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曉波
一
單眼皮并不好看,也沒有濃眉壓堂。小眼睛聚光,提升了我的辨識度:遺傳的不是母親的美麗,而是林氏家族祖?zhèn)鞯幕颉?/p>
自稱為高級動物,還不如貓頭鷹。在黑夜,人的眼睛不能發(fā)光:黑,就是黑。
其實,看不見的東西很多,因為四周隱藏得太深。
說我目光短淺,是因為近視,是因為看不清遠大的前途。直到戴著變色的眼鏡,我才看清花花世界的媚眼和雞眼。再把夢想快遞到平原,遭遇一場沙塵暴。古老的駱駝靜靜地回答我,為什么要在沙漠深處遠望。眼睛容不得一粒沙子,寬廣的沙漠包容了眼睛:一滴眼淚,在大海中多么渺小,在沙漠中多么重要。
說老眼視野模糊,不是白內(nèi)障。遠視眼讓我看不見近處的風(fēng)景,卻看見遠處的老祖墳。站在高處,還能看見詩的遠方:沙漠上,有數(shù)不清的眼睛,綠瑩瑩的。彎腰俯首,看見沙漠下,干尸的眼眶里,生長多少不死的胡楊。
說我還有散光,看不準(zhǔn)自己的穴位和針眼,卻要為誰縈繞光環(huán)鑲嵌虛線。老光在朦朧詩里看見幾個月亮,幾個老妻。她們活躍在反光鏡中,青春在招手,向我們跑來……突然,就停下了。
在老地方,看見一輛破車的警示燈在閃:看不見的塵埃,飛起又落下。
要看見更多隱私,必須緊閉眼睛。
二
百靈在合唱中,能聽見自己的啼鳴,是不容易的。樂器在合奏中,能聽到自己的顫抖,是不容易的。在市場的交響中,能聽見你的呼喚,是不容易的。
隔離時期,真想聽聽你的笑,你的咳嗽,你的囈語……
半夜,死寂。
一道虛掩的門,等待敲門的聲音??煲嗟哪绢^,長出無數(shù)的耳朵。
圍墻外,夜行的汽車在搖晃在發(fā)氣。誰聽見加油的音響,誰又聽見剎車的聲音?小心!轉(zhuǎn)拐處有坑,差點撞上送葬隊伍。誰家的葬禮,如此浩浩蕩蕩?在親人的哭喊聲中,誰聽懂嗩吶殘缺的叫喊和銅管吹出生銹的歌聲?
我有一雙音樂的耳朵,卻不適合聽風(fēng)聲:老天為我們制造又一場秋雨,親愛的寵物們在紛紛逃避。圍追,堵截。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冬至,也聽見貓在叫春,蛙鼓悠揚。
前進的燈多么明亮,后退的燈被熬得通紅。這就是新一輪疫情期。
三
以一張老相片為證,你看我小時候的丑像:流鼻涕,橫著抹。
鼻炎,可以遺傳。這才是林家的后代,也是患難與共的兄弟姊妹。說真的,小時候有個綽號就叫“林四鼻濃”。
非虛構(gòu)故事發(fā)展,就有一個小游戲:你的小手絹,正好揩我的花臉。
因為鼻子不正常,口音不容易辨別:地方土語,鼻音太輕太重。說普通話就不標(biāo)準(zhǔn),就不能朗誦,更不能主持。
鼻炎嚴(yán)重的時候,通道堵塞,出不了氣好難受。醫(yī)生說,我患的是過敏性鼻炎:對什么過敏?原因嘛,自己想:比如鳥語花香,體香四溢,千呼萬喚始出來,你為我細細地噴點外國香水。
此時,我失去嗅覺。
長在方正的臉上,就會異軍突起。鼻子挺立,還有點驕傲:稍不留神,就碰一鼻子的灰。
過敏,不是過分敏感。
天氣異常,暗香浮動,廢墟上混雜更復(fù)雜的氣味。沒有特殊的嗅覺,就不如一只導(dǎo)盲犬,或搜救犬。
有時,也想得美:在敏感特區(qū)含苞欲放,誰潛伏在花叢中?撫摸一朵花,人的天性也能感覺到紅潤、細膩和意味深長的,癢。
其實沒人,我只能自己摸自己的臉。摸自己的深淺皺紋,撫一個人的山川河流。左手,右手,無論怎樣搓,也抹不平遺傳的掌紋。意外的是:摸到人類必經(jīng)之路的陷阱,暗器戳穿了我的掌心。
于是,多了一個心眼。
四
關(guān)節(jié)炎,成為落后的氣象站,不能發(fā)出綠色黃色紅色警報。
天呀,表情依然豐富,總是一臉蒼茫:萬里無云,或烏云密布。
天氣變化,還有一只留守的候鳥,在閱讀我們的病歷:慢性病,風(fēng)濕痛。腰肌勞損,骨質(zhì)增生,就是痛。骨骼錯位,骨質(zhì)分裂,神經(jīng)更痛。
活了幾十年后,聽到的還是那句老話:人間的路不好走。無數(shù)次跌倒,無數(shù)次爬起來,已老得直不起腰來。就像一個屢教不改的問號:人生的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早年的隱患潛伏在關(guān)節(jié),一直都在蠢蠢欲動。天氣變化,就頻繁活動,伺機報復(fù)。
口無遮攔,就是一個洞。這個無底洞填了幾十年,也沒有填滿。
禍從口出:已記不清吃下了多少小菜,也欠了多少條飛禽走獸的命。好在有點味覺,還記得生命的味道:酸甜苦辣。
想起這些,我就饑餓難耐,卻感覺到一陣陣胃痛。想起這些,我就說不出話來??偢杏X喉嚨被什么刺卡住,咳出了眼淚,咳出了鮮血……
咳嗽,就是非常時期的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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