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耿瑞
新古典主義在法國的盛行,與當時歐洲彌漫的理性氛圍以及科學進步有關(guān)。在十七世紀上半葉,經(jīng)過一場狂熱的宗教戰(zhàn)爭后,歐洲社會的思想氛圍開始朝著理性的方向傾斜,自然科學成果更是加劇了這種傾向。法國新古典主義強調(diào)遵循理性,摹仿自然,這也是十七世紀中葉整個歐洲的特征,仿佛整個宇宙都在按照一成不變的規(guī)則運行。法國古典主義者多半是笛卡爾的信徒,“我思故我在”承認上帝必定存在,上帝即最高和最完滿的實體;唯理論是“天賦神授”的,這是一種類似本能認可的秩序原則。由于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力量很薄弱,這種妥協(xié)性也體現(xiàn)在文學上:高乃依、拉辛等古典主義者只能在王權(quán)的庇護下謀求發(fā)展。
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深受法國古典主義的影響,他的作品有明顯摹仿布瓦洛《詩的藝術(shù)》的痕跡。布瓦洛崇尚的理性是蒲柏古典主義文藝理論中的自然,也是笛卡爾在《方法論》中所說的“良知”,即一種普遍永恒的人性,因此具有普遍性,并能以不變的標準來檢驗藝術(shù)之美,而無論理性還是自然都是“天賦神授”的,畢竟產(chǎn)生于十七世紀的法國古典主義文藝是以君主專制為背景的,穿著羅馬帝國“這種久受崇敬的服裝,用這種借來的語言,演出世界歷史的新的一幕”(馬克思等,2012)。
相比于其他英國新古典主義批評家,蒲柏的態(tài)度似乎更加刻板,仿佛沒有受過莎士比亞的偉大文學傳統(tǒng)影響,而是與他所推崇的賀拉斯、朗吉弩斯和布瓦洛等人若出一轍。但筆者認為,蒲柏對新古典主義的理解是比較寬容和開明的,《論批評》不是對布瓦洛的復制,而是蒲柏的理性信仰“迎合”時代的產(chǎn)物。蒲柏的理性是上帝心靈的反映,跟阿奎那的理性與信仰不謀而合:他們并不盲目崇尚上帝,而是在理性的上帝中認識宗教的普遍性和包容性,認為上帝的理性是最完美的理念,而自然是造物主的理性,藝術(shù)的過程必須摹仿自然的過程,藝術(shù)摹仿自然就是摹仿造物主心靈的過程。這種哲學依據(jù)不僅反映了蒲柏處于君主專制的階級統(tǒng)治背景,而且也流露出他的宗教寬容和反宗教主義的信念。出于天主教徒的敏感和普通教徒的信仰,蒲柏痛恨政治動蕩帶來的變化,于是他從政治的束縛中解放自己,不屬于輝格黨或者托利黨。這里也不妨說,蒲柏的文學批評觀順應(yīng)了當時的政治審美情趣。那些不信奉英國國教的人是“被動的雅各賓派”,而蒲柏由于身體上的殘疾和宗教的信仰在“政治”面前全身而退。他把自己的所有觀點都向宗教“坦白”。因為害怕得罪人,他只能以隱晦的語言呈現(xiàn)他的古典文學批評觀點,也會下意識地在兩個完全對立的教義之間轉(zhuǎn)換,所以作品的宗教特征模糊不清。
蒲柏的批評觀給人的感覺不是無緣無故的駁斥,而是有特定的批評對象暗含其中。筆者認為,這個假定的“敵人”便是與他宗教信仰相悖的觀念。蒲柏注重克制、適度和整體性觀念,抵制傲慢自滿、狂妄自負、主觀臆斷和淺嘗輒止等思想,這都體現(xiàn)了他迎合天主教教義中的秩序和規(guī)則:上帝是自然的創(chuàng)造者和藝術(shù)家,上帝安排和控制著宇宙普遍存在的神圣秩序,“最好的詩歌和最好的批評都受到神的啟示”(Pope,2008),評論家應(yīng)向神尋求靈感??偟膩碚f,蒲柏的古典審美原則是笛卡爾唯理性是尊和道德規(guī)律的體現(xiàn),合乎君主專制時代的社會要求,理論上同阿奎那的理性信仰有異曲同工之妙;他確立的“教養(yǎng)”,跟柯勒律治提出的“普及教養(yǎng) ”相似,都是神學提供的“循環(huán)不息的血氣和生機”,不過因為不敢跨越思想的界限和社會的秩序,蒲柏的古典審美原則遂含有進步和落后、革命和保守的二重性。
蒲柏出生在一個羅馬天主教家庭,由于當時英國法律規(guī)定學校要強制推行英國國教,因此他既不能上主流學校,也不能上大學。他童年時代的家庭教師都是牧師,并且都是拒不加入英國國教的天主教徒,他最終在教派中選擇了皈依天主教。由于天主教徒處處受到鄙視和暗諷,在蒲柏的早期生涯中,他曾拮據(jù)到買不起一本書;文學上的成功招致的種種嫉妒也是他受到很多拒絕和迫害的原因,這些都推動后期蒲柏強烈的反宗教主義思想的形成。此外,蒲柏身患多種疾病,從小就駝背跛腿,身高不到1.5米。盡管求學和仕途之路十分坎坷,他卻篤信天主教的獨立和自覺,并強烈渴望生活中的獨立性和適度性。他花13年的時間翻譯了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并編撰了《莎士比亞戲劇集》。沒有一種堅定的宗教意志支撐,在那樣的時代,即使具有驚人的才華也很難如此高產(chǎn)。而在十八世紀早期和中期的英國,以反對天主教為基礎(chǔ)的政治文化,必然使他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宗教文化經(jīng)歷,正是這個經(jīng)歷使得他遠離了被宗教政治深深籠罩的宗教爭論。
雖然蒲柏希望自己不是虔誠的天主教徒(Papist),也不認為自己是“羅馬、西班牙或法國天主教徒,而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中立派天主教徒”(Sherburn, 1956),但后人知道,這里“真正”的含義是具有包容色彩和反宗派主義的。同時,他的愛國之心也可見一斑,他不希望再看到國家分裂,憎恨傲慢的、權(quán)威至上的天主教徒。蒲柏出生在“光榮革命”的年代,他選擇繼續(xù)做一名天主教徒,一方面是出于對父母宗教信仰的傳承;另一方面,他的天主教徒身份能夠使他作為受保護的局外人去看待這個否定他的宗教世界。在早期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蒲柏被指控為異教徒,因為他認為“機智正如信仰,適用于每個人,對于信仰某個宗派,所有周遭都要受到詛咒”(Pope, 2008)。同時,他“譴責自然神論的教義、實踐和倡議”(Atkins, 1972)??梢哉f,蒲柏不是任何宗教的奴隸,與其說他有異教或天主教信仰,毋寧說他是帶著宗教的自由主義、普遍主義和反宗派主義思想來表達對俗世的一種興味關(guān)懷。他在《論批評》的開篇就表明,真正的批評家會認識自己和自己的造詣,熟知天才、趣味和學問的高度,懂得自己的極限。這種自我認知是宗教中的“認識自己”原則,即唯有了解自己,才能認識自己的欲望和意志;雖然人不能夠擺脫欲望,但能夠根據(jù)意志去有效地控制欲望?!叭嗽谌f物中的位置脫離不了墮落和救贖”(蒂利亞德,2020),人不認識自己就跟獸沒有區(qū)別,無法控制欲望。
蒲柏處在意識形態(tài)轉(zhuǎn)型期,他的自我認知原則受到了自然科學和啟蒙思潮的影響,因此他的天主教思想也具有自然化和理性化色彩。自然是從蒙昧中拯救人類的手段,也是十八世紀歐洲最重要的主題之一。自然主義思想和理性觀念變成了人類的啟蒙和信仰,“對于宗教也形成了一種普遍的寬容”(馬弦,2013)。蒲柏在詩中表達了一種神圣的秩序與規(guī)則:自然是宗教中普遍主義的和諧,這種和諧是辯證統(tǒng)一的,“荷馬就是自然”“摹仿古人就是摹仿自然”,宇宙間的一切事物都在自然秩序之內(nèi),藝術(shù)的各種規(guī)則匯集在此,“共同凝聚成普天下人類共同的大合唱”(Pope,2008)。蒲柏號召摹仿古人的藝術(shù),這里的摹仿并不是對藝術(shù)或自然物本身的摹仿,而是要摹仿“自然的過程”?!案S自然”即是跟隨上帝創(chuàng)造自然的方式,因為他認為藝術(shù)本身能鑒賞自然的產(chǎn)品,卻不能制造自然,只有神能創(chuàng)造自然。進一步看,這個自然就是上帝。蒲柏的“自然”和阿奎那對“摹仿”和“自然”的解釋標準一致,都把“摹仿自然納入了基督教神學的傳統(tǒng)”(章安祺等,2007),自然里有存而不論的上帝。藝術(shù)作品起源于人的心靈,而人的心靈是上帝的受造物,藝術(shù)的偉大在于上帝的心靈是自然萬物的源泉,萬物都是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藝術(shù)摹仿自然就是摹仿上帝心靈的過程,反映了受造物心靈的理性形式。藝術(shù)家荷馬等的創(chuàng)造性得益于上帝的形象和創(chuàng)造物,摹仿古人就是摹仿理性的形式,這種摹仿體現(xiàn)出了神圣的智慧和美。
1660年查理二世的復辟結(jié)束了內(nèi)戰(zhàn),但1679年天主教密謀暗殺查理二世的謠言曾被用來煽動一些強烈的反天主教情緒。“光榮革命”為新教的繼承鋪平了道路,有許多人試圖恢復天主教,但處處受到壓迫和排擠。在這個轉(zhuǎn)型期的社會變革中,政治上的不穩(wěn)定為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們增添了失望和虛無的情緒,于是用理性之光啟迪人們心靈的啟蒙主義誕生了。蒲柏順應(yīng)時代思潮的變化,擁護牛頓的自然法則,秉承洛克的理性,反對宗教狂熱,贊同笛卡爾的理性主義秩序和體系,主張講究形式和規(guī)范、理智和平衡,于是十八世紀的新古典主義應(yīng)運而生。蒲柏的古典主義當然也體現(xiàn)了強烈的理性氣息,他在為牛頓寫墓志銘時說:“上帝說:‘讓牛頓降生!’于是一切全都被照亮”(Butt,1963)。蒲柏對人類的力量充滿自信,認為現(xiàn)實世界的一切活動都遵循一定的規(guī)則,人類可以通過理性把握這種規(guī)則。他的天主教理念就是恪守規(guī)則和“尋求理性的信仰”。歸根結(jié)底,理性和信仰之間的聯(lián)系是建立在一種信念上:人們理解一個真理,然后所有的真理都參與到最終的真理,即上帝之中。贊美上帝是神學最基本的形式,蒲柏在《論批評》開篇就說“最好的詩歌和最好的批評都受到神的啟示”(Pope, 2008)。他在另一部作品《人論》中暗示,他的寫作目的是“為向世人昭示天道的公正”、解釋邪惡的存在、探索人在宇宙中的地位。蒲柏相信上帝創(chuàng)造了一切,并且將宇宙萬物安排在各自的位置,相互牽連和制約,形成了“偉大的生存之鏈”,整個自然和宇宙都是上帝的藝術(shù)杰作。他所訴諸的理性,不是啟蒙哲學家們宣揚的個體主義和世俗的理性,而是阿奎那和其他中世紀思想家所說的理性,是人性中普遍存在共有的東西。阿奎那是一個信奉原罪的天主教徒,對他來說,“自然法最根本的含義是行善和避免邪惡”(Cunningham, 2009),人性中存在種種弱點,理性的認識由人的信仰得以完善,上帝是絕對真理,理性真理最終歸結(jié)為上帝真理。這個真理是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共有的東西,它接近于浪漫主義者強調(diào)的普遍原則(universals,亞里士多德的說法)。不過浪漫主義反對一味遵循先人的作品,而蒲柏恪守摹仿古人的傳統(tǒng)。他的這種矛盾的觀點正是出于天主教對他的影響。那時的社會反對天主教的一切神諭,于是在表現(xiàn)藝術(shù)的技巧之中,蒲柏不斷地含混自然和信仰的界限,迎合社會現(xiàn)狀,絲毫不流露他內(nèi)心常存的“半信半疑”的信仰。天主教普遍抵制完美主義的觀念,認為只有純潔的、未被玷污的、完全順從的成員才算完美,而這樣的人根本不存在,所以“犯錯者為人,諒錯者為神”(Pope, 2008),人性都是有弱點的。他贊同古典審美理論都認同的主張,即藝術(shù)家應(yīng)該“解釋宇宙的奧秘”,只是他的這種“奧秘”蒙上了神學的面紗,增添了信仰和虔誠的能量。阿奎那是在基督教的原教旨主義話語中解讀意志與理性的,而蒲柏明顯有阿奎那的那種把理性主義滲入信仰的特點,這也說明了蒲柏與阿奎那一致,都在用天主教和基督教雙重信仰的視角看待理性的上帝。
人類的自由使得人類成了道德行動者,根據(jù)行為的道德判斷選擇對與錯。天主教不認為人的行為是被事先安排好的,人們會根據(jù)自己的判斷來選擇善抵制惡。傳統(tǒng)意義上,這種判斷叫作道德良知,唯有道德之人才具有這些美德,因為他們對凡事都沒有過于偏愛,能做到“避免走極端”“不超過自己的能力謹慎行動”(Pope, 2008)。避免片面走極端的辦法便是專注于傳統(tǒng),正如艾略特的個人服從傳統(tǒng)的觀點一樣,蒲柏既避免不同又保持這種對立,如他所言:“才智和判斷力經(jīng)常對峙,這意味著互幫互助,就像夫妻間的扶持”(Pope,2008)。傳統(tǒng)是天主教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傳統(tǒng)意味著“傳福音”,這與蒲柏強調(diào)的新古典主義傳統(tǒng)不無關(guān)系。
作為天主教徒,蒲柏恪守古希臘和古羅馬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格。蒲柏相信,“福音”從開始到今天一直被傳授、保存和流傳下來,所以批評家“學習古老的規(guī)則,效仿自然(造物主)就是效仿古人的規(guī)則”(Pope,2008)。同時,只有當自然和巧智真正達到和諧和統(tǒng)一,人類才能在上帝的規(guī)則指揮下融入這個整體的和諧秩序中。巧智意味著和自然一樣重要的感知,與我們所說的智力或想象不同。巧智這個詞在《論批評》中平均每十六行出現(xiàn)一次,似乎在呈現(xiàn)一種各司其職的等級。巧智也意味著與上帝同在,是真正反映自然的結(jié)果,但 “藝術(shù)如此廣大,巧智如此狹隘”(Pope,2008),藝術(shù)是整體,巧智是部分,遂應(yīng)讓巧智順從藝術(shù)這個整體,才能實現(xiàn)和諧統(tǒng)一的美?!八紝こS校罟P則空前”(Pope,2008),有了“藝術(shù)”整體上的神圣和光輝,巧智才得以在“自然的感動和震撼中得到陶冶與提升”(Hooker,1959)。蒲柏的思想中有著天主教教義中的整體意識,這種強烈的整體觀體現(xiàn)在“無論局部因素如何驚艷,都不會產(chǎn)生非凡效果,但如果將他們和諧統(tǒng)一起來,形成一個整體,就能展示出震撼的美” (Pope, 2008)。他的反宗教主義思想貫穿在整體和諧的文學批評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美的源頭是整體,局部的不和諧乃是上帝有意為之,是為了讓“偉大的生存之鏈”和諧美好。同阿奎那的觀點一樣,蒲柏也認為只有在整體的大背景下思考道德生活,跟隨上帝,才能完成人類生命的軌跡,要堅信上帝并回到上帝那里安守各自的位置,才能獲得幸福。
蒲柏的“中庸”()在于他“不是任何宗派的奴隸”(Atkins,2013),反宗教主義和包容主義是蒲柏的審美原則。他曾對朋友坦言,他不屬于任何國別的天主教徒。他的古典文學審美也踐行了這一包容主義,以避免產(chǎn)生過于極端的積極或消極的結(jié)論。從本質(zhì)上講,這一包容和普遍主義傳統(tǒng)也具有自然神論主義色彩,但他從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批判了自然神論的教義,所以他不太可能信仰自然神論 。蒲柏的研究學者阿特金斯認為蒲柏的反宗派主義不是拘泥于教義的自由主義,而是作為普通信徒的信仰,并用德萊頓和艾略特的作品來對比這一論點。筆者認同這一觀點,蒲柏在天主教和國教之間來回轉(zhuǎn)換,甚至他自己都認為“它們之間沒什么不同”。像蒲柏這樣感知力非常強的詩人,他肯定能很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想法。他認為“好行為要比好信仰更重要”(Cruttwell, 1960),因為普通生活的“表象”和“現(xiàn)實”一樣重要,普通生活就是“表象”,為了社會群體乃至國家層面整體的和諧,人們沒必要糾結(jié)自己到底是皈依何種教派的“現(xiàn)實”,只要“迎合”生活的整體和諧就是對的。
蒲柏是否只信仰天主教暫且不論,但他的古典審美原則確實具有強烈的人性關(guān)懷,他不希望社會再次出現(xiàn)分裂,他的整體觀也是出于迎合英國社會現(xiàn)狀的一種回應(yīng)。和大部分的奧古斯丁天主教徒一樣,蒲柏愿意相信“現(xiàn)代奇跡”,比如他的古典審美原則、相信天使的存在等,而這些“奇跡”都是羅馬天主教不贊同的。為了迎合社會主流的新教,他弱化自己的宗教傾向,只能做自由主義信徒。當他的醫(yī)生沃巴頓問他原因時,他給出的理由是“不想樹敵和不愿給任何人帶來壞處”(Cruttwell,1960)。他質(zhì)疑宗教轉(zhuǎn)換會給社會帶來壞處,卻又時常在新教和天主教之間轉(zhuǎn)換古典的審美態(tài)度。唯一不變的是他的宗教道德規(guī)則,這也是有益于社會的宗教寬容的關(guān)懷規(guī)則。他認為詩歌的規(guī)則是符合詩歌本性的,和宗教道德規(guī)則一樣,是自然規(guī)律的反映。他在詩歌中沒有刻意求新,而是迎合社會,以最易于讀者接受的方式揭示教義的道理。蒲柏認為人類必須形成好的道德良知和行為規(guī)范,并培養(yǎng)謹慎、公正、節(jié)欲和不屈不撓等美德,它們與神的信仰、希望和上帝的愛并肩前行。他的“中庸”和普遍主義思想乃是天主教徒的道德整體意識使然。
筆者認為,蒲柏又是十足的基督教道德主義者,他強調(diào)的自我認知深受伊拉斯謨的基督教道德影響。伊拉斯謨認為,人的最終勝利在于認識自己,認識自己是通往美德的大門?!罢J識自己”包含很多道德知識,而蒲柏巧妙地從奧古斯丁基督教的層面來讓自己保持在中立狀態(tài)。無論是包容主義,還是迎合社會的做法,都是蒲柏意在凸顯的終極人性價值,他執(zhí)著地調(diào)和亞里士多德的理性和基督教神學這兩種權(quán)威,強調(diào)道德意義上的信仰,摒棄種種人性中的陋習。這些和阿奎那的理性信仰看起來有很多共同之處,他們都試圖理性地思考上帝和事物的本質(zhì),用理性論證上帝,對理性的世界既虔敬又進行了嚴肅的考量,只是蒲柏沒想過從審美批評中表達他所歸屬的宗教,更不想違背他的天主教祖先的智慧。
批評家需要公正的判斷和謙卑的自我認知。蒲柏認為上帝是公正的,沒有任何人會在“存在的大鏈條”中占有有利的地位,公正就是秩序。同樣,蒲柏也認為評論家應(yīng)該避免驕傲,應(yīng)該嘗試去感受和分享作者的寫作精神。新古典主義作家的作品大多包含諷刺和說教,以抨擊人類的“驕傲”。在誤導人們形成錯誤思想的許多原因中,傲慢是“傻瓜們屢試不爽的惡習”。蒲柏提醒批評者:“作者不能完成比他想要的更多”,在每一部作品中都要考察作者的意圖。真正的批評家應(yīng)該具備誠實、謙遜和無畏的品質(zhì),并祈盼從“愚蠢的驕傲”中解脫出來,擁有包容性,“教我體會別人的苦楚,隱藏目睹之過錯,我寬恕對人,人寬恕對我”(Pope,2008)。蒲柏發(fā)現(xiàn)教會只是一個教派,教會也是存在偏見的,唯一能去除偏見、保留公正的做法是“中庸” ,它應(yīng)是每個人擁有的一種思維能力。批評家要特別提防“愚蠢無知、頭腦空虛、內(nèi)心頑固的驕傲,它是愚人們無法躲避的罪過”(Pope,2008)。若人產(chǎn)生了驕傲,就企圖超越上帝給他安排的位置,那樣就違反了自然;驕傲會使批評家和詩人都忽視真理,使得他們無法運用智慧和判斷力??朔湴恋霓k法是運用恰當和正確的理性,“讓正確的理性驅(qū)走烏云的阻擋”(Pope, 2008),避免盲目自信、“極端的傲慢”或主觀臆斷,虛心聽取來自朋友甚至仇敵等各方面的意見,并認識到自己的不足,認識到學問上的淺嘗輒止、狂妄自負和自娛其好等都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都是不良的錯誤行為,忽視了藝術(shù)真正的價值。驕傲是惡德之一,批評家要提高道德要求,將道德和古典審美有機結(jié)合起來,才能擁有良好的“教養(yǎng)”和明辨是非的判斷力。誠然,這些還遠遠不夠,“傲慢在機智失敗時進行詭辯,填滿了所有的空虛感”(Pope,2008),那么人類如何抵制“傲慢的詭辯”,才能抵抗人性中種種弱點的誘惑呢?或許這就是蒲柏要表達判斷和關(guān)懷的途徑:通過宗教上反對傲慢的辦法來解決批評家可能會犯的錯誤。天主教神學的最基本信念是由于原罪的影響,人類生而有缺陷,而治愈的良藥是上帝給予人類最體面的禮物,這個良藥就是謙遜和自我認知。
在宗教的藝術(shù)觀中,正如在生活中一樣,最受贊譽的是謙卑法則和對無度的限制,《論批評》通過使人謙卑的方式來完善理想的批評家,并認為把人性和知識結(jié)合起來的毫無偏見的批判家才能臻于完美。這種人性包含同情和判斷力,判斷力內(nèi)在于同情中,正如批評內(nèi)在于文學中。蒲柏的觀點切合了《哈姆雷特》中展示的人:“在行動上像天使,在理解力上像上帝,但又可能有一切卑劣”(蒂利亞德,2020)。與其說人類有天使般的行動力,毋寧說天使教會人類謙卑的摹仿,“天使不敢涉足之處,笨伯爭先涌入”(Pope,2008),這種愚蠢的“笨伯”之所以不如天使謙卑,是因為人類的判斷能力具有局限性。蒲柏用阿奎那對比天使與人的方法來揭露人類的自大和無知。阿奎那認為人的認識能力有三個等級,最高的是天使的認識能力,這種能力所認識的對象是個體質(zhì)料的形式,是個體事物的知識,而人的認識能力不純?nèi)皇巧眢w器官的活動,而是包含身體形式的靈魂,人只能借助個體事物去認識抽象的事物。換言之,天使與人的區(qū)別是天使的理解力是本能的,而人需要經(jīng)過學習理性去抽象才能獲得,不能直接把握事物的本質(zhì),而“笨伯”卻總是自我感覺良好而不去虛心學習。學習是人特有的屬性,唯有通過學習,“笨伯”才能夠部分地了解上帝的意識。所謂學海無涯,人類的能力總是有限的,所以人要學會謙卑,不能狂妄自大,學習智者(天使)謙卑,不輕易鋌而走險,才能逐漸認識事物的本質(zhì)。謙卑也是天主教里重要的道德教義。天主教非常關(guān)注并且宣揚謙卑準則,這也是蒲柏對當代批評家的建議,更是對自己作為教徒克制的體現(xiàn)。蒲柏的古典審美原則確立的“完美批評家”確實是出自天主教的道德良知,對“完美”的定義應(yīng)該具有既兼顧整體又不失偏頗的“公正”。這些都是克服傲慢的正確理性,這種理性源自天主教徒的虔敬,理性也是謙卑的必然結(jié)果,他的古典主義審美思想也得益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