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回首的善意和執(zhí)念
——關(guān)于商震隨筆集《一瞥兩漢》的零星碎語

宋曉杰

別樣的解析

在關(guān)涉先賢和榜樣的作用時，人們總愛提及這樣一句話：“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边@僅僅表明唐太宗痛失諫臣魏征的悲慟、惋憾之情嗎？當(dāng)他一字一頓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定然目光失神、龍顏失色，心中的坼裂之聲早已壓過萬鈞雷霆。但是，他肯定不會想到，1300多年以來，它已成為選賢任能的有效辭條，成為觀照歷史繞不過的“事件”；他更不會想到，從某種意義上說，“史”已經(jīng)被有些人“玩”壞了。

當(dāng)然，歷史的時光之河在蜿蜒流轉(zhuǎn)、漸進(jìn)演變的進(jìn)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水土流失、改道、斷流等等自然現(xiàn)象；或者，在社會不斷進(jìn)步、人類思維逐漸趨于多元的情況下，“史”也有了正史、別史、雜史、野史、裨史之別。但是，要告訴人們怎么的“史”，或者怎樣告訴人們一個相對公正的“史”，而不僅僅是為統(tǒng)治階級美顏過的“史”，一直是個問題。

一提到歷史，要么是一本正經(jīng)地板著臉孔，無數(shù)的引號、書名號、大中小括號，無數(shù)的生僻字、冷硬人名及地名，開棺驗尸般齊齊地羅列在一起，掉書袋的典籍、掌故多到無以復(fù)加；要么東扯葫蘆西扯瓢、找噱頭、無厘頭地“惡搞”。尤其是在“戲說”大行其道的當(dāng)下，像大量充斥屏幕的宮廷戲一樣，“戲說”歷史、丑化歷史甚至歪曲歷史的情形屢見不鮮，人們見怪不怪，大多表現(xiàn)為朱唇輕啟間的哂笑或視若無睹的漠然。是??！在人人“壓力山大”的生活狀態(tài)下，誰會沒事兒給自己添堵呢？于是，眾人紛紛開栓、拔閥以“解壓”。拿誰說個事兒呢？找古人吧！

面對真正的應(yīng)該被還原的歷史，作為漢的后人，作為書寫者，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保有嚴(yán)謹(jǐn)整肅的姿態(tài)、正本清源的擔(dān)當(dāng)？如此說來，有沒有一種折中的辦法，既讓讀者了解史實的真相，又讓某些古人別死了千百年還那么難堪，免遭鞭尸之辱？當(dāng)然有！

當(dāng)我看到《一瞥兩漢》的時候，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獨辟蹊徑的另類、別解？是睿智、曉暢的獨到言說？還是越過山重水復(fù)之后的眾星歸宿，了然于胸？讀到“商版”漢朝，如時斷時續(xù)的淅瀝夜雨于曙色熹微之時初歇，只燈孤影夤夜相擁、漫卷詩書的歡暢，慢慢浮上心頭。我眼眸清澈，心境澄明；我穿越，我飛升，輕松、自由如肋生雙翅的鳥兒——是因為對兩漢歷史有滋有味地再一次深情回望，也是因為作者悉心“演繹”的風(fēng)云際會的波瀾畫卷。

我們是漢族，不是“汗”族

我們?yōu)槭裁唇袧h人？為什么叫漢族？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漢語、漢字、漢服，到底是因為什么？其實，都源于一個朝代——漢朝。

漢朝，是我國第二個封建社會的王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興盛氣象的朝代，國家從秦的嚴(yán)苛統(tǒng)治中脫胎換骨。不論是漢高祖劉邦，還是漢武帝劉秀；不論是文景之治，還是昭宣政治，都開啟了中國歷史上最恢宏的歷史時期。政通人和，國泰民安。徭役輕，衣食足；重儒家，擴疆土。同時，漢朝開始承認(rèn)“漢承秦制”?！扒刂啤钡暮诵氖墙y(tǒng)一，是樹立封建王朝的大一統(tǒng)思想。但是，漢朝不是簡單地承襲“秦制”，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把封建制度和大一統(tǒng)思想，通過西漢、東漢及三國時期四百多年不斷加以完善和豐富。四百年，在歷史的長河中短瞬如滄海一粟。但是，時光流轉(zhuǎn)、世事輪回中，不乏震古爍今、彪炳史冊的典型人物和案例，它們?nèi)玷残呛又泻鲭[忽現(xiàn)的繁星，華彩盛放，鮮亮如初，成為現(xiàn)今依然需要我們仰望的星斗、恪守的律令。它們的存在，正是漢朝文化乃至古老的中華文明“龍脈”存在的可靠依據(jù)和可貴傳承。

在《一瞥兩漢》中，作者博觀約取，海中取粟，選取了漢朝四百年中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46個人物及故事，徐緩有序，娓娓道來。作者不是史學(xué)家，不是考古學(xué)家，更不是金口玉言的司令官。但是，他是走過了一個甲子漫長歲月的勤于思考、有著獨立見解的作家、詩人，他以飽滿、深邃的激情，以幽默、詼諧的語調(diào)，以嚴(yán)正、本分的態(tài)度，帶著我們穿越歷史的煙塵、歲月的迷障，重回漢朝。而我們清楚地看到，作者的苦心孤詣直指當(dāng)下。正如俄國著名作家索洛烏欣所言：“一切離去的，都將通向未來?！?/p>

由此，“瞻前顧后”，上下求索，上溯濫觴、下至寬闊的洋面，我們才能找到自己的來路和歸途，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胸腔里激蕩的華夏血脈——是的！我們是漢族，不是令人汗顏的“汗”族。

鏡像的不同返光

它不是漢朝的編年史，而是一個朝代的諸多關(guān)鍵詞；它不是明亮刺眼的創(chuàng)世紀(jì)，而是中國龍確切的文明曙光；它不是令人摸不著四梁八柱的恢宏廣廈，而是根基牢固的可愛家園；它不是歌功頌德、涂脂抹粉的功勞簿，而是縷析條明需要各自認(rèn)領(lǐng)的精神屬地；它不是壯闊、悲涼的大制作，而是或溫馨或失意或清明或悲情的一個個窗口；它不是孤懸地超然物外的仙人，而是細(xì)細(xì)體味春花秋月、冷暖寒涼的書生；它不是有人穿著漢服在演繹“過去”，偶爾失誤或笑場等待NG，而是一秒不停地從漢朝直到“當(dāng)下”，跑了全場；它不是博物館里玻璃罩下的雕花煙斗，而是風(fēng)雨晨昏的屋檐下聞得見飯香的真實煙火……它是具體可感的泰山、荊楚、巴蜀、渭水，是《書》《詩》與漢樂府，是儒，是賦，是茶，是酒，是壁畫，是紙，是隸書，是水車和吊橋，是絲綢之路……它們?nèi)珑R像的不同返光，風(fēng)中晃動的秧苗，在書中，眼睛可以看到，鼻子可以嗅到，手可以觸到，哪一處都是活的。就這樣，漢朝從紙上立體地凸顯出來，如緩緩升起的城池，微縮的家國穩(wěn)穩(wěn)地居于飛速旋轉(zhuǎn)的星球之上。

作者以詩人的豪情、作家的智識、仁者的良知、長者的風(fēng)范，為我們復(fù)活了漢朝的天空以及蒼穹下走動的人們、街頭巷尾轆轆的馬嘶車喧，使我們清晰地感知他們的喜怒歌哭：聞到枝頭花朵的清芬，看到水中游魚的歡悅，伸出舌尖嘗到雨滴的絲絲沁涼。他是一個事件的甲乙雙方，對話，規(guī)勸，調(diào)停。同時也站在適當(dāng)?shù)奈恢锚氉詳[開“戰(zhàn)場”。他選取一個開闊的視角、不同側(cè)面，抽絲剝繭，從而讓列位客官看清歷史這件寬袍大袖的“面子”，也看清了“里子”。使我們對漢的解讀更趨完善：一知半解的，以正視聽；耳熟能詳?shù)?，?xì)看究竟。讓我們在嬉笑怒罵之余，立于歷史與現(xiàn)實的“楚河漢界”，呆呆地沉在思想的潮汐中，靜靜地回望著什么，懷想些什么，喟嘆些什么。然后，再輕快地拍打著雙手，微笑著去追趕嶄新的太陽。

流水向前，他仍舊固執(zhí)地留在原地

一個人的創(chuàng)造力究竟有多大，不得而知?？催^他太多的詩，但這一次——它依然還是詩——這是他作為詩人關(guān)于歷史的詩性表達(dá)。承蒙信任，當(dāng)我有幸于第一時間通讀了書稿之后，幾乎忘掉了我的“職責(zé)”——在挑剔、落筆之間，我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來，仔細(xì)品一品，會心笑一笑，像舉杯與躊躇之間，竟癡癡地跟隨它奔徙于古道夕陽之下、流連于宮殿或沙場之間。我想不清楚，需要怎樣的筋骨、如何的鍛打，才能成就詩書滿腹、學(xué)富五車？需要怎樣的智識、膽略，才能成為一個內(nèi)外光潔的、通體透明的人？

一個以赤誠肝膽行走于江湖的文人，注定是一個癡情的人。他以酒澆胸中塊壘，以血試俗世的刀鋒，在“瞥”與“不瞥”之間，對變遷、興替、盛衰之事早已成竹在胸。但他依舊神閑氣定，端坐如鐘——即使對日常生活中傷害過他的人，也會輕輕一笑，不置一詞。在智商與情商嚴(yán)重失衡、忠義與感恩被嚴(yán)重忽略的時代，這樣的賢德之“士”何等稀缺？！我想象著，他在書寫漢朝的同時，是不是正以漢的精神在約束自己？或者，他本身就是漢文化的可貴“載體”，這樣的形神兼?zhèn)?、?nèi)外化一，是不是學(xué)習(xí)歷史文化精髓的本意？流水向前，他仍固執(zhí)地“不合時宜”地留在“原地”，似一個隱性的坐標(biāo)彰顯與昭示，如青銅抱著它的鐘磬之聲，如草莽叢生的深宅大院中被忽略的瘦石和瓦當(dāng)……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的腦中不時閃回著一匹駿馬的形象，它時而煢煢獨立于無人的風(fēng)口；時而破空而來，絕塵而去。風(fēng)聲過耳，揚起紛披鬃發(fā)的，是過隙的“白駒”，還是他自己？

某一年，參加青春詩會的詩友聚在一起。興致之至，他起身，穿云破霧般唱響一支古曲。錚錚硬骨，凜凜豪氣，聲震屋宇，余音繞梁。一曲未終已驚出我的淚水——不是“驚”，是“震”出來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是古人——是活在當(dāng)下的古人，是精神世界中的賢達(dá)之人。他的品德與操守，都是！這么想來就不難理解他對漢的喜愛，豈不正是源于本心？

記得一次朋友間閑聊，我隨口說起秋冬之交出租屋里進(jìn)了老鼠，它們讓我受了驚嚇不算，還咬牙切齒地撕碎了我床頭的紙巾，氣得我五官移位、聲音顫抖。誰料他的眼神瞬間暗了下來。“這時節(jié)，它們沒有吃的了……”我欲申訴的委屈無處安放。一時語塞。

有一天，我坐在明亮的飄窗前讀著這本書稿。窗外的露天停車場上，大人們在閑聊，孩子們在奔跑、嬉戲，人間的歡笑落到了低處。房子、女人和孩子、車（相當(dāng)于過去的馬）、土地乃至歡笑、祥和的氣氛，不正是人類共同的理想與希冀嗎？不久，黑夜漫了上來，孩子們還在笑鬧、喊叫、互相追逐，臉色肯定是看不見了，但聲音清晰可聞。他們中的“出眾”者，我完全可以憑借其聲音，在迎面相會的某個白天把他認(rèn)出來——仔細(xì)想想，這多像歷史的某種隱喻，具體的肉身見與不見真的無所謂，聲聞于野，具有極高的辨識度，就會讓人記得。

疫情依然復(fù)雜，寰球同此涼熱。而星散世界各個角落的華人，緣引血液的呼喚聚焦目光，心手相連，這難道不是漢朝大一統(tǒng)思想的見證嗎？桃花開了，杏花開了，迎春開了，玉蘭也開了。它們欣欣然的綻放，多像孩子們晴朗的笑臉，冬日的蕭索荒寒，紛紛遠(yuǎn)遁。世事無常，花事依舊。歷史是短暫的，歷史也是久長的。在此，請允許我借窗外一樹柔美的柳枝和滿地碎金的暖陽，向古道熱腸、云水襟懷的作者謹(jǐn)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