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文園 李叢 羅僑(.江西中醫(yī)藥大學 南昌 330004;.南昌醫(yī)學院 南昌 33005)
在我國,有史可考的疫病流行始于公元前674年[1]。迄今為止的2 600多年間,疫病流行不少于300次,給人們帶來了沉重的傷痛和難以估量的損失[2]。在長期斗爭實踐中,歷代醫(yī)家積累了豐富的疫病防治經驗,著述了大量的戰(zhàn)疫醫(yī)案與著作,形成了具有特色的中醫(yī)疫病診療體系。旴江醫(yī)家黃宮繡在《太史醫(yī)案初編》卷二中記載有“經治同鄉(xiāng)疫病盛斷案”“治族侄東川長文郎字文玙疫病案”等2則治疫醫(yī)案,從病因病機、臨床表現(xiàn)、治則治法等方面闡述了他對疫病的認識。
黃宮繡(1720—1805),字錦芳,號綠圃,江西宜黃人,清代旴江著名醫(yī)家。黃氏幼承庭訓,熟讀儒家經典,被譽為“絕人之資”;潛心鉆研岐黃之術,遠至軒岐,近至明清諸家,在本草、脈診及臨床各科都有很深的造詣,聲譽遍及江南諸省。以下結合2則醫(yī)案對其疫病理論作一探討。
黃宮繡認為疫病的診斷首先要重視與傷寒病癥的異同,強調要與傷寒在病因病機、臨床表現(xiàn)、傳染傳變以及治則治法等方面進行鑒別[3]12。見表1。
表1 傷寒與瘟疫鑒別診斷
黃宮繡在繼承吳又可《溫疫論》的基礎上結合臨床指出,疫病是由疫病邪氣從口鼻而入、客于膜原,具有傳染他人、感而后發(fā)的特點。起病較傷寒慢,病勢逐漸加重。在癥狀上初始但熱不寒,邪從外解時,有自汗、盜汗、戰(zhàn)汗之癥,邪從內陷時,可有發(fā)斑;在傳變上有別于傷寒六經傳變,疫病是外邪直中于表或直中于里,邪盛而波及經絡,不以經絡傳變。治療上不能一味用辛溫發(fā)散之法,而當以疏利為先。疫病與傷寒共同之處在于能夠傳于胃腑,這時都可以用承氣湯導邪而出。
黃氏將疫病分為時行疫病、天地大疫和非時疫病。“時行”在《注解傷寒論·傷寒例》中有記載:春天不溫暖反而寒冷,夏天不炎熱反而涼爽,秋天不涼爽反而炎熱,冬天不寒冷反而溫暖,非其時而有其氣,在一年中,不論長幼都得相似的病,就是感受時行之邪。成無己注解為四時氣候不正為病,謂之時行之氣[4]。吳又可在《溫疫論》中否定非時之說,認為春寒、夏涼、秋熱、冬溫等自然界氣候的反常不是疫病的根本原因,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瘟疫病非“六淫”邪氣所致,是天地間別有一種異氣所致,吳氏將這種異氣稱為癘氣[5]。
黃宮繡認為四時不正之氣、疫癘之氣皆可導致疫病的產生,時行疫病還可以指表邪旺盛的疫病初期,傳染病的發(fā)病初期,或者癥狀不明顯的潛伏期,以及因麻毒而起的小兒麻疹和因痘毒而起的小兒痘疹。若時行疫病沒有得到有效控制,一戶人家染病,導致大范圍的疾病發(fā)生。這就是四時不正之氣與病氣、尸氣、混合之氣相互融合,發(fā)展成天地大疫。黃氏認為時行疫病毒淺可治,而天地大疫毒氣更深、更難治[3]115。
在時行疫病治療上,黃氏主張以疏導為主,結合患者癥狀、舌象等選擇吐法、下法以導邪而出。邪氣在表當用達原飲治表為急,邪氣入里當用承氣湯通里為要。正如“經治同鄉(xiāng)疫病盛斷案”所載:“痞滿腹悶,則當用瓜蒂散以吐,小便不利當用茵陳湯以解,便秘舌苔由白而黃,由黃而黑,鼻如煤炭,則當用承氣以下。”[3]113
對于天地大疫,黃氏推崇旴江醫(yī)家喻嘉言的論斷,認為他論疫理明證清。喻嘉言在《尚論篇·卷首》指出,患者的病氣、病死者尸體沒有處理所產生的尸氣與混合不正之氣,三氣交蒸就引發(fā)了疫病的大流行[6]。喻嘉言將陽中霧露之邪定為清邪,陰中水土之邪定為飲食濁邪,疫病之邪氣從鼻、從口舌而入,其傳變先從中焦開始,然后上下分布。三焦定位之邪,病情較輕;若出現(xiàn)上吐下瀉,則邪甚病重。由于疫病有三焦傳變的規(guī)律,喻嘉言認為不可以用傷寒之法治之,而應該用芳香正氣的預防方法,以及逐穢兼以解毒的三焦分治法。沒有發(fā)病之前,可以服用芳香正氣的預防方以固正氣,如敗毒散等,則邪不能入,此為上。若邪已入里,當以逐穢為第一要義,主張上焦如霧,應升而逐之兼以解毒,方用升麻葛根湯、葛根柴胡湯;中焦如漚,疏而逐之,兼以解毒,方用小柴胡湯、小柴胡加芒硝湯;下焦如瀆,決而逐之,兼以解毒,方用五苓散、豬苓湯、大承氣湯、大柴胡湯,解毒常用黃連解毒湯、黑膏等方[7]。
黃宮繡繼承喻嘉言治疫之法,主張辨證應當全面精煉、符合臨床實際,要以病者的臨床癥狀為依據(jù),四診結合,不能單憑脈象來診病。認為大疫初現(xiàn)若兼有表證,當用治表之法:如初見惡寒、發(fā)熱、頭痛,宜用敗毒散祛邪,使邪不盤踞經絡;若燥熱無汗,則用通解清熱瀉火解毒;如初起就頭痛劇烈,則用十神湯發(fā)散外邪疏表利氣;若兼有瘴氣風毒,出現(xiàn)腳膝疼軟,則用獨活散。若病邪直中于里,則當表里雙解,方選涼膈散、雙解散、三黃石膏湯、黃連解毒湯等。
黃宮繡在醫(yī)案中還詳細論述了大頭瘟、捻頭瘟、瓜瓤瘟、疙瘩瘟、楊梅瘟、絞腸瘟、軟腳瘟等7種非時疫病的病因、病位、癥狀及相應的治法方藥,指出大頭瘟、捻頭瘟、瓜瓤瘟、絞腸瘟、軟腳瘟皆因感受濕熱之毒。濕熱傷頭為大頭瘟,病情危急,當用普濟消毒飲治之。在治療過程中應重視其腫的部位辨證用藥,前額加石膏,耳邊左右額角加柴胡,若發(fā)于頸項部兼有耳后紅腫,當用荊防敗毒散加黃芩、黃連,或配以針灸治療。濕熱之邪傷于頭頸為捻頭瘟,方用荊防敗毒散加金汁。濕熱之邪傷于中焦為瓜瓤瘟,宜用生犀飲隨證加減,虛加鹽水炒人參,便結加大黃,口渴加栝蔞根,表熱去蒼術與黃土加桂枝、黃連,便膿血去蒼術倍黃土加黃柏,大便通暢當以人中黃代金汁。濕熱之邪注于上下為絞腸瘟,出現(xiàn)腸鳴干嘔等癥宜用雙解散探吐。若濕熱之邪傷于下部出現(xiàn)下肢水腫難以行走,便清泄白則宜用蒼術白虎湯。并指出疙瘩瘟、楊梅瘟為感受熱毒之邪傷于血膚,楊梅瘟為遍身有紫塊,疙瘩瘟則是“遍身發(fā)塊如瘤”,二者治療當以清熱為要,服用人中黃丸結合針刺放血。楊梅瘟若見氣虛則以四君子湯送服人中黃丸;若見血虛則用四物湯送服;痰盛則用二陳湯送服,熱盛則用童便送服。
黃氏在治療疫病過程中強調逐邪為要,切勿盲目補益。其“治族侄東川長文郎字文玙疫病案”中載東川文郎于冬天染病,癥見發(fā)熱不惡寒,大便不通,頭痛,耳聾,其家人認為是陰虛證,用六味地黃加天冬、麥冬治療。服用后無效,于是請黃氏看診。黃宮繡認為這是疫病,邪氣從口鼻而入直中于里,不是陰虛火旺,要用黃芩、知母、檳榔、川樸、枳實、大黃以驅邪外出。用藥后患者出現(xiàn)正邪相爭的表現(xiàn):用藥后大便通,藥一停則大便秘結,發(fā)熱又起,再服藥,大便復通,汗出熱解,停藥后病情便再反復。面對這種情況黃氏仍不改初衷,堅持原方?;颊呓浿委熀箅m沒有痊愈,但熱勢較之前有所減輕。但是病者有一親戚是醫(yī)生,認為這是久病用多了下法導致的將脫之象,應該趕緊用大劑量人參補虛救急?;颊呒覍傩募?,聽從了親戚的建議,用大劑量人參后,出現(xiàn)發(fā)熱氣粗,病情加重。于是仍用黃氏前方,最終病才得以痊愈[3]115。
通過這則醫(yī)案,黃宮繡指出在疫病治療中如不審證求因,不根據(jù)臨床癥狀來辨證用藥,一味地生搬硬套書中的理論,往往會犯虛虛實實之戒,從而出現(xiàn)誤治?;颊叱霈F(xiàn)汗出、氣弱無力,這是內邪已潰,得汗則解的表現(xiàn),不能當成虛證來看,如果患者脈象無力,多半是疫邪內閉,不要認為脈虛弱就用溫熱以補虛。大疫雖有傷氣、傷血、傷胃、傷腸、傷臟之別,但治療總不離清熱解毒,而兼理氣虛、血虛,寓攻于補顧護陰液。這種“寓攻于補”治療外感病的思想,上可以追溯至《傷寒論》桂枝湯的應用,下可見于明清時期溫病學派治療溫病時“扶正養(yǎng)陰”之法的應用[8]。黃氏將其繼承并靈活運用在疫病的治療上,體現(xiàn)黃氏臨證“求真”的治學之風。
疫病是由疫癘病邪引起的急性發(fā)熱性疾病的總稱,具有強烈傳染性和廣泛流行性的特點,古籍中也稱為疫、天行、時行、時氣病等[9]。在《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載:“癘大至,民善暴死,溫病乃作,其病溫厲大行,遠近咸若?!保?0]反映出疫病病情嚴重、傳播迅速等特點。到明清時期,對于疫病的認識逐漸深入,疫病稱為“瘟疫”。如《傷寒瘟疫條辨》云:“兇年溫病盛行,所患者眾,最能傳染,人皆驚恐,呼為瘟疫?!保?1]面對疫病的傳染性、病情后果的嚴重性,世人皆有驚恐之心。
黃宮繡在《太史醫(yī)案初編·經治同鄉(xiāng)疫病盛斷案》中記載:“疫病最易傳染,余素不理,但值親族邀診,明知情有難卻,不得不順其意以為投,況有疫屬不知,因其召診情切,又烏能卻情而不診哉?!薄皻q乾隆乙巳春,余族疫病盛行,每至病所,問其父兄,病起何時?!保?]112黃氏真實記載了面對疫病亦有畏懼之心,但面對求診家屬的懇切要求,縱然有傳染風險,還是不能置之不理,每每親至病所,收集病情一手資料,體現(xiàn)了救人為先、生命至上的高尚醫(yī)德。唐代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要方·大醫(yī)精誠》篇中倡導醫(yī)生面對病人時應該視患者為親友,不應只顧自身的名利得失和性命安危[12]。旴江流域自古文化昌盛,儒家教育發(fā)達,有著士人尚醫(yī)的風俗和醫(yī)家習儒的傳統(tǒng)。黃氏面對疫病一心赴救,體現(xiàn)了“儒醫(yī)一道,仁濟天下”的儒醫(yī)情懷[13]。
如今,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圍內仍在發(fā)展蔓延。中醫(yī)認為本次疫情病因可以歸屬于“濕毒之邪”,病位在肺,基本病機特點為“濕、毒、瘀、閉”[14]。各版中醫(yī)診療方案在治則上都緊緊圍繞“濕邪”來展開,運用開宣肺氣、培土生金、調暢三焦、化濕透邪等治法給邪以出路,用藥上多體現(xiàn)出苦溫燥濕、芳香化濕、淡滲利濕、解毒化濕、活血利濕,同時又根據(jù)各地不同的氣候、病癥隨證加減[15]。
江西旴江流域位于江西省東南部,處于中亞熱帶濕潤季風區(qū),常年雨水充沛,光照充足,境內東、南、西三面環(huán)山,河流湖泊眾多,形成高溫潮濕高壓悶熱的氣候特點。這種地暖氣熱的地理環(huán)境容易使人體內伏熱,若外受邪熱,更容易罹患包括溫病在內的諸多熱病。這也使得旴江醫(yī)家對熱病辨治多有心得[16]。黃宮繡繼承和發(fā)展吳又可、喻嘉言治疫思想,治疫主張以疏利為主兼顧脾胃,同時又能根據(jù)臨床病情變化隨證治療,這種靈活變通的治疫思維值得當代臨床借鑒學習。在具體治療過程中黃宮繡辨證精細,將疫病分型、分期、分階段治療,用藥多以芳香化濕、清熱解毒、通便祛邪為主與各版中醫(yī)治疫方案不謀而合。
黃宮繡治療疫病深受先輩醫(yī)家著作的影響,特別是受喻嘉言影響較深。喻嘉言,明末清初江西新建人,旴江醫(yī)學代表醫(yī)家,他認為疫病之邪從口鼻而入,充斥三焦,疫病有三焦傳遍的規(guī)律。黃宮繡在疫病論治過程中繼承了 “三焦傳變”“三焦分治”思想,也體現(xiàn)了旴江醫(yī)家之間的學術傳承[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