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早期賦文四篇初探

李 曉 風(fēng)

(鄭州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河南 鄭州 450044)

潘岳作為西晉文壇的著名文學(xué)家，一生創(chuàng)作頗豐，許多詩賦都廣為流傳，特別是他的悼亡詩，在后世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的影響。但人們對他的早期作品卻知之甚少，研究的人也不多。他的這些早期作品自然天成，意趣盎然，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在西晉文學(xué)史上熠熠生輝。從中我們不僅能領(lǐng)略到潘岳早年的文學(xué)才華，更能感受到他少年時代青春洋溢、超凡脫俗的情懷。這其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少年潘岳和后期宦海沉浮中的潘岳完全判若兩人。筆者在此拋磚引玉，希望通過拙文引起更多學(xué)者對潘岳早期作品的關(guān)注。筆者以為，這不僅對研究潘岳，甚至對研究西晉文學(xué)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一、《登虎牢山賦》

據(jù)傅璇琮先生《潘岳系年考證》[1]525，潘岳一生僅有一次離開京城“遠(yuǎn)游東夏”，這就是西晉泰始元年(265)，潘岳十九歲。這一年，潘岳的父親潘芘被任命為瑯邪內(nèi)史。于是，潘岳全家離開故鄉(xiāng)，和其父一起遷往瑯邪，而他的《登虎牢山賦》應(yīng)該就是他前往瑯邪的途中所寫：

辭京輦兮遙邁，將遠(yuǎn)游兮東夏。朝發(fā)軔兮帝墉，夕結(jié)軌兮中野。憑修坂兮停車，臨寒泉兮飲馬。眷故鄉(xiāng)之遼隔，思紆軫以郁陶。步玉趾以升降，凌汜水兮登虎牢。覽河洛之二川，眺成平之雙皋。崇嶺骉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蕭條。爾乃仰蔭嘉木，俯藉芳卉。青煙郁其相望，棟宇懔以鱗萃。彼登山而臨水，固先哲之所哀。矧去鄉(xiāng)而離家，邈長辭而遠(yuǎn)乖。望歸云以嘆息，腸一日而九回，良勞者之詠事，爰寄言以表懷。[2]71-72

虎牢山位于今河南省滎陽市汜水鎮(zhèn)，南連嵩岳，北拒廣武山及黃河，山嶺夾峙，犬牙交錯，地勢險峻，上設(shè)關(guān)隘，不僅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更是東南相連的咽喉之地，也是京都洛陽的東部屏障和門戶。金趙秉文《虎牢》詩云：“兩崖峽束枕洪濤，自古英雄爭虎牢。蒼天胡為設(shè)此險，長使戰(zhàn)骨如山高?！盵3]493

賦的開端，潘岳先交代了登臨虎牢山的原因?！熬旃枢l(xiāng)之遼隔，思紆軫以郁陶”，想到從此就要和故鄉(xiāng)遠(yuǎn)隔，潘岳的內(nèi)心不覺憂傷縈懷。對故鄉(xiāng)的眷戀之情使他跑步登上了虎牢山頂，于是，故鄉(xiāng)的美景在他的眼底一覽無余：“覽河洛之二川，眺成平之雙皋。崇嶺骉以崔崒，幽谷豁以窙寥。路逶迤以迫隘，林廓落以蕭條。”作者從“覽”黃河、洛水二川，“眺”成皋、平皋二縣，到近觀錯落的崇山峻嶺、幽暗的深邃峽谷，再到觀身邊曲折綿延的小路、凋落靜謐的樹林，正可謂美景層層環(huán)繞，“爾乃仰蔭嘉木，俯藉芳卉”。抬頭綠樹成蔭，郁郁蔥蔥；俯首芳草遍野，鮮花滿地。而山下村落里一縷縷青煙繚繞，隔山相望，一座座屋舍儼然，鱗次櫛比。這般誘人的景象更加深了作者對故鄉(xiāng)的依戀和離別的傷感，他不禁想起了宋玉《九辯》中的詩句：“憭慄兮若在遠(yuǎn)行，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迸嗽缹⑵浠鳌氨说巧蕉R水，固先哲之所哀”，巧妙地借古語直抒胸臆，把自己滿懷的離愁別緒表達得淋漓盡致。這不禁令人想到王粲的《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這種以美景寫愁情的反襯手法，獨具審美情致。也許此正是潘岳向王粲學(xué)習(xí)的例證，難怪鐘嶸《詩品》論潘岳：“其源出于仲宣?！盵4]339

全賦篇幅雖然短小，但卻情感濃厚，景色描寫自然真切，將虎牢山的美景首次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成為歷史上不可多得的珍品。

二、《滄海賦》

前文談及傅璇琮先生的考證，潘岳一生只在十九歲時到山東生活過一段時間，其后期并未再至山東。而他的《滄海賦》中談到的“蓬萊”“青丘”則都在山東的膠東半島，距瑯邪不遠(yuǎn)，因此，他的《滄海賦》也多被認(rèn)作是潘岳此次從家鄉(xiāng)來到瑯邪之后，游覽蓬萊等地時所寫。我們甚至可以想象當(dāng)年的潘岳，一個生在中原、長在中原的人，第一次看到大海，會產(chǎn)生怎樣的一種震撼。而他最終將這種震撼化成了這篇著名的《滄海賦》：

徒觀其狀也，則湯湯蕩蕩。瀾漫形沉，流沫千里，懸水萬丈。測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見其廣。無遠(yuǎn)不集，靡幽不通。群溪俱息，萬流來同。含三河而納四瀆，朝五湖而夕九江。陰霖則興云降雨，陽霽則吐霞曜日。煮水而鹽成，剖蚌而珠出。其中有蓬萊名岳，青丘奇山，阜陵別島，環(huán)其間，其山則崔嵬崒，嵯峨降屈。披滄流以特起，擢崇基而秀出。其魚則有吞舟鯨鯢，龍須，蜂目豺口，貍斑雉軀，怪體異名，不可勝圖。其蟲獸則素蛟丹虬，元龜靈鼉，修黿巨鱉，紫貝螣蛇，玄螭蚴虬，赤龍焚蘊。遷體改角，推舊納新。舉扶搖以抗翼，泛陽侯以濯鱗，其禽鳥則鶠鴻鹔鹴，鵝。 朱背煒燁，縹翠蔥青。詳察浪波之來往，遍聽奔激之音響。力勢之所回薄，潤澤之所彌廣。信普天之極大，橫率土而莫兩。[2]68-69

此賦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作者先從大處落筆，描繪了滄海的壯觀景象，以“測之莫量其深，望之不見其廣”敘寫大海的浩瀚無邊，以“含三河而納四瀆，朝五湖而夕九江”表現(xiàn)大海的無限容量，從而全面地展現(xiàn)出大海的雄渾壯闊和磅礴氣勢。第二部分，采用大賦鋪排的手法，極寫大海中的山、魚、蟲獸、禽鳥等等，淋漓盡致地描繪了海中的奇幻美景——仙山名岳，神奇珍異，林林總總，變幻萬千。特別是在行文中，潘岳運用偏旁相同的字來描摹同一類物種，如用“鴻鹔鹴，駕鵝”來描摹鳥類；以“崔嵬崒，嵯峨隆屈”來形容山的壯觀陡峭。這是繼承了漢賦“模山范水，字必魚貫”[5]694的寫法，達到了形態(tài)逼真、音韻和諧藝術(shù)效果。最后，作者以“信普天之極大，橫率土而莫兩”回應(yīng)開篇，更證明了滄海的壯觀雄奇、氣魄宏大，普天之下無有能與之相比者。

全篇雖然在境界上不如木華《海賦》開闊，文字上也略嫌板滯，但仍遮不住潘岳卓越的文學(xué)才華。此外，文中對句比比皆是，如：“含三河而納四瀆，朝五湖而夕九江。”“陰霖則興云降雨，陽霽則吐霞曜日。”名詞對名詞、動詞對動詞，數(shù)字互為相對……更彰顯出少年潘岳精湛的文學(xué)功底。而透過這些清麗而不失精密的詞句，我們好像又一次看到了王粲的辭賦——在王粲的賦中像這樣的句子，幾乎隨處可見，如：“形祎祎以暢條，色采采而鮮明?！?《槐樹賦》)“滄浪浩兮回流波，水石激兮揚素精?！?《思友賦》)“餐靈岳之瓊?cè)铮票碇稘{?！?《白鶴賦》)“濟漳浦而橫陣，倚紫陌而并征。樹重圍于西址，列駿騎乎平坰?！?《羽獵賦》)由此，也許再次印證了潘岳對王粲的師承關(guān)系。

三、《射雉賦》

此賦最早載于《文選》，列于“畋獵賦”類。其寫作時間也應(yīng)是潘岳十九歲隨父來到瑯邪時，這從賦篇的序文中可知：“余徙家于瑯邪，其俗實善射，聊以講肄之余暇，而習(xí)媒翳之事。遂樂而賦之也?！盵6]415

賦篇以涉青林游覽開始，描寫了射雉的全過程。進入“青林”，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羽族群飛、采毛英麗，五色名翚雄健嫵媚，正直專一。而“于是青陽告謝，朱明肇授。靡木不滋，無草不茂。初莖蔚其曜新，陳柯槭以改舊。天泱泱以垂云，泉涓涓而吐溜。麥漸漸以擢芒，雉而朝鴝”[2]122。這種初夏清幽的環(huán)境為射雉提供了極好的條件。于是，獵人開辟場地，準(zhǔn)備“媒翳”之事。所謂的“媒翳”，就是獵人將馴養(yǎng)的雉作為誘惑野雉的“雉媒”，去招引野雉，自己則躲在暗處尋機捕捉野雉。接下來，作者以細(xì)膩的筆觸描寫了“媒翳”的經(jīng)過，這是全文描寫的中心。只見：“候扇舉而清叫，野聞聲而應(yīng)媒，褰微罟已長眺，己踉蹌而徐來，摛朱冠之赩赫，敷藻翰之陪鰓，首藥綠素，身拖黼繪。青秋莎靡，丹臆蘭。或蹶或啄，時行時止。斑尾揚翹，雙角特起，良游呃喔，引之規(guī)里。應(yīng)叱愕立，擢身竦峙。捧黃間以密穀，屬剛掛以潛擬。倒禽紛以迸落，機聲振而未已?！盵2]122-123于是，野雉驚恐萬狀，四下奔逃。結(jié)果，有的“越壑凌岑，飛鳴薄廩。鯨牙低鏃，心平望審。毛體摧落，霍若碎錦”；有的“彼聆音而徑進，忽交距以接壤。彤盈窗以美發(fā)，紛首頹而臆仰”；還有的“或乃崇墳夷靡，農(nóng)不易壟。稊菽藂糅，翳薈菶茸。鳴雄振羽，依于其冢。降丘以馳敵，雖形隱而草動。瞻挺穟之傾掉，意淰躍以振踴。暾出苗以入場，愈情駭而神悚。望黡合而翳皛，雉肩而旋踵。欣余志之精銳，擬青顱而點項”；也有的“目不步體，邪眺旁剔；靡聞而驚，無見自；周環(huán)回復(fù)，繚繞盤辟。戾翳旋把，縈隨所歷。彳亍中輟，馥焉中鏑。前重膺，傍截疊翮”。更有“若夫多疑少決，膽劣心狷。內(nèi)無固守，出不交戰(zhàn)。來若處子，去如激電。窺覘葉，慏歷乍見。于是計分銖，商遠(yuǎn)邇，揆懸刀，騁絕伎。如輊如軒，不高不埤。當(dāng)咮值胸，裂膆破觜”[2]123。在這里，作者集中大量筆墨，生動詳細(xì)地描述了野雉被擒獲的一幕幕場景，生動逼真，使人如親臨其境，親聞其聲。真的是不能不贊嘆潘岳高超的敘事技巧和駕馭文字的才能！

篇末，作者寫到了獵物之樂和樂而忘返之趣。但終以“老氏之所誡”，玩物喪志，“君子之所不為”[2]124作結(jié)，寓以諷諫之意。這明顯是受到了漢大賦的影響。

但總體來說，此賦和傳統(tǒng)的漢大賦并不相同。漢大賦的聲勢浩大、場面壯觀、鋪排夸張，在這篇賦中都沒有出現(xiàn)，全篇描寫的只是個人的一次觀賞獵人捕獵的情景，非常輕松、悠閑、自在。在寫作手法上，作者更是將寫景、敘事、詠物、抒情融于一體，以美景抒寫狩獵的快樂，以“媒翳射雉”傳達無限的情趣。不僅生動優(yōu)美，而且自然真切，趣味盎然，既體現(xiàn)出作者獨運的匠心，也表現(xiàn)了對魏晉詠物抒情小賦的繼承和發(fā)展。特別是，此賦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篇以“射雉”為主題的賦作，不僅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而且還全程栩栩如生地記錄了當(dāng)時“媒翳射雉”的風(fēng)俗場景，既有難得的民俗文化價值，又極具文學(xué)價值。清人何焯評價此賦說：“《射雉賦》極體物之妙，雖長卿為之，亦不過爾?！盵7]93南北朝時期詩人庾信也因為此賦而稱潘岳為“射雉中郎”[8]77。

四、《吊孟嘗君文》

傅璇琮先生在他的《潘岳系年考證》一文中還提到了潘岳的這篇《吊孟嘗君文》，他說：“《潘安仁集》卷四又有《吊孟嘗君文》，疑亦游齊時所作。”[1]538后人多從此說。筆者也以為這種推斷是可信的。

孟嘗君，名田文，戰(zhàn)國時齊國貴族，也是齊國宗室大臣。他的父親田嬰是齊威王的小兒子。他因承襲了其父的爵位而擁有了薛國，后來也叫薛地，于是田文又稱薛公，謚號孟嘗君。相傳孟嘗君門下有食客數(shù)千。秦昭王時他曾入秦為相，但是遭到猜忌而被囚禁。后來他逃回齊國，做了齊湣王的國相。他聯(lián)合韓、魏擊敗楚、秦。齊湣王七年(前294)因貴族田甲叛亂，孟嘗君被湣王懷疑，于是稱病歸薛。不久又出奔魏國，任相國，聯(lián)合秦、趙、燕共同討伐齊國，趕走齊湣王，這才返回齊國。齊襄王即位后，因為懼怕孟嘗君，一直和他交好，直到孟嘗君去世。孟嘗君一生以“好客養(yǎng)士”“樂善好施”而聞名天下。

薛地，位于今天的山東省滕州市東南。潘岳應(yīng)該是來到薛地，憑吊孟嘗君，并作《吊孟嘗君文》：

人罔貴賤，士無真?zhèn)?，延人如歸，望賓若企。出握秦機，入專齊政。右盻而嬴強，左顧而田競。且以造化為水，天地為舟，樂則齊喜，哀則同憂。豈區(qū)區(qū)之國而大邦是謀，瑣瑣之身而名利是求？畏首畏尾，東奔西囚。志撓于木偶，命懸于狐裘。[2]191

“吊文”，源自古代的吊喪禮儀?！墩f文解字》云：“吊，問終也?！胖嵴撸褚轮孕?。故人持弓，會驅(qū)禽也?！盵9]383可見，“吊”的意思就是送葬?！栋谆⑼āけ擂捌芬抖Y記·檀弓》曰：“天子哭諸侯，爵弁，純衣?！庇衷唬骸扒泊蠓虻酰~曰：‘皇天降災(zāi)，子遭離之。嗚呼哀哉，天王使臣某吊?！盵10]542這里的“吊辭”大概就是最早的“吊文”，即用于吊祭的文章。對此，《文心雕龍·哀吊篇》指出：“夫吊雖古義，而華辭末造；華過韻緩，則化而為賦。固宜正義以繩理，昭德而塞違，割析褒貶，哀而有正，則無奪倫矣?！盵5]241可見，吊文和其他哀誄文不同，它強調(diào)的不是一味地溢美，而是伸張正義，糾正事理，彰明美德，要有所分析地加以褒揚或貶斥，從而正確地表達哀情。而潘岳的這篇吊文也正是這樣寫的。

他先言孟嘗君善于廣攬人才，只要愿意投奔他的，他都會讓這些人才有一種賓至如歸之感，于是他得以擔(dān)任秦相，回到齊國又能擔(dān)任齊相，總攬齊國的朝政，“右盻而嬴強，左顧而田競”。即便后來他屢次瀕臨危險，也都能化險為夷，全身而退。這些看上去好像是對歷史事實的概括，但也是對孟嘗君的贊揚之筆。而后筆鋒急轉(zhuǎn)直下，一個“豈”字引出了自己與世俗看法完全不同的感慨：他孟嘗君的這些所作所為不過就是借“望賓若企”的名聲來謀取高位，追逐名利罷了，他本人有什么能耐？他處事優(yōu)柔寡斷，畏首畏尾，決定國家大事竟然要求救于“木偶”，一生提心吊膽，“命懸于狐裘”。這種大膽的抒懷實在是不同凡響，令人咂舌。而文章也就此戛然而止，使人心中回環(huán)千轉(zhuǎn)，意猶未盡。

全文先揚后抑，寓理于事，形象與議論交織，褒貶與敘事結(jié)合，一波三折，余韻無窮。特別是文中多用對偶短句，押韻成文，處處跳動著韻律之美，不僅酣暢淋漓地抒發(fā)了作者的情感，還使讀者感受到完全和世俗認(rèn)知不同的震撼，從中完美地透出少年潘岳高潔的志向和對官場上那些利欲熏心、不擇手段的小人的厭惡。然而，這時的潘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若干年之后，自己也深陷官場的泥潭，無法自保。

以上所論潘岳的四篇早期賦文，雖然沒有他后期的一些作品那么有名氣，但卻自然天成，意趣盎然，超凡脫俗，表現(xiàn)出極高的文采和作者極強的文字駕馭能力，是西晉文壇不可多得的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特別是作品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少年純美的情感、高潔的志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情懷更是令人向往，具有極高的審美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