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之春

張斌川

如果你于一個春日的清晨，站在通滸大橋向東南方向眺望，你會看到沉靜、秀美、敦厚的京杭大運河，自遙遠的北方而來，一路南下，在草長鶯飛的江南大地上砥礪前行，經(jīng)滸墅關(guān)、抵楓橋、過橫塘，到達千頃碧波的石湖后，大運河折向東流出蘇州高新區(qū)，入澹臺湖折向南，走向更加遙遠的南方。

這時節(jié)，從通滸大橋到石湖20多公里的運河兩岸萬物勃發(fā)，堤旁柳樹長長的枝條隨風飄拂，當然還有榆樹、桑樹、槐楊、木棉、梧桐、楓樹，都在春天的煙霧微醺里蘇醒。禾雀花、杜鵑花、山茶花、紫藤花、迎春花、杏花、梅花、海棠花綻放得此起彼伏，改變了運河兩岸的顏色。一支支首尾相接的船隊，在春秋、在隋唐、在宋元、在明清的漫長歲月里，都是這樣南來北往。船是運輸船。如果是專門的跑船人家，運河幾乎成了他們生活的全部。船就是運河上的家。船頭機艙處大多晾曬著各色衣物，飯點時分，就會有炊煙升起，船上的男人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偶爾會在相向而行的船上看見熟人，男人便會在船與船交會的時刻揮一揮手，高聲打個招呼，日常生活的活色鮮香氤氳在蒙蒙的水霧中，顯示出一種祥和縹緲的美來。這時，一掠黃鸝飛上了樹，那歡快的叫聲把運河的春天都染綠了。春日高照，陽光柔軟，水澤和草木間蒸發(fā)的水汽搖曳，萬物都陶醉在這特有的明媚、迷人、濃麗的運河春景中了。

這是大運河的2500多個春季。每一位抵達大運河的人，都會感受到，這條開掘于春秋，完成于隋朝，繁榮于唐宋，取直于元代，疏通于明清的大運河，所蘊含的神秘信息和奇妙代碼。

對于這條大河的瑰麗想象，最早萌芽在我關(guān)于京杭大運河的地理課上：千帆競逐，舳艫千里，一艘艘巨大的貨船，在兩岸鼎沸的市井聲中，穿梭在1800公里的水道上。

☉ 京杭大運河蘇州高新區(qū)段

那時，我在武陵群山中的一個小鎮(zhèn)上學(xué)。小鎮(zhèn)在海拔1600多米的高山上。“卜”字形的街道，在山谷蜿蜒。街道窄窄的一條，兩邊是店鋪和民房。長一點的街道，一頭連著崇山峻嶺中的遙遠的縣城，另一頭逶迤而去，在更加蒼茫的群山中，連接著更加廣袤的世界。短一點的街道是老街。老街更加狹窄，不過兩三米的距離。兩邊是錯落有致、高低起伏的二層木質(zhì)小樓，灰瓦覆頂，大部分是明清時期的建筑。房屋與房屋之間有高高的馬頭墻。馬頭墻狀若馬頭，造型簡樸，線條柔暢，因年深日久，顯出斑駁的色彩。一到春天，那些被鳥雀銜來的草木的種子，就在馬頭墻上生根發(fā)芽開花。一時間，墻上繁花點點，綠意茵茵，滿街春色肆意流淌。老街從長一點的街道分岔出來，不過五六百米，便沿著一面山坡往上爬，街面便成了一級一級的臺階，臺階因勢賦形，有十幾二十級的，也有兩三級的。臺階攀爬一段時間后就歇一歇，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一截稍顯平整的街面，不多一會兒，臺階重又出現(xiàn)在腳前。爬過無數(shù)級寬窄不均的“梯田式”的臺階后，老街遇到一家鐵匠鋪，向左轉(zhuǎn)了一個小彎，然后猛地拐向右邊，沿著一溜平緩的山峁呼啦啦鋪開去，不過兩三千米就到了老街的盡頭。

老街的盡頭是我就讀的小學(xué)。小學(xué)在山峁的最高處，站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可以俯瞰整個小鎮(zhèn)的影子。

那時候，謎一樣的小鎮(zhèn)牽扯著我稚嫩的目光。高山并沒有將我的視野抬升。我認識的那些鄉(xiāng)間小溪究竟流向哪里，我一無所知。因此，當六十多歲的老先生講到隋煬帝楊廣三下?lián)P州，康熙、乾隆二帝六下江南的情景時，我保持了一介平民對于皇家龍船隊伍的悠遠遐想。

很多年以后，當我無意間讀到《隋書》上關(guān)于隋煬帝第一次下?lián)P州的情形，仍然為皇家船隊的高聳壯麗而震撼。據(jù)說，隋煬帝乘坐的龍舟，長200尺、高4層，宛如一座龐大的皇宮，最上一層正殿、內(nèi)殿、東西朝堂一應(yīng)俱全，是煬帝處理公務(wù)和接見臣子的場所；中間兩層有房間120間，飾以丹粉，裝以金玉，雕鏤奇麗，專供煬帝休息和娛樂；最下層為內(nèi)侍居住，負責煬帝的日常生活及安全保障。龍船狀若一條騰飛的巨龍。龍頭引頸高踞，威目圓睜；龍尾高峻聳立，劍指蒼穹。旌旗麾幟，獵獵有聲；鼙鼓疏擊，清揚空明?；屎蟪俗摹跋梵ぶ邸本o隨其后，翔螭舟比龍舟稍遜風騷，但宏壯闊大幾無差別。另有高達3層的水殿大船9艘，其他人等分乘各色船只不等，共計5200多艘。船頭船尾相接，綿延200多里。傳說僅拉纖的壯丁，就有18萬之巨。浩浩蕩蕩，千載一時。

那一年，是大業(yè)元年，即公元605年。一年前，隋文帝楊堅病死，隋煬帝即位，正式登上權(quán)力巔峰。從此開始了他建東都、造宮室，修運河、復(fù)長城，立科舉、強集權(quán)，去豪強、除后患，威西域、征高麗，意在建立爍今震古的宏圖偉業(yè)的帝王生涯。

隋煬帝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修陽渠故道、汴渠故道為通濟渠，同時修東漢陳登所開的邗溝直道。

出巡揚州，成為情理之中的事情。這是一場從春天就開始籌劃的盛大出巡。隋煬帝選擇在農(nóng)歷八月十五出發(fā)。那一天，洛陽城里碧空萬里，祥云千層。在這充滿詩情畫意和收獲喜悅的金秋時節(jié)，隋煬帝偕后宮、公主、諸王、百官及僧尼道數(shù)十萬人，聲勢赫赫地出巡了。

出城不久，但見城郭隱去，遼闊的田野色彩繽紛：黃燦燦的水稻，顆粒飽滿；紅彤彤的高粱，擎著燃燒的火云；麥波滾滾閃金浪，棉田一片白茫茫。梨子、橘子、棗子、柿子滿樹滿枝。秋景映入碧波，黛山沐浴陽光。

隋煬帝立于龍舟之上，極目遠眺，處處都是成熟糧果的芬芳，大運河銜山遠去，緩緩流入天際。不知不覺間，暮鴉翻飛、夕陽入水。船行兩岸，空曠平遠。一個蕭疏的村莊映入眼簾。村莊不大，十來戶人家稀稀拉拉散落在大地上，孤獨的木頭房子在沉沉暮靄中，沉默不語。一灣細水清清冷冷，繞村遠去。

運河滾滾，夜幕降臨。要說最迷人的，莫過于掛在天上的那一輪明月了?！叭f里無云鏡九州，最團圓夜是中秋?！彪m然，那個時候中秋節(jié)尚未興起，但祭月、拜月，古已有之。

是夜，皓月當空，寒星數(shù)點，水波如霜。龍舟上定是燈火通明，鼓樂之聲依舊聞于數(shù)里之外。隋煬帝依欄凝望那遙遠的夜空，面對著這輪照耀九州的明月，他又想了些什么呢？他有沒有對月舉杯，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

亡國之君，多被毀譽。我們了解到的隋煬帝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昏君，說他窮奢極欲、荒淫無度，說他濫用民力、敗家亡國?；蛟S，我們欠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他融合南北之詩風，開一代之先河；他開創(chuàng)科舉制度，重構(gòu)和豐富了社會結(jié)構(gòu)，健全和完善政治制度；他開挖通濟渠、永濟渠，疏浚邗溝和江南運河，歷史上首次實現(xiàn)了大運河的南北貫通，勾連起黃河與長江兩大流域經(jīng)濟圈、文化圈，中國由此開始了跨越千年的宏大工程。

大運河的開通對隋以后的封建王朝乃至當今社會都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這是一位帝王的眼界與使命。

此后漫長的時光里，隨著大運河大規(guī)模開鑿疏浚，一個個村落、一條條河流、一座座城鎮(zhèn)被運河串聯(lián)，一幅南北交融、互鑒互通、多元共生的運河繁華圖，在中華大地上徐徐展開。古老的中國因為運河而再一次重構(gòu)。

2003年，那個曾經(jīng)在高山之巔想象京杭大運河的孩子，來到了蘇州。此后，他一直在高新區(qū)工作和生活。

那年春天，他迫不及待地來到了大運河跟前。面對我們祖先用了2500年時間與大自然共同完成的大地上的壯麗奇觀，一時間，竟啞然無語。

面對一條奔騰不息的河流，我相信，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只屬于自己的獨特感悟。

就像幾千年前，一位儒家圣人站在河邊，看著浩浩蕩蕩、洶涌向前的河水，發(fā)出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千古喟嘆?？鬃釉诿鎸σ粭l河流的時候，有形與無形，有限與無限交匯在一起，他看到了時光中流淌的河流，也看到了河流中流淌的時光，當然也看到了自己正卷入在時光的流水里，不舍晝夜地流淌著生命里的點點滴滴。

同為圣賢的道家學(xué)派創(chuàng)始人老子，面對一條河流的時候，卻又是一番與眾不同的感悟：“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痹诘兰覍W(xué)說里，水至善至柔，水性綿綿密密，微則無聲，巨則洶涌。水與人無爭又容納萬物，有滋養(yǎng)萬物的德行。

那一天，正有春雨。風雨中的大運河，蘊涵著天地間的生命力量。歷史的風韻、文化的底蘊、江南的素雅、日常的情調(diào)……都在一條運河中纖毫畢現(xiàn)。當然，大運河也有樸素的一面，只不過人們面對它的時候，往往被它雄渾的氣勢所震懾，從而忽略了作為一條河流的基本形態(tài)。

一條大運河，在歷史學(xué)家眼里，是一部波瀾壯闊的中華文明史、是燭照華夏民族的精神家園；在文化學(xué)者看來，它是民族歷史的百科全書、是世界優(yōu)秀的文化遺產(chǎn)；在經(jīng)濟學(xué)者眼中，它是滋養(yǎng)區(qū)域繁榮的生命臍帶、是流淌著黃金的經(jīng)濟動脈；而對于生活在江南的人們來說，大運河既是歷史的宏大敘事，也是現(xiàn)實的家長里短。婦女們在運河邊淘米浣洗，女孩們在運河邊照影嬉戲，最調(diào)皮的還是男孩們，一個猛子扎進運河里，捉魚摸蝦、戲水玩鬧，直到岸邊大人看見船只漸近，疾喚小孩，才戀戀不舍冒出腦袋，極不情愿地上岸來。

那些沿河而建的古鎮(zhèn)、古橋、古井、古塔、古亭，流傳在運河兩岸的古訓(xùn)、古諺，與一條條蜿蜒交錯的巷弄、一道道柔波潺潺的河流，揉碎在“水陸并行、河街相鄰”的雙棋盤格局中，共同描摹了一個神形兼?zhèn)洹庀笕f千的江南。

眾多像大運河一樣動人多彩的山水人文，構(gòu)成了江南的文化命脈和集體記憶，它讓生于斯、長于斯的人民懂得了向往和追求的理想之美，懂得了智慧創(chuàng)造輝煌的現(xiàn)實之美。

今天，在大運河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正發(fā)生著巨大的改變，但仍有超過3億的人們，生活在大運河兩岸。時間，并沒有讓它成為冷冰冰的遺跡，反而在悠久的時光長河里，支撐著日常的生活，激發(fā)了絢爛的靈感，啟迪著尋常人家的心智，指引著更加遙遠的未來。

大運河，始終是我們心中敬畏的歷史和活的靈魂，即便經(jīng)歷了2500年的歲月輪轉(zhuǎn)，它仍在平靜而持續(xù)不斷地繼續(xù)著，帶著一種生命的本能。

2500年過去了，大運河的春天還是春天！

春天又要到了。我想再到大運河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