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師群體展示了集體想象力如何在民主、持續(xù)、反思的過程中得以實踐

蒂娜·倫茨（Tina Lenz）

設計人類學研究者蒂娜·倫茨獲得阿姆斯特丹皇家美術學院桑德伯格研究所（Sandberg Instituut MA GRA）碩士學位，及阿姆斯特丹藝術大學藝術教育碩士學位。她專注于想象空間頗大的人種學領域，常常邀請人們參與集體的、反思性的藝術研究。作為自由文化專家，她在代爾夫特理工大學指導研究生《高級概念設計》等課程，作為客座講師在埃因霍溫設計學院、烏特勒支藝術大學和ArtEZ藝術大學授課。倫茨組織了基于文化敏感性設計的實地調查，與學生、當地居民和其他參與者一起開展研究活動。

安內米克·范·博伊堅博士（Dr. Ir. Annemiek van Boeijen）

安內米克·范·博伊堅博士在代爾夫特理工大學的工業(yè)設計工程學院設計美學系擔任助理教授。她的研究重點是文化在設計過程中的作用，目標是開發(fā)和設計出適用的方法和工具，給設計師們提供一種具有文化敏感性的設計方式。安內米克是《代爾夫特設計指南》的發(fā)起人和編輯之一，該《指南》最初是為了滿足學生和教師的實際需求而開發(fā)的，可以理解為代爾夫特理工大學教授的設計方法的概述分享版。此外，安內米克主持了獲獎的大眾在線課程《產品設計：代爾夫特設計方法》。

《設計》蒂娜·倫茨 / 安內米克·范·博伊堅

《設計》：根據您的觀察，在埃因霍溫設計學院過去這三年里，畢業(yè)生們喜歡在畢業(yè)設計中探討哪些話題？請您給我們推薦今年畢業(yè)設計展中的3到5個作品。

蒂娜·倫茨：埃因霍溫設計學院是一個兼教育和研究功能的平臺，在這里，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們共同探索設計的潛力，為建設一個多元、包容的世界作出變革性的貢獻。埃因霍溫設計學院2022年畢業(yè)設計展的主要項目，有提出替代性的生產過程，有使用未被充分利用的材料進行實驗，并且接受不完美。這些當代設計作品里滿是故事和象征意義，運用了巧妙的工藝，包含對可持續(xù)發(fā)展理念的深刻認知。畢業(yè)生們得益于批判性設計教育，作品呈現(xiàn)推斷、敘事、慷慨、同情心等，亦不乏對抗與破壞性。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有：關懷、治療、去殖民化、數字本土主義、復原力、生態(tài)、交叉性、相互依存和激進的想象。設計師們以聰慧、敏銳的方式尋求那些緊要問題的答案，比如傳統(tǒng)和遺產究竟有多重要？當戰(zhàn)爭打破一個地方及其人民之間實際、有形的鏈接時，會發(fā)生什么？設計可以作為一種粘合劑嗎？

推薦畢業(yè)設計作品：

（1）亞辛·本·阿卜杜拉（ Y a s s i n e B e n A b d a l l a h），《種植園里苦樂參半的記憶》 （T h e B i t te r s we e t Memo r y of t h ePlantation ） （ 圖1）

被壓迫者的歷史和文化很少通過物質載體來表現(xiàn)。亞辛·本·阿卜杜拉調查了有關留尼汪島上甘蔗種植園里被奴役的勞動者和契約勞工檔案材料消失的情況，創(chuàng)作完成了《種植園里苦樂參半的記憶》。在本·阿卜杜拉的作品里，滴著糖汁的收割刀與種植園主人的工藝品相向擺放，形成一種對抗性的相遇。作品提出一個問題：誰的遺產和歷史被允許保存，得以流傳，成為不朽？

（2）迪倫·斯普利克（Dylan Sprik），《為之獻出生命》（TO DIE FOR）（圖2）

迪倫·斯普利克的實驗性影片《為之獻出生命》，對創(chuàng)造出所謂“美麗典范”的強迫性人類行為，以及時尚的無情力量進行了思考。觀眾沉浸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環(huán)境中，直接面對“砷綠”——一種在當時被發(fā)現(xiàn)有毒，卻仍然深受歡迎的顏料?！稙橹I出生命》將維多利亞時代的砷綠的歷史與最近在人類血液中發(fā)現(xiàn)的“微塑料”進行了比較。在了解塑料對大自然造成危害的同時，現(xiàn)代人仍然大量使用塑料，與維多利亞時代對有毒顏料的迷戀，似乎一脈相承。

（3）杰爾·希格斯（Jelle Seegers）， 《太陽能金屬煉熔器》（Solar MetalSmelter）（圖3）

很多制造過程會對能源造成大量消耗，并且不能激發(fā)出一丁點創(chuàng)造性的火花。杰爾·希格斯熱衷于使用高質量、有趣味的工具，他動手設計出一條生產線，僅以太陽能、風能或肌肉力量作為能源，大大降低了我們的（碳）足跡?！短柲芙饘偃蹮捚鳌肥墙軤柕牡靡庵鳎呵缣炖?，通過這個巨大的放大鏡把熱量聚焦到一點，把金屬熔化；再通過沙模，把熔化的金屬鑄成機器零部件；接下來的操作仍不需要用電，通過腳踏式的打磨機就能把零件拋光。這樣一個裝置，可以將任何手工工具打磨到極致。

《設計》：在埃因霍溫設計學院的畢業(yè)設計項目中，您是如何指導學生的？他們會有一位單獨的導師還是一個導師組？具體是如何運作的？

蒂娜·倫茨：以我在荷蘭不同藝術院校指導學生畢業(yè)設計的經驗來講，通常是在一年的時間里，不同的專家對學生進行單獨輔導。根據研究課題，學生們可以選擇適合他們的輔導老師和專家。

《設計》：在您看來，與往年相比，埃因霍溫設計學院今年的畢業(yè)設計作品是否呈現(xiàn)出新的趨勢和特點？

蒂娜·倫茨：設計越來越被看作是一種行動模式，而不僅僅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行為。設計不局限于一個事物的制造和成型，而是在關注社會、文化進程和結構中創(chuàng)造價值。設計作品在塑造更大的整體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并承擔著更廣泛的社會、生態(tài)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責任。

《設計》：在您看來，行業(yè)的要求在近些年是否發(fā)生了變化？如果是的話，那是些什么要求？工業(yè)設計/產品專業(yè)學生的培養(yǎng)目標是否會根據這些要求變化進行調整？

蒂娜·倫茨：我對“行業(yè)”有什么要求不感興趣。恰恰相反，行業(yè)應該睜開眼睛，更多傾聽設計師們的想法。設計師邀請人們作為共同創(chuàng)造者參與設計過程，他們能看到世界上事物發(fā)展的可能性，而不僅僅是現(xiàn)狀。設計師群體，展示了集體想象力如何在民主、持續(xù)、反思的過程中得以實踐。社會學家羅薩（2016）強調，只有當我們保持開放的心態(tài)，愿意進入一種關系時，我們才能與之發(fā)生共鳴。羅薩還表示，現(xiàn)實中，我們（包括行業(yè)）過分關注經濟增長和個人成長。與其把生產數量和速度當作目標，行業(yè)更應該把提高真實性作為重點。引起共鳴的力量在人們糾結的經驗以外創(chuàng)造出新的空間，這才是與自我、他人和環(huán)境真正的聯(lián)系。如果說學生們肩負推動這一演化的使命，那么面對他們的培養(yǎng)目標應該由此出發(fā)，落到實處，帶動變化。

《設計》：2020年以來，新冠疫情對設計行業(yè)有什么影響？對設計教育有什么影響？是否有必要在教學上進行改革和創(chuàng)新？您采取了哪些措施來保證在線教學質量？

安內米克·范·博伊堅： 受限于疫情防控措施，我們的教育形式不得不發(fā)生改變。比如一些通常安排在設計工作室里進行的設計課程變成了混合授課的形式——部分學生和客戶在網上，部分學生在教室里。我們使用了額外的攝像機和音頻設備。授課完全放到線上，在一間新布置的綠色工作室里，有些是直播，有些則是提前錄制的。這些設施以及混合授課的方式現(xiàn)在仍然在用，相比疫情期間會少一些。所以，是的，現(xiàn)在的教育要用到更多的數字（在線）技術，包括Miro、Zoom和Teams等應用程序。

《設計》：您認為代爾夫特理工大學在過去三年中是否在教學和研究方面進行了調整或改革？如果有，這些調整或改革的目的是什么？您是否也采取了具體的措施并取得了相應的效果？

安內米克·范·博伊堅： 總的教學方式沒有發(fā)生很大變化。我們有多種角色：講師、教練、專家、客戶，大家各司其職。自從引入修訂后的本科課程后，自主學習是我們強調比較多的方式，也就是讓學生們對自己的學習有更多自主性和責任。此外，人們越來越關注全球主題，如社會影響、可持續(xù)性和聯(lián)合國千年目標等?；久嫔?，都是一些“抗解問題”

（wicked problems），要求系統(tǒng)性思考，擴大視野、從更大的整體視角進行分析。并且有新的設計方法被開發(fā)出來，應對工作中的復雜性。

《設計》：在過去三年中，代爾夫特理工大學工業(yè)設計學院與業(yè)界及其他機構推出了哪些合作項目？您認為這些合作項目是否反映了設計或設計教育的新發(fā)展？

安內米克·范·博伊堅： 有很多合作項目，特別是在研究方面。通過研究，我們給社會（業(yè)界和其他組織）帶來很多新的設計知識；同樣，我們也從外界學到很多。通常，項目的要求之一就是要傳播研究成果，這可以通過多種形式實現(xiàn)，比如組織會議、發(fā)表期刊論文、專家訪問，以及在實際工作中的應用。

《設計》：您認為未來的設計師應該具備什么樣的素質？我們應該如何培養(yǎng)面向未來的設計人才？

蒂娜·倫茨：藝術與設計之間仍然存在一些隔閡，盡管這些學科和其他學科之間的界限正在變得模糊。設計師不再像以前那樣只專注于設計參數，接受委托的工作與自主開展的工作之間的差異越來越小。設計師部分承擔了優(yōu)秀藝術家的角色，他們提出問題，提出解決方案，反過來對方案提出質疑，進行批判性的檢查。在荷蘭創(chuàng)意產業(yè)基金2022年發(fā)表的一份報告中，越來越多的設計師們已經開始把自己定位為藝術家，發(fā)展自身特色，并通過這種獨特的視角來展現(xiàn)自己。此外，對氣候變化、后殖民結構的瓦解、病毒的處理和控制，以及俄烏沖突的深遠影響的關注，從地緣政治上說明我們是多么的緊密相關而且脆弱。社會學家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t）警告我們，為了迎接這個時代的挑戰(zhàn)，我們必須在我們部落式、競爭和自私屬性的文化中重新學習合作。按他的說法——做一個好的傾聽者，機智行事，共情，應對分歧，是這個時代應當具備的重要社會技能。未來的設計師需要能夠應對個人與集體之間，個性和共同身份之間長期存在的良性對立。

《設計》：您認為未來設計教育的趨勢是什么？我們將面臨哪些挑戰(zhàn)？我們應該如何迎接這些挑戰(zhàn)？您是否已經做出（或計劃做出）相應的調整或改變？能否請您詳細介紹一下？

蒂娜·倫茨：今天，道德和信息透明受到高度重視，特別是在年輕一代中。與新自由主義時代相比，表明個人狀態(tài)如今變得最為重要。特權階層也被要求嚴格檢討自己。它挑戰(zhàn)人們原來的觀念，對過去形成一個新的分層認知。人類學家格洛麗亞·韋克（Gloria Wekker）發(fā)表的《白色純真 》（2017）一書提醒我們，種族主義一直存在。根據她的說法，殖民主義思維導致優(yōu)越性思維，而且這種思維已經滲透社會各個方面。人們越來越清晰地意識到，不平等沿著不同的軸線，在不同領域發(fā)生，導致人們面臨多種因素疊加的歧視和壓迫，包括種族、年齡、教育、經濟狀況、性取向、階級、性別、宗教、精神和健康狀況。對于與各種形式的排斥和壓迫作斗爭的人們來說，這是一個基本框架。新一代的設計師應當通過教育認識到這一點，并將交叉性與生態(tài)學、包容性、去殖民化、可持續(xù)性和氣候變化等主題結合。社會學家勞倫斯·科爾克斯（Laurens Kolks）指出，“設計師們有能力以行動導向的方式把想象變?yōu)橛行巍Ｒ虼?，這些議題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可見、可行和有形的?！?/p>

《設計》：您對可持續(xù)發(fā)展和可持續(xù)設計有什么看法？您認為設計行業(yè)如何支持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和我們分享一些案例嗎？

蒂娜·倫茨：無止境的經濟增長已經不再令人矚目。人類學家阿圖羅·埃斯科瓦爾（Arturo Escobar）（2018）認為，我們應該通過更加大膽的想象尋找創(chuàng)造世界的其他方式。在研究“去極化”和“去殖民化”的形式時，想象力發(fā)揮著重要作用。策展人維維安·茲赫爾（VivianZiherl）指出，人們對藝術實踐中的儀軌、神秘主義和原住民的經驗傳承越來越感興趣。代際關系和被壓制的傳統(tǒng)受到比以往更多的重視和研究。這代表了對商業(yè)、剝削和消費世界的抵制，其程度正變得越來越明顯。此外，設計不應該被當作解決問題的快速修補方案，我們更應該專注于改進。根據文化社會學家吉倫（Gielen）和格里芬（Griffioen）的說法，大量來自藝術領域的術語，如靈活性、游牧性、真實性，以及最重要的創(chuàng)造性，已經成為管理學標準術語?！皠?chuàng)意產業(yè)”中的“創(chuàng)意工作者”并沒有成為“創(chuàng)意城市”的一部分。相反，創(chuàng)造力被單純地理解為問題的解決方案（2016）。藝術史學家伊娃·羅弗斯（Eva Rovers）認為這個時代缺乏民主想象力，“我們必須意識到，公民力量不僅僅是助力，而是知識、創(chuàng)造力和創(chuàng)新理念中不可或缺的部分?！?/p>

《設計》：您認為設計在今天有什么價值？

蒂娜·倫茨：作為一個設計師，你把自己置于你所研究的環(huán)境中。由于其他人也參與到這個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你們共同決定了最終的結果，這意味著你必須放棄任何既定的結果（Salter， 2015）。我們需要“關系行動主義”，即圍繞一個個不同的“緊迫性”進行設計，“緊迫”本身是推動變革的工具。重點是人與人之間、人與物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受西方“去神圣化”、物化和殖民化影響而分崩離析的各種關系應當得到恢復，各歸其位。在20世紀60年代，激進的相互依存學說經歷了一個完整的流行周期。這個概念本身可以追溯到佛教信仰，即沒有任何事物孤立存在或獨立運行。我們全都相互依存，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因此與周圍的一切都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通過培養(yǎng)這種思想，我們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每個人不僅可以存活，還可以獲得蓬勃發(fā)展的空間。最后，我想引用托尼·弗萊（Tony Fry）的 “去未來設計”學說做個小結。弗萊認為，我們對我們造成的影響的復雜性、持續(xù)的后果和變革的性質理解甚少。我們不理解“我們創(chuàng)造的價值、知識、世界和事物，在被我們設計制造出來之后是如何繼續(xù)設計的”（2020）。它給我們這些研究人員和設計教育者提供了“思考的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