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穎
深秋了,幾場霜后,樹木的葉子由綠變黃,昨天還感嘆這一樹黃綠的葉子讓樹看起來更加好看了,今晨走來再一看,滿地的落葉了。剛落的葉子,葉柄朝上,葉片挨著地面,很快被風抽干了水分,變成了褐色。過一天再來,顏色便深得和大地一樣了,看不出哪里是土地,哪里是枯萎的葉子了。再一場大風,樹葉落盡了,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孤零零的,似是瘦了。于是秋便盡了,隨著氣溫的降低,北方的冬天就來了。
我不是一棵樹,我只是用我的心思在想它在夏日豐腴的綠陰,想它也為自己的茂盛喜悅。想它落盡鉛華,挺立在冬的季節(jié)里忍耐。這喜悅和忍耐是我想象的,我不是一棵樹,我不知這樣說它是否認可。我只是想,樹的容納,它隨遇而安地順應著歲月的輪回,送走冬天,再迎來勃發(fā)的春天。我想這也是我的,雖然我不是一棵樹。
樹有很多種,北方最多的便是楊樹,不由想起中學時學過的語文課文《白楊禮贊》。茅盾筆下的白楊樹完全變成了一代農(nóng)民的象征。“白楊不是平凡的樹。它在西北極普遍,不被人重視,就跟北方農(nóng)民相似;它有極強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壓迫不倒,也跟北方的農(nóng)民相似。”然后接著說,“讓那些看不起民眾,賤視民眾,頑固的倒退的人們?nèi)ベ澝滥琴F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頎的),去鄙視這極常見,極易生長的白楊罷,但是我要高聲贊美白楊樹!”重溫這段文字的彼時,我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夏天的午后,我昏昏欲睡,看著窗外的楊樹在夏日慵懶的風里輕搖葉片,像搖過一曲搖籃曲,怎么也沒看出它哪里像農(nóng)民,我閉上眼睛,想著想著就睡著了。
終不能做這樣一棵剛直的白楊,于是我在北方的秋天行走,去遇見一棵又一棵樹。
在千山無量觀的山前,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正是銀杏葉金黃的時候,葉片是扇形的,像一只只小手,招呼著你,同行的六十三歲的阿姨,九歲的小女孩,都變成了銀杏的精靈。在銀杏樹下停留,抬頭仰望一陣子,俯首撿拾幾片杏葉,在手里把玩一陣子,留下幾張剪刀手的照片,高興地離開了。有文藝范兒男女,倚樹沉思一下,做著張開雙手接住落葉的樣子,可愛極了。據(jù)說,這棵銀杏樹有幾百年了,又在無量觀門前,走過去回望,我總覺得那樹是一個站了幾百年的道姑,虔誠從道,微笑眾生,笑看凡俗所展現(xiàn)的快樂,求仙問道的人來了,又走了,繼續(xù)著人世的行走,而那棵幾百年的銀杏樹依然發(fā)了又落,落了又發(fā)。
千山上最多的是松樹,在玉霞關的一塊巨大的巖石上,沒有多少土壤的山石縫隙里,生長著各種松樹。最高處的那一棵,早已沒了一根松針,剩下禿枝,黝黑的樹干,黝黑的樹枝,其他的松還蒼翠著,它卻死了。我以為一棵死了的樹很快會干枯,會倒伏??墒菦]有,那根剩下身形的蒼勁樹干和樹枝,有力地向上伸展著,午后兩點的時間,它在我的視線里飛向了太陽,將太陽的光分割成了樹的形狀。我有點怯懦,想說什么,卻只是咽了咽唾沫。不打擾就是最好的溫柔。我不溫柔,卻也不想打擾,就讓它桀驁不馴吧。又在心里笑了自己,急急地低頭走過。因為我發(fā)現(xiàn),它的每一根枝干都竭盡全力地伸展,沒有一根枝條肯低下頭看我一眼,盡管它已經(jīng)是一棵枯死的樹。
那么樹的愛情呢?詩人舒婷在《致橡樹》里說:“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云里。每一陣風過,我們都互相致意,但沒有人,聽懂我們的語言?!睒涞膼矍?,悄悄耳語,被人們傳誦,而人們的愛情卻已經(jīng)變得無病呻吟并且大聲喧嘩。
世上有很多種樹,知名的,不知名的,挺直的,彎曲的,開花的,結果的,長在山頂?shù)?,立在路旁的,蒼老的,年幼的,紅葉子的、黃葉子的,一棵樹、兩棵樹、三棵樹,一片森林,平原里、高山上,沃土里、沙脊上,高大的、矮小的,粗壯的、細瘦的,有鳥窩的、有刀痕的,有刻字的、有打著營養(yǎng)液的,每一棵樹都有一個故事。如果非要找相似的地方,那么就是只有把樹鋸開才看得到的年輪,據(jù)說一圈代表樹齡一年。我看過只有兩三圈的還不足水杯的杯口粗,像一塊小小的傷疤留在路邊,也見過幾個人可以盤坐其上的數(shù)不出圈數(shù)的,常聽說千年古楓,千年古榆,千年榕樹的,見到時,也會好奇地幾個人拉著手圍攏起來,然后感嘆其千年的樹齡,一千年的繁華衰萎,不厭其煩地一歲一枯榮,見識過多少代人世變遷,人的感情或者都是不能共情的了,所以我會想起樹妖,而樹妖一定是個發(fā)須長長纏繞的老者,老得看不出年齡,老得不用去感嘆歲月。對樹妖不是怕的,而是一種敬畏,一種仰望般的頂禮膜拜。
想起海南旅游回來,媽媽跟我說,將來我老了,就樹葬吧。不同于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古老的樹葬,將棺木或者尸骨綾裹,綁于樹上,是一種神秘的習俗。我關注過近年南方的樹葬,沒有墳頭,一塊墓碑后是一棵樹。我想象著經(jīng)年以后,我會去看望一棵樹,便是看望了我的媽媽。樹就這樣物化了靈魂,就像平日里,看到一棵樹發(fā)芽,長大繁茂,遇秋落葉,在冬里耐寒,我跟它說無數(shù)的話。喃喃地,啰嗦地,放任著自己,在一棵樹旁,癡醉一回,糊涂一回,迷狂一回,傾盡一回。我想象著,有一天我也會變成一棵樹,長到足夠大,葉片夠得著媽媽的那棵樹,我會努力在風里,去擁抱媽媽的那一棵大樹,然后我痛哭著笑了。
我不是一棵樹,我只是站在北方的秋天里,看著落木蕭蕭,找到了一個說話的對象。我不是一棵樹,或者我所見的那么多的樹,那每一棵樹,都是站在歲月里的一個個的我。“我要做一棵樹,站成永恒,沒有悲傷的姿勢,一半在塵土里安詳,一半在空中飛揚;一半灑落蔭,一半沐浴陽光。非常沉默、非常驕傲,從不依靠、從不尋找。”很喜歡三毛的這句話,雖然我不是一棵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