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橋畔的沉吟（外二篇）

魏俊朝

我是在一個風勁云濃，將雪未雪的黃昏來到魏公橋的。

我來到魏公橋的時候，穿過了寂寥人稀的桑園路和數(shù)千年的云煙。桑園路邊上的一棵楊樹枝丫伸得老長，想要挽留簌簌落地的葉子，卻不能夠。葉子落下發(fā)出輕微的震顫，仿佛是歷史的回聲。我踩著這若有若無的聲音，過了市第二人民醫(yī)院，來到了魏公橋。

風如刀，閃著清凌凌的寒光掠過魏公橋。站在橋上的只有我，儼然成了別人眼中的風景。橋上，紅塵滾滾。橋下，涓涓一水，鱗浪層層。我的眼睛停留在嘩嘩浮動的細浪間，就像在欣賞一行行妙緒紛披的詩句，目光再也收不回來。讓我收回目光的，是一個衣著單薄的少年，路過魏公橋時的吸溜聲。天，真冷。

凜冽的寒風卷裹著塵埃，也卷裹著我，我仿佛也成了一粒塵埃。這些塵埃有的被裹進了橋下的小花園，有的落入了水里。我依然在塵世間漂浮，早晚也要落入浩渺的時光之海里。天寒地凍，小花園里不像春天那樣，花團錦簇。但是，那花朵仿佛還在眼前隨風搖動。我依然嗅得到那沁人心脾的香氣。這里只有老樹幾棵，柳條蒙絡。樹下，草蕭疏，將大地的心事半遮半掩。風進了園子，被樹阻擋，就像一條被馴服的小獸溫柔了許多。園子里的一角，有一樹梅，枝葉間已顯蕾，仿佛春天已掛在枝頭。

在冬天看見花蕾，就像在沙漠看見水，我欣喜若狂。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著那花蕾，就像把草長鶯飛柳舒花放的春天也攥在了手里。春天酷似沙漏，一年年地來，一年年地走，從來不因誰的挽留而停留，宋朝人王安國也說“留春不住，費盡鶯兒語”。就像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一樣，過去了就過去了，一去不復返了。

這個魏公橋里的魏公，所指的那個人，是一個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書法家，也是一個詩人。一個人，頭頂這么多的光環(huán)，也真夠厲害的。這個小名叫阿瞞的身世可不一般，是漢相曹參之后，爺爺是服侍過四代皇帝的曹騰，可謂是名門望族之后。曹操這個人小時候玩世不恭、荒誕不經(jīng)，前景不被人所看好。只有南陽的何颙認為他不平凡，何颙對他說：“漢室將亡，安天下者，一定是你曹阿瞞！”

曹操聽了這話，心里甭提有多得勁兒了，心里埋著的壯志一下子便升入了云霄。阿瞞靠顯赫家世的庇蔭和出色的文治武功，很快便出人頭地了。東漢靈帝熹平三年（174年），以孝廉推舉為郎，任洛陽北部尉，入仕途即與祖輩所從屬的宦官集團針鋒相對，這個小阿瞞，膽子真夠肥的，竟然與爺爺?shù)呐f部對著干，把老樹蒼顏、弓身鶴形的曹騰氣了個半死。

東漢末年，皇帝昏聵，宦官當?shù)溃癫涣纳?，餓殍遍地。董卓更是飛揚跋扈，驕奢淫逸。忠臣良將恨之入骨，又敢怒不敢言。曹操初生牛犢不懼虎，要借獻寶刀去行刺董卓。那是秋天的午后，城內(nèi)亂葉舞紛紛，一只大雁在城頭掠過，撲向不遠處的鄉(xiāng)村。他懷揣著寶刀來到董卓的住處，抽出明晃晃的刀來，結(jié)果董卓從穿衣鏡看到了曹操的舉動，笨拙地轉(zhuǎn)過身來。這時董卓的干兒子呂布也到了相府的門外。曹操急中生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佯裝獻刀。董卓將信將疑，接過寶刀。他終是膽怯，借著與董卓同去看馬的機會，騎馬飛奔而去，倉皇出逃。

這一失敗的壯舉，卻贏得了人心。曹操開始戎馬倥傯，縱橫四海。公元197年，曹操帶兵攻打張繡駐守的宛城。當時正是正月，一剪寒梅，飛雪飄零，宛城大地一片白茫茫。大兵壓境，張繡有些膽怯，謀士賈詡說：“大人，曹操兵威將猛，來勢洶洶，我們硬碰硬，無異于以卵擊石，毫無勝算，不如降了吧?！睆埨C沉思良久，點了點頭。進城了，曹操喜形于色，他見張繡的嬸嬸鄒氏膚如凝脂，霞姿月韻，就動起了心思。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張繡知道了這事，氣得眼里直噴火，就和手下密謀要干掉曹操。那是一個深夜，忽聽得一片喊殺之聲。他一個骨碌爬了起來，正好撞見了兒子曹昂。曹昂說：“父親，張繡帶兵殺過來了，我們快逃吧。”曹操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邊跑邊大叫：“典韋救我。”張繡在謀士賈詡的建議下事先偷走了典韋的雙戟，典韋雖虬須虎眉，力能扛鼎，但沒了武器，戰(zhàn)斗力大減。曹操損兵折將，損失慘重。到了魏公橋邊，眼看著張繡的部隊烏壓壓追了過來。曹昂說：“父親，您騎著我的馬快逃吧！”說完，和典韋回頭同張繡打斗起來。曹操脫離險境，曹昂和典韋因寡不敵眾，丟了身家性命。曹操得知，頓足捶胸，號啕大哭。

往事深似海，下筆已千年。雪花落了下來，窸窣有聲，仿佛我在魏公橋畔的沉吟：曹操早已化為一抔黃土，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也落入了荒煙蔓草間。

仲景南路

離了故鄉(xiāng)，心兒仿佛到哪里都是被流放。

回到南陽城區(qū)，這個待了四年的地方，心里突然一下子感到有些失落，月落山空，白河一泓，也無心去欣賞。就待在家里，繾綣在唐詩宋詞里。累了，就泡一杯普洱，聽一曲《涼涼》。媳婦說，外邊春色多撩人呢，出去走走。

去哪里呢？我的心里還裝著故鄉(xiāng)。媳婦說，別走得太遠了，就去仲景南路轉(zhuǎn)轉(zhuǎn)吧。于是我們步行，從明山路口往南，便是桑園路，這里逼仄而又短淺，它卻是這個城市肌體上，不可或缺的一根動脈血管。我站在魏公橋頭看風景，橋上行人匆匆，橋下水流淙淙。就在這里，鎮(zhèn)守宛城的張繡曾大敗曹孟德，斷后的猛將典韋戰(zhàn)死在橋上。如今時光流逝，這里已無鐵馬金戈，鼓角爭鳴，只有依依的垂柳，時而撩起那段塵封的歷史，讓過往的行人沉浸其中。

順著魏公橋南去，路兩邊店鋪林立，行人熙來攘往。我牽念著梅城公園里的梅花，步子一下子像燕子一樣輕盈。喜歡梅花的不只是我，還有柳宗元、李商隱、朱敦儒、李清照、王安石。他們都寫過不少關于梅的或清新雋永，或神完氣足的詩詞。我最喜歡的還是朱敦儒的《西江月：古澗一枝梅》，尤其其中一句：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幾年前讀過，至今記憶猶新。這時，我突然覺得自己就是歲月梢頭的一枝梅，等一個懂的人來尋。如今已是春光一半休。陌上，燕子說春寒，杏花殘。而我始終沒有等到那個人，只有沉默，獨自零落。

到了梅城公園，正是周末，里面紅男綠女如云，嘈嘈切切的聲音，驚飛了樹上棲息的鳥兒。里面的梅花已經(jīng)落了，我小立風前，撫摸著蒼皮癬斑的枝干，看著稀稀疏疏的嫩葉，不禁想起千年前，那個才華灼灼，命運卻一波三折的女詞人李清照，她在一首詞里說：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慈⊥韥盹L勢，故應難看梅花。沒有想到，我與她是相通的，都無繁花如簇的命運，皆有落紅如雨的感傷。

仲景南路，梅城公園是個最美的地方，梅花沒了，海棠還開著，貼梗海棠最艷麗，她的花也最輕佻，與枝干緊緊地貼在一起，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樣黏纏繾綣。我最欣賞垂絲海棠，有風骨，有個性，花和干之間，隔著一條線，始終保持著距離，不遠不近。近了，生罅隙，遠了，則寡淡，最好是這樣的距離，就像我與你，雖然隔了萬水，隔了千年，卻仿佛就在眼前。

抬頭，天空明澈高遠。太陽就像蛋黃，媚而不亮。在梅城公園穿行，入目皆是千花百草，春風從我身旁走過，繼續(xù)南下，它將告訴故鄉(xiāng)，我就像一粒塵埃，漂浮在仲景南路。解放廣場上，柳絲如剪，繁花如染，飛紅數(shù)點。

解放廣場往南，過濱河路，便是白河，一橋飛駕南北，它便是仲景橋了。橋上是紅塵滾滾，蕓蕓眾生，橋下是碧水一泓，往西流，途經(jīng)我的故鄉(xiāng)，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仲景南路，有了這座橋，如同一個人有了骨骼，便清奇了許多。我站在仲景橋上凝望白河，白河也凝視著我，我與她，已結(jié)識了多年。我想起二十多年前，與她的初見，曾朝我回眸一笑，使我有一種“初與君相見，便欲腸肺傾”的沖動。那個時候，我還是一個白衣勝雪的少年，豪情萬丈，義薄云天。流光如箭，歲月改變了那個少年的容顏，只有白河綽約的風姿依然。而今，站在仲景南路的橋上，看河水蕩著波紋，看鳥兒拂著水面飛過。我的思緒就像水紋一樣擴展，我就像母親養(yǎng)的一只鳥兒，翅膀硬了，終究要飛行，故鄉(xiāng)只是我老樹蒼顏時的歸途，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離開和到達的過程，何必為了短暫的離去而傷感呢？

從仲景南路往回走，心里輕松了許多，我和拂面而過的風兒呢喃，朝盛開的花兒微笑，和心里的傷感握手言和。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是我可愛的家鄉(xiāng)。

對于一個奔走在他鄉(xiāng)的游子來說，桃花、家鄉(xiāng)這兩個柔軟的詞匯，一定會讓他有淚如傾。新野的詩人岑參也說：“塞花飄客淚，邊柳掛鄉(xiāng)愁?！奔亦l(xiāng)的桃樹也一定掛著我的鄉(xiāng)愁吧？

我的家鄉(xiāng)在小城新野，南部的津灣村，她在襄陽北，南陽南，桃紅灼灼，碧水清漣，嫩草如煙。曾經(jīng)一度是一個孤離荒寒、其貌不揚的小村莊，就像一個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女子，輕移蓮步、欲笑還顰地走過春花秋月、夏荷冬雪，后來，因為擴大了優(yōu)質(zhì)桃種植面積，引來了賞花人，才使她婦孺皆知。

立春才不久，離家已三年，人到中年，一直居無定所，游歷四方。娘說，咱家的桃花開了，你不回來看看嗎？娘的一句話，讓我淚水狂流，春衫濕透。坐上班車，我回鄉(xiāng)了。穿過百里畫廊，拂去塵世滄桑，我回到了睽違了三年的家鄉(xiāng)津灣。下了車，迎接我的是葳蕤的草木，散亂的煙霞，嘹嚦的鳥鳴，還有疙瘩爺高亢敞亮的歌聲：誰不說俺家鄉(xiāng)好……

在村子里行走，入目的是枝干遒勁的槐，皮似龍鱗的松，姹紫嫣紅的花。道旁，楊柳為誰春，搖著金縷？我問母親，她老人家一頭霧水，沖著我直搖頭。這時，一個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趣顛顛地奔過來，牽住我的衣角問：“叔叔，你是從外邊回來的吧？”那亮颯颯的拖腔，長過三年的時光。我剝了一個糖，彎下腰塞進他嘴里，小家伙吸溜了一口鼻涕，一溜煙跑了。母親說：“三嫂家的小孫子，你離開家的時候，他還咿呀學語呢，轉(zhuǎn)眼就要上學了，時間過得可真快。”說完母親一聲長嘆，震得路旁的花兒撲簌簌落了下來。

第二天，朝暾初上，我孑然一身向桃花海走去。一路上，林木疊翠，鳥聲斷續(xù)，百卉爭妍，蝶亂蜂喧。輕風拂過，搖曳的柳絲拽住了我的衣襟，一朵黃澄澄的花兒還向我拋著媚眼哩。林子里，桃花已經(jīng)開了，在陽光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這些桃花，是從《詩經(jīng)》里走出來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也是從《唐詩三百首》中溢出來的，人面桃花相映紅。我徘徊在桃花源里，面前依稀出現(xiàn)了一個叫汪藻的人，他弓身鶴形，瘦得只剩下一縷詩魂。他吟詠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這家鄉(xiāng)的桃花一定也是脈脈含情的吧，就像一個個衣香鬢影、霞姿月韻的女子，在等待著你來一場鶼鰈情濃的約會。

我向那一朵朵桃花揮了揮手，道了聲珍重，想去白河灘轉(zhuǎn)轉(zhuǎn)。這時偶遇年逾古稀、老樹蒼顏的王伯，他說津灣種桃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三國。我不由自主瞪大了眼睛。不曾想，家鄉(xiāng)的桃枝枝干干都是滄桑，片片葉子都是歷史啊。劉關張屯兵新野，撫摸過城里擎天的漢桑，也徜徉過家鄉(xiāng)津灣的桃林，干一杯桃花釀。凌云健筆意縱橫的庾信，暮年還鄉(xiāng)的時候也折過家鄉(xiāng)的桃花，寄予仗劍走天涯的友人。我想，如果詩人李青到津灣的桃園走一遭，看一看這蝶圍蜂繞的桃花，他一定會靈感迸發(fā)、筆底春風，寫下語言凝練、意境遙深的百桃詩，而不是百柳詩的。

這樣想著，就到了白河邊。遠處，麥苗蔥郁，似廣闊的牧場。油菜花金黃，如十萬匹錦緞。近處，夕陽如酒，灌得河面面頰微醺。水中央，一艘月牙兒似的小船，一位深目高顴、青癯簡靜的老人劃著槳，槳聲欸乃。河灘上，一對青年男女挽頸勾肩，幽幽地說著情話。一棵桃樹迷失了，離開了林子，孤獨地長在河灘邊，或許在等待誰，也許誰都不等。她只是不愿辜負這謖謖的春風，和煦的太陽，依然怒放在這春天里。我站在她身旁，看著她，她也看著我，四目勾連、溫語軟言。這時，一陣疾風過，幾朵桃花墜地，似雨點劃過滄桑，如彩蝶飄過蒼茫。其實，人的一生，就像這桃花，有怒放，有凋零。不論是走在波峰，還是谷底，都要腳踏開心，手握快樂。人活一生，草木一秋，為何彷徨，何必憂愁。

往回走的時候，已是暮色低垂，倦鳥歸林。賞花人似錢塘江潮已經(jīng)退去，送走了車馬轔轔，人語喧喧。津灣有些倦了，一下子睡了過去，睡得很沉實。橐橐的腳步聲，啁啾的蟲鳴是叫不醒她的。叫醒她的，一定是第二天從四面八方奔赴而來的賞花人。清心玉映，一襲紅衣的津灣，還要笑語盈盈地迎接這些慕名而來的外鄉(xiāng)人。她還要為他們翩翩起舞，再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暮色和春風已爬上了枝頭。遙望，星如月。近看，萬畝桃園浩然無涯。采摘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回到家插在瓶子里，離鄉(xiāng)的時候，我會帶著，讓家鄉(xiāng)津灣的春色和我一起遠行。

責任編輯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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