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澤仁
傍晚的太陽把一群草羊送回院中,達(dá)咪像招呼歸來的孩子一樣溫和地喊著其中兩只小羊的名字,那兩只小羊便仰頭朝著達(dá)咪咩咩地答應(yīng),接著就有其他小羊跟著一起清甜地叫起來,短小的尾巴在它們身后快速地?cái)[動,像為達(dá)咪送上了一首歡樂的小曲。
羊們挨挨擠擠地走進(jìn)羊圈,在一截靠墻的木槽前站成一排飲解渴的玉米面湯。后來的羊們聽到吱吱的暢飲聲,便一頭擠了進(jìn)去,剩下一只羊站在干燥的羊糞蛋上,長久地看著沒有一絲縫隙可以抵達(dá)木槽。它性急了,退幾步后,埋頭猛地沖上去用一對角頂撞木槽邊的羊,被撞的羊并不回頭,只用后蹄去踢那只羊,動作閃爍。達(dá)咪在門外聽到羊們的爭斗,她沉下嗓音嚴(yán)厲地喊了一聲頭羊的名字。頭羊聽到后,立刻從木槽里抬起頭,一對法印樣的角同眼神一起莊嚴(yán)地轉(zhuǎn)向圈門外,面湯在它的胡子上滴流著。邊上的羊們在它仰望的那一刻,隨徐徐落下的糞灰安靜了下來。頭羊沒有再聽到喊聲,便埋頭安心地飲食起面湯。
申古歸來的半個影子落進(jìn)了院子,他并不像往常那樣極力從枯萎的喉嚨里吹出牧羊歸來的哨聲,也沒有回到院子。
達(dá)咪關(guān)上羊圈門,轉(zhuǎn)身對著那影子喚:“老頭子,吃晚飯了。”
申古沒有回應(yīng),他的影子像半截木樁一樣杵在院門口。達(dá)咪用手擋住額頭上的陽光,出門去看申古。走到門口,只見一個穿藍(lán)衣服的少年,正從小路邊的墻影下大步朝他們走來。越來越近了,少年從疲累的面容間展露出笑,接著對達(dá)咪和申古喊了一聲:“姨父姨母。”達(dá)咪聽到這明亮而甘美的聲音,快步走上去迎少年,握住他的雙手,細(xì)細(xì)地打量起來:他額上留著層層汗?jié)n,頭發(fā)和衣褲滿是塵土,腳上的鞋尖也磨破了。
達(dá)咪用微顫的聲音問:“是我的孩子七耀?”
少年聽到達(dá)咪這親愛和善的聲音,微微濕潤的眼睛瞬間流露出深透明亮的光芒,他回答:“是的,我是七耀?!?/p>
邊上的申古這才上前去手扶在少年的腕上,他扶得那樣小心慎重,仿佛多一點(diǎn)或少一點(diǎn)力量都會怠慢了他,細(xì)密的皺紋在申古的臉上雜亂地舒展。
七耀跟著兩位老人進(jìn)了光線昏暗的鍋莊屋,達(dá)咪把七耀引到火塘邊落座,并為他的到來往火塘里添了一撮箕引火用的干松果,火光慢慢點(diǎn)亮了整個屋子。達(dá)咪端起煨在火塘邊的土罐子,為七耀盛滿一碗奶茶,說是喝下它可以解乏。七耀聞到奶茶香氣,饑渴在這時重新襲來,他端起茶碗一口緊著一口地喝。達(dá)咪用鐵鉤刨開火塘邊沿的炭灰,里面就露出了幾個麥餅,她撿出餅子,三吹三打后遞給七耀,又取了一個遞給申古。他們一口麥餅一口奶茶地吃起了晚餐,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來。
達(dá)咪的心從七耀忽然到來那刻起便風(fēng)吹麥浪般起伏著,又是高興,又有隱隱的擔(dān)憂。七耀單純地微笑著,享受著與兩位老人的團(tuán)聚。他借著火光打量著被煙火熏黑的鍋莊屋子,一排靠墻的壁櫥上扣掛著幾把擦得锃亮的銅瓢,瓢底跳躍的火光像幾朵遠(yuǎn)山的夕陽。屋子中間的柱頭上垂放著幾根皮條和兩件羊絨褂子,一件的邊子上用綠絨線繡著狗牙花紋。七耀就去看達(dá)咪,她和自己的母親是那么相像,連繡花的手藝也一樣,只是眼前的姨母性子溫和,與母親這個稱呼如此貼近。七耀不愿細(xì)想下去,他側(cè)過臉去看姨父,他正用手蘸了碗中的茶面子去揉一張羊皮,揉得用力的時候,下巴也跟著微微抖動起來,羊皮在他手中扭來扭去,像有著倔強(qiáng)的生命。
“你阿媽還在用酒火燒膝蓋嗎?”
七耀聽到姨母突然問話,他頓了頓,他想起了阿媽的寒腿病,那是被牧場上的雪水和雨水浸泡出來的。疼得厲害的時候,她就在洋碗里倒半碗白酒,劃一根火柴點(diǎn)燃,然后用手去舀起那藍(lán)幽幽的火苗,潑在膝蓋和腳背的痛處快速搓擦,那只腳就像火塘里的柴根一樣燃燒著,如此能起到通溫解痛的療效。七耀每次看見都會驚叫著去吹滅那火焰,并抱住阿媽的腿不讓她再進(jìn)行下去,直到睡著了,那雙守護(hù)的小手也不肯松開。姨母是見過這場景的,她很欣慰七耀從小就懂得心疼母親,并從這件事情去打探七耀忽然到來,卻閉口不言的心思。
七耀在回答姨母的問話前,先為自己兒時的行為笑了,他回姨母:“沒有用酒火了,只用獸皮包裹著保暖?!?/p>
達(dá)咪就知道了自己的姐姐是安好的。她凝神沉思后,像卦師占卜到了走失牲畜的腳印那樣繼續(xù)去問七耀:“你阿爸還在林中安置套索嗎?”
七耀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新買的黃膠鞋,就是阿爸賣了一張獸皮換來的,他的心就有些疼痛,眉頭也緊皺了起來,他感到了慚愧,沒有回話。達(dá)咪看見七耀的神色,心就有些緊張了,申古也停下手中的活,與達(dá)咪對視一眼后去望七耀。七耀埋著頭,因?yàn)闇嘏t潤起來的臉頰像喝了酒,火塘邊只有柴火霍霍燃動的聲音。
達(dá)咪看了申古一臉的認(rèn)真態(tài)度,像是領(lǐng)會了申古的意圖。她起身掀開壁櫥邊上的一張氆氌簾子進(jìn)去了,屋子里響著清水叮咚的聲音,等到達(dá)咪握著一把銅瓢回到火塘邊時,申古已經(jīng)為溫酒刨出了炭火。七耀聞到包谷酒的濃郁香氣,他的心就感到了高興,像這酒無限地契合著他的心意。銅瓢受熱后,達(dá)咪握住瓢把子往三個木碗里盛滿了熱酒,七耀同兩位老人小口啜飲起來。熱酒的辛辣氣直沖著七耀的口鼻,幾口下肚,他的身體就感到了綿軟,他的身心松懈下來,像回到了自家的火塘邊那樣自在。他盤腿端坐的身體,微微朝著墻靠了靠,他恍惚看見火塘邊上,阿媽在用深紅的絨線為幾張新織的氆氌毯子鎖狗牙邊子。她低頭專注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墻壁上,像一座山。她與七耀說話的時候,微微抬起頭,那山就高出了墻壁,折映在屋頂上。
七耀不去看阿媽的臉,他的心想要抗?fàn)幎煌惶?,他看著墻壁上的影子說:“我讀過的書,沒有一本教我娶一個從未見過的姑娘成親。這件事情擱在牦牛身上,它也不會同意的,更不要說我了?!?/p>
阿媽那雙厚實(shí)的手頓時丟掉針線,轉(zhuǎn)身就往七耀的臉上重重地打了一巴掌,七耀感到一陣耳鳴后,一切就無比靜寂了下來,火塘里的柴火跳出了一個火星也沒有發(fā)出響。他沒有感到臉在疼痛,他看到阿媽的臉頰通紅,像那一巴掌是打在了她自己的臉上,她低下頭拾起針線繼續(xù)繡狗牙花邊,一對眼淚滴答一聲落進(jìn)了狗牙花里,針尖刺破了她的指頭,她的身體隨之抽動了一下。七耀在那樣的情狀下站起身來,他的影子幾乎蓋住了阿媽落在墻壁上的全部影子,那黑影令他的頭腦閃現(xiàn)出一條通向遙遠(yuǎn)的路,孩童時,他牽著阿媽那厚實(shí)的手走了幾天幾夜才抵達(dá)的路。他從阿媽肩上醒來的時候,天亮了,睜開眼,他就看見了一個跟阿媽長得特別相像的人,溫柔地喊他:“七耀,我的孩子?!逼咭肫疬@個聲音,像被召喚了似的,他輕輕一笑離開了火塘邊,他走出家門,月光照著他走向了村外朝南的一條山路,他覺得這條山路是因?yàn)樗哪_步而在無限延伸,他沒有感到害怕。
此刻,七耀的腳底還發(fā)著燙,他擦了擦眼睛,仿佛要分辨出自己是在哪一個火塘邊,他的眼睛就感到了冰涼。姨母眼神溫和地看著火塘,一根花白的發(fā)辮盤繞在她頭頂?shù)念^帕上,她還保持著一個姑娘家的裝束。七耀的心就疼痛了一下,他愿永久與姨母和她身邊這個默然溫存的姨父生活在一起。想到這里,七耀應(yīng)該感到安寧,可是他的心還是覺得漂泊不定,他端起碗深深地吞下了一口酒。
申古又開始搓揉那張羊皮,喝酒給了他力量,羊皮在他手中變得柔軟溫順起來。他的心情為此舒暢了似的,臉上的皺紋也在輕柔地舒展。他停下手,眼睛看著火光,接著一首山歌子就從他那枯萎的喉嚨里發(fā)了出來,聲音低啞而輕顫:
太陽落山四面陰
四面雁群要起身
雁子起身一大群
他是中國臺灣企業(yè)家,號稱“米果大王”,19歲接手家業(yè),化危機(jī)為轉(zhuǎn)機(jī),一手將公司由瀕臨倒閉邊緣,打造成為全球最大米果制造商。同時,他帶領(lǐng)旺旺集團(tuán)不斷擴(kuò)張版圖,積極建構(gòu)橫跨兩岸的連鎖飯店體系。
小郎出門一個人
……
達(dá)咪又往火塘里添進(jìn)了一捧干松果,火苗很快照亮了七耀那雙火紅的眼睛,他的眼神像鹿子遇見了雪光那樣躲閃著。
達(dá)咪用近乎羊絨一樣溫軟的聲音問七耀:“我的孩子,你心里是不是有事情?跟姨母說說吧?!?/p>
七耀端起酒碗,咕咚一聲吞下酒液的時候,他感到堵塞在胸中的氣息通透了,他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平靜地看了姨母一眼,又看了姨父一眼,他們仨像是在此刻才有了聯(lián)結(jié)。
“我逃婚了?!?/p>
申古聽到七耀這句簡單明了的話,抬頭看了一眼窗外的月光,像這話是月亮說的。他看到風(fēng)吹樹枝的影子在窗戶上晃動,他就帶著那樣的不安去看達(dá)咪。達(dá)咪顯然很驚訝,一只手抓皺了膝蓋上的裙袍,但她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從容,她又用羊絨一樣的聲音問:“婚期是哪一天?”
七耀回她:“后天?!?/p>
達(dá)咪抓在膝上的那只手就放松了,她把銅瓢里剩下的那點(diǎn)酒全部倒進(jìn)了七耀碗中,然后用一張麻布慢條斯理地擦拭起銅瓢來。她一邊擦一邊思想,銅瓢底在她不知覺的時候被擦亮了,她停下手,對七耀說:“逃婚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七耀既然投奔姨母,姨母就一定能為你想出好辦法。你只管喝了碗底那點(diǎn)酒,好好去睡上一覺?!痹捖淇?,申古起身在火塘邊為七耀鋪上了氈墊和棉被,七耀見到被窩,像一頭受傷的獸一樣鉆了進(jìn)去。很快,火塘邊響起了酣睡聲。
達(dá)咪用鐵鉤埋了炭火,她和申古并不睡覺,他們在火塘邊輕聲地說話。
七耀走了一天一夜的腳步聲還在夢里持續(xù)響著,且越來越沉,越來越重,他就發(fā)出了一聲疲累的嘆息。申古坐在邊上,一次次地為七耀蓋好踢開的被子。他端詳著七耀睡夢中的面容,眼睛里逐漸露出了和藹以及安詳。
達(dá)咪取出羔皮被子,背對著火塘睡下了。月光照在她的身上,照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令她看上去像睡在雪霜里一樣。她閉上眼,手輕放在松弛的腹部,她的心就隱隱作痛起來……那天傍晚,她背著一背簍干松果,牧著羊群回歸??匆娙g薄石板蓋頂?shù)募視r,她就在坡上歇了一口氣。頭羊像忽然受了鞭打一樣領(lǐng)著羊群朝山下的麥地奔去,達(dá)咪慌忙起身,一腳踩空,整個人連帶背簍一起滾落到了路邊的蘆葦蕩里。她雙手護(hù)住腹部,子宮里日漸豐滿起來的小生命在那刻活動了,很快她感到腹部一陣絞痛,體內(nèi)就有東西像決堤的洪水樣涌出,身體就只剩下了一副軀殼。等她再醒來的時候,見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正在為她熬止血草藥,申古無聲地守在她身邊。她看著他被月光照白的愁容,就伸手去撫摸自己的腹部,像瞬間歷經(jīng)了一片荒涼的土地。此后,她的子宮再也沒有新生命降臨。
申古放羊,每天獨(dú)坐在崖邊上看茫茫群山,有時顯露,有時彌漫在白霧里,這讓他想到了天界。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生命的無力,他對活著、有人陪伴無比珍惜。他是流著淚這樣想的,身邊的羊叫聲也在那時加倍親切起來,他為自己的行為顯出了驚訝,但他對這頓悟深信不疑。
第二天清早,七耀被一院子的羊叫聲吵醒。他走出屋門,見達(dá)咪和申古手捧玉米團(tuán)在羊群中間喂羊,太陽照亮了他們的面容,照亮了對面最高的山頂,使陰影中的煙袋村古樸又寧靜。達(dá)咪的家在半山腰上,坡地的茶樹發(fā)著青,屋后的果木落光了葉子,枝丫上掛著暖黃的柿子。七耀從院墻上扯下一把草葉遞向羊群,有幾只羊就圍了上來,用粉嫩的嘴唇去嗅聞七耀的手,那濕漉漉的氣息使他感到了愉快。達(dá)咪見七耀起了,引他回屋吃早飯。土罐里煨著肉,達(dá)咪盛了米飯,讓七耀就著肉吃。七耀睡了一夜,夢耗損了他體內(nèi)的能量,他端起碗大口地吃起早飯來。
達(dá)咪在邊上喝茶陪伴,見七耀快吃飽的時候,她對他說:“吃飽了就回家去結(jié)婚?!?/p>
七耀停住吃飯,他聽到達(dá)咪的聲音溫和卻充滿力量,他就低下頭去看著腳上的那雙黃膠鞋,前一天的難過又涌上他的心頭。達(dá)咪看到七耀臉上沉重的表情,就寬慰他說:“你阿媽是個要強(qiáng)的人,她為你說的親定然不會差。只是你這樣一走,阿爸阿媽該多著急啊,對河兩岸的客人請了,酒席也備了,眼見新娘要進(jìn)門,新郎卻不見了……”
七耀聽到這里,又開始吃飯,他大口地吃著,像那些米飯和肉很歡喜到他的腸胃里一樣。
達(dá)咪繼續(xù)說:“結(jié)婚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最美好的事情,仿佛一生都在為這一天做準(zhǔn)備。她是多么勇敢的姑娘,愿意把一生交給一個未知的人,而這個人卻因?yàn)槟懬犹踊榱恕?/p>
達(dá)咪沒有再往下說,她把預(yù)想都留給了七耀。七耀抬頭看了達(dá)咪一眼,達(dá)咪點(diǎn)了點(diǎn)頭,表達(dá)自己說的話是實(shí)情。七耀堅(jiān)定的眼光就動搖了幾分。門外響起了羊群嘀嘀嗒嗒的蹄聲,不一會兒,申古的哨聲就在后山吹響了,有些悠揚(yáng),有些明亮。
達(dá)咪再喝下一口茶,她說話的語氣就溫婉了許多:
“我和姐姐還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相繼離開了人世,靠著哥哥趕腳養(yǎng)活我們。我出嫁那天早上,找不出一件完整的藏袍,都是破舊的。眼見迎親的騾馬就要到了,我還是沒有找到一件完整的袍子,姐姐就在那些破洞上繡了紅色的絨線。我穿上那件袍子,像戴滿了花兒一樣出嫁。我到達(dá)這半山腰上,看見蕭瑟的蘆葦坡只有幾戶人家,心腸就冷了。新郎到村口迎親的時候,衣角兜著一大把水果糖,一見到我,他臉上就露出了最大的歡喜。就為這點(diǎn),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歸處,并慶幸我的新郎他沒有殘疾,是一個溫厚純良的人,這就足夠了。人需要過各種各樣的日子,才能把這一生度完?!?/p>
七耀放下飯碗,他看到窗外的晨光照在姨母的臉頰上,輕輕的笑容發(fā)著微微的光亮。七耀的心被觸動了,他用掌心揩了揩嘴唇上的油漬,認(rèn)真地對達(dá)咪說:“姨母,我聽你的?!标柟馔瑫r也照亮了七耀這句朗暢的話。
七耀用力束緊膠鞋帶后,站起身來,他要和姨母正式道別了,回去的路還很長。達(dá)咪從柱子上取下一件嶄新的羊絨褂子,為七耀穿上。她為他整理衣領(lǐng)子,又去整理衣邊子,像在惜別將要遠(yuǎn)嫁的孩子一樣。達(dá)咪送七耀走出屋門,院角的柴火垛下拴著一只羊,她解開系在柴上的繩索交到七耀手中,說:“姨父姨母走不動了,不能去參加你的婚禮。這只羊子是我們送給你的結(jié)婚禮物,回家的路上有它陪伴你,路程就不會那么遠(yuǎn)了?!?/p>
羊像聽懂了人話似的舔了舔達(dá)咪的手,達(dá)咪就蹲下身,拍拍羊背,說:“羊子啊,這一路你要好好陪伴少年,莫要貪戀路上的青草和泉水,到了一個寬敞明亮的村莊,有一個和我長得相像的人就會拿出金色的玉米款待你?!毖虻拖骂^對著地面深嗅,像在吻別這片土地,又像在探尋羊群遠(yuǎn)去的蹄音。達(dá)咪起身再說不出話來,他朝七耀輕輕擺了擺手,七耀便牽著羊,頭也不回地朝著門外走去。
七耀沒有回頭,是他的心中還有猶豫。達(dá)咪站在院門外,目送他完全消失在村路上。她仰頭看了一眼被太陽照得起了煙霧似的大山溝,試圖回憶起故鄉(xiāng),但她感到自己快要把它忘記了。
七耀牽著羊沿金沙江邊返回。路上,他遇見了一個反穿著羊皮褂子的人,舉著一根長長的竹竿趕著一群羊,羊群在那根竹竿下目不斜視地朝前方走著,步伐一致的小巧零碎。七耀和他的羊,一邊走,一邊扭頭去看羊群完全消失在路的拐彎處。
走到楊橋溝口的時候,天黑盡了。路邊的田地間閃著幾點(diǎn)燈光,對于七耀來說,它們過于繁華了。七耀繼續(xù)行走,他看到了一處巖窩,有微弱的火光閃耀。他便牽著羊走到巖窩下,他敲了敲一間簡陋的木板房門,里面就響起了說話聲:“門是開啟的?!蓖崎T,見一位年邁的老人坐在一個用三塊石頭圍砌的火塘邊上抽蘭花煙。七耀牽著羊進(jìn)門去,老人看了羊一眼,七耀和羊就在他冷峻而嚴(yán)肅的注視下停在了門邊上。
老人說:“羊子就拴在門后頭吧?!?/p>
七耀對老人的善意連聲道謝,然后把羊拴在了門后。七耀用兩大步走到火塘邊去烤火取暖,老人朝火塘里添了兩根干柴根,又提起火塘邊一個熏黑的茶壺,為七耀倒了一碗清茶,并指了指火塘邊幾個烤煳的洋芋,請他就著吃。七耀取下肩上的挎包,從里面拿出姨母為他準(zhǔn)備的麥餅,掰下一半遞給老人,請他一起吃。老人擺了擺枯瘦的手,七耀就把麥餅掰成幾塊準(zhǔn)備拿給羊吃。它在路上沒有貪戀一口青草,只在七耀歇?dú)獾臅r候,飲了一肚子清水就踩著雨滴落在石板上的節(jié)奏,一路跟著七耀。七耀對羊說了一些自己也覺得深奧的話,又唱了幾支山歌,羊聽不出歌聲是喜悅還是憂傷。它只感到,那歌聲使微風(fēng)吹動了路邊的草葉,吹動了身上的羊毛,它的心很愜意。
老人還沒有等七耀把麥餅送到羊嘴邊,就起身在一口小鑼鍋里舀進(jìn)一瓢清水,又兌了兩把玉米面,用手?jǐn)嚢韬蠖说窖蛎媲?。羊看到老人走近,膽怯地朝著門后退了兩步,它的尾骨就撞在了門板上,門打開了,很快又被風(fēng)關(guān)上了。
老人安頓好客人后,坐回火塘邊,他拾起身后的一件牛絨披風(fēng),裹緊身子,像一座石塔那樣不動了。七耀看著他長滿皺褶的臉色像石頭一樣,緊閉的眼窩深陷,細(xì)聽也沒有聽見他的呼吸聲。七耀在回家的路途上得到這樣的歇宿地,他感到了興奮。他沒有想明天的婚禮,他的心在這時惦念起了姨母和姨父,他就去看了一眼門邊的羊,它屈膝半邊身子抵靠在板壁上休息了。七耀身體暖了,倦意襲來,就在他要走進(jìn)夢地的時候,聽到黑披風(fēng)里的老人,溫柔地喊了一聲:阿依莫!七耀不知道他是在喚自己的母親、姐妹還是情人,但七耀確定,那個人一定是被他灌注過深厚情感的人。
七耀就在那間木房子里做了一夜的夢,醒來,卻都記不清了。他只感到身心輕盈,像巖石給了他堅(jiān)實(shí)的力量?;鹛吝叺睦先艘巡恢ハ颍咭〕隹姘飪H剩的一個麥餅,留在了火塘邊。他牽著羊繼續(xù)趕路,路上,他沒有對羊子說話,只唱了幾支山歌。有一陣子,他也不唱山歌,只對著前面的路粗狂地吼了幾聲,歇在路邊樹上的鳥兒聽到那音波,都呼啦啦飛離了。羊抬頭的時候,以為鳥群是從他嗓子里忽然飛出的??斓侥シ繙蠒r,七耀的心像河水般閃起了清明的亮光,他丟掉牽羊的繩索,奔向河邊捧起甘甜的清水喝,又捧起清水洗臉。他看到水面上映現(xiàn)出了自己潔凈雋秀的面容,接著映出羊的面容,他就捧起水,也為羊洗了個臉,羊因?yàn)榫o張,它的后蹄深陷進(jìn)了身下的暖石里。
七耀牽著羊經(jīng)過村口的平石板,見清風(fēng)雅靜的石板上散落著兩把光滑的白石子,像石板萌生的白菌子。他走到家門外就聞到了酒席的味道,再看院中,已經(jīng)擺滿了桌凳,全村的人都在院子里為婚宴忙碌。
不知是誰忽然看見七耀,院子里就響起了那人驚聲呼喚七耀阿媽的聲音:“甲姆阿娘,七耀和一只羊子回來了!”
院子忽然間靜寂了下來,全部人都去看門口站著的七耀和羊。甲姆從屋子里跑出來,她用圍裙揩拭著手上的忙碌,臉上的表情在復(fù)雜地轉(zhuǎn)變,喜悅中有憤怒,似乎還有原諒。就在這時,羊?qū)χ啄愤氵愕亟辛藘陕?,提醒它的到來。甲姆這才回過神來,她快步走上前去,她的手十分溫和地?fù)崦艘幌卵蚰槪蚰樕舷催^的毛,被風(fēng)吹干了,在這樣的撫摸下,又蓬松柔順了起來。
甲姆對羊說:“小家伙,你是從哪兒來的?”
一個高大的身影忽然出現(xiàn)在七耀身后,他開口替羊回答:“是從煙袋村來的。”
七耀轉(zhuǎn)身看見是阿爸,他身著白氆氌藏袍,腳穿一雙牛皮氈靴,腿上捆綁著充滿力量的裹腳帶子,一把生銹的火藥槍就挎在他的肩上。七耀疑惑,大喜的日子阿爸怎么穿著一身狩獵的裝束,又怎么知道羊是從煙袋村來的?阿媽陡然起身來,她用撫摸過羊臉的溫柔的手來撫摸七耀身上的羊絨褂子,接著一把抱住七耀說:“我早該看出你是去煙袋村請姨父姨母了!錯怪你了,我的孩子,這一路山遙水遠(yuǎn)的……”
七耀就這樣被淚眼婆娑的阿媽牽進(jìn)屋子,換上了新藏袍和新皮靴。那只羊呢,像貴客一樣被孩子們圍攏來,有的喂它胡蘿卜,有的喂它麻糖花花。它謹(jǐn)慎地嗅嗅那些小手的氣味,才開始安心地吃起來,像一位恭敬而得體的矮山客人。
平石板忽然傳來一陣爆竹聲的時候,一院子的人頓時就跑空了,他們擠攘著涌向平石板。七耀安靜地坐在新房里等待新娘到來,他的心突跳著,他感到了絕望,又感到那不是絕望,是一種憧憬。就在那樣的情緒中,院子里再次活躍起來,幾個姑娘把身材纖瘦的新娘扶進(jìn)了新房。七耀很快站起身來,新娘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了粉色的蚊帳里。他看見新娘戴著雪白的羔皮帽子,面容清秀,眉眼低垂,一雙因?yàn)榫兄?jǐn)而緊攥的手輕放在膝上。幾個姑娘在床沿邊牽了一根紅線,叮囑七耀等到晚上圓房時才親手解開。姑娘們見七耀紅著臉,她們都嬉笑著跑出了門去。
新房里就剩下七耀和新娘對坐著,七耀希望她抬起頭,仿佛他要看到她的眼眸,才能相互識別一樣。但她始終低著頭,像一尊美麗的塑像。七耀就在那樣的等待中,看到陽光放大了木格子窗戶,一格一格的影子落在樓板上,他便打開一雙手輕輕張合,一只鳥兒就輕而和諧地閃動起翅膀,飛落在一個又一個格子上張望。后來,那只鳥飛到了一對喜字上,鳥和喜字都變得生動又喜氣。七耀便抬頭去看木格子窗戶,上面貼著一對紅紙剪的喜字,十分耀著他的眼睛。
“給你!”
七耀聽到對面發(fā)出了一聲細(xì)小的說話,他懷疑是那只鳥兒復(fù)活了在低鳴,忙轉(zhuǎn)頭去看,只見新娘朝他遞來了一把松子。它們在她手中打開的瞬間,七耀聞到了松脂在林中蘇醒的香氣,令他的心一陣欣喜。新娘那雙細(xì)長清澈的眼睛膽怯地望著七耀,七耀起身去接住那把松子,剩下兩顆粘在她潮乎乎的掌心里,不肯落下。
這時,窗外傳來了羊子短而快的叫聲,像在喚一個充滿活力的牧童,他們就一同笑出了愉快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