人,我不愿意”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堅持正義。寧缺帶著桑桑逃亡的時候,背后的邏輯是很冰冷的,既然天下人要我死,我便不惜與天下為敵。
貓:寧缺我本來打算把他寫得很黑暗,骨子里的黑暗,后來覺得還是要光明一點。便讓他遇到了書院、長安城、大唐……把他揉軟了。
邵:揉軟了,真是!我覺得你那個過程寫得特別好。他一開始就被扔在地獄里,4 歲被迫殺人,然后一直在死人堆里爬,沒有人比他面對過更冰冷更殘酷的現(xiàn)實。所有的東西形成了他那套認知系統(tǒng),奠定了他的三觀。但后來他一點一點被“收了”——我一個朋友(她很像金庸筆下的黃蓉,她老公像郭靖)曾經(jīng)說過,壞人不怕壞人,壞人就怕好人。壞人一見到好人,就被好人“收了”。寧缺一步一步地被書院“收了”。而且派出“收”他的人的次序也特別對,先派出陳皮皮,一個天生純善的好人。第二個是大師兄,一個天生純善的圣人。寧缺這種人甚至不怕夫子,他跟夫子倒是可以玩的,但是他面對陳皮皮、大師兄就一點發(fā)不出力來,徹底被收,被收得妥妥帖帖的。
貓:這確實是一個刻意的過程。
邵:然后他一點點地就愛上了書院。說得大一點,人類的文明也是像這個過程一樣這么過來的。蒙昧,兇悍,然后覺得還是文明好。
貓:那當然,他自己也是有判斷力的。
邵:對,而且他其實不用判斷,知道這就是好,特別自然的感情就來了。這樣的生活好,但只有這樣的國家才能保持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所以我要愛國。
貓:所以我寫楊二喜那段的時候,我就寫這個國家那么好,那當這個國家有難的時候,我理所當然要站出來保護它。
邵:楊二喜一看就是你刻意寫出來的一個小人物,寫得真好??!特別有“大唐國民”的氣象。他一出場是和來派徭役的鄉(xiāng)吏互罵——雖然只是個漆匠,有唐律罩著,楊二喜有免于恐懼的自由。而一旦國家有難,楊二喜自備武器千里投軍,因為他知道沒有了大唐,他的好日子就完了。被書院“收”了的寧缺最后也愛上了大唐,舉世伐唐之時,這個原本最冷酷自私的人扛起了重任,守長安,保大唐,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貓:大唐實際上是幻想出來的一個理想國,國家也有尊嚴,個人也有尊嚴。因為它在皇權(quán)之外,始終有書院存在。我一直對于“愛國”有個看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憎。國家給你富裕的生活、安全的保證、文化的自信,給你榮光,這個國家當然值得你去愛。我們有幸生活在中國,有東西讓你愛,你要是生活在沒有東西讓你愛的國度,你只能不愛,只能去考慮自己的生活。
邵:你這個人怎么可能不愛國?你在中國生活得這么舒服,這么幸福!你在《將夜》“后記”里說,這里的“情懷”是向下沉的,其實就是沉到吃里,夫子就是個大吃貨?!秾⒁埂防镉卸嗌俸贸缘难?,煎蛋面、酸辣面片湯、紅油鼠肉……
裴昭遠:紅油鼠肉是《間客》里的。
邵:好吧。反正這種愛是實實在在地扎在老百姓的日子里的。這個國家沒有了,我喜歡的生活狀態(tài)就沒有了。這就是完全從我個人的自私自由里長出來的愛群體愛家愛國,我覺得這樣是最健康的愛國主義。
貓:對啊。
邵:再問你一個最難的問題。我覺得《將夜》里有種人民民主的傾向。寧缺可能認為夫子的方法太精英了,觀主也認為夫子精英,他說書院的路只適合最強大的人走。但寧缺和觀主的不同點在于,觀主認為民眾是羊群,馴化就可以了,但是寧缺一直認為民眾自己有力量。
貓:這里后來做得特別虛,包括人字符,做得特別虛。我自己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民眾其實沒有這個力量,但“人字符”的“人間之力”確實是我想表達的意思,只能虛著做?!秾⒁埂防锩骊P(guān)于人民之力,純粹是我們的美好想象。真正的民眾力量如果動起來了,比如《間客》所描述的,一團野火燒過去,誰也不知道什么結(jié)果。如果說我真的有什么傾向,我傾向不出來。第一我沒有在政治圈混過,第二也沒有研究過相關(guān)學術(shù)問題,第三我也沒有做鄉(xiāng)村調(diào)查??斩摰溃逭?wù)`國,說的就是我們這種人,我只能說我能感受這些東西不好的地方在哪,從直觀的感覺里,不喜歡這個東西。但真要給一個解決方案,那肯定給不出來。只是相對而言許樂的選擇讓我更舒服一點,我只能這么說。
邵:這就是情懷啊,情懷不是解決方案,甚至不是思想體系,而是一種情感表達。它捍衛(wèi)的是人們情感的權(quán)利、想象的權(quán)利。這種權(quán)利在社會誰也拿不出解決方案的時候尤其重要,這也正是文學能做的事。就像你在《間客》后記中所說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對的,但我知道什么是錯的。許樂就把錯的東西,一樣一樣砸過去,一個都不放過,一步都不妥協(xié)。這種憤怒,在我看來,就是情懷。
“《將夜》是我理解的愛情”
貓:不過在《將夜》里,寧缺對我來講吸引力不是特別大,我主要想寫的是他跟桑桑兩個人。我一直認為《將夜》是雙主角,寧缺和桑桑。哪怕被所有的讀者圍攻,我也是打死都要寫成這樣。寧缺和桑桑的關(guān)系非常牢固,他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一切,彼此的世界中只有彼此。如果寧缺沒有進入長安城,感受到書院的好處、唐國的好處,除了桑桑,他最多記著渭城那幫人。寧缺是典型的“你愛我,我就愛你;你不愛我,我為什么要愛你”的類型。他對桑桑情感牢固,因為桑??梢詿o條件地愛他,為他付出一切,所以他也可以為桑桑付出一切,因為“這(桑桑)是我家最重要的人”了,是對等的。我認為這就是情感上的孵化關(guān)系。
邵:說到雙主角,我要問一個困惑很深的問題,就是書應(yīng)該在哪兒結(jié)尾?好多人說“夏侯之死”是全書最漂亮的,以后很難看了。這么說的是沒看懂,“夏侯之死”前就是巔峰級的爽文,而之后才是你自己個人的作品。我覺得從“夏侯之死”后你個人的東西才剛開始。
貓:還有人認為應(yīng)該在“夫子登天”處收尾。
邵:對,到夫子登天完全就可以結(jié)束,如果還不甘心的話,打觀主守長安,“人字符”寫出來之后,我覺得這兒可以收尾了,寫一個長長的尾聲把后面的事情抹一抹,就完美了。為什么后面還要寫?非要讓白桑?;貋聿豢??
貓:我說過,這本小說是雙主角,一個是寧缺,一個是桑桑。夫子是上去了,觀主是倒霉了,但真正的兩個敵人,寧缺和桑桑還沒對上呢。我就是想寫他們兩個人干。我也知道寧缺和桑桑那段不會太受歡迎。
邵:你知道不會太受歡迎?為什么?
貓:男人被自己的老婆壓著干。
邵:那為什么這么想寫?
貓:因為就搞不過,這是一個合乎邏輯的事。我老婆就是這么強,怎么辦?(笑)
邵:既然提到了,咱們就八卦一下,你老婆是?
貓:白桑桑?。ū娦Γ?/p>
邵:你跟你老婆戀愛怎么談的?
貓:就網(wǎng)戀。
邵:一直是網(wǎng)戀?她家在大慶?
貓:家是在大慶。
邵:那你們網(wǎng)戀了多久呀?
貓:見面是2006 年才見面。
邵:認識是?
貓:2003 年認識的。
邵:三年才見面!
貓:我那三年又沒什么錢,掙了錢我就趕緊去了。
邵:掙了錢就去了,你還真是傳統(tǒng)呀!
貓:這還得感謝老婆,如果沒有她,我可能《映秀》之后就隨便寫了,不可能專門沖著商業(yè)文這塊。然后一想到我談戀愛了,談戀愛要花錢了,你不能還天天蹭飯。
邵:她讓你回到正軌了?
貓:也難說是正軌,在家混可以,畢竟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屬。
邵:你們怎么認識的?
貓:在爬爬上面,最早的幾個書庫,然后有個論壇。當時我不是沒事兒干嘛,天天半夜就在那個論壇上泡著……
邵:那時候你在寫《映秀》(《映秀十年事》)吧?她有網(wǎng)名嗎?
貓:我媳婦兒網(wǎng)名叫黑羊。《擇天記》里面不是有個黑羊嘛,就是她了。大家沒認出來,就偷偷摸摸拍馬屁嘛。
邵:黑羊同學算是個文藝青年嗎?她很熱愛網(wǎng)文?
貓:不算文藝青年。她以前很熱愛網(wǎng)文,做我們這行業(yè)評論的,民間自發(fā)的評論。
邵:我們也很關(guān)注這樣的粉絲——土著評論家。
貓:他們的組織叫東廠,專門搞網(wǎng)絡(luò)小說評論的。最開始網(wǎng)絡(luò)小說出來,有很正式很認真的評論組織,東廠就是一個。但是2005、2006 年商業(yè)化之后,評論銷聲匿跡了,因為以前的評論對作者是有意義的,作者會反省或者跟你爭論、吵架,吵得很兇。到2005、2006 年的時候,網(wǎng)文掙錢了,目標不一樣了,所以也就淡了。
邵:她是一個什么樣人?
貓:一個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從談戀愛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十三四年了吧,結(jié)婚也7 年了,我完全不知道她在乎什么。
邵:那她用心用在哪?
貓:沒有,干什么事兒都不走心。跟她在一起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好處就是極其放松。她什么都不在乎,那我也什么都不在乎了唄。
邵:她比你更不在乎?
貓:對,什么都不在乎。我經(jīng)常嘲笑她:“你要不是跟我結(jié)婚了,將來就會變成一個人養(yǎng)二十多只貓的老巫婆?!彼f“我才不是那種人呢”,然后開始小小地爭論幾句。
邵:她的氣勢壓住了你。
貓:我們朋友都說她氣場強,實際上聚會她就老老實實坐在那,不停地吃,也不說話。
邵:跟桑桑一樣。
貓:我們朋友都說,“多定得住呀”。我說她是動不了,所以定得住呀。
邵:你們倆喜歡的東西特別一致吧?
貓:我們倆喜歡的東西蠻一致的,雖然看小說的品位現(xiàn)在已經(jīng)偏得越來越多了,她天天看女頻(眾大笑),耽美現(xiàn)在也不怎么看,以前年輕的時候看。
邵:現(xiàn)在看什么?
貓:宮斗、宅斗,然后我受她影響也看了很多宮斗、宅斗的小說。
邵:“表面上看,我說往東,你不敢往西。實際上,我說往東以前,看見你向東看了一眼……”(《將夜》里寧缺對桑桑說的話,大意。——整理者注)
貓:我覺得我們的狀態(tài)特別好,我個人特別喜歡。我媳婦兒就像一個游離于世外的高人,她就安安靜靜地坐在她的床上或者書桌前,以及客廳沙發(fā)上看手機看小說。偶爾興趣來了,嘻嘻哈哈地聊兩句,聊完又沒話了。
邵:像桑桑一樣,下塵世一下又回去了。我覺得你跟你媳婦兒是特別親密的小伙伴,跟寧缺和桑桑的關(guān)系差不多。
貓:有點像。但這也不能算是代入。
邵:還不算代入?咱們收回來再說《將夜》的結(jié)尾,堅持“雙主角”的設(shè)計是因為塞了私貨?
貓:沒塞私貨,本身就是寫他們兩個。一定要給他們充分的條件把神變成人。我后面寫的全都是怎么把桑桑變成人。對于普通的讀者,這段是很無聊的,但對于我來講是一定要寫的,一定要寫。
邵:為什么一定要寫?
貓:因為想寫??纯辞懊孢€有哪個沒寫過?愛情沒寫過。《間客》寫了我理解的世界,那《將夜》就是我理解的愛情。我天天當著我老婆的面,給別人指點江山:“沒有愛情這個東西!”我老婆在一邊“嗯”:然后問:“說什么呢?”(眾笑)我認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愛情不存在,忠貞不二、至死不渝實際上是一種共生關(guān)系,是一個習慣問題,是外在屬性附加到你們倆的關(guān)系之上。那種精神上強烈的、繃不斷的關(guān)系,跟傳統(tǒng)定義里的愛情沒有任何關(guān)系。比如什么我愛慕你的容顏,愛慕你的才華,都不是。
邵:所以你故意把桑桑寫成那個樣子?
貓:桑桑一定不能好看,好看了那就沒意義。
邵:男的認嗎?
貓:男的不認,基本上不認。
邵:(問同學們)你們認嗎?
吉云飛:基本上不認。
邵:你們是不是覺得桑桑長得又黑又瘦,就會妨礙投入感情了?
吉云飛:對我個人來說,桑桑長什么樣其實完全不重要。
貓:不重要,但問題是我一定要寫一個山山,那種從每句話來看都是完美的女朋友,專門拎出來做對比,看你怎么選。我寫后記的時候?qū)戇^,愛情這個東西很簡單,你喜歡一個女孩子,你又喜歡一個女孩子,然后這個女孩子不讓你去喜歡另一個女孩子,那你就只能不去喜歡另一個女孩子了。這說明你和另一個女孩子之間沒有愛情聯(lián)系,這是個很簡單的判斷。
邵:你這個觀點我特別同意。我也覺得你在《將夜》里的愛情寫得特別好——其實我覺得那是婚姻,不是愛情——比你其他小說中的戀愛關(guān)系好得太多。寧缺和桑桑完全是水乳交融,生死與共又平淡如水。桑桑在寧缺的生活里,就是像水一樣,無處不在,又是完全透明的。但是,我還是覺得,桑桑不要回來了,或者虛筆帶過吧。那樣的話,《將夜》就是完美的了。現(xiàn)在這樣,把難度系數(shù)又加高一大截,費力不討好。而且,你說白桑桑是照你老婆寫的,應(yīng)該只是個玩笑。要我看,她就是桑桑,黑白合一,道成肉身。寧缺和桑桑之間,并沒有敵對關(guān)系,他們之間爭的就是家務(wù)事。為了桑桑,寧缺可以放棄與山山的愛情;為了寧缺,桑桑其實也可以放棄原則??吹綄幦庇辛松缴?,她斷然離家出走。但聽說寧缺受傷了,桑桑立刻回到他身邊,并沒有問他的選擇。這就是愛的關(guān)系,誰勝誰負不重要,愛才重要。但昊天與她的子民之間,沒有這樣的關(guān)系。昊天和夫子才是一對兒,讓這兩個“二貨”到天上去斗就行了。當然,即便如此,我也認為,《將夜》是你目前小說中最成熟的作品,也代表了網(wǎng)絡(luò)小說的巔峰水準。不過還是希望你在紙版大修的時候,能把私貨去掉,破除執(zhí)念,成全《將夜》。
貓:堅決不改。
關(guān)于斷更
邵:后來你覺得《將夜》的結(jié)尾你滿意嗎?
貓:確實不是特別好,畢竟丟了那么久,重新?lián)旎貋?,精氣神不一樣了。它斷了一段,最后精神飽滿度就不夠了,那時候又涉及跳槽和各種各樣的事?!秾⒁埂吠炅酥?,起點的總編還發(fā)了條微博對我表示贊美,意思是說我沒有像別的人一樣草草結(jié)尾。
邵:我覺得《將夜》是藝術(shù)度最高的作品,雖然完成度不高,但難度系數(shù)太高。到第五卷、第六卷是遇到困難了嗎?斷更了幾個月?是怎么回事?
貓:住院,高血壓犯了。首先是我爸心臟搭橋,照顧他很長時間。那天,送我媳婦兒去機場,感覺不對勁,就去醫(yī)院了。到了醫(yī)院,醫(yī)生都不看我,拿起電話問:“喂?還有床嗎?”那個時候整個身體完全壞了,各種毛病都出來了,耳鳴、視網(wǎng)膜上有個小出血點,這都是高血壓導致的。還有痛風,自己狂飲暴食導致的。那半年主要是身體問題。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住院,住院之后就得了臆病癥,覺得自己渾身到處都是毛病。我記得從北京轉(zhuǎn)機回大慶,在北京航站樓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但過了半年之后就好了。把這個事忘了就好了,純粹就是精神上的問題。
邵:我覺得這種焦慮是不是和情節(jié)有關(guān)系?
貓:和情節(jié)還真沒關(guān)系。我記得在我爸做手術(shù)之前,我雄心百倍,想著后面一定要寫得要多牛有多牛。然后接到家里電話,說老爺子心臟不行,讓趕緊回去。我還記得那個月,最慘的是要和別人爭榜,我跟版主說我有事,有可能很長時間不寫了,他問那月票怎么辦。我當時很想把他揪出來跟他決斗一番,我家老爺子都病了,你還問我月票怎么辦!但那個月,我都停更了那么久,所有的作者不和我搶月票,都知道我回去照顧老爺子了。當時我也是想著照顧完之后繼續(xù)寫,沒想到病了之后整個人就乏了。所以不能休息啊同志們,一休息就想著再休息再休息,人都是太懶了。想拉回來重新寫,就覺得工作太沒意思,天天躺著多好啊。
邵:天天躺著好嗎?
裴昭遠:好!
吉云飛:好!
貓:好?。ㄐΓ?/p>
邵:好吧……
《將夜》里有行動力的儒家人物:夫子、大師兄、二師兄
邵:我特別喜歡你寫的大師兄,這個大師兄不但是圣人,還武功絕頂,無所不能,最值得信任。我兩次打賞都是因為大師兄。寧缺在最危難的時候只等大師兄,他說大師兄一定會來的,就因為他是大師兄。夫子在大局上沒有問題,但是在細節(jié)上卻有潦草之處。
貓:夫子不管事,夫子很潦草,很隨便。
邵:夫子自己特別強大,他覺得所有人都該這樣。
貓:對。
邵:他升天前什么都沒安排好,把弟子逼得一個個吐血。他好歹記得把道門后山的老怪物們踹了,但他干嘛不多踹兩腳,把觀主和那兩個“老不死”的酒肉之徒也踹了呢?
貓:所以以后不能寫這種明顯高出別人一大塊的人物,因為力量失衡了以后就完全找不回來了。
邵:對。寧缺那時候恨夫子恨得牙癢癢的。
貓:寧缺急呀,以寧缺的性格,他認為這些事應(yīng)該是夫子上天之前安排好了。
邵:這段寫得特別好。寧缺天天看著月亮罵夫子,罵這個老東西,其實又全是思念。
貓:我有個大慶的朋友一遇到困難就喊“一定要贏呀”,就像寧缺看到月亮喊。剛好我那個時候是要月票,我那個朋友就說“一定要贏呀”。后來不管工作上遇到什么事,都自己給自己打雞血,我挺喜歡狼嚎的那種勁兒。
邵:你喜歡《論語》嗎?
貓:寫《將夜》最爽的是,《論語》一翻,有好多功法招式,很多東西,都可以直接套用。比如 “君子不爭”“君子不器”。
邵:《孟子》呢?
貓:感覺孟子不講理。
邵:“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看得我逗死了,不僅是不講理,簡直是沒邏輯。孟子太高蹈了。不過,歷史沒有給孟子機會,如果他真的舍生取義了,我會重新看他。
貓:《將夜》里面儒家弟子的行動力增強了,不酸腐了。我認為歷史中儒家有行動力,孔子就是高大、威猛、有力。所以周潤發(fā)來演孔子,我非常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