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芙葒
收完麥子,男人就將麥草垛在打麥場上。
新打的麥草黃燦燦的,垛起來的麥垛也是黃燦燦的,像鋪了一層陽光。
早先的時候,打完麥,整個打麥場都是麥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錯落有致,像是煙煙細雨后野地里長出的蘑菇。到了晚上,打麥場上就熱鬧了。大人小孩都跑到打麥場上來,三個兩個地坐在麥垛前,女人們用麥稈做草帽,男人則用麥稈做蟈蟈籠子。黑夜里,總會有些曖昧的眼神像是長了翅膀,在麥垛間飛來飛去,飛著飛著就會糾纏到一起。于是,麥垛間就有了騷動與不安。小孩子們更是高興得不得了,他們在剛剛垛起來的麥垛上打洞,在那里翻筋斗、捉迷藏。玩著玩著就在那里睡著了。大人們回家睡覺,發(fā)現(xiàn)炕上少了一個孩子,并不著急,也懶得去尋找,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家的孩子說不定就從哪個麥垛里頂著一頭麥草鉆出來,身上還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帶著夜露的麥香。
后來,麥垛一年一年地減少,到了今年,整個打麥場就只有四五垛了,看起來孤零零的。
傍晚的時候,男人就喜歡一個人跑到打麥場,靜靜地躺在麥草垛上。一彎新月掛在天邊,新打的麥草,蓬松而柔軟,淡淡的麥香,一縷一縷往鼻子里竄,那暖烘烘的香味,仿佛還帶著太陽的味道。偶爾吹過一陣涼風,拂面而過,夜便被驚醒了。各種蟲子的鳴叫聲在黑夜里此起彼伏,前一聲還很遙遠,后一聲就似乎跑到了耳邊。有時候,男人還能感覺到,那蟲子就在他的身上蹦來跳去,像是在跳舞。小蟲子爬過臉上時,有種癢癢的感覺,麻麻的,酥酥的。男人恍惚覺得是小月在用發(fā)梢逗他。小月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他躺在麥垛上時,她總喜歡靜靜地注視著他,用她的發(fā)梢輕輕地在他臉上撩來撩去。細軟的發(fā)梢劃過他的額頭、眉毛,再劃過鼻子。等它從嘴邊劃過時,他便輕輕地用嘴唇含著那發(fā)梢,閉上眼,天上的月瞬間就沒了,只有小月那好聞的體香靜靜地向他漫漶過來。小月身上有著一種比麥草更讓他沉迷的香味。
遠處的燈亮了起來。燈光下,是一個新修的小廣場。水泥地面,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一群女人跳起了廣場舞,高昂激揚的音樂,扭動的腰肢,抖動的帶著紅綢邊的扇子,好像是要把黑夜趕跑似的。廣場修好不久,村里的女人們就占領(lǐng)了那塊地方。她們白天坐在村里大槐樹下打麻將,天一黑就去廣場上跳舞,有人圍觀了就跳得歡勢些,沒有人看了,就跳得懶散些,風雨無阻。
過去那里是一大片麥地,夏天麥穗黃時,金燦燦一片。那是村子里最肥的土地,好地就跟村里的好女人一樣,誰都喜歡。過去,村里人為了那塊地,鄰里之間沒少紅過臉。那些地陸續(xù)建起了幾個工廠。一片一片的廠房,逼退了一塊塊麥田,肥得流油的土地被冰冷的水泥覆蓋了。一撥一撥操著不同口音的年輕人來到了這里。這些人的到來,讓這片寧靜的村子一下子熱鬧了起來。工廠的周圍一些小飯館、小商店陸陸續(xù)續(xù)地開了起來,很快就形成了一條街,轟隆隆的機器聲徹夜不停,從那時起整個村莊開始失眠了。
新建的工廠對男人的生活并沒有多大的影響。男人的地比較偏遠,怎么占也占不到他的那塊地上去,他依舊種他的地。依舊不緊不慢地過著日子。村子里那些賣了地的人家,拿到了錢,就開始將老房子推倒,建樓房。那些工廠的工人,還有那些來這里開飯館做生意的人,天天到村里尋找出租房。這讓許多人家都動了心思,有的人家干脆貸款把新房蓋起來,好像只要把房子蓋起來那錢就會往屋里飛似的。
周圍的樓房蓋起來,男人的房子被擠在中間,就越發(fā)顯得窄小和破舊。但男人卻喜歡這種接地氣的感覺。坐在屋里吃飯,雞就圍在他的身邊,掉一粒米粒,雞們就一哄而上。雞被他養(yǎng)得不再怕他了,有時候,它們還會飛起來去他的碗里搶食。男人就笑笑,說,真是反了天了。就再倒些飯到地上。鳥也似乎不再怕他了,常常有鳥趁他不備飛進屋里,驚慌失措地搶點吃食,在屋里飛上一圈,再從大門飛出去。
男人偶爾也到那條新街去轉(zhuǎn)轉(zhuǎn),給家里買點日常用品。新街建起來給男人的生活提供了很多方便,之前買個小東小西要跑好遠的路,到鎮(zhèn)上去,一來一去就要占用半天的時間?,F(xiàn)在,這里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小飯館、雜貨鋪,東西都堆到了門口。進屋都得從那些貨物中間往里擠,弄得人眼花繚亂。這些小店鋪白天的生意并不怎么樣,到了晚上,工人們下班了,這條小小的街道就像是漲滿了水的河,滿滿當當?shù)教幎际侨?。吃飯的買東西的閑逛的全都集中在這個檔口。據(jù)說,工廠里有好多的年輕夫婦,他們白天上班不在一起,晚上睡覺也不在一起,工廠剛建起來,都是大宿舍,只有吃晚飯的時間,才能見一面,膩歪一會兒。因此,這段時間對這些年輕夫妻來說,是最寶貴的了。
小街的最西頭有幾間店鋪,沒什么商品,遠遠看過去,橘紅色的燈光下,玻璃門里晃動著幾只白生生的大腿。
有一天,男人從那里經(jīng)過。男人已記不清他為什么從那里過。那時是白天,街道上并沒有幾個人,男人扭過頭,看見一個女孩坐在那里。女孩手里拿著一片小方鏡對著太陽,頓時,一團光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撲向了街對面的墻上。那團光有些迷離,有些恍惚,有些不確定,在墻上晃著晃著,竟然就晃到了男人身上。男人嚇了一跳,女孩也嚇了一跳。她抬起頭不好意思地對著男人笑笑。就在那個女孩抬起頭的一瞬間,男人吃了一驚。那個女孩的眉眼竟然如此像小月,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這時,一個把嘴抹得像只喇叭花的女孩走了過來,說,大哥,來做個按摩吧。說著還向他勾了勾手,那眼神,就像是春天山上剛剛開放的野桃花。女孩說,大哥,來呀,快活快活。男人緊張得氣都喘不過來,轉(zhuǎn)過身一溜煙地跑了。
男人回到家,半天都沒平息下來。這世界上還有長得如此相像的人。要不是時間過去了三十多年,男人真以為那女孩就是小月。
現(xiàn)在想來,小月就是上天給男人的一個夢,一個美麗而短暫的夢。
那天傍晚,天空正零零星星下著雪,雪不大卻冷得出奇。男人從外面回家,他是奉父親的命到外村借糧去了。那時的男人還是個小伙,他馱著一袋玉米剛走到村口,就看見村邊的一棵核桃樹下似乎有個人。核桃樹下堆著一堆玉米秸,那人把身子靠在玉米秸上,大概是冷的緣故,雙手抱在胸前緊緊地縮著身子。
男人走過去一看,竟然是個女孩。女孩穿著一件肩上打著補丁的小花襖,一條單褲倒是有六成新,腳上的燈芯絨布面的鞋子,一只系帶系著,另一只系帶像條貓尾巴似的耷拉在腳面上。她的頭發(fā)蓬亂,也許是餓了,也許是累了,竟然在這樣冷的天睡著了。
男人放下肩上的口袋,“喂”了一聲,女孩這才睜開了眼,看著面前的男人她似乎有些害怕,把身子縮得更緊了。雪越下越大,眼見著天就黑了。男人沒顧得多想,背起那個女孩一口氣回到家。
父親見兒子回來,肩上沒有了裝糧的口袋,背上卻多了一個姑娘,著實有些吃驚,直問兒子,這是怎么回事?
男人沒有說話,母親幫著他將女孩放在炕上蓋好被子,這才忙著去灶房燒火熬姜湯做飯。父親不再問什么,坐在火塘前不停地給火塘添柴,他用手里的燒火棍在火塘里捅了一下,火塘里立時躥起一串火星,像煙花一樣在空中綻放了起來。
小月就這樣進了男人家。家里本來就缺糧,現(xiàn)在又平白多了一張嘴,壓力更大了。
雖然父母待女孩很好,但女孩總是顯出很緊張的樣子。過了好幾天,他們只知道她叫小月,她的家在哪里,為什么跑到這里?任憑怎樣問,女孩都閉口不答。好在她對男人很信任也很依賴,不管男人去干啥,她都緊緊地跟著,她就像一塊膠布似的,緊緊地黏著他。也只有和男人在一起時,她才松懈下來,臉上有了笑容。
下地干活,出門辦事,男人也只好帶著她。時間一長,村里人見了他們就開玩笑說,真像小兩口。男人聽了這話望著小月也不辯解,小月呢,只是低著頭抿著嘴笑。
男人很喜歡小月抿嘴笑的樣子,像一朵含羞花。
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小月要解手,讓男人去給她站崗放哨。男人站在那里,見不到草叢后的小月,卻見樹藤上紅紅的野果子,就爬上樹去摘。野果子紅得透亮,像是一滴一滴的血。男人歡喜得不得了。小月解完手從草叢里出來,見男人坐在樹上,就說,你偷看我了?眼睛卻是亮亮的。男人說,沒,沒,你看我是在給你摘野果子呢。
小月又抿嘴一笑,說,偷看就偷看了,還不承認。
打完麥子時,小月來男人家都半年了。那時,麥場上堆起了一垛一垛的麥垛,男人就帶著小月去打麥場,兩個人躺在麥垛上,看著天上的星星,聽著耳邊的蛐蛐叫。男人突然有點沖動,他悄悄地將腳伸過去想試探試探,腳伸過去,正好碰到小月的小肚子,猛然就聽小月尖叫了一聲,那種撕裂的叫聲嚇了男人一跳。他坐起來,看見小月整個身子就像篩糠一樣顫抖了起來。
怎么了?男人問小月。
小月捂著肚子只是哭,男人伸過手緊緊地把小月攬進懷里。
男人說,對不起呀,小月,我不該這樣。
小月說,不怪你,這是我的事。
男人心里明白,小月一個人跑出來,一定是被逼無奈的,他一直想小月能說出來,這樣他才能為她分擔。這么長時間,小月不說,他也就不問。
但那天晚上,小月終于開口了,男人沒想到小月的命竟然那么苦。
小月出生時,母親就因難產(chǎn)去世了。后來,父親給她找了個后媽,后媽對她特別不好。三歲起,大冬天的,每天晚上,后媽一上床就會把她冰涼的腳塞進小月的小肚子上讓她暖。現(xiàn)在晚上睡覺,只要一見到腳小月就會害怕。更可氣的是,后媽不知什么原因欠了別人的債,為了還債,后媽竟然收了一個小月并不喜歡的男人的彩禮錢。
小月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偷偷逃出來的。
聽了小月的哭訴,男人對小月說,小月,你將來做我的媳婦吧,我會對你好一輩子的。
可誰能想到呢?小月最終還是離開了。
現(xiàn)在的打麥場,只屬于男人一個人,四五垛麥垛也只屬于男人一個人,沒人和他爭,沒人和他搶。村里的女人有了那個新修起來的廣場,誰還去打麥場爭麥垛呢?男人們更是沒人去了,他們要么打麻將,要么幾個人一起去新街上弄幾個小菜喝酒。盡管女人們像看管犯人似的看管著自個兒男人,但男人天生就是那偷腥的貓,背過自家的女人,就會跑到街西邊的那幾間洗頭房去。很快,村里男人也都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長得像小月了,有人就當著男人面說,她簡直和小月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們還說,那女孩的活做得好,生意好得不得了。這話好像是給男人的心里灌辣子湯,男人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男人白天在地里干活,晚上依舊去打麥場睡麥垛。但現(xiàn)在,他睡在麥垛上,心怎么也靜不下來,他滿腦子都是小月和那個女孩子的身影,有時候,時光混淆,他也弄不清誰是誰了,他甚至認為那女孩就是小月。
閑下來時,男人總也忍不住去街西邊那里晃蕩,他就是想看那女孩一眼。
那個女孩似乎和別的女孩不一樣,那些女孩坐在那里,不是嘴里嗑著瓜子,就是在對著鏡子描眉抹口紅,有時還用一把小刷子在臉上刷。而那個女孩,總是喜歡把鏡子對著太陽,把那團撲朔迷離的反光在街對面的墻上晃來晃去。
男人老去那里,村里男人見了,就開玩笑說,別舍不得錢,花點錢全當是和小月睡覺呢。你想想,你的媳婦小月天天讓別人睡,自己卻不睡,多虧呀。這話說得男人有些恍惚。一時間,在他的心里,那個女孩竟然真的就是小月似的。女孩的生意有時好,有時不怎么好。生意好時,他的心里竟隱隱有些痛,好像那些男人真是睡了小月似的。
那天,造紙廠來人和男人商量收購麥草的事。這兩年,種麥的人越來越少了,麥草倒成了緊俏貨。麥子一收完,幾家造紙廠都紛紛派人下鄉(xiāng)來收購麥草。今年的麥草價錢比去年又漲了三成。男人談好了價錢,收了定金,當即就和造紙廠的人簽訂了收購合同。
那天下午,男人懷里揣著造紙廠給他賣麥草的定金錢,就去了新街。
男人老去那里轉(zhuǎn)悠,其實那里的那些女孩早就認識他了,開始的時候,那些女孩見了他,老遠就大哥大哥地叫。有時候還故意把衣服往下拉拉,向他飛媚眼。有一次,有個女孩竟然動了手,拉著他的胳膊把碩大的胸往男人身上貼。時間一長,知道他是光看不做的窮光蛋,再去時,就不再搭理他了。有時還對他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態(tài)。
這個下午,街道依然那樣寧靜。午后的陽光有些慵懶,連同街道上的樹都沒精打采的。男人走到那間洗頭房對面的一棵樹下,站在一片陰影里,心里竟有幾分硬氣。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畏畏縮縮的了,他伸長了脖子往那里看。門口依舊坐著幾個袒胸露背的女孩,她們在那里嗑著瓜子。男人的目光逡巡了一圈,沒見那個女孩。
男人索性就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他掏出一支煙點著,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午后的街道沒有人,顯得是那樣的空寂。一只鳥飛了過來,落在男人頭頂?shù)哪强脴渖?,叫了幾聲,又飛到另一棵樹上去了。街道后面就是工廠,在這個寧靜的午后,那咣當咣當?shù)臋C器聲就顯得特別響。
男人坐在那里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就在這時,男人看見了那個女孩。那個女孩和一個男人勾肩搭背地出現(xiàn)在那扇玻璃門里,那個年輕的男人在走出門之前,手還意猶未盡地放在女孩的胸上揉搓了一把。
男人走出門時,女孩也走出了門。她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來,掏出了那片小方鏡,先是對著自己的臉照了一下,很是潦草的樣子。然后她將鏡片對著午后的太陽。頓時,一束光就撲向了對面的墻上。這一次,真是有些奇怪,那束光竟然慢慢向男人移了過來。然后就在男人的身上晃來晃去,最后,那片光就逗留在了他的臉上。男人盡力想躲著那束光,那束光卻緊緊地糾纏著他,怎么也躲不掉。那女孩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很開心的樣子。
男人也笑了,他一邊笑,一邊站起身。他抬起手向女孩招了招,女孩不明白什么意思,看著他,他又招了招手。女孩伸了一下舌頭做了個鬼臉,才猶猶豫豫地向他走過來。女孩走到他的跟前,說,你也不做活的,叫我干什么?
男人說,做的做的。
女孩上前摟住他的胳膊,說,那就走呀。
男人說,你能跟我出去做嗎?
女孩說,我們是不出去做的,要做就在這里做。
男人說,我不習慣在你們這兒做。你放心,我是不會放你鴿子的,我給你定金。說著就從身上掏出了造紙廠給他賣麥草的500元定金,塞到了女孩的手里。女孩握著那錢,有些猶豫,她抬頭看了男人一眼說,去哪里?
男人說,你知道咱村后的那個打麥場嗎?那里有個最大的麥垛,晚上8點,你去那里等我。
女孩就笑了,說,你這人還真有些古怪,做這事還選那種地方。
男人也笑了,說,那個麥垛是新打的麥草壘起來的,不僅能聞到新麥的味道,還能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聽蟲子們唱歌呢。
那天晚上,男人沒有去打麥場,更沒有到麥垛那里去。他坐在自家的院子里,靜靜地聽著新街那邊的動靜。晚上7點的時候,他打電話報了警,舉報新街西頭的洗頭房里有人賣淫嫖娼。7點報的警,估摸著警察趕來時正好8點左右。那時候,女孩正好在打麥場的麥垛邊等他呢。
自從見到那個女孩的第一眼起,他就完全把她當作小月了,他每次看到那個女孩接客人時,心里就有一種隱隱的痛。女孩的生意有時好有時壞,生意越好,他的心就越痛,他不想讓那個女孩再做那種事。他想,也許沒了那洗頭房,女孩就不再做這種生意了。
男人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望著天上的月亮,心一趟一趟地往麥垛里跑。
自從小月將她的事告訴男人后,男人更加憐愛小月了,他似乎想把小月之前缺失的愛全都補回來。
小月也好像喜歡和他一起去麥草垛那里,只有到了那里,才真正是屬于他們的二人世界。從夏天到秋天,他們幾乎天天晚上,吃完晚飯,就一起鉆麥垛。他們躺在麥垛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總有說不完的話。有一次,男人對小月說,真感謝上天,把你這樣一個又賢惠又聰明漂亮的美人送到我身邊。
有時候,他們也會像村里的小孩一樣玩捉迷藏。偌大的打麥場?,幾十個麥垛,想找到一個人,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天晚上,也許是小月白天干活太累了,竟然躲在一個麥垛里睡著了。等醒過來時,發(fā)現(xiàn)男人還在一個麥垛一個麥垛地找她。那個時候,小月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動,她跑出來抱著男人,說,要是真的有一天,我丟了,你真找不到我了怎么辦?男人說,就是找遍世界,我也要找到你。再說了,你在我身邊,我怎么會讓你丟了呢?
可誰能想到呢,小月說過這句話不久,男人就真的把小月丟了。
那天早上,他們起床打開大門,門外停著一輛吉普車,那輛吉普車是什么時候開進院子里的,他們并不知道。小月有些好奇,跑到吉普車跟前想看個究竟,剛走到吉普車邊,車上下來幾個人,小月看見那幾個人愣了一下,很顯然,那幾個人小月是認識的,她轉(zhuǎn)過身想跑時,卻被兩個人緊緊抓住了。他們要把小月往車里塞。小月轉(zhuǎn)過身喊了男人一聲,男人從地上抓起一把鐵锨往跟前沖。
這時,站在吉普車前的女人突然說,我是小月的媽。她又用手指著一個男人說,那是她的未婚夫,我們來是接她回家的,怎么,你還想行兇不成?
男人一下子愣住了,他高高舉起的鐵锨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發(fā)出咣的一聲響。他沒想到,那個女人就是小月說的那個后媽,而那個正在奮力將小月往車里塞的男人竟然是小月的未婚夫?男人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這時,男人的父親和母親也出來了,他們呆呆地站在那里,眼見著那幾個人把小月塞進車里,將車開走了。
小月把頭伸出車窗,淚流滿面,她哭著對男人喊,你一定要等著我,我還是會回來的。
小月被抓走了,就再也沒有回來。開始時,男人在家里等,他相信小月會回來的??扇兆右惶煲惶爝^去,小月卻沒有回來。后來,男人按照當初小月說的地址去找過,可找了好長時間,也沒有找到。
從此,小月就從男人的生活中消失了。
那天晚上,新街的那幾家洗頭房被警察清查。第二天早上,男人到那里看時,幾間店鋪都被貼上了封條。那些袒胸露懷的女孩不見了。那個長得跟小月一樣的女孩也從此在新街上消失了。
男人去了打麥場,到那個最大的麥垛里。昨天晚上,他在女孩去那之前,在那里放了一個紅包,紅包里裝著的是5000元錢。他去看時,那只紅包靜靜地躺在那里。男人的心不由一揪,難道那個女孩昨天晚上沒有來這里?難道昨天晚上她也和那些人一起被抓走了?
男人彎下腰拿起了那個紅包,打開一看,里面的5000元錢還在。只是里面多了一面小方鏡。男人一眼就認出,小方鏡就是那個女孩的。
洗頭房被查封的第三天,造紙廠要來拉男人的麥草。這些麥草被拉到造紙廠經(jīng)過加工生產(chǎn),就會變成各種各樣的紙。
晚上,男人去打麥場,這是他今年最后一次睡麥垛了。
男人靜靜地在麥垛上躺了下來。那時,工廠正好下班,廣場上的人一下子多了起來。男人聽著廣場傳來的強勁音樂聲,竟然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他醒來,四周已是一片寂靜。已經(jīng)立秋了,立了秋的夜開始變得有些涼??諝庵杏泄沙背钡奈兜?。男人正準備從麥垛上站起來回家,突然聽見麥垛的另一頭傳來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男人嚇了一跳。這么晚了,有誰還會到這里來呢?待他準備起身去看時,便有說話聲傳來。
是個女子,聲音柔柔的,軟軟的。有些像這潮濕的夜風。
女子說,咱走吧。
讓我再抱一下下吧。
是個男子的聲音,也軟軟的。
女子說,再不走,回廠子就進不了門了,那個看門的老頭可厲害了。
男子說,進不去就進不去,我寧愿翻院墻也想和你多待會兒。
然后,就沒了說話聲,卻傳來了男子和女子的喘息聲。
聽兩人的聲音,不是本地口音。男人想,這兩人一定是村子里才建起的工廠里的工人。
外地人多,說話總是南腔北調(diào)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穿著工裝,在村子里出出進進。剛開始那一陣,在男人的眼里,那些人就像是搶占別人窩的鳥一樣,他從心底里恨死了他們??陕?,他開始覺得這些年輕人的不容易,要是能過得去,誰愿意背井離鄉(xiāng)地離開父母出來討生活。
過了好一會兒,男子的話又傳了過來,這一次,男子顯得很興奮。
男子說,這一次,你要是懷上了,我們就給孩子取個名字叫麥子吧。這個麥垛真好,你聞聞,還有麥子的清香呢。
女子說,難聽死了。又難聽,又土氣,不好不好。依我看,要是真的懷上了,就叫小月。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多美……
男人聽見自己的心里咯嘣響了一聲,好像是一根干柴在那里被折斷了。
男子說,小月就小月唄,反正我都聽你的。
停了一會兒,女子又說,等我們掙下錢了,就回我們的縣城,就在那最高的樓上買一套房子,抬頭就能看見月亮,到時,我們也像城里人一樣,穿著漂亮的衣服逛街。
男子和女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男人就看見一男一女從麥草垛的另一邊走了過來。
男子很年輕,女子也很年輕,他們手挽著手向前面的大道上走去。有一刻,他們都停了下來,月光下,他們相互撿拾著彼此身上的麥草屑。
男子說,這新麥草聞起來真香呢,就跟你身上的味道一個樣。
女子拍了男子一巴掌,去你的!
男子說,下周休息日,我們還來這里吧。這地方?jīng)鍪怯悬c涼,但又能看月亮,又能聽蟲子唱歌,還能……
女子說,怕是不行了,我聽臘梅說,人家麥垛的主人很快就要將這麥草賣了呢。前一陣好像造紙廠的人都過來了,說是和麥垛的主人都簽了收購合同。
那以后我們要見面怎么辦?
女子說,我也不知道。
男子說,看你說的,要不咱也去村里租個房子,貴就貴去,總不能讓人憋著。
女子說,再說吧。
男子嘆一口氣,女子也嘆了一口氣。
男人看著那一男一女遠去的影子,不知怎的,心里突然一酸。
第二天一早,造紙廠的人就開上車來到了打麥場。按照合同,他們該給男人結(jié)余下的錢款,在造紙廠的人把錢遞給男人時,男人猶豫了一下。然后,他對造紙廠的人說,這麥草我不賣了。
造紙廠的人說,這合同都簽了,定金也老早就交了,怎么說不賣就不賣了呢?
男人說,不賣了,定金我可以退給你們。說著就從衣袋里掏出錢遞給了造紙廠的人。
那人問,為什么呀?你年年都急著要把麥草賣給我們,怎么現(xiàn)在不賣了?再說了,這麥草放在這兒不是浪費嗎?
男人說,不賣就不賣,沒有為什么。
男人又來到麥場,找了一個麥垛躺下來,從口袋里掏出了一面小方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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