闡釋的深度與過度
——評小南一郎《唐代傳奇小說論》

陳 慶 陳文新

小南一郎著、童嶺譯、伊藤令子?！短拼鷤髌嫘≌f論》于2015年10月由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據(jù)譯者童嶺《譯后記》介紹：“小南先生與日本漢學(xué)家‘精于一’的主流學(xué)風(fēng)不太一樣，他為學(xué)既博且精，能夠從歷史、考古、社會學(xué)等多重角度切入中國古典文學(xué)研究，左右逢源，讓‘文學(xué)’還原到中國古代（尤其唐及先唐）的實景中，對中國大陸中文學(xué)界長期接受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文學(xué)=literature’的‘偏見’，有很好的借鑒之效。”《唐代傳奇小說論》的深度闡釋與過度闡釋，從正負兩面彰顯了小南一郎的這種學(xué)術(shù)個性。就深度闡釋而言，某些學(xué)術(shù)見解，雖非小南一郎首次提出，但他以事實和學(xué)理為依據(jù)，做了更為系統(tǒng)的闡釋，達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其中以“狹義傳奇小說”概念的提出最為搶眼。例如，門第觀念在唐人仕途和婚姻中的巨大影響力，陳寅恪等學(xué)者在分析《鶯鶯傳》等唐人傳奇時已做了透辟說明，魯迅等學(xué)者也不約而同地留意婚戀題材在唐人傳奇中的主導(dǎo)地位，但將這些互不統(tǒng)屬的方面用“狹義傳奇小說”加以整合，就其特定作者群和特定小說主題做出深入論述的，《唐代傳奇小說論》無疑是第一部專著。就過度闡釋而言，某些學(xué)術(shù)見解，雖也持之有故，但漫無邊際，難以取信于人。例如，唐代的門第社會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衰微的過程，那些高門大族在這一過程中不免有失落甚至悵恨之感，社會其他階層的人士也會各有觀感。這些現(xiàn)象當(dāng)然會反映在唐人傳奇中，但如果以門第視域涵蓋所有的唐人傳奇或一篇唐人傳奇的所有內(nèi)容，則不免以偏概全、捍格難通。以下就相關(guān)問題展開論述。

一、“狹義傳奇小說”定義的事實依據(jù)

現(xiàn)代意義上的唐代傳奇小說研究已有一百年左右的歷史，在這一歷程中，魯迅、汪辟疆、陳寅恪、程毅中、李劍國、陳文新等學(xué)者用力甚勤，且不同程度地注意到了“戀愛”作為唐人傳奇核心題材的意義。但集中關(guān)注來自庶族的元白文學(xué)集團的戀愛題材寫作，并據(jù)此將唐代傳奇小說分為“狹義傳奇小說”和“廣義傳奇小說”的，小南一郎則是第一人。他指出：

小南一郎的《唐代傳奇小說論》是一部明確聚焦于“狹義傳奇小說”的論著，主要圍繞《鶯鶯傳》《李娃傳》《霍小玉傳》等作品展開論述。

“狹義傳奇小說”和“廣義傳奇小說”的差異何在？或者說，“狹義傳奇小說”定義的依據(jù)何在？這是小南一郎首先必須回答的問題。他所提供的答案為，集中處理色愛與婚仕的矛盾是“狹義傳奇小說”的本質(zhì)所在：“《李娃傳》《鶯鶯傳》《霍小玉傳》等為代表的傳奇作品都把色愛與婚仕的關(guān)系作為主題，從這一點來看，色愛與婚仕的關(guān)系可謂是‘狹義傳奇小說’所共同面臨的主要問題之一。這些作品就色愛與婚仕的關(guān)系，針對當(dāng)時的一般觀念提出了各自的疑議，從而迫使人們對這一問題進行再檢討?！保ǖ?69頁）小南一郎的這一判斷，確有足夠的事實依據(jù)。

一個社會生活中的人，其人生包括婚姻和仕途（即婚與宦）兩個重要部分。而唐代士人的婚與宦存在兩個今人易于誤會之處：一是戀愛與婚姻的互不相干，二是婚姻與仕宦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在現(xiàn)代人看來，戀愛和婚姻并非兩件事，只是同一事情的兩個階段。唐代的一般狀況則是：戀愛通常不以婚姻為歸屬；盡管戀愛雙方也許感情很深，但他們都不同程度地意識到，按照社會慣例，他們不能也不可能結(jié)為婚姻伴侶。元稹《鶯鶯傳》、蔣防《霍小玉傳》、白行簡《李娃傳》所反映的就是這種情形。崔鶯鶯在預(yù)感張生有可能始亂終棄時，她不是努力爭取婚姻權(quán)利，反倒說她本來就沒有這樣的權(quán)利。她這樣向張生表示，“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獻之羞，不復(fù)明侍巾幘”。意思是說，假如張生不能與她結(jié)為夫妻，也在情理之中。李益曾對霍小玉山盟海誓，表示要長相廝守，霍小玉卻指出“盟約之言，徒虛語耳”，在那種社會環(huán)境中，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可能成為李益的妻子。因而，她向李益所提出的是這樣一個“短愿”：“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愿畢此期。然后妙選高門，以諧秦晉，亦未為晚。妾便舍棄人事，剪發(fā)披緇，夙昔之愿，于此足矣?！被粜∮癫⒉簧萃蔀槔钜娴钠拮樱窍＜皆诶钜娼Y(jié)婚之前，和他共度八年的戀愛生活?；粜∮窈髞韺钜娴膽嵑蓿⒉辉谟诶钜鏇]有娶她，而是因為李益未能信守戀愛的承諾。假如霍小玉一定要嫁給李益，反倒不會得到世人的同情。李娃與鄭生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當(dāng)李娃憑她的辛勤護持恢復(fù)了鄭生的健康和社會地位后，她說出的是這樣一番話：“今之復(fù)子本軀，某不相負也。愿以殘年，歸養(yǎng)老姥。君當(dāng)結(jié)媛鼎族，以奉蒸嘗。中外婚媾，無自黷也?！鄙頌猷嵣膽偃?，李娃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有結(jié)為夫妻的可能。

霍小玉、李娃所面對的壓力，主要來自社會地位的差距。李益、鄭生出身于名門望族，霍小玉、李娃卻是青樓女子。唐代的吏部、兵部銓選官吏，一個核心環(huán)節(jié)便是查考應(yīng)選人的婚姻狀況：如果與平民家庭的女子結(jié)婚，其前程即大堪憂慮；如果娶了身份低賤的女子，則無異于自斷仕途。蓋唐代處于從魏晉南北朝門閥社會向宋代科舉社會過渡的階段。一方面，西晉左思《詠史詩》之二所寫的那種由門第決定社會地位的情形開始發(fā)生緩慢改變，部分有才華的人可以經(jīng)由科舉考試走上清貴之途，元稹、白居易等人即是例證；另一方面，門閥士族仍然具有不可小覷的影響力，相沿已久的看重門第的風(fēng)氣依舊盛行，李德裕等人對寒門的鄙視常常不加掩飾。如陳寅恪所說：“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庇纱丝磥恚榕c宦可謂兩位一體。

對于上述歷史情狀，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等已做了深度揭示，小南一郎則在細心研讀唐人傳奇和《元白詩箋證稿》等著述的基礎(chǔ)上，做了更加生活化、更加透辟的闡述。例如，《唐代傳奇小說論》這樣講述考取進士的年輕人必須面對的婚姻與戀愛的矛盾：那些想通過科舉進身仕途的年輕人，身邊有女性知己的情況一定不少，不單是流連于煙花柳巷造出緋聞的年輕人，更有那些為考取進士的年輕人——為了長年累月學(xué)習(xí)備考的需要，身邊可能有一個照顧他生活起居的女性；與門閥子弟相比，這些出身寒門而努力參加科舉考試的年輕人中，男女關(guān)系混亂的情況不可勝計；也有像李娃那樣妓女出身照顧他們生活的女性，然而只限于經(jīng)濟有余力的年輕人。小南一郎推測，更多的年輕人是與那些和自己出身階層相近的寒門女性成為伴侶。如果年輕人沒有考中進士，那么這些女性會繼續(xù)作為伴侶在他們身邊生活下去。從那些女性伴侶的角度來看，年輕人如果落榜，或許對她們反而是幸福的事。但是，那些年輕人一旦科舉高中，進身仕宦，就可能拋棄與自己親密交往的女性，另娶一個名門望族的閨秀。“這樣的婚姻，在當(dāng)時才被認為是正式的結(jié)婚?！槭酥H’的‘婚’，或是說‘良時自婚娶’的‘婚娶’，指的就是這種婚姻?！保ǖ?9頁）小南一郎的描述，基于對唐代社會的深入了解，體察入微，確能幫助讀者對“狹義傳奇小說”定義的事實依據(jù)達成同情之了解。以往學(xué)術(shù)界經(jīng)常提到唐人傳奇的“進士文學(xué)”品格，而小南一郎所說的“狹義傳奇小說”才算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品格。

二、“狹義傳奇小說”判斷的學(xué)理深度

接下來討論“狹義傳奇小說”這一判斷的學(xué)理深度。小南一郎指出，“狹義傳奇小說”對戀愛與婚仕矛盾的處理，采用了三種不同的角度。第一種角度，站在戀愛的立場，以美麗的想象消弭戀愛與婚仕的裂痕，讓“有情人”結(jié)為“眷屬”，如《李娃傳》。在這種美麗的想象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是都市民眾的價值觀。第二種角度，站在戀愛的立場，寫出戀愛被婚仕所毀滅的悲劇，以質(zhì)疑上流社會的婚姻慣例的合理性，如《霍小玉傳》。第三種角度，其代表作是《鶯鶯傳》，一方面策略性地站在婚仕的立場，讓張生理直氣壯地與戀人鶯鶯斷絕往來，另一方面又充滿深情地描繪了他們那段戀愛生活，表現(xiàn)他們不堪回首的困惑和悔恨。小南一郎確信，寫出這種困惑與悔恨，是“狹義傳奇小說”最富魅力之處，《鶯鶯傳》等因而“成為了后代無法企及的千古絕唱”（第92頁）。

“狹義傳奇小說”如《李娃傳》《霍小玉傳》《鶯鶯傳》等并非孤立的作品，而是元白文學(xué)集團的共同創(chuàng)作；三篇小說的主旨表面看來不同，其實都是他們共同討論過的、意在從不同角度回應(yīng)“戀愛與婚仕的矛盾”。對于這一事實，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多處提及，小南一郎則說得更為深刻：

例如，白居易有一首題為《李夫人》的新樂府，借漢武帝“惑”于李夫人一事，影寫唐代歷史上綿延不絕的“女禍”，旨在警示當(dāng)時的唐憲宗。有意味的是，在《鶯鶯傳》中，崔鶯鶯的身份并非后妃，張生卻假定她有可能成為褒姒、妲己，并依據(jù)這一假定大發(fā)一通議論。小南一郎由此看出白居易新樂府《李夫人》與元稹傳奇小說《鶯鶯傳》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上述這首樂府詩的結(jié)論是，人在感情問題上，不可能避開‘尤物’的迷惑，因此，最好還是不要遇到傾城美女?！耳L鶯傳》的結(jié)尾，一度被‘尤物’迷惑的張生，忍著私情斬斷與‘尤物’的聯(lián)系，從而得到人們的一致贊賞。這一點與上述樂府詩的結(jié)論合起來觀察，可以輕易發(fā)現(xiàn)他們是以同類倫理作為基礎(chǔ)的?！保ǖ?8頁）

小南一郎的睿智在于，他進一步指出，《鶯鶯傳》有關(guān)“尤物”的議論帶有明顯的策略意味，其真實用意是借此寫出當(dāng)事人的感情經(jīng)歷：“《鶯鶯傳》敘述了張生壓制自己的‘情’，從亂中恢復(fù)的故事。若從‘婚仕’理論出發(fā)，官僚階層當(dāng)然是贊賞這一選擇的，但是，所有這些不過是場面話。這一作品文學(xué)性價值的根源，就是在婚仕之際鮮明地針對官僚階層不近人情的觀念產(chǎn)生深深的疑惑?！保ǖ?3頁）《鶯鶯傳》中特別為小南一郎所關(guān)注的，一是關(guān)于張生和鶯鶯分別情景的描寫，二是兩人分別后鶯鶯寫給張生的那封情深意切的長信。張生和鶯鶯，作為一對熱戀中的青年人，突然面對生離，且可能是終生的離別，此情此景，人何以堪？鶯鶯對未來的前景其實是清楚的：她這樣一個妨礙張生“婚仕”的戀愛女主角，只能從其生活中消失；而那個依然愛她的張生，也只能遵循社會的慣例娶一房有助于仕途順?biāo)斓钠奘?。在張生落榜并滯留長安期間，鶯鶯寫給張生的信，所表達的正是“唐代女性所特有的”“悲哀”（第95頁）。

《鶯鶯傳》是一個未完成的開放文本，它把元白文學(xué)集團所面對的人生矛盾直接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卻并不給出答案。元白文學(xué)集團既是諷喻詩的代表詩人，也是“狹義傳奇小說”的代表作家。小南一郎認為：

《鶯鶯傳》的未完成性曾在讀者中引發(fā)一個巨大的疑問：鶯鶯和張生后來都婚配他人，兩人之間的感情曾經(jīng)真的那么深摯嗎？宋代的何東白以為，崔、張二人，“始相遇也，如是之篤；終相失也，如是之遽”，兩個熱戀中的人，怎么會突然斷絕往來呢？言下之意，是說崔、張的感情未必深摯。逍遙子（可能即趙令畤）不贊同何東白的看法，他以為：“崔之始相得而終至相失，豈得已哉？如崔已他適而張詭計以求見，崔知張之意而潛賦詩以謝之，其情蓋有未能忘者矣。樂天曰：‘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M獨在彼者耶？”趙令畤還根據(jù)這一意思填了一首《蝶戀花》詞：“鏡破人離何處問。路隔銀河，歲會知猶近。只道新來消瘦損，玉容不見空傳信。 棄擲前歡俱未忍。豈料盟言，陡頓無憑準(zhǔn)。地久天長終有盡，綿綿不似無窮恨?！痹谮w令畤看來，崔、張始終是充滿深情和悔恨的一對戀人。在趙令畤這一表述的基礎(chǔ)上，小南一郎指出：“和普希金（Pushkin）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一樣，男主人公不能理解女性的悲痛，但男主人公本人也充滿了悔恨。這種感情通過作品被升華了?！保ǖ?5頁）這樣的評議，堪稱精到。

趙令畤所代表的上述看法，導(dǎo)致后人對崔、張故事結(jié)尾的改動。宋代有一篇代表平民意志、針對元稹《鶯鶯傳》而寫的傳奇小說《張浩》，其男主角叫張浩，女主角叫李鶯鶯。李鶯鶯和崔鶯鶯的顯著區(qū)別是：其一，她主動與張浩私定終身，沒有絲毫扭捏；其二，她不惜運用自殺、起訴等非常手段維護自己的婚姻權(quán)利，最終與張浩喜結(jié)連理。這正是在宋元時代平民文化興盛的背景下，表現(xiàn)出的平民社會的婚姻倫理。《西廂記》最后一折的［清江引］曲所言“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更是平民社會的人心所向。小南一郎在第三章論《李娃傳》時認識到都市居民與士大夫階層在婚姻倫理上的差異，說明他對上述現(xiàn)象有所關(guān)注。

《鶯鶯傳》所彰顯的社會制度與個人感情的沖突，深刻影響了清代的《紅樓夢》?！都t樓夢》第二十三回以互文見義的方式，寫賈寶玉、林黛玉以閱讀和聆聽《西廂記》《牡丹亭》作為他們在大觀園中愛情的開始，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告訴讀者：寶黛愛情違反了士族社會的婚姻慣例。許多讀者對黛玉的憂郁性格感到驚訝：年紀(jì)輕輕，又生活在如此優(yōu)裕的環(huán)境中，何以常常有一種無處傾訴、無法擺脫的憂郁和孤獨感？其實這是不難理解的。《孟子·滕文公下》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時時處于對“父母國人皆賤之”的未來處境的恐懼之中，黛玉怎么會不深憂極郁？值得一提的是，《鶯鶯傳》中的鶯鶯，也曾因此“常忽忽如有所失”。

在《紅樓夢》中，《西廂記》又被稱為《會真記》，但《會真記》是元稹《鶯鶯傳》的別名，不是《西廂記》的別名。這并非疏忽所致，而是有意識地提醒讀者，在表現(xiàn)社會制度與個人感情的沖突方面，《紅樓夢》與《鶯鶯傳》一脈相承。具體說來，《鶯鶯傳》和《紅樓夢》所寫的兩對情侶，張生和鶯鶯分別與他人結(jié)婚，黛玉因憂郁死去而不能與寶玉結(jié)婚，都是社會制度所造成的悲劇。而在以個人感情控訴社會制度方面，《紅樓夢》比《鶯鶯傳》表達得更為明晰。《鶯鶯傳》嘗試用“尤物”論遮飾人性與社會的沖突，導(dǎo)致諸多讀者的誤讀，曹雪芹揭開這一層遮飾，讓寶玉直接道出“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充分彰顯了張生被掩蓋的痛苦與困惑。從這一角度來說，寶黛故事是崔張故事的升華，也反證了《唐代傳奇小說論》關(guān)于“狹義傳奇小說”的闡釋深度。小南一郎認為：“元稹進行‘尤物’議論的同時，也描繪了自己個人的體驗。在他的主觀意識之外，這一作品也表明了對以官僚體制為基礎(chǔ)的唐代社會的全面質(zhì)疑?！保ǖ?5頁）由此看來，小南一郎對《鶯鶯傳》所反映的社會問題是有深入體察的，可惜未能結(jié)合《鶯鶯傳》在后世的影響說得更加深透。

三、《古鏡記》解讀的文化索隱流弊

與令人欣悅的闡釋深度相伴隨，《唐代傳奇小說論》也存在諸多闡釋過度的現(xiàn)象。其突出表現(xiàn)是，在考察唐代傳奇的內(nèi)容時，沉溺于它與門閥制度的關(guān)聯(lián)，大肆展開文化索隱，牽強附會的說法隨處可見，譬如其《古鏡記》解讀。

關(guān)于《古鏡記》，以往學(xué)者主要采取兩種解讀方式：一種偏重于其“鏡異”敘述，如魯迅、汪辟疆；另一種偏重于“索”其背后之“隱”，如劉瑛。劉瑛在20世紀(jì)80年代初已刻意強化《古鏡記》“光大族望”的用意。他強調(diào)：“唐朝是很講求門第郡望的時代。一個士人要是出身寒素，即使他有很好的才華，也很難出人頭地?！薄盎蛑^‘河汾（王通）有穢行，史削之’（胡應(yīng)麟語）。即使不實，王勃仍可能修飾《中說》，吹噓先人，藉以光大族望?！毙∧弦焕稍趧㈢幕A(chǔ)上繼續(xù)推衍，其特點是將《古鏡記》與門閥制度的衰微直接掛鉤，尤其是直接與太原王氏家族的衰微掛鉤。

日本史學(xué)界傳統(tǒng)上以安史之亂為界，把唐朝分為前半期和后半期，中唐屬于后半期。京都學(xué)派認為唐代前半期和后半期的社會性質(zhì)有本質(zhì)區(qū)別：唐代前半期的門閥士族同六朝相比，雖漸趨衰落，但仍居于主導(dǎo)地位；而唐代后半期的門閥士族雖還有一些影響，但已風(fēng)光不再。唐代傳奇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常常來自山東貴族中的清河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和滎陽鄭氏，元稹《鶯鶯傳》中的崔鶯鶯、白行簡《李娃傳》中的滎陽鄭氏、沈既濟《枕中記》《任氏傳》中的盧生和鄭六，都是顯例。這種情形乃是門閥貴族衰微的一個表現(xiàn)，如果門閥貴族依然得到全社會的極大尊重，人們是不敢隨意將門閥郡望虛擬為小說人物的。

小南一郎把王度《古鏡記》放在唐代門閥士族由盛轉(zhuǎn)衰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其闡釋要點有三。第一，《古鏡記》應(yīng)被視為太原王氏家族的作品，而不僅僅是王度或者王凝或者王勔的作品。在王氏一族內(nèi)部的傳承中，古鏡是這一家族崇高社會地位的象征。小南一郎認為：“《古鏡記》作為傳奇小說形成過程中的一個作品，是門閥貴族內(nèi)部的口頭傳承之物向小說作品結(jié)晶化過程中的具體一例?！保ǖ?9頁）第二，太原王氏在唐代的急劇衰落促成了《文中子中說》的問世，也促成了《古鏡記》的問世。《文中子中說》是一部記錄隋代思想家王通的書，小南一郎認為，其內(nèi)容雖缺少真實性，但正是那些缺少真實性的記述，表達了衰落中的太原王氏一族的真實心態(tài)。“王氏族人展開這樣虛構(gòu)的原動力是對于他們所處時代和社會的復(fù)雜思索，作品里面，超越了特定的個人意識，凝結(jié)了王氏族人共有的對于當(dāng)時社會情況的批判性的感情和哀歡?！保ǖ?6頁）第三，《古鏡記》是太原王氏家族的挽歌。小南一郎認為：“東漢以來的門閥貴族中，傳承象征這一族存續(xù)的寶器故事，與此相關(guān)的場合一定很多。作為太原王氏，他們的寶器是古鏡?！豆喷R記》則敘述了作為寶器的古鏡的活躍及其喪失過程?！喷R喪失帶給王氏族人的悲傷，無異于對于門閥沒落的哀悼。《古鏡記》這一作品，采取了小說的形式，是一部對太原王氏一族社會性沒落的哀歌，也是一部挽歌?！保ǖ?3頁）

小南一郎關(guān)于《古鏡記》的論述，是從段熙仲、劉瑛等學(xué)者那里分別擇取了自己想要的內(nèi)容，例如《古鏡記》是中唐小說，小說內(nèi)容是王家的影射等（論詳后）。小南一郎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把《古鏡記》明確視為門閥制度由盛轉(zhuǎn)衰背景下的作品，而且聚焦于太原王氏一族的命運，其標(biāo)新立異和臆測的程度遠超過劉瑛。例如這一段闡釋：

小南一郎的這一解讀是令人驚詫的。他明明說過古鏡是“象征著太原王氏保持崇高社會地位的寶器”（第61頁），現(xiàn)在又讓老貍成為太原王氏的象征，且是被寶鏡照射而死。這豈不是說，太原王氏自己害死了自己？而以貍精作為門閥貴族的自喻，也極不合理。在六朝志怪中，妖精通常被視為出身卑賤的邪惡者化身。如果它們幻化為女性去誘惑男子，一旦被發(fā)覺，就會受到懲罰，或者被毫不留戀地舍棄。唐代開始有一些可愛的妖精，如沈既濟《任氏傳》中的狐女任氏等，但依然身份卑賤，其自身也有強烈的自卑感。用身份卑賤的妖精來象征太原王氏，極不恰當(dāng)；又以為太原王氏會以妖精自比，更為荒唐。

為了與文化索隱相配合，關(guān)于《古鏡記》的產(chǎn)生年代，小南一郎努力說服讀者相信這是一部中唐小說。段熙仲曾先后發(fā)表兩篇文章，一篇是《〈古鏡記〉的作者及其他》，另一篇是《〈王度古鏡記〉是中唐小說》，認為王度只是小說人物，《古鏡記》的作者是王通的孫子王勔，又推測《王度古鏡記》是中唐小說。對于段熙仲的推測，小南一郎大量加以轉(zhuǎn)述，因為這有利于其文化索隱的展開。其實，歷史上確有王度其人，是王通和王績的哥哥，約生于隋開皇初年，卒于唐武德年間。據(jù)《古鏡記》自述，隋大業(yè)中，曾為御史，大業(yè)七年（611）五月，自御史罷歸河?xùn)|，六月，歸長安；八年冬，任著作郎，奉詔撰國史；九年秋出兼芮城令，冬，持節(jié)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陜東。中唐顧況《戴氏廣異記序》稱王度為“國朝”人，可知《古鏡記》作于唐初。從小南一郎對《古鏡記》作品年代的錯誤選擇，可見他強烈的文化索隱意愿干擾了其判斷力。

劉瑛《唐代傳奇研究》曾用大量篇幅論證《古鏡記》與《文中子中說》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將《古鏡記》的著者自述和新、舊《唐書》所載互相對照研判，懷疑王度便是王凝，他的兄弟應(yīng)該是王績，而不是王責(zé)力。他的哥哥便是‘隋末大儒’王通了?！薄拔覀兂醪郊俣ā豆喷R記》是王勃（西元六五〇至六七六年）所著，借用王度、王責(zé)力等名字，影射王家，作為推廣《中說》和《玄經(jīng)》的‘廣告’?！薄拔闹凶蛹以诤臃冢臃谥g便有了寶氣，和卦兆相合。文中子六經(jīng)大就之時，胡僧便也發(fā)現(xiàn)了他住屋上的寶光。文中子去世之年，匣中悲鳴，古鏡也就失去了！這實在太明顯了。還有巧合是：文中子的書叫《中說》，古鏡適居于十五面鏡的第八，恰居于中。文中子以圣人自勵，承繼堯、舜、禹、湯、周公、孔、孟，也居第八。除非著者有意安排，否則不會如此之巧。”劉瑛的這些聯(lián)想，牽強附會過甚，學(xué)界一向無人認同。小南一郎卻在劉瑛的基礎(chǔ)上繼續(xù)推衍，專門寫了一節(jié)“《文中子中說》的形成”，以證明“《古鏡記》可以認為是以太原王氏內(nèi)部和王通有聯(lián)系的一派王氏子孫的傳承為基礎(chǔ)形成的作品。即是說形成《古鏡記》基礎(chǔ)的傳承和成為《中說》背景的傳承，兩者重合的部分很多”（第53—54頁）。小南一郎不加節(jié)制地借用劉瑛的思路和材料，進一步顯現(xiàn)了其文化索隱的隨意性。

四、否定人物形象論的《李娃傳》解讀

因為熱衷于對滎陽鄭氏的文化索隱，小南一郎不惜以功能性人物和情節(jié)來涵蓋《李娃傳》的基本內(nèi)容，將作品完全虛化。他對人物形象論的否定，既造成對《李娃傳》這個具體作品的誤解，也推廣了一種不妥當(dāng)?shù)乃伎季S度。

關(guān)于白行簡的《李娃傳》，小南一郎的總體判斷是：

這一總體判斷包含三個具體方面：一是人物形象論在闡釋眾多敘事作品時無能為力；二是《李娃傳》的主要人物性格不統(tǒng)一，是人物形象論難以適用于眾多敘事作品的一個例證；三是《李娃傳》以士大夫階層價值觀和都市居民價值觀的矛盾統(tǒng)一來構(gòu)成作品，人物只是功能性的存在，不具有性格分析的意義。小南一郎所說的“人物形象論”，即我們常說的“典型性格論”。以下對這三個具體判斷的失誤加以詳細說明。

20世紀(jì)50年代以來，在中國大陸的小說文本解讀中，伴隨著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推廣，注重人物形象分析成為一個慣例。1958年8月，由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茅盾《夜讀偶記》，在與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比較中闡發(fā)了現(xiàn)實主義的特點。茅盾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卻不但寫出了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所沒有寫的東西，而且著重指出，人的性格是由環(huán)境以及人的社會關(guān)系來決定的。換言之，現(xiàn)實主義者在塑造人物的時候，他所欲苦心解答的問題，不是根據(jù)一定的倫理觀點或者政治觀點來安排張三或李四的性格，而是用事實來表現(xiàn)張三或李四何以一定是這樣而不會是那樣。現(xiàn)實主義作家給我們看到的人物不但是和我們同時代的某種人的典型，而且還表現(xiàn)出這個人物的性格是怎樣的在他特有的環(huán)境之中形成的?！泵┒堋兑棺x偶記》所闡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與典型性格論是相輔而行的。它包含兩層主要含義：一方面，典型性格是在典型環(huán)境中形成的，典型環(huán)境不僅是人物性格形成的客觀條件，而且促使他們產(chǎn)生某種行動，制約人物性格的發(fā)展變化；另一方面，典型人物在環(huán)境面前也不是完全被動的，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對環(huán)境產(chǎn)生反作用。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年出版的李希凡《論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shù)形象》，是以這種理論分析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范本。并非巧合的是，《唐代傳奇小說論》關(guān)于“人物形象論”的探討，所舉的負面例子正是李希凡《論中國古典小說的藝術(shù)形象》，小南一郎所給的評價是：“此書在展示其方法的同時，也顯露出其理論的局限。”（第98頁）

經(jīng)由茅盾等人倡導(dǎo)、李希凡等人實踐的這樣一種人物形象論，在20世紀(jì)50年代以來的敘事作品解讀中成為主流，成果也最為豐富。毋庸諱言，這樣一種人物形象論確乎造成了對其他解讀策略的壓抑，比如，在許多作品中都存在的功能性情節(jié)和人物，要么被視而不見，要么被生硬地作了人物形象論的解讀。身為漢學(xué)家的小南一郎敏銳地看出了人物形象論的不足，他的一些議論也是當(dāng)?shù)闷鹱x者喝彩的，如：“人物形象論需要進一步深化，拓展為小說作品的理解方法，是一項重要的課題。但是，以這種人物形象論為基礎(chǔ)的作品分析法再怎么深化，僅僅單憑此法，也無法全部闡明具體作品中登場人物的存在意義?！保ǖ?9頁）確實，功能性人物在許多小說中都有存在，其作用是推動情節(jié)的進展，對于這些人物，需要有另一套分析工具。但是，假如因為功能性人物的存在，而認定一部作品完全沒有人物形象論的用武之地，則不免荒唐。假如作品中的所有主要人物都是功能性的存在，它還可以成為經(jīng)典么？小南一郎確信《李娃傳》就是這樣一個作品。

小南一郎堅持認為，鄭生、鄭生父親和李娃，他們的性格都缺少一貫性?！啊独钔迋鳌返闹魅斯嵣?，一方面是不諳世事的名門子弟，另一方面，在身陷逆境后，他巧妙地利用挽歌表演，意外地展現(xiàn)了他頑強不屈的生命力?！保ǖ?08頁）鄭生父親的性格也前后不一致。故事的前半部分，鄭生父親抱著極大的期待送鄭生去長安。當(dāng)他獲知鄭生持身不慎，加入葬儀屋（兇肆）之事后，便將鄭生帶至曲江西側(cè)，用馬鞭將鄭生打得半死后棄而不顧?！安还茑嵣赣H是好是壞，總體表現(xiàn)出一種門閥貴族當(dāng)家之主的人物形象。然而正是這位父親，在鄭生通過科舉考試榮任官員之后，卻一反前態(tài)，表現(xiàn)出十分的溫情。”（第108—109頁）“李娃的前后性格也很不一樣。前半部分李娃的形象，主要表現(xiàn)為作為鄭生的戀人。然而與此相對，后半部分李娃的形象，卻宛如鄭生的母親一般?！保ǖ?09頁）小南一郎所說的這些不統(tǒng)一，其實只是同一人物在不同境遇下的不同表現(xiàn)，雖所作所為有所不同，但就性格而言，自有其內(nèi)在的依據(jù)。比如李娃，如祝秀俠所說：“全篇行文主旨則全在表揚李娃一人。所以，篇末作者特別指出‘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的結(jié)語。至篇中結(jié)構(gòu)和描寫技術(shù)，都很精細嚴(yán)密。如李姥設(shè)計遺棄滎陽公子時，李娃雖亦參加，實則為李姥一人的主張，娃不過逼于姥命，不得不附從。所以，作者記述鄭子在遺棄之前，處處為李娃留下地步。如生初至李門時‘娃大悅’，及茗飲天暮時，李姥催生歸，而娃欲留生宿；又當(dāng)生床頭金盡時，‘姥意漸怠，娃情彌篤’等處，都是作者預(yù)先為李娃的情義節(jié)行伏線，使后來李娃復(fù)收留鄭生而鼓勵上進，乃得前后一貫，不至突兀。可見作者布局行文的周密?！敝皇牵∧弦焕蓸O不情愿正視這種一致性，寧可想方設(shè)法維護他的判斷，從而否定人物形象論的合理性。

小南一郎相信，《李娃傳》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在白居易的長安家中，知識人聽取了民間藝人的‘一枝花’故事，并在此基礎(chǔ)上，從知識人階層的觀點出發(fā)進行了若干的修改，成為文言型的《李娃傳》。在這一作品中，除了涂有知識人階層價值觀的色彩外，也包含著大量來自民間傳承的要素。而關(guān)于民間傳承的這一部分，才是這部作品魅力的核心?！保ǖ?24頁）《李娃傳》的寫定者屬于科舉官僚階層，其價值建筑在士大夫階層價值觀和都市居民價值觀的矛盾與統(tǒng)一上?！霸诠糯裨拏鞒械幕A(chǔ)上展開的鄭氏一族內(nèi)部的傳說，與長安街里講述的‘一枝花’故事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作而成了《李娃傳》?！保ǖ?52頁）“而把這兩個故事編纂成一個故事的人，一定是屬于科舉官僚階層（或者說以科舉及第為目標(biāo)的年輕士大夫集團）。故而在《李娃傳》的某些部分，確實能夠反映出了一些新官僚士大夫階層的價值觀。”（第153頁）

小南一郎的論述，如果到此為止，大體可以自圓其說。而且，這些論述并不一定要以否定人物形象論為前提才能展開，何以小南一郎定要在兩者之間劃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原來小南一郎的重心所在，是要從文化層面追索故事來源，而他的追索常不加節(jié)制。例如，小南一郎認為，《李娃傳》中鄭生與其父親重為父子如初的情節(jié)，便來自《左傳》中的鄭莊公和武姜母子的故事（第147—148頁）。“《李娃傳》中，主人公鄭生在天門街用歌聲戰(zhàn)勝對方一節(jié)，雖然情節(jié)曲折，但依舊是繼承了鄭國的‘歌垣’祭祀?！保ǖ?50頁）其肆意比附的索隱方式，可見一斑。這樣的內(nèi)容構(gòu)成了小南一郎論述《李娃傳》的重心，而這當(dāng)然是人物形象論所不能容納的。小南一郎之所以否定人物形象論，是為他的文化索隱留下空間，其過度闡釋之處也就不免隨處可見了。

結(jié)語

小南一郎的《唐代傳奇小說論》一書，結(jié)合社會文化等多種要素，從門閥視角研究文學(xué)作品，既有令人欣喜的深度闡釋，也有令人瞠目的過度闡釋。小南一郎提出的“狹義傳奇小說”定義，具有足夠的事實依據(jù)和學(xué)理深度?！耳L鶯傳》《李娃傳》《霍小玉傳》等傳奇小說，在小南一郎看來并不是獨立無關(guān)的，而是有著共同淵源：中唐時期的社會轉(zhuǎn)型催生了“狹義傳奇小說”，這些作品在小說史上有其特殊品格和不朽地位。在唐代傳奇的研究中，像《唐代傳奇小說論》這樣，聚焦于特定作者群（元白文學(xué)集團）和特定小說主題（描寫色愛與婚仕的關(guān)系）做深入論述的著作，尚不多見。由于小南一郎過度強調(diào)門第觀念與唐代傳奇之間的相關(guān)性，以至于他在考察《古鏡記》時，將其解讀為太原王氏的自我悲悼，不惜改變《古鏡記》的成書時間；在考察《李娃傳》時，熱衷于對滎陽鄭氏的文化索隱，不惜把性格人物視為功能性人物。雖然唐代傳奇與門第觀念之間確有聯(lián)系，但不能簡單地將小說內(nèi)容泛化為某種文化形態(tài)。《唐代傳奇小說論》的失誤提醒讀者，考察文學(xué)與文化的相關(guān)性，需要把握分寸，切勿漫無邊際。

注釋

① 小南一郎：《唐代傳奇小說論》，童嶺譯，伊藤令子校，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199頁。本文引文凡出自該書者，均只隨文標(biāo)注頁碼。

② 參見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程毅中：《唐代小說史話》，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0年版；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陳文新：《中國傳奇小說史話》，（臺灣）正中書局1995年版。

③④⑤⑥? 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第137—138頁，第79頁，第79頁，第105頁，第138頁。

⑦ 顧學(xué)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5頁。

⑧ 許倬云：《歷史分光鏡》，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75頁。

⑨? 陳寅?。骸对自姽{證稿》，第112頁，第265—266頁。

⑩ 進士科舉與唐人傳奇之間是否存在內(nèi)在聯(lián)系？汪辟疆寫于1930年的《唐人小說·序》明確予以肯定。劉開榮亦認可這一判斷，且同樣從對行卷、溫卷的考察入手論證這一判斷：“所謂‘溫卷’者，便是要先給考官一種印象，在文壇上造成一種輿論。所以在未入試場前，誰應(yīng)及第，誰應(yīng)列甲科，便早已有了定論。入場受試，只不過是官樣文章罷了。此風(fēng)在中唐時尤盛?！保▌㈤_榮：《唐代小說研究》，商務(wù)印書館1956年版，第33—35頁）其后劉瑛《唐代傳奇研究》［（臺灣）正中書局1982年版］、祝秀俠《唐代傳奇研究》［（臺灣）中國文化大學(xué)出版部1982年版］、侯忠義《中國文言小說史稿（上）》（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吳志達《中國文言小說史》（齊魯書社1994年版）等都贊同行卷、溫卷之風(fēng)推動了傳奇小說創(chuàng)作的說法，而以劉瑛的論述最為系統(tǒng)，其《唐代傳奇研究》第三章第三節(jié)《進士科和傳奇》、第四節(jié)《進士和傳奇》均圍繞這一宗旨展開，結(jié)論是：“傳奇的作者，固然多系進士輩，而傳奇中的主角，也多是此輩人士。因為在考試之前，此輩人士把所歷奇事異行寫成文章，作為行卷。落第之后，也可以寫作傳奇，借仙、俠、情、怪等來寄托感慨。”（《唐代傳奇研究》，第82頁）

? 如《元白詩箋證稿》第五章《新樂府》：“此篇（指白居易《井底引銀瓶》——引者注）以‘止淫奔’為宗旨，篇末以告誡癡小女子為言，則其時社會風(fēng)俗男女關(guān)系與之相涉可知。此不須博考旁求，元微之《鶯鶯傳》即足為最佳之例證。”（《元白詩箋證稿》，第279頁）

? 王驥德：《古本西廂記》卷六，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香雪居刻本。

? 趙令畤：《侯鯖錄》卷五，《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075—2076頁。

? 王實甫著，金圣嘆評點，李保民點校：《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9頁。

?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48頁。

?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4年版，第61頁。

???? 劉瑛：《唐代傳奇研究》，第183頁，第176頁，第184頁，第182頁。

? 參見段熙仲：《〈古鏡記〉的作者及其他》，《文學(xué)遺產(chǎn)增刊》第10輯，中華書局1962年版。

? 參見段熙仲：《〈王度古鏡記〉是中唐小說》，《光明日報》1984年4月17日。

? 參見孫望：《王度考（上、下）》，《學(xué)術(shù)月刊》1957年第3、4期。

? 茅盾：《夜讀偶記》，百花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第85頁。

? 祝秀俠：《唐代傳奇研究》，第1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