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吹管樂器溯源

文 圖/蔣薇

三四千年前的上古時期，華夏就以禮樂通神、治國、教化民眾，輝煌的音樂文明孕育出眾多形態(tài)各異的樂器?！吨芏Y·春官·笙師》載：“笙師掌教龡竽、笙、塤、龠、簫、篪、篴、管、舂牘、應(yīng)、雅，以教祴樂。”這些樂器承載著先民的智慧，為現(xiàn)今民族樂器的濫觴，它們在歷史長河中各領(lǐng)風騷、歷久彌新。

《周禮》所載的“龠、簫、篪、篴”是中國吹管樂器笛簫的前身，均為無簧吹管類樂器。無論豎吹、橫吹、斜吹，還是單管、編管，它們都用口腔吹出成束氣流，以斜面的角度吹入管狀樂器的吹口端，從而產(chǎn)生邊棱振動，在管內(nèi)形成音波，并以橫開的音孔縮短管長，發(fā)出與管長相應(yīng)的音高頻率。

笛簫在中國傳統(tǒng)樂器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因其極具表現(xiàn)力的音色和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常常居于樂隊的首位。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斗轉(zhuǎn)星移，周代的龠、簫、篪、篴發(fā)生了怎樣的流變？這里嘗試通過梳理出土文物，查證歷代文獻，比對傳世的圖畫、石刻等，厘清源流，一探民樂吹管的古往今來。

“龠”之溯源

明代韓邦奇《恭簡公志樂》之“周舞”圖

史載，夏朝有皇家樂舞《夏籥》（又作《夏龠》，又名《大夏》，“籥”“龠”讀“月”音），用以歌頌大禹功績?！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吩唬骸坝砹ⅲ趧谔煜?，日夜不懈，通大川，決壅塞，鑿龍門，降通潦水以導河，疏三江五湖，注之東海，以利黔首。于是命皋陶作為《夏龠》九成，以昭其功?！薄抖Y記·仲尼燕居》中記：“下管《象武》《夏籥》序興，陳其薦俎，序其禮樂，備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睎|漢鄭玄注：“《象武》，武舞也；《夏籥》，文舞也。”唐人孔穎達疏：“《夏籥》謂大夏文舞之樂，以《象武》次序更遞而興?！?/p>

《夏籥》得名于表演時舞者手中拿著的“龠”，它是一種目前只見于史籍中的笛簫類吹管樂器。據(jù)載，龠由西方伊耆氏傳入中國。《禮記》稱：“葦龠，伊耆氏之樂也?！标P(guān)于龠的音孔，歷代各家所說并不相同。三國魏張揖《廣雅》曰七孔；漢代《毛詩故訓傳》曰六孔。其后，東漢鄭玄注《周禮》、晉郭璞注《爾雅》均說是三孔。明朱載堉《律呂精義》中說：“籥、龠二字，本是一器?！睆膱D像資料中可知，龠為單管，豎吹，有三孔和六孔兩種，吹口一端有豁口，頗似現(xiàn)今流行的簫。筆者認為，早期的龠或為三孔。依據(jù)《周禮·春官》“龠師掌教國子舞羽、龡龠”的記載，龠舞者應(yīng)是一手舞羽，一手吹龠的，一只手兼按六孔似不易掌握，據(jù)此推斷，初時龠三孔較為合理。隨著樂律和樂器的發(fā)展，后世又產(chǎn)生六孔等多孔龠。只是這些龠都被后來的其他笛簫類吹管樂器替代，慢慢遺失在了歷史的長河中。

“簫”之探幽

“簫”，即“箾”?！渡袝び輹ひ骛ⅰ吩唬骸昂嵣鼐懦?，鳳皇來儀?！币馑际巧貥份喎葑嗑徘?，鳳凰翩翩起舞。孔子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是音樂欣賞中的千古佳話?！渡亍芳礃肺琛逗嵣亍返暮喎Q，傳說是舜時的宗教性樂舞，在周朝被奉為宮廷雅樂中的杰出代表，它以當時流行的簫為主要伴奏樂器而得名。那么，彼時的簫為何物？

長子口墓出土骨排簫M1:112

《世本·作篇》云：“簫，舜所造。其形參差象鳳翼，十管，長二尺。”《廣雅·釋樂器》云：“簫，大者二十四管，無底；小者十六管，有底?！敝祆洹吨熳诱Z類》說：“今之簫管，乃是古之笛，云簫方是古之簫，云簫者，排簫也?！睋?jù)考，至少在唐代以前，簫還是一種編管樂器，即今天的排簫。元明以后，為了區(qū)別于單管的洞簫，才最終將其定名為排簫。

如今的簫又稱洞簫，是單管、無底、有6—8 個按音的指孔，與排簫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吹管樂器。排簫是將若干同種材質(zhì)的管狀物按一定順序排列固定起來的整體樂器，每支管的內(nèi)部均用軟物堵住，分別構(gòu)成獨立的吹管。吹奏時，氣流從吹口上方進入管中，在管的內(nèi)腔中震動而產(chǎn)生樂音。

1997 年河南鹿邑太清宮鎮(zhèn)長子口商末周初長氏貴族墓出土的5 件骨排簫是目前發(fā)現(xiàn)最早的排簫實物。這些排簫由長度遞減的禽類腿骨制成，其中保存最完好的M1：112 為13 管，最長管32.7 厘米，最短管11.8 厘米，出土時管身有帶子束管的痕跡，現(xiàn)藏于河南省博物院。

淅川下寺一號楚墓出土石排簫

曾侯乙墓出土竹排簫

此外，目前還發(fā)現(xiàn)不少其他材質(zhì)的排簫實物，如河南淅川下寺一號楚墓出土了一件2500 年前用整塊漢白玉雕琢而成的13 管石排簫。曾侯乙墓出土了2400年前的2 件竹排簫，它們形似鳳凰一翼，都是由13 根長短不同的細竹管依次排列，用竹絲纏縛而成，表面飾有黑底紅色三角回紋的漆繪。這2件曾侯乙墓排簫，形制相同、管長有別，是一對“雌雄簫”，剛出土時，在沒有脫水的情況下，有8根簫管尚能吹奏出樂音。

據(jù)考古出土資料和文獻資料可知，中國是排簫的發(fā)源地，南北朝、隋、唐各代的宮廷雅樂中，排簫都占有重要位置。遺憾的是，清代中后期，或因戰(zhàn)亂，它逐漸銷聲匿跡，傳統(tǒng)演奏技藝并沒有傳承下來，只能由我們不斷挖掘和復原。

“篪”之索隱

《詩經(jīng)·小雅·何人斯》中“伯氏吹塤，仲氏吹篪”的記載，反映了“篪”這種樂器在春秋時期就已存在。宋代《太平御覽》引《五經(jīng)要義》載：“篪以竹為之，六孔，有底?！彼侮悤D《樂書》亦載：“篪之為器，有底之笛也?！?/p>

1978 年曾侯乙墓出土的2 支篪是目前僅見的實物，它們是一對雌雄篪，均由單節(jié)苦竹制成，外形基本完好，內(nèi)壁稍有腐爛，全身髹漆，器形和紋飾基本相同，局部和尺寸略有差別，均為吹孔在上的橫吹單管樂器。其中一支兩端封閉（有底），一端以自然竹節(jié)封底，一端以物填塞，全長29.3 厘米，徑約1.9 厘米，在管身一側(cè)近兩端處，各開一橢圓出音孔，在與吹孔、出音孔呈 90°的管身另一側(cè)條形平面上并列開5 個指孔。

圖①長沙楊家灣6號墓出土作樂木俑

圖② 曾侯乙墓出土篪

圖③馬王堆漢墓出土篴（《中國古代樂器》，文物出版社，1983 年）

根據(jù)吹孔的位置和整體構(gòu)造，篪的演奏方法或許有多種。從長沙楊家灣6號墓出土作樂木俑和山東南武陽漢元和、章和年間（84—88 年）畫像石來看，吹奏時可能是雙手掌心向里，篪身放在大拇指、食指之間，吹孔與出音孔向上，左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分別按一、二、三孔，右手中指、食指按四、五孔。從晉人郭璞對《爾雅·釋樂》的注中可知，最晚在晉代，篪的吹孔已改用一個高出管身1寸3分（約4.3 厘米）的“翹”（即后來所謂“義嘴”）吹奏。漢魏六朝以后，隨著清商樂的興起，篪成為吳聲的主要伴奏樂器。隋唐時，篪仍是宮廷音樂的主角之一。宋以后，隨著雅樂的失傳，篪逐漸退出歷史舞臺。

“篴”之解惑

“篴”，《周禮·春官·笙師》中鄭玄注“杜子春讀篴為蕩滌之滌，今時所吹五空竹篴”，他延續(xù)了西漢末年杜子春的說法，認為篴即東漢時流行的五孔竹笛。東漢劉熙《釋名·釋樂器》曰：“篴，滌也，其聲滌滌然也?！泵鞔燧d堉認為篴與當時的笛是同一物，其《律呂精義》中載：“蓋篴與笛音義并同，古文作篴，今文作笛。其名雖謂之笛，實與橫笛不同，當從古作篴以別之可也。嘗考古制籥、篴二物，大同小異：籥之吹處，類今之簫；篴之吹處，類今之楚（即古代笛簫類吹管樂器，豎吹或斜吹）。吹處不同，此所以異名也。”這里說的笛應(yīng)該不是后世出現(xiàn)的橫笛，而是一種豎吹的管樂器。朱氏認為籥和笛幾乎沒有分別，只是吹孔設(shè)計不同，他指出：“篴制與籥全同，唯吹處與籥異，上端比籥長出五分，以木塞之，其木后畔微削，使通氣于吹孔，吹孔在篴之后，其制即今所謂楚者是也?！庇纱丝梢?，直到明代，笛仍有豎吹的，與如今的簫異曲同工。值得一提的是，古代實際上是既有豎吹之笛，也有橫吹之笛。1973 年，馬王堆漢墓就曾發(fā)現(xiàn)過2 支竹制橫吹單管多孔樂器，一支長24.7 厘米，另一支長21.2 厘米，均是正面6 個音孔，側(cè)面1 個吹孔，吹孔與按音孔呈90°直角。墓內(nèi)記有陪葬品的竹簡上，記有“篴”。以此可見，今天笛子的模樣在漢代就已成形。

由于中國歷史悠久、地域廣袤、民族眾多，加之古時交通不便、交流不易，文獻資料記載、留存頗難，所以吹奏方式不同的笛簫類吹管樂器的名稱一直存在通用、混用、代用、誤用的情況。

西周時期，中國形成了獨有的以制作材料為依據(jù)的樂器分類方法，即“八音”分類法。據(jù)《周禮》記載，“八音”為金、石、土、革、絲、木、匏、竹。

有一種葫蘆叫匏瓜，古人曾用干老的匏瓜制成樂器，即匏類樂器。匏類樂器基本上都是簧片樂器，包括笙和竽等。

其他樂器

“竽”“笙”，同為簧片樂器族內(nèi)的多管吹孔簧鳴樂器，兩者形制相仿，竽大笙小，皆屬周朝“八音”分類法中的匏類樂器，是如今笙的鼻祖。

“塤”，大多為陶土燒制，一般是圓形或橢圓形，最初只有一個吹口，有音孔，而后慢慢增加演變?yōu)榱?、八孔、十孔等?！鞍艘簟敝校瑝_屬于土類樂器，古人謂之“立秋之音也”，在遠古樂隊中起到充填中音、和諧高低音的作用。塤在很長一段時間曾淡出中國音樂的舞臺，不過近年來，我們又見到了它的身影。

“管”，在現(xiàn)代仍有名稱極近的樂器—管子，是一種雙簧哨嘴類的吹管樂器，據(jù)考為西域傳入中原，古稱“觱篥”（或“篳篥”）。春秋、秦漢的文獻中均有“管”的文字記錄，如《詩經(jīng)·周頌》言：“簫管備舉?！辈贿^這些文獻從未提及此時的“管”是否有簧片發(fā)聲，《宋書·樂志》中云：“《月令》：‘均琴、瑟、管、簫?！嚏哒戮湓唬骸苷撸伍L尺，圍寸，有孔無底。’其器今亡?！奔又?，目前還未有考古實證，所以我們尚無法判斷當下的管子和“管”的淵源。

“舂牘”，是竹制的打擊樂器，大的長2—2.3 米，小的長0.3—0.6 米，鑿通，兩頭開孔，筒身繪彩畫，演奏時雙手持以杵地，如使舂杵，后逐漸被拍板取代?！皯?yīng)”，是帶有椎的小鼓，撞地以發(fā)聲。“雅”，是一種打擊樂器，《周禮·春官·笙師》中鄭玄注“雅，狀如漆筩而弇口，大二圍，長五尺六寸，以羊韋鞔之，有兩紐，疏畫”，也是一種鼓。它們都不是吹管樂器。

從現(xiàn)有實物和史料中可知，各式各樣的吹管樂器至今已有9000 年的歷史。這些樂器的誕生與發(fā)展遵循著從簡單到復雜、從初級到高級、從不定音高到確定音高、從音列簡潔到音列繁復的過程及規(guī)律。從古至今，竽、笙、塤、龠、簫、篪、篴、管曾爭相輝映，而后又與來自西域的音樂文明交融共存，和鳴奏響著華夏古韻，一起見證了中華文明的繁榮昌盛，也為穿云裂石的神州管樂奠基了基礎(chǔ)。雖然它們中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散落在陳年古籍的文山字海中，可是考古工作的推進終將使其得以重見天日。無論曾經(jīng)的稱謂和形制如何，它們都將繼續(xù)為中華吹管樂器的未來提供源源不斷的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