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若
2021年2月3日,委內(nèi)瑞拉移民穿越智利與玻利維亞邊境
26歲以前,我一直懷著一顆赤誠的心闖蕩世界,遇到了許多可愛的人,收獲了這世間許多的善意。我曾在歐洲做沙發(fā)客,住在陌生人家里;也曾在非洲丟失手機,被陌生人還回來。我天真、好奇、善良、熱情,我以為我熱愛這個世界,原來只是沒看清這世界的真相。
去年,我26歲,一場突如其來的悲劇讓我的世界觀開始崩塌。我不再天真,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該善良。我開始變得畏手畏腳,對陌生人充滿質(zhì)疑。我也曾一度想回避,卻和我最不想面對的撞了個滿懷。
我之前一直在秘魯打工討生活,就發(fā)現(xiàn)在秘魯有很多委內(nèi)瑞拉人。聽說是前幾年由于委內(nèi)瑞拉國家變故的原因,大批難民紛紛逃離自己的家園,進入拉丁美洲各國,他們的身影遍布墨西哥、秘魯、哥倫比亞……
秘魯首都利馬的委內(nèi)瑞拉人名聲并不好。兢兢業(yè)業(yè)打工的委內(nèi)瑞拉人也有,但更多的是乞討、偷竊、搶劫、吸毒、為非作歹的人,而且近年來越來越猖狂。
就在秘魯工作期間,在一個不能再平常的星期五,我突然接到男友在當?shù)夭宛^被兇殺身亡的噩耗。我直接崩潰。
當?shù)睾芸炀妥サ搅藘词郑阂粋€謀財害命的委內(nèi)瑞拉難民。我一下子對委內(nèi)瑞拉這個國家和這個國家的人充滿了憎恨和憤怒。事發(fā)后,我忍不住多次在谷歌搜索觀看兇手的資料、供述、犯罪現(xiàn)場指認,甚至到臉書把他和他家人的信息也看了很多次。一次次撕心裂肺的痛,讓我一次次失聲痛哭。
每個晚上,我都情不自禁地去想象當天晚上案發(fā)的情景。仇恨和恐懼在我心底一點點地滋生。那時,我恨他,也恨委內(nèi)瑞拉這個國家,恨委內(nèi)瑞拉人。為什么自己家破人亡,要害得別人也是一樣?
為什么曾經(jīng)我以為美好的世界卻有這樣令人發(fā)指的邪惡?為什么不把所有委內(nèi)瑞拉難民趕出秘魯?
一段時間以后,我想換個環(huán)境工作,經(jīng)朋友介紹從秘魯來到了南部鄰國智利。只是我未曾想到,智利作為拉丁美洲最發(fā)達的國家之一,這里的難民數(shù)量要比秘魯還多得多!在公園和廣場上,到處可見那些無家可歸、支著帳篷或者露天堆著行李的黑色、棕色、白色的人們。
就在我第一天上班報到的時候,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公司里面的大多數(shù)員工,竟然都是委內(nèi)瑞拉人!
一開始我的內(nèi)心是無比抗拒的。一種憎惡、恐懼和不安浮上心頭。那時候,我還沒有從幾個月前的兇殺案陰影中走出。聽老板說這些同事們都是委內(nèi)瑞拉人,我只感覺渾身一陣戰(zhàn)栗,雞皮疙瘩都要起來。我掃視了一下周邊每個同事忙碌的身影,不敢直視他們的目光。
我一改往日燦爛熱情的作風,只是怯怯地跟他們打了招呼:戴凡妮,颯拉,牙套小哥……我竟然要和十幾個委內(nèi)瑞拉人一起工作。天哪!委內(nèi)瑞拉殺人兇手的面孔不斷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我定了定神,趕緊匆匆埋頭做自己的工作了。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有跟委內(nèi)瑞拉的同事們怎么聊過天,朋友也叮囑我一定要多加小心,畢竟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前面的工位上就是個委內(nèi)瑞拉女生,叫戴凡妮,是個胖胖的金發(fā)大姐。她的談吐和氣質(zhì)都很優(yōu)雅得體,人也很開朗健談。
智利圣地亞哥一角
后面幾天,因為工作原因不得不交流,我跟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起來。
戴凡妮來到智利三年了,早已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前些日子還把父母從委內(nèi)瑞拉接了過來。只是當我問起城市里好玩的去處,她的眼神卻黯淡下來。
“其實沒怎么出去玩過,來這邊就是賺錢討生活而已。這里消費高,經(jīng)濟條件也不允許……”
不過,每當她回想起自己的國家委內(nèi)瑞拉,語氣里卻滿是興奮和懷念。
“那是個美麗的國家,只是執(zhí)政的人毀掉了它。”她嘆嘆氣。
“以前我讀大學時,每天回家,都是媽媽準備好了飯菜,那時候好幸福啊……我以前是做人力資源的,那是我大學的專業(yè)……來到這邊以后……唉,只能有什么做什么了。先是在餐廳做服務員,后來去給人家家里打掃衛(wèi)生……”
我突然聽得有點心酸,對她雖然有防備,有好奇,但此刻更多了一絲同情。如果不是國家變故,誰不還是個小公主呢?而個人的命運在國家興衰浮沉面前,顯得是那么的渺小和無助。
因為自己心存芥蒂,我曾問過老板為什么要雇傭委內(nèi)瑞拉人。老板很認真地告訴我,一個委內(nèi)瑞拉工人是一個智利工人工作速度的三倍。
“你不要擔心,我們這里的同事都是學歷、資質(zhì)比較高的,而且跟我們一起工作了很久的人?!?/p>
對于這一點,委內(nèi)瑞拉女孩颯拉很是自豪:“不管是在秘魯還是在智利,大家都喜歡雇傭委內(nèi)瑞拉人,這一定是有它的原因的!”
聽了她的話,我心里不知道是酸楚還是佩服。其實很多老板雇傭委內(nèi)瑞拉難民,只是因為他們薪水比較低而已。但她很自信的樣子,倒也很讓我佩服。即便自己的民族是這樣的落魄潦倒,她依然掩不住那種自豪。
作為難民,在準發(fā)達國家智利寄人籬下,委內(nèi)瑞拉人骨子里依然驕傲,對當?shù)氐暮芏鄸|西都是嗤之以鼻。委內(nèi)瑞拉員工抱團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幾乎不想跟智利人交朋友。說起智利的食物,他們也是翻白眼或者做嘔吐狀。
有一天早上,我像往日一樣來店里上班,漫不經(jīng)心地向同事們問候著早上好。突然牙套小哥閃到了我面前說:“早上好!”
他拿出一塊巧克力遞到我面前,同時綻放出好大一個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戴了金屬牙套,他的笑容熠熠生輝,足以溫暖一顆冰封的心。
我聽老板說,牙套小哥干活兒很賣力,在這家店里已經(jīng)工作了好幾年。雖然工作辛苦,但是他很愛笑,眼神干凈又純真。他30歲了,還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幾年前他從委內(nèi)瑞拉偷渡過來,是騎了幾天幾夜的自行車來到這里。難以想象他經(jīng)歷了什么,可是我每次看到他的笑容,都會想起那句歌詞:“被潑過太冷的雨滴和雪花,更堅持微笑要暖得像太陽?!?/p>
我主動跟牙套小哥講話,忽然感覺心里輕快開心了很多。從震驚、害怕、抵觸和抗拒,到今天我感覺心里的冰雪一點點消融,我忽然發(fā)現(xiàn),其實那份仇恨、恐懼的枷鎖呀,鎖住的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
經(jīng)過一段時間和十幾個委內(nèi)瑞拉同事的相處,在他們的歡聲笑語里,我終于漸漸放下防備和厭惡,開始以不帶偏見的眼光,和每一個人真誠相處。我心中那段曾經(jīng)揮之不去的噩夢也漸漸變得模糊,我對往事漸漸釋懷了。
我慢慢明白,仇恨是沒有意義的:仇恨換不回時間倒流,法律已給了受害者應有的慰藉;面對一個民族,仇恨是以偏概全,反而讓自己畫地為牢,禁錮住愛和溫暖的源泉。
有一句話是:“比起不同,我們(不同種族、國家的人)更多的是相似?!笔前?,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民族的人不追求幸福的生活,不渴望著安定團聚?如果有選擇的余地,誰愿意去做難民,在原本不屬于自己的土地上顛沛流離、備受冷眼?只不過,面對生活的困境,有的人失去理智,有的人選擇鋌而走險;有的人在生存的威脅面前放棄人性,而有的人選擇笑著面對,哪怕流血流汗,也咬牙堅持下去,相信生活總會好起來。
習慣了在智利的生活,習慣了和委內(nèi)瑞拉同事一起工作,我好像還是曾經(jīng)那個純真熱情的我,又好像一切都變得不一樣。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但依然選擇相信美好,熱愛這個也許并不完美的人間。
這世界,原本就有好有壞,有善良也有邪惡,又或者善良和邪惡只在一念之間。曾經(jīng)的我因為天真,熱情真誠地在這世間活了二十幾年,一場事故讓我看清這人間也有煉獄般的一面??墒?,以后的路我依然選擇相信。泰戈爾說過:“上帝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p>
我依然選擇善良,選擇放下仇恨;我依然祈禱,祈禱這世界,多一分安定與和諧,少一分貧窮與矛盾;多一分和平與共情,少一分暴力與殺戮;我祈禱這世界不再有難民,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委內(nèi)瑞拉人,每一個人,都能夠安居樂業(yè),幸福美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