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我家終于決定修新屋了。
我家的老房子早該翻修,可父親一直找理由拖著。
早先,他對母親說,家里財力不夠,修屋的事暫時緩一緩吧,先把一家人的日子過下去。
父親從財政方面考慮問題,可他忽略了一個基本事實,我家人多勞力少,一直都是生產(chǎn)隊最大的“超支戶”。
母親說,誰家修新屋不該賬?等攢夠糧食和錢再修屋,不知要等到哪一天!
要修你修,這個家我不當(dāng)了。父親撂挑子的話里也夾雜著家長的威風(fēng)與霸道,什么事都要按計劃來,要分個輕重緩急嘛。
在母親面前,父親一言九鼎,比上面的文件還管用。母親擺正自己的“位置”,弱弱地說,我聽你的,這個家你說了算。
后來,父親對我和妹妹們說,咱家現(xiàn)在修新屋的條件還不成熟,等你們都長成勞力,修屋還不容易嗎?父親的話我們沒法反對,因為那時候我們還小,指望父親養(yǎng)活我們。另外,修屋是要付出體力的。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哪來的力氣修屋?我們不想吃苦,巴不得不修。
父親還對外人說,四個孩子都在讀書,我現(xiàn)在要集中精力培養(yǎng)他們,暫時沒能力修新屋。他還大而無當(dāng)?shù)卣f,干任何事情都要有計劃,國家還制定五年規(guī)劃呢。我先搞智力投資,再搞基礎(chǔ)建設(shè)。人家聽完只能呵呵笑,修不修房子是你老劉家的事情,誰也管不著。別人只是覺得,我家的房子已經(jīng)到了非修不可的程度了,再不翻修恐怕會砸死人。人如果連命都保不住,空談智力投資還有什么意義!
沒錢不是理由。鳥兒沒錢,它們就不筑巢嗎?老鼠沒錢,它們就不打洞嗎?誰又知道什么時候家里有錢呢?事實上,等到我們最后決定修新屋的時候,家里照樣沒錢。那時候,大家都窮,誰家也不是把錢糧備齊后才開工修建新屋。即便到今天又怎樣?房子依然是困擾國人的心病,十之八九的購房者都按揭,半輩子只能當(dāng)房奴。
父親——一個從舊時代走過來的知識分子,滿腦子抱殘守缺,骨子里缺乏血性和冒險精神。事實證明,等我們兄妹長成勞力再修新屋,只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父親老了,錯過了自己最好的年華和體力。修房子對花甲之年的父親來說,已經(jīng)顯得力不從心。他只能為自己當(dāng)初的決策懊悔不已。
我高中畢業(yè)后回家當(dāng)民辦老師,幾年耽擱下來,錢沒攢著,卻上了時間的當(dāng)。舊房子在歲月里越來越老了,三間茅草蓋頂?shù)耐翂ξ輺|倒西歪,雨天里滿屋子淌水,大風(fēng)吹過,老屋就像一個瑟瑟發(fā)抖的病夫。至關(guān)重要的是,我們兄妹四人的身體正在不可遏制地發(fā)育成熟,家里到處彌漫著荷爾蒙的氣息。這樣的氣息看不見摸不著,但你能明顯感受到它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它強烈的穿透力早已將那些風(fēng)燭殘年的土墻戳得千瘡百孔。它急欲從這個破敗不堪的房子里逃逸出去,尋找一處安妥的寓所。正當(dāng)此時,我和婷的戀愛也在遭遇她全家人的反對和飽受社會詬病中經(jīng)受考驗,變得愈加牢不可破。但是,我們約定只在新屋里舉行婚禮。我們堅信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三個妹妹已經(jīng)成年,她們也都開始考慮戀愛結(jié)婚的大事。率先行動起來的是大妹。她經(jīng)人介紹到縣織布廠當(dāng)了一名合同工??h織布廠只是一家集體企業(yè),即將迎來破產(chǎn)倒閉。正式工人尚且面臨下崗的厄運,大妹豈能有什么出路!她失業(yè)后在縣城找對象成家,買房子,馬馬虎虎地把自己嫁了出去。緊隨其后的小妹從姐姐的命運里認(rèn)清形勢,初中畢業(yè)兩年后義無反顧地去廣東打工,把從流水線上掙來的血汗錢私存起來,重蹈姐姐的覆轍,和妹夫搞AA制將就成了家。留在家里的只有二妹。她成天沒心沒肺地唱民歌,在外行人的夸贊聲里自我陶醉,幻想著某一天能夠一鳴驚人當(dāng)一名歌星。她是個虛無的理想主義者,直到新屋落成,我給她把嫂子娶回家,又添了侄女,她才迫不得已經(jīng)人介紹匆匆嫁給遠(yuǎn)方一個不知底細(xì)的男人,為自己失敗的婚姻埋下伏筆。
我成了家中責(zé)無旁貸的頂梁柱。在這個窮家,我既是長子,也是唯一的兒子。女大當(dāng)嫁,妹妹們可以選擇從這兒離開,去投奔各自的新生活,我卻只能嚴(yán)防死守,不敢退卻。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我就是這個家里那只忠誠的狗。當(dāng)大妹和小妹從家里決絕地走出去開始經(jīng)營自己的小日子,從此再不必過問娘家一堆爛事的時候,我除卻青春的煩惱,還感到了做一個男人的無奈與孤獨。父親微駝的背影在我眼前晃悠,我分明聽到一副重?fù)?dān)從他肩膀上滑落的聲響,然后便感知到了自己肩頭泰山壓頂般的重負(fù)。
其實,我也有機會逃離這個窮家,闖出自己的新天地。那時候,縣里幾家單位向我發(fā)出邀請,希望我助力他們的文秘工作。我沒有選擇離開,待遇是一方面,關(guān)鍵還是孔圣人的話戕害了我: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什么屁話啊!我怎么就不記得“樹挪死,人挪活”的古訓(xùn)呢?后來,我不還是遠(yuǎn)游了嗎?而且拖家?guī)Э?,攜父母一起移居縣城,過起所謂城里人的日子??稍诋?dāng)時,我心里想的是父母年事已高,他們養(yǎng)大兒女不易。養(yǎng)兒防老是千年古訓(xùn),也是人倫道德,我為人子不能例外!
二
我們決定修新屋,面臨一個新問題:新建一棟怎樣的房子?選項有兩個——土磚房或火磚房。
從前,我們土家人修新屋都是修吊腳樓木屋。那時候山上木材多,木匠手藝好,修吊腳樓省事簡單??山?jīng)過一段時期毫無節(jié)制的砍伐,山頭大都被剃成了“光頭”。責(zé)任田到戶那年,山上的樹木已經(jīng)所剩不多,分到各家各戶的樹更是寥寥無幾,修木屋不再是最佳選擇。許多人家開始建土磚房。土磚房的原材料主要來自泥土。泥土和草筋都是現(xiàn)成的,先給泥土澆水、發(fā)脹,然后把稻草剁成一節(jié)一節(jié)摻進(jìn)去,和在一起搗成爛泥,再用磚匣脫出來,曬干,土磚就成了。一口一口磚壘起來,便是土磚屋。圖簡單的話,稻谷收割后,干脆直接把田水放干,待泥面硬結(jié)后用石磙碾緊,再撬成磚就行。地球上資源再緊張,泥土總是有的,稻谷產(chǎn)量不高,稻草卻不稀缺。人們有無窮的智慧和想象力,總能因地制宜造出房子。
我家肯定修不成木屋。在土磚房與火磚房的選擇上,我和父親意見統(tǒng)一:修火磚房。因為我們在土墻屋里住夠了,真的太想要一棟火磚房了。雖說火磚最終還是由泥土燒制而成,但浴火重生的泥土脫胎換骨,生命涅槃后具有一份高貴的品質(zhì)和氣象?;蛟S在許多人看來,我們這樣的想法有點好高騖遠(yuǎn)不自量力,因為在我們村里還沒有一棟真正的火磚房,憑我們當(dāng)時的財力和能力是不應(yīng)該有這么不切實際的想法的。如果真把火磚房建成了,就會把那些條件好的人家比下去,到時候人家會怎么看呢?但我們管不了那么多,我們意志堅定穩(wěn)如泰山,我們要把握后發(fā)優(yōu)勢,實現(xiàn)跨越式發(fā)展,跑步奔向小康。我們沒有足夠的財力,但我們不缺乏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這一點上,我要感謝父親,他變得不再保守,沒和我唱反調(diào)。我理解父親內(nèi)心深處是怎么想的。大半輩子困守在泥巴屋里,他當(dāng)然希望自己的人生在晚年能有所改善。只有母親,生怕因為我家修火磚房的決定讓鄉(xiāng)親們產(chǎn)生想法。她對外放話說,我家本來是要修木屋的,可山上哪來的木材?我們是被逼無奈才選擇修磚屋,我們不想和誰攀比,比也比不過人家。
20世紀(jì)80年代,我們山里人家要修建一棟火磚房真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交通不便,建材價格昂貴,現(xiàn)成的材料別說沒錢買,就算買得起,運到屋場上也只能靠肩挑背扛。最快捷、最省力的辦法是騾馬馱運,可是雇騾馬不僅要付“腳錢”,還要管牲口吃糧食,到最后算賬白菜整成肉價。
我家要修火磚房面臨的困難更是可想而知,磚瓦只能自產(chǎn),用來做磚瓦的泥土首先就成了最大的難題。原以為我們具有得天獨厚的資源優(yōu)勢,漫山遍野的黃土可以隨便取用,可瓦匠師傅說用做磚瓦的泥土不能是黃土。黃土屬酸性土壤,里面有小石塊,高溫?zé)茣r石塊會熔化、炸裂,跟石灰石能焚燒成石灰一樣的道理。
瓦匠師傅說,做磚瓦要用稻田里那種油性泥土。我家的責(zé)任田遠(yuǎn)在三公里外的鄧溪坪,在那兒做成磚瓦后,還得從山上把窯柴背下去燒制,然后再把磚瓦運回來。這樣一來二去,光靠人力運輸就夠我們折騰了,何年何月才修得起新屋?這方案想都甭想。經(jīng)過考察,我們和師傅都看上了屋門口澤哥家的水田——黃豆丘。它臨近溪溝,取水方便,緊挨著我家自留地,有兩米多高的土坎,便于拱筑瓦窯燒制磚瓦,而且距離我家不超過兩百米,搬來運去省掉不少工日,就不知道澤哥會不會同意。
一般來說,新墾的稻田都是“生田”,要經(jīng)過多年翻耕和栽培才能變成“熟田”,具有一定的肥力讓水稻茁壯生長。如果把“熟田”里來之不易的泥巴取走,再鋪一層新土,稻田要經(jīng)營三五年才能勉強恢復(fù)肥力,而且產(chǎn)量會大打折扣。所以,山里人把經(jīng)營多年的“熟田”看成命根子,一般來說不管別人開出怎樣優(yōu)渥的條件,都不會輕易把稻田讓給人家做磚瓦。
澤哥是我剛出五服的族兄,我們平日里關(guān)系不錯。但這是兩碼事,對能不能達(dá)成協(xié)議我并沒把握。
那么多田,怎么就想、想到我的黃豆丘呢?澤哥磕巴,說話本不利索,情急之下結(jié)巴得更厲害,就不能換別、別人嗎?
我們土家人的風(fēng)俗里,誰家修房子,鄉(xiāng)親們都要主動上門幫工,幫多幫少沒定規(guī),無需記賬,也不談利惠。家家有事,事不同日,沒有誰能憑一己之力修起一棟房子。今天你幫我了,輪到你家哪天有事時我會還你。即便你家暫時沒事,那份人情也會被別人長長久久地記住,等待回報的那一天??蓾筛鐩]想到我會提出這么出格的要求,他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
我說,澤哥,別人家的水田不是不可以,但只有你的黃豆丘條件最好。
可、可是……我就這么一丘當(dāng)、當(dāng)家水田,主要靠它吃、吃飯的,弄壞了將來怎么辦?
弄壞是肯定的,絕對不會弄好。我只能實話實說,可以多給他一些補償。
你家修新屋,兄弟應(yīng)該支持,我怎、怎會多要補償呢?澤哥嘴拙,心里卻敞亮。
澤哥,你同意把黃豆丘讓我做磚瓦,就是最大的支持。等做完磚瓦,我盡量給你恢復(fù)原樣,不讓黃豆丘減產(chǎn)。
他搖著頭,怎么可能???
我也心知這話自欺欺人,但我再也想不出別的承諾。澤哥好久不吱聲,一臉苦相地抓撓著頭發(fā),像是在思考一個永遠(yuǎn)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我悻悻然離開澤哥家。說實話,我失望,但心里并不怨他。換成我,這件事也沒得商量。
我都走到橋邊了,聽到后面響起腳步聲。澤哥追上來,很痛苦地答應(yīng)成全我。我一口氣承諾他,當(dāng)年秋后付給他八百斤稻谷,明年春耕前,保證給田里填滿新土,不誤農(nóng)時。為了補充稻田的肥力,我還提出給黃豆丘挑二十擔(dān)牛欄糞,埋五百斤青蒿當(dāng)綠肥。
澤哥說,這些都不重要。
那么,你就揀重要的說吧。我揣測澤哥的話,以為他還有什么特殊要求。
一個“劉”字掰不開。澤哥說,你家的房子確實要翻修了,唉,我不幫你誰幫啊。
我說,明天寫個協(xié)議給你。
有必要嗎?
你放心些。
澤哥說,算了,我相信人,不相信紙。
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五味雜陳,悄悄抹了眼淚。
按預(yù)算,我們的火磚房要三萬片瓦和四萬口磚。這些磚瓦按說都是瓦匠師傅的專業(yè)活兒,是要付錢的,但為了節(jié)約,我決定自己做磚。師傅是本村人,對我家知根知底。他不介意我搶他的飯碗,只用懷疑的口氣說,你行嗎?四萬口磚,不是靠嘴巴吹出來的,要是不能如期完工,到時候會影響燒窯。
我品味出師傅的話里包含著另外的意思。那時候,我剛剛告別書本和講臺,他懷疑我能不能吃得下那份苦。
試試吧。我也不知道自己體力上能不能扛得住,說話缺少底氣,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師傅給我算了一筆賬。像你這種生手,平均每天做四百口磚就不錯了,按這樣的進(jìn)度,四萬磚坯要一百個工日,除去三分之一的雨天,沒足足四個月拿不下來。磚坯全部脫完后,至少要兩個月風(fēng)干才能裝窯燒磚瓦,前后加一起就是小半年。你可要抓緊啊。
我未置可否。我的態(tài)度沒在臉上,在心里。
第一道工序是造瓦泥。做磚瓦對瓦泥要求高,里面不能有石塊、草莖等雜物,而且要造“熟”,不能含生土,否則,磚瓦燒出來就會留下“漏洞”。而且,造瓦泥最好是水牛。水牛比黃牛身大腿粗,一腳踩下去抵得上黃牛踩三腳。我們村只有一戶人家養(yǎng)水牛,主人叫柳丙甲,我喊他甲伯伯。
甲伯伯聽聞來意,說,我的水牛不能給你。
為什么?我以為他怕我出不起“腳錢”。
不是錢的問題。甲伯伯明察秋毫,你知道我家水牛叫什么?
牛還取名字嗎?我頭一次聽說。
它叫“觸人佬”。甲伯伯說,它只聽我的話,除了我能使喚,別人都不敢碰它。你好大的膽子!
我懷疑甲伯伯是在找借口回絕我,七歲小孩兒都能騎在牛背上玩耍,我就不信自己駕馭不了一頭水牛。
甲伯伯見我一副豁出去的樣子,左右為難說,搞出事來怎么辦?
我拍拍胸脯,我有辦法對付它,出了事我自己負(fù)責(zé),不會連累你。
甲伯伯再也不好拒絕,只一個勁地叮囑我,不要把它當(dāng)牛使,要把它當(dāng)人待;要順著“觸人佬”的脾氣摸,不要和它頂著干;要勤使勤歇,不要讓它太勞累,也不要餓著它,熱著它;水牛喜歡水,隔不久要讓它滾水……
在他的啰嗦里,我有點煩了。甲伯伯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它的。我理解一個農(nóng)夫?qū)ε5母星?。甲伯伯是個鰥夫,他把“觸人佬”當(dāng)自己的老婆善待,當(dāng)兒女心疼。
造瓦泥說起來挺簡單,就是以泥塘中心為圓心,以牛鼻繩的長短為半徑,趕著牛在泥塘里畫圓、轉(zhuǎn)圈。我站在泥塘中間,一手牽著“半徑”,一手拿著竹枝條,嘴里“喔喔”著吆喝“觸人佬”。想要它走大圈,我手里的繩子就松一點,要讓它轉(zhuǎn)小圈,就把繩子收緊點?!坝|人佬”偷懶或者走慢了,我就拿鞭子抽它的屁股。厚實的牛皮經(jīng)得住鼓槌敲打,抽不壞?!坝|人佬”的眼睛用一塊布蒙著,它不知前路,只能跟著鼻繩上的感覺走。一開始還輕松,走著走著,泥巴越踩越糯,它的蹄子被泥巴糊住,走起來就漸顯吃力?!坝|人佬”是最有靈性的家伙,每一次新的踩踏都謹(jǐn)小慎微,先把蹄子伸出去在泥面上探尋,希望能踩進(jìn)現(xiàn)成的泥坑,以減輕自己的勞累。它那點小心思早被我看穿了,我不會讓它的陰謀得逞。我用手上的繩子調(diào)整它的步伐,讓它的前蹄每次都踩在不同的地方。盡管如此,它的后蹄偶爾還是會“重蹈覆轍”做無效勞動。每次等前蹄入泥后,它才慢條斯理地拔出后蹄踩進(jìn)泥窩里。盡管當(dāng)著我的面明目張膽地偷懶,我還是原諒它。我心里很矛盾。甲伯伯把“觸人佬”交給我,它這一天就屬于我了。我要盡可能地使喚它,讓它給我家造出更多更好的瓦泥,實現(xiàn)效益最大化。同時,我對“觸人佬”也深感同情。牛一輩子活得真不容易,吃山里割來的草,干最笨重、最吃力的活兒。就拿眼下來說,天氣熱起來了。“觸人佬”吐出猩紅的舌頭,上面垂著長長的唾液,鼻孔里噴出粗氣。后來,它索性不走了,躺在泥塘里,任我如何驅(qū)趕也無動于衷,一副撒嬌耍賴的樣子。我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干脆用棍子挑開蒙在它臉上的布。好吧,你累我也累,我們都歇息一下。這時候,我開始認(rèn)真打量它。“觸人佬”頭上的兩只角很有特點。別的水牛角都是從兩邊圍過來,盤成一個圓形,有米篩那么大。而“觸人佬”的雙角朝前伸出,像兩把上膛的刺刀,隨時準(zhǔn)備發(fā)起攻擊。我還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濕漉漉的,好像受了什么委屈。那時候我孤陋寡聞,并不知道牛在受累或悲傷時無法用言語表達(dá),就會跟人一樣流淚。聯(lián)想起它的名字,我心里發(fā)虛,和它展開對話。
我說,“觸人佬”啊,你可別對我有意見。我知道你很累,但是沒辦法,你不幫我造出瓦泥,我家的新屋就沒法修起來。
“觸人佬”噴出一個響鼻,算是對我的話做出回應(yīng)。
我又說,誰叫你這輩子是牛呢?生而為牛,你就是勞碌的命。你別不服氣,如果下輩子我變成一頭水牛,你變成人,我一定無怨無悔地報答你。
聽了這話,“觸人佬”把頭稍微抬起來一點點,嘴里發(fā)出“哞”的叫聲,眼睛也瞪得更大更亮了。
我從它的表情里感受到一種受欺侮后的反抗情緒。我說,你就堅持一下吧,把這塘瓦泥造完我就送你回去。我知道你有脾氣,也有怨氣,還喜歡觸人,但是,你千萬別和我過不去啊。我是家里的主要勞力,在我們家我的地位和你一樣。你要是把我搞傷了,我家的新屋就修不成了。所以,你給我家造瓦泥就是給人類造福,我們?nèi)胰硕疾粫浤愕亩鞯隆?/p>
“觸人佬”好像把我的話聽懂了,不待我發(fā)出口令,它自個兒就慢騰騰地站起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轉(zhuǎn)圈。
日頭快落山的時候,甲伯伯來到泥塘邊牽牛。他光著腦袋,穿一件臟兮兮的黑褂子,左肩和背部各有一個洞眼,胸前敞開著,迎著風(fēng)走路,衣擺一扇一扇,就像鳥兒飛翔時張開的兩只翅膀。
我不好意思地說,甲伯伯,天黑前我會把“觸人佬”給你送回家,你何必跑這一趟?
他先看看完好無損的我,然后看看“觸人佬”,如釋重負(fù)地說,都沒事吧?
原來,他是擔(dān)心我被“觸人佬”欺負(fù),或者我欺負(fù)他的“觸人佬”。
他又說,你忙不贏,我反正沒事,就不用你送了,我自己牽回去。
我問他給多少“腳錢”。
甲伯伯說,要什么錢呢!甲伯伯老了,你修屋我?guī)筒簧厦?,就讓“觸人佬”代替我盡一份心意吧。
我有一件半新的藍(lán)色中山裝,就掛在旁邊茶樹上。聽甲伯伯這么說,我臨時決定把那件衣服送給他。他那黑褂子穿出來真的不像樣子了。
甲伯伯是個耿直人,很樂意接受我的贈與,把衣服穿在身上左瞧瞧右瞧瞧,樂呵呵地說,蠻合身呢,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甲伯伯牽著他的“觸人佬”要走。我留他在我家吃晚飯,他說,飯就不吃了,先記著,等新屋落成那天我來喝喜酒。
我高興地對走在田埂上的甲伯伯說,那是肯定的,我會早早接你。
甲伯伯走遠(yuǎn)了。夕陽的余暉照在他和“觸人佬”身上,蒙上一層橘黃色的光彩。甲伯伯手里沒有牽著“觸人佬”的牛鼻繩,而是將繩子盤在牛角上。他背著雙手在前面領(lǐng)路,剛換上的那件藍(lán)色中山裝被他的駝背頂起老高,十分顯眼。遠(yuǎn)遠(yuǎn)望去,他和“觸人佬”不緊不慢,步履蹣跚,就像一對相依相伴的老夫妻。
這時候,泥塘邊的那棵酸棗樹上,兩只烏鴉發(fā)出恓惶的叫聲,哇——哇——
討厭的家伙!我心下一凜,撿塊石頭擲去,把它們砸飛了。
三
造好的瓦泥在泥塘里堆成一座山,就像一棟房子的雛形。
二妹給我做幫手,我們開始做磚。我們在黃豆丘筑磚堤,搭建棚子和磚臺。磚堤壘起尺把高,堤面抹平、捶緊,兩邊起溝瀝水,用于碼放磚坯。棚子簡易、丑陋,用幾根木棒撐起來,上面覆一層茅草,漏風(fēng),但勉強能遮擋日頭,防曬不防水。磚臺就是在田里往下掘一個坑洞,人跳進(jìn)去剛好和胸部平齊。臺面上放一塊寬大平整的石板,石板旁邊掏一個灰池。在瓦匠活兒中,做磚應(yīng)該是技術(shù)含量最低的體力勞動了。它的工序說起來不復(fù)雜,可用一句話概括:讓泥巴填滿磚匣子。操作起來卻沒那么簡單。磚匣子管著磚坯的大小,長七寸,寬四寸,厚兩寸。做磚就是把泥巴割一坨下來,先在石板上顛來倒去團(tuán)成一個倒三角形,然后雙手舉起來,對準(zhǔn)磚匣使勁往里砸滿,再用鋼絲做成的弓子將磚匣上面多余的泥巴割開,下面墊一塊木板,上面撒一層灰,一塊有棱有形的磚坯就出來了。這樣的過程大約耗時一分鐘。一開始,我使出的力氣并不小,但舉起的泥巴總是砸不準(zhǔn)磚匣,做出來的磚坯不是半邊身子歪著,就是缺角少棱。旁邊做瓦的師傅不用看,聽聲音就判別出我做的磚坯不周正。因為磚泥砸準(zhǔn)匣子后,發(fā)出的聲音是飽滿實沉的,有很悶的回響,跟人唱歌一樣有腔有調(diào)中氣十足,而不是那種假聲,一耳朵就能聽辨出來。他邊給我示范邊說,方法要得當(dāng),懂得用巧勁,做磚并不需要使太大的蠻力。我按照師傅的指點操作,漸漸掌握要領(lǐng),只用一個春季和半個夏天就把自己培養(yǎng)成了一名合格的瓦匠,從第一天只做三百多口磚到最后每天八百多口,幾近達(dá)到專業(yè)瓦匠的水平。
二妹一直給我打下手。她的任務(wù)是把泥巴一坨一坨割來,送到我的磚臺上,再把我做好的磚坯搬回去,在堤面上碼好。先碼成花格狀,便于通風(fēng),待磚坯收水風(fēng)干后再碼嚴(yán)實。我們兄妹倆就像流水作業(yè)線上的工人,既分工明確又緊密協(xié)作,誰也離不開誰。做磚很辛苦,也枯燥乏味。我每天重復(fù)著一件事,就是把重約五公斤的泥巴舉起來朝磚匣里砸,不停地砸。這樣機械的動作讓我腰酸手軟,關(guān)節(jié)疼痛,也練就了臂力,肌肉發(fā)達(dá)。我最煩的是那些繞不開的草木灰。為了不讓磚坯粘連在石板和磚匣里脫不出來,先要在臺面上撒一層灰。撒灰有技巧,抓多了浪費,抓少了不頂事,要恰到好處,方法得當(dāng),隨手揚出去,均勻、準(zhǔn)確地撒在石板上和磚匣里。在這樣無聊的過程中,風(fēng)往往跟著添亂。泥巴砸進(jìn)去,灰塵騰起來,落進(jìn)我的頭發(fā),粘在汗水里。汗水裹挾著灰塵在我的臉頰、脖頸上蚯蚓般蠕動,癢癢的,隨手抹一把,就成了花臉。一開始經(jīng)驗不足,灰塵揚起來沒及時閉眼,全撲在臉面上,眼里也進(jìn)了灰。見我成了“瞎子”,二妹拿毛巾給我擦,可灰塵出不來,我的眼睛睜不開,她牽著我摸索到溪溝邊。我把腦袋埋進(jìn)清澈的溪水里不停地眨巴眼睛,情況稍有好轉(zhuǎn),但仍感覺磨人。即便如此,我簡單地沖洗一番后又回到磚臺。我和二妹就像時鐘上的秒針,一刻也不能停擺。進(jìn)度差不多是按照日子計算的,停一天就會打亂修屋的計劃。我只能忍受著痛苦,把手里的瓦泥一次次高高舉起,重重砸下。
勞動艱苦,但艱苦的勞動一旦被理想的光芒照亮,也會抵消某些疲累,變得愉悅而輕松。有一次,我感冒了,發(fā)燒,胃口不好,吃不下飯,渾身沒勁,做磚就特別吃力,汗水濕透了衣服,整個人跟水洗過一樣。二妹勸我休息一會兒再干。
我說,休息一分鐘,就少做一口磚,時間耽誤不起。
二妹說,人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你就不想一想,如果你病倒了,明天起不來,不是要耽誤更多的時間嗎?
你咒我生病啊。
我可不想讓你生病,你病還不如我病。
聽二妹這么一說,我真的就坐下來想歇歇??善ü蓜傋€(wěn),我就看到泥塘里矮下去的瓦泥,還有堤面上漸漸長高的磚坯,仿佛看到我家的新屋正在不斷地壘砌起來。泥巴在向我催工,磚坯也嚷著要往上生長。我坐不住了,馬上跳進(jìn)坑里接著干。而且,我感覺感冒一下子也好了許多,身上的勁又回來了。
我替二妹算過一筆賬。從磚臺到堤面約五十米,她每天的勞動量相當(dāng)于把七百公斤左右的泥巴搬運二十公里。這樣的勞累夠她受的,可二妹似乎從來就不知道累,她的嘴巴除了說話時被占用外,其他時候都在唱歌。那時候,有一部電影叫《甜蜜的事業(yè)》,主題歌《我們的明天比蜜甜》傳得很火。二妹迷戀那首歌,總是翻來覆去地唱: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啰喂……
是呀,我和二妹做磚是為了修新屋,創(chuàng)造幸福美好的生活。我們的明天比蜜甜,不僅僅是一種期待,而且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現(xiàn)實。它是二妹手中搬運的瓦泥,是我手里脫出的磚坯,是泥巴在汗水里烏鴉變鳳凰的過程。我想,二妹喜歡唱這首歌,不只是因為它的歌詞和旋律切合當(dāng)下,十分應(yīng)景,而且唱出了她的心聲。
那時候,山里人流行穿軍綠色的解放鞋,我們叫做“跑鞋”——用來跑路的。二妹有雙“跑鞋”,三十六碼。她平時舍不得穿,只要能對付,她都會把“跑鞋”脫下來,放在一個安穩(wěn)妥帖的地方,生怕穿爛或被人偷去。在泥塘里搬運瓦泥,二妹不顧我的叮嚀,赤腳跑來跑去,結(jié)果,她的左腳掌被隱藏在瓦泥中的一塊萬惡的玻璃片劃破了。歌聲戛然而止,換成“哎喲”的悲鳴。我望去,她蹲伏在泥塘里,嘴角歪斜到一邊,五官蹙在一起變成一張苦瓜臉。我趕緊丟下手里的活兒跑去看,她腳底上有條寸把長的口子,正往外冒血。我頓時想起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告訴我的“秘方”。我讓二妹先把傷口摁住,盡量不讓血流出來,然后跑向溪溝邊。我蹲在地上閉著眼睛,默默念了幾句咒語,然后把手伸出去,隨便扯下身邊七種野草,放在嘴里咀嚼——百草治百病,這就是我們土家人傳說的“神仙藥”。以前我只是聽說,有無療效全然不知?,F(xiàn)在,二妹受了傷,離衛(wèi)生院那么遠(yuǎn),茫然無計之下,我只能期待“神仙”降臨,藥到病除。第一次嘗試嚼“神仙藥”可真不是個滋味,我嚼著嚼著就開始反胃,幾次都差點嘔出來。我把“神仙藥”嚼好后吐出來,敷在二妹的傷口上,讓她解下扎頭發(fā)的手帕將腳板纏緊。我問二妹還疼不,她說,有點疼,但好多了。我嘚瑟說,肯定有效,要不,怎會叫“神仙藥”?
有了“神仙藥”托底,二妹還是堅持搬運瓦泥和磚坯。她不得已穿上那雙心愛的“跑鞋”,一瘸一拐地走來走去。堅硬的地面硌著傷口,她的嘴痛得一歪一咧,讓我看著心疼。我讓她回家休息,二妹不干。她開玩笑說,離腸肚天遠(yuǎn)呢,莫管它。其實,誰也不是神仙,“神仙藥”并不管用。二妹腳底的傷口很久都沒有愈合,迄今還有一道口子留在她左腳底。我很愧疚,是我用所謂的“神仙藥”耽誤了二妹的治療。她腳上的那道傷口也生生地烙印在我心里,想起來就追悔莫及。
夏天把春天趕跑了,日頭變得毒辣起來。碼放在磚堤上的磚坯也在和季節(jié)賽跑。它們的顏色由開始的黝黑變得灰白,再變成金黃,和黃豆丘周邊的稻田保持著色調(diào)的同步。隨著做磚的手藝越來越嫻熟,我們的進(jìn)度也在不斷加快。我和二妹每天趕早工下田做磚,直到天黑才收工,除了回家吃飯,其間就沒休息過。每天拖著疲累的身體收工時,我都情不自禁地朝黃豆丘回望幾眼。那些高低錯落的磚坯像一道道城墻聳立在磚堤上,勾勒出新屋墻體的輪廓。我想,當(dāng)?shù)竟乳_始收割的時候,我們就可以燒窯了。等燒出磚瓦,我們的新屋很快就會修起來。在這樣的想象中,我心里就有一輪太陽升起。它照亮了旮旮旯旯,令我渾身溫暖而清爽。
每天洗完澡,腦袋一碰枕頭,我就呼嚕震天,神游八極。那天晚上,我夢見我和婷結(jié)婚了。我們就在剛剛落成的新屋里舉行了婚禮。新屋氣派大方,華麗漂亮。我的新娘更是貌美如花,比平時好看一千倍、一萬倍。她穿著白色的婚紗,在伴娘的牽引下迎著我款款走來。她明亮的眸子深情地看著我,俏皮的紅唇里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紅暈。響器在鳴奏,鞭炮在炸響,我優(yōu)雅地伸出手接住她的手。就在我們牽手走向神龕正要拜堂時,我被一聲炸雷驚醒了!睜眼看去,窗外一片雪亮。我在剎那間看到了密集的雨簾。天被捅破了,雨水潑下來,鞭子一樣抽打著大地。天啦,我猛然想起晚上收工時,我們新做的磚坯不僅沒有加蓋任何東西,就連原先蓋好的半干的磚坯也被揭開了?,F(xiàn)在,這么一場雨下來,豈不完蛋?
我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來不及叫醒父母,頂著雨就朝黑夜里沖去。二妹顯然也醒了。她拿著家里唯一的手電筒,抓了只斗笠戴在頭上,也跟著我往黃豆丘跑。從我家到黃豆丘隔著一塊茶園地,有一段很陡的下坡路,茶園地中間還有一片未開墾的荒地,上面長滿茅草和刺蓬。臨出門時,二妹把手電和斗笠塞給我,扯著嗓子說,哥,你跑得快,趕快去把磚蓋好,我隨后就來。我接過電筒,沒要斗笠,說,我把斗笠戴走后,你怎么辦?二妹說,我找塊塑料布披著就來。
我趕到黃豆丘的時候,現(xiàn)場已經(jīng)慘不忍睹。借著閃電的光亮,我清楚地看到當(dāng)天新做的八百多口磚坯已經(jīng)被雨水打回原形,變成一攤爛泥。它們就像一群被人欺負(fù)的孩子,委頓在磚堤上,仿佛能聽到它們嚶嚶的哭泣。那些差不多快要風(fēng)干的磚墻也垮塌了一部分,而且大有一潰千里的趨勢。我把手電筒銜在嘴里,將地上的茅草抱起來蓋在磚墻上??耧L(fēng)一直和我作對,先是把我頭上的斗笠不知吹到哪兒去了,還將我覆蓋在磚坯上的茅草一次次掀開,而且吹到很遠(yuǎn)的溪溝邊。我不得不在茅草上壓上木板,又在木板上加上石頭。在這樣的搏斗中,我沒有等來二妹的支援。她剛才明明就跟在身后,這會兒卻不知死哪里去了。
我像一條從河里跳到岸上的魚回到家里,也不見二妹的蹤影。問母親,母親說,她不是跟你一起出去的嗎?我感覺不對,又一頭扎進(jìn)雨夜去尋找。走到茶園地邊,我隱約聽到二妹的呻吟,呻吟聲來自那片刺蓬。二妹果然躺在那兒。我二話沒說,背起她噌噌就往家里跑。二妹左腳上的那道口子一直未愈,走路吃不上力,加上路上濕滑,她摸黑跌倒了,徑直滾進(jìn)刺蓬里。她腿上、手上到處都是挫傷,額頭正中鼓起一個好大的血腫,左腳的踝關(guān)節(jié)也崴了,右手心還剮掉一塊肉。第二天,母親告訴我,二妹正是生理期,昨晚高燒了一夜。母親還說,二妹說了,是你不愿意蓋的,你要是聽她的,哪會造成這樣的損失?
我驀然想起昨天收工時二妹說過,她感覺天氣有點燥熱,可能要下雨,最好把磚蓋上。我抬頭望一眼,天上連一絲云翳都沒有,風(fēng)還是忽忽悠悠地吹,看不出半點要下雨的跡象。而且,昨天做磚數(shù)量最多,人累得快散架了,我也不想多動手腳,就偷了懶。二妹見我不愿干,也沒再堅持。哪想到讓她不幸言中,我們損失慘重,至少三千磚坯報廢。
我看著二妹腫得像棒槌一樣的左腳,給她道歉說,原諒哥,怪我沒聽你的建議。
怎么能怪你呢!昨天,我要是把磚蓋住再回家就好了。二妹滿臉愧意,反而說,哥,我知道你做了一天磚,很累。收拾磚坯是我的事,不能指望你,這是我的失誤。她還說,我昨天晚上像碰到鬼了,閉著眼睛能走的熟路都沒走穩(wěn),跌進(jìn)刺蓬里,爬不起,喊也喊不出來。說著說著,她就哭了起來。哥,其實我看見你一個人在溪溝邊撿那些茅草,真想過去幫你一把,可是,我四肢無力,像癱瘓一樣。
二妹只休息了兩天,左腳稍微消腫就回到黃豆丘,繼續(xù)做我的下手。
四
黃豆丘周遭水田的稻谷割完時,我們做磚的任務(wù)總算完成了。
在這段時間里,父親和母親也沒閑著。圍繞修屋,我們一家人就像一個分工明確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團(tuán)隊,各盡所能,親密協(xié)作。母親依然料理家務(wù)。她不僅要種蒔菜園,經(jīng)營好?“菜籃子工程”,保證飯桌上的蔬菜供給,還要喂養(yǎng)好家里的兩頭豬和一群雞。家里原先每年只喂一頭年豬。今年情況不同,喂了兩頭,其中一頭供新屋落成時賑酒之用。修屋期間,家里幾乎每天都有主動上門幫工的人,從吃吃喝喝到抹抹洗洗,工作量是平時的幾倍,這無疑加重了母親一日三餐的勞累。好在我未過門的媳婦兒婷這時候提前進(jìn)入角色,幫母親分擔(dān)家務(wù)。她每天大清早趕來,有時干脆住在我家。她手腳勤快,深得母親喜歡。
父親一直打領(lǐng)手,帶著幫工的人砍窯柴。瓦匠師傅說,我家的磚瓦要燒四窯,每窯需要二百五十個窯柴,總共就是一千個。他把“捆”說成“個”,可能是他們的行話。一“個”窯柴重約八十斤,千個窯柴砍下來就是幾架山。
我家的責(zé)任山不大,分到戶還沒幾年,蓄起來頗不容易。所謂十年樹木,再茂盛的樹林也經(jīng)不住刀斧的砍伐。一個夏天沒過完,我家的山就全都變成了童山。原來生機勃勃的植被被連根斬斷,捆成長短相當(dāng)?shù)母G柴,搬運到新筑的瓦窯邊。離開土地后,它們失去水分的生命逐漸枯萎。陽光改變著它們的底色,變得和太陽一般金黃。為了瀝水,柴捆挨挨擠擠豎著放,占去一畝多地的場子。秋風(fēng)從谷口吹進(jìn)來,窯柴晃動著枝葉在風(fēng)中竊竊私語,訴說不幸的同時,念念不忘山里的好時光。它們凝望著近在咫尺的接近風(fēng)干的磚坯,似乎預(yù)感到一場生命涅槃的燃燒即將到來。
是的,一切都成熟了,只等一個日子。
這日子定在中秋前夜。瓦匠師傅說,燒窯是晝夜不停的活兒,順利的話,一窯磚瓦燒下來需要兩天。中秋前后月明如鏡,便于室外勞動,是開窯火的最佳時機。新筑的瓦窯第一次必須燒好,要把窯壁燒熱、燒干、燒結(jié)實。這就需要干柴猛火,需要燒窯的人保持足夠的體力和耐心,而且須臾不能偷懶。
下午七點鐘開窯火。
燒窯的人自然非我莫屬。整個瓦窯都封緊了,只在最下面留一個燒火的窯門。窯門不大,一個尺把見方的口子。我的任務(wù)就是在四十八小時內(nèi)把兩百多捆窯柴全部塞進(jìn)去,讓它們盡情燃燒,給磚瓦奉獻(xiàn)熱量。我對過時間,平均投進(jìn)去一捆窯柴需要六分鐘。最難對付的是那些隱藏在窯柴里的茨,弄不好就把我的手劃出一道口子。父親很有經(jīng)驗,早早替我準(zhǔn)備了手套??墒谴魇痔鬃ジG柴,手感木木的,不是這里掛著就是那里扯著,很不習(xí)慣,我干脆扔了。結(jié)果,窯燒下來,我手無完膚,見熱水如無數(shù)的針在刺扎。
還是二妹做我的幫手。她的任務(wù)就是把窯柴拖到窯門口,而且什么時候需要怎樣的窯柴各有講究,她要按照我的要求在堆積如山的窯柴中做出選擇,然后從百余米外的地方運到窯門口。我們從下午七點開窯火,燒到第二天凌晨一點,大地一片黢黑,只剩瓦窯里撲出的火光照亮窯門口不大的地方。沒多久,閃電撕開夜幕,天上滾過雷聲,大雨傾盆而下。一開始,我和二妹都不相信這場雨會曠日持久地落下去。沒想到老天爺這回動了真格,存心要和我們過不去。母親說,肯定是得罪了窯神。封窯之前,本來是要祭窯神的,由我家獻(xiàn)出一只大公雞,讓瓦匠師傅端著酒,把公雞的冠子掐破,將雞血滴進(jìn)酒碗里,然后對著窯門口三拜。這只公雞最后會成為師傅的盤中餐??赏呓硯煾的钗壹依щy,免了這些禮節(jié),他說他就是窯神。
母親說這話的時候,瓦匠師傅就在旁邊不遠(yuǎn)處。父親趕緊給母親遞眼色。他生怕母親的話被師傅聽到,拂逆他一片好意。
雨越下越兇,半點減弱的勢頭都沒有。我決定暫時停下來,等雨住以后再接著燒,但一想到這幾個小時白白燒掉的那些窯柴就心有不甘。我對自己說,再堅持一會兒吧,挺一挺就會過去??梢а缊猿值搅璩克狞c,我和二妹都讓經(jīng)久不停的雨水徹底摧垮。我們不得不選擇放棄,承認(rèn)斗不過老天。瓦匠師傅卻說,千萬不要停下來。新窯經(jīng)不住雨水浸泡,只有在里面不斷加溫,讓窯體變得干燥和堅硬,才能抵御由外向內(nèi)滲透的風(fēng)雨。否則,瓦窯一旦垮塌,一切都得重來,別說白燒的那些窯柴,就連裝進(jìn)窯內(nèi)的磚瓦也會徹底報廢。
我和二妹無法退卻,只能選擇死磕到底。在瓦匠師傅的指揮下,父親和母親頂著風(fēng)雨,在窯門口臨時給我們搭建了個棚子。但是,在肆虐的風(fēng)雨面前,那個棚子存在的實際意義并不大。它就像文章里一個很不恰當(dāng)?shù)谋扔?,不僅無法準(zhǔn)確地表達(dá)意思,反而占用空間,讓我和二妹施展手腳時受到掣肘。
二十四小時過去了,雨一直沒停歇過。在雨水里燒窯,效果大打折扣。窯內(nèi)的溫度上不來,磚瓦就老是燒不“熟”。兩天后該要閉窯了,可瓦匠師傅貓著腰,從窯門往內(nèi)瞧了瞧,無奈地?fù)u著頭說,黃瓜剛起蒂把把,剛剛才燒亮最外面的一壁磚。我問,那要燒到什么時候?師傅說,這可沒定準(zhǔn),要看你的窯火燒到什么程度。二妹心疼那些窯柴,說,就這么燒下去,不是白白糟蹋窯柴嗎?師傅面無表情地說,就算把所有的窯柴燒完,也要燒下去,一定要挺過這場雨水,堅持到天氣轉(zhuǎn)晴。
下半夜是燒窯最難熬的時光。劈頭蓋臉的雨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身上沒有一處干爽的地方。二妹也一樣,她在雨夜里負(fù)重行走,來去無聲。我在暗夜里看不見她,只有當(dāng)窯柴從地墩上滾下來時,我才感覺到她的存在?;蛟S,她每每看見窯門口的火光,也便有了一絲溫暖的感覺,從而平添一股力量吧。
第三天傍晚,雨勢有所減弱,我們終于挨過了最艱難的時光。我已經(jīng)連續(xù)干了三個晚上加兩個白天。最困頓的時候,我手里握著窯柴,人卻處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往窯門送柴的同時,人也晃晃悠悠順勢倒進(jìn)柴堆里呼呼入睡。二妹送來窯柴,發(fā)現(xiàn)窯門口沒動靜,喊幾聲也沒聽我回應(yīng),趕忙跑下來將我叫醒。她提出和我換,我拒絕了。燒窯可不是一個女孩能勝任的工作,它需要體力,更需要技巧,連父親都不能勝任,二妹怎么行!父親曾短暫地?fù)Q過我,讓我得以喘息??赏呓硯煾涤H臨現(xiàn)場觀察后告訴我,父親可能是惜柴,也可能是年紀(jì)大了,動作緩慢,跟不上節(jié)奏,窯火老是燒不旺。這么干下去,磚瓦就會燒成夾生貨。
第一窯磚瓦,我們整整燒了四天才封窯。遭遇大雨,本來可供燒兩窯的柴一窯就焚完了。這無疑打亂了我們的計劃,預(yù)算中的窯柴出現(xiàn)缺口,而且是一個短時間里無法堵住的缺口。
本來,這個問題不該出現(xiàn)的。記得小時候,我家周圍大山上到處都是參天大樹,尤以松樹居多。春天過后,福建人到山上割松脂,每天都能挑幾擔(dān)出山。有年冬天,公社組織修河堤,柳家坡村的勞力住我家,他們把屋門口的大樹隨便砍下來當(dāng)柴燒,不需要得到官方批準(zhǔn)或任何人的許可。一個冬春過去,屋前屋后的幾棵大樹就砍完了?,F(xiàn)在想起來真是可惜,要是沒有那些年毫無節(jié)制的砍伐,我家山上的樹木郁郁蔥蔥,便能對付眼下的困境。
就在我們無計可施之際,屋后的秀嫲站出來解了我們的燃眉之急。我們當(dāng)?shù)厝税巡阜Q作“嫲嫲”,秀嫲叫王君秀。她身坯大,兩邊顴骨高,說話聲音鬧場,臉上還有幾粒麻子。老話說,男人聲宏,一世英雄;女人聲宏,一世真窮。秀嫲生就克夫的相,受窮的命。她唯一的長處是會磨豆腐。她磨出的豆腐不僅質(zhì)量好,味道正宗,而且同樣多的黃豆,她磨出的豆腐總比別人多。不過,也有人背后議論說,秀嫲一副邋遢相,磨出的豆腐不衛(wèi)生,吃起來不放心。所以,很少有人接她磨豆腐,她空有一份好手藝。男人早沒了,秀嫲守寡多年,帶幾個兒女過著稀爛的日子。她的家境不好,老房子亟待翻修。當(dāng)她提出把自家的一塊柴山讓給我們砍窯柴時,我們都覺得秀嫲這份情誼太重,領(lǐng)受不起。可秀嫲說,一家有難大家?guī)汀N也荒鼙犞劬茨銈儼研挛菪蕹砂霕杜_。母親說,把你家的山砍了,將來你們怎么辦?秀嫲說,事到事圓,到時候再說,先解決眼下的困難要緊。她還悲觀地說,后人不爭氣,我家修屋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我這輩子恐怕等不到住新屋的那一天了。秀嫲有病,四季抱著藥罐不撒手。可我們誰都不知道她到底得了什么病,我們從來就沒問過她的病情,更談不上關(guān)心她。我甚至記得,母親曾經(jīng)和秀嫲發(fā)生過爭吵,好像隱約關(guān)涉父親。但秀嫲沒記仇,在這節(jié)骨眼上,不僅讓出柴山,還安排際興、際明兩個兒子幫我們砍窯柴。在我家修屋的過程中,秀嫲一有空就來幫母親做這做那,兩個女人之間好像從來就沒發(fā)生過齟齬,親熱得跟姐妹一樣。
我們總算渡過了難關(guān)。
燒窯的最后一道工序是放窯水。原理很簡單,就是在窯頂堵上水,由瓦匠師傅用一根釬子插進(jìn)去,水滲漏到窯壁內(nèi),遇高溫形成水霧噴在燒“熟”的磚瓦上,不僅給磚瓦上色——好看的灰色,也使遇冷后的磚瓦變得堅硬。放窯水一輪一輪的,有時間和數(shù)量要求,必須同步均勻,少了,磚瓦會燒坯,多了則傷水。所以,別以為燒窯結(jié)束,我就可以放松歇下。擺在面前的任務(wù)是馬上組織勞力從溪溝里挑水。放窯水就像檢驗田徑運動員那樣,看你是否具有最后沖刺的意志和決心,能不能拿到那枚獎牌。
五
終于盼來拆舊屋的這一天。
我們等待這一天等得太久了。
時令已是初冬,早晨起來,到處白霜皚皚,地上像涂了一層蠟。西北風(fēng)翻過屋后的山嶺撲下來,刺在身上能感覺到電療般的酥麻。按說,這時候拆屋是頗有忌憚的。新房子如果不能按期建起來,這個冬天,我們一家人就只能在寒風(fēng)里瑟瑟顫抖。修屋的瓦匠師傅拍著胸脯說,只要天氣給力,砌起墻來就是個把月的事,耽誤不了太多的時辰。一般情況下,冬季雨水少,我們預(yù)期搬進(jìn)新屋過大年時間應(yīng)該綽綽有余。我更大的期待是要在新屋落成后結(jié)婚——我和未婚妻談了兩年,如果不是因為沒有一個像樣的安樂窩,早就該畫上圓滿的句號了。
我們把屋前的菜園地整平,辟成臨時生活區(qū),用兩床曬簟和幾根木頭搭建起棚子,曬簟上覆一層薄膜防雨隔潮。我們將老房子里的三張木床搬出來安放進(jìn)棚子,在旁邊露天地里壘砌了簡易灶臺,像古代行軍打仗的軍隊那樣埋鍋造飯。
拆屋那天,家里請來四個勞力。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我和妹妹卻歡天喜地,絲毫沒有那種安樂窩即將被徹底搗毀的眷戀與不舍。倒是在爬上木梯之前,父親猶豫著,把抬起的腿腳伸出去縮回來,縮回來又伸出去,如是反復(fù),再昂頭仰望著相伴了他大半輩子的老房子,眼里噙著淚花不無遺憾地說,唉,早沒想到請人來拍幾張照片,現(xiàn)在來不及了……
當(dāng)時,我不甚理解父親的嘆息和淚水,帶著怨艾的情緒說,拍什么拍?又不是什么值錢的寶貝。說實話,我再也不想見到那座倒霉透頂?shù)耐翂γ┎菸萘?。它留給我的記憶總是那么潮濕和陰郁,我發(fā)霉的心里從來都沒晴朗過??墒?,父親說,你和三個妹妹都是在這里出生、長大的,你們要記住,這是你們的衣胞地,任何時候都不要忘本。
盡管當(dāng)時不以為然,奇妙的是多年之后,我的居住條件越來越好,可出現(xiàn)在夢境里的總是那棟老房子。它銘刻在我的記憶里,流淌在血液中,就像生活的一個暗喻,鐫刻在時光的碑面上揮之不去。以后到全國各地旅游,每每看到那些保存完好或修葺如新的古老建筑,我才漸漸理解父親當(dāng)年的嘆息。父親當(dāng)年的遺憾成為我的遺憾。如果有幾張照片留存下來,我一定會當(dāng)傳家寶那樣敝帚自珍,世代相傳。
我們爬上屋頂揮動斧頭,將那些捆綁檁子和椽子的篾條剁斷,用長長的棍棒將茅草一層層剝開,挑落,露出幾垛被煙火熏黑的土墻,像蜂窩片那樣孤傲地戳向天空。父親最后一個挪下木梯,我發(fā)現(xiàn)他落地后神情黯然,腳步踉蹌,雙腿微微顫抖。回頭再看母親,正在弄飯的她不知什么時候也移步過來,呆呆地立在墻邊,忘我地?fù)崦嗦愕膲w發(fā)愣,潮紅的眼眶里那么濕潤。灶臺的大鍋里不知煎炒著什么菜肴,正冒出一股淡藍(lán)色的煙霧,嗆人的辣椒味兒在空氣中彌散,刺激著呼吸道,我打出一連串噴嚏。
場地上一片狼藉,到處堆滿腐爛的茅草。茅草里藏著蟑螂、老鼠、瓷蟲、雛鳥和許多不知名的蟲子以及它們產(chǎn)下的白花花的卵蛋,甚至還有一條蛇在眾目睽睽之下從茅草里鉆出來,大搖大擺地逃逸而去。原來這些年,這個破敗不堪的老房子并非我們一家六口人的蝸居,它還是這么多生靈的棲身之所。它們是我們守望相助的伙伴和鄰居,在那樣貧瘠的年代里,我們不離不棄,相依為命,和平共處,彼此間沒有任何猜忌和仇視,更談不上傷害,成為一個和睦的大家庭。這是人世間別具一格的大團(tuán)圓和歡樂頌啊。
推倒土墻之前,我們先要將那些堆積如山的茅草清除干凈。幫忙的人建議說,最簡便的方法是一把火燒掉茅草。父親沒有馬上采納這個建議,他有些舉棋不定。他用棍子到處撥拉,一會兒撥出幾顆鳥蛋,舉起來對著太陽照來照去,說,這些蛋還沒有孵成小鳥,鳥兒也不會回來了,可以吃掉;一會兒又撥出一窩幼鼠,呼叫著讓我們?nèi)バ蕾p。幼鼠們剛出生不久,渾身紅紅的,肉肉的,還沒來得及睜開眼睛打量這個世界。后來,父親見有一個燕子窩被弄碎了,說,幸好這時節(jié)燕子帶著它們的兒女飛到南方去了,明年它們再回來就可以在新屋里安家。父親的棍子所到之處,驚動了那些來不及逃離或者茍且偷安的小蟲子。它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突然間被打亂了安逸的生活。它們似乎在等待父親的善意提醒。這樣的情景讓父親做出一個決定,把燒茅草的事推遲到第二天——他要給所有棲息在茅草里的“鄰居”們留下足夠的遷徙時間——對失去家園重構(gòu)生活所帶來的不便,父親有著切膚之痛。他不想擾亂“鄰居”們安逸的生活。
晚上,我發(fā)現(xiàn)那窩幼鼠被它們的爸爸媽媽叼走了。在手電光的照射下,一只成年老鼠嘴里銜著最后一只幼鼠正倉皇離開。見了光,它停下來左右顧盼,躊躇不前。我和二妹都感到好奇。媽媽讓我們關(guān)掉手電,不要去驚擾它們。媽媽說,老鼠不想讓外人知道它們的新家安置在哪兒。
次日上午焚燒茅草之前,我們按照父親的意思又重新檢查一遍,驅(qū)趕一遍,看藏匿在茅草里的動物們是不是都搬了家。二十四小時足夠它們折騰的了。它們的動作果然很快,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六
修屋的瓦匠師傅姓王,和岳父是鄰居。王師傅帶三個徒弟,砌墻的速度飛快。
瓦匠只負(fù)責(zé)砌墻。打下手的人先要把沙子和石灰兌水拌勻,再和成灰漿,然后把灰漿與火磚運到瓦匠身邊,讓他們用起來趁手,這樣才不影響進(jìn)度。一般情況下,一個瓦匠至少要一個副工才陪得過來。墻越砌越高,副工的勞動量也愈來愈大?;覞{和火磚要從地面一擔(dān)擔(dān)挑上去,臨時搭起的橋板缺乏支撐,軟沓沓的,人走在上面晃晃悠悠,弄不好就會摔下來,很危險,膽小的人干不了這活兒。所以,四個瓦匠一起上,打下手的勞力成了大問題。
這要感謝岳父。
前面說過,岳父一開始是極力反對女兒和我戀愛的。他家住在全鄉(xiāng)生產(chǎn)條件最好的大龍坪村,田地寬廣,土壤肥沃,筷子插在地里都能長出竹子。他不想讓女兒嫁給一個看不到前途的窮書生。按照他的說法,雞蛋要放在穩(wěn)處。在他的設(shè)想中,最理想的是招一個勤勞敦厚的小伙子上門為婿??涉靡呀?jīng)鐵心跟定我,而且在我的攛掇和唆使下與父親攤牌,不惜以斷絕父女關(guān)系相要挾。世界上再霸道的父親也拗不過自己的兒女,尤其在婚姻這件事上。岳父當(dāng)過村支書,懂道理,懂政策,更懂情義,最終無奈地舉起白旗,向女兒“投降”。既然無法改變我將成為他女婿的事實,他就只好全力以赴地幫我。他幫我就是幫女兒,說到底也是幫自己——岳父別無選擇。
冬霧蒙蒙的大清早,岳父帶著瓦匠和他的三個兒子來我家修屋。他們走完公路,翻過河堤,再踏上小路,惹得沿路的鄉(xiāng)親們都好生羨慕。他們議論說,老劉家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攀上這么好的親家,把女兒許配給他兒子不算,還把陪瓦匠的事給包圓了。
墻不能一次性砌成。墻體每砌上去兩米就要“歇墻”。歇墻就是讓墻體充分沉淀、夯實,變得堅硬牢固后再往上壘砌。修屋的人家沒有閑下來的時候。歇墻的日子,也不能歇人,總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等著。
有一天,澤哥找上門來,要給我家?guī)凸ぁ?/p>
父親說,際澤,回去吧,不用給我家?guī)兔α恕?/p>
澤哥費解地看著我父親。
父親說,你給我們讓出黃豆丘,就是幫了大忙。
母親也說,是呀,我家欠你太多,今后還不起。
澤哥說,兩碼事。黃豆丘,你們已經(jīng)補償我了,那是一筆交易,不能抵人情。
父親說,我們心里有數(shù),就算是交易,也把你虧大了,我們心里過意不去。
說來說去,澤哥還是堅持幫忙。
父親想了想,對我說,那就背樹吧。
早在秋初,父親就帶人在對門山坡上把杉樹砍下來“困山”。那些杉樹是用來做檁子,或解成木板后做門窗用的。在我們的語境中,“困”就是“睡”的意思,我們把睡覺說成“困瞌睡”。杉樹砍下來是濕的,很重,每根足有兩三百斤,背不動。讓它們“困山”一兩個月就會曬干一些水分,輕許多。
當(dāng)初隨便砍倒,斫去樹枝,五十多根杉樹“困”滿一面山。
我和澤哥來到山腳下。澤哥望一眼橫七豎八的杉樹問我,我們兩人是一根一根抬,還是一根一根背?
一根一根抬和一根一根背,人的勞動強度不一樣,效益也完全不一樣。作為主人,我寧肯體力吃虧,一根一根背。我希望所有上門幫工的人都盡可能給我家做更多的事。
我說,隨你。
澤哥說,隨你。
澤哥的意思很明了,一根一根背,他不在話下。他懷疑我這個夾生“知識分子”能不能吃得消。我不能讓他小看我。我說,那就背吧。
面對漫山遍野的杉樹,澤哥還在講風(fēng)格。他說,你擇小的,我背大的。
他越是這樣,我越不能放下主人的架子。我說,不管大小,我們兄弟倆按順序來。
澤哥笑笑。
每根杉樹都有五米多長,不低于八十公斤。從山上把樹弄下來,要走過三丘水田,涉一條溪溝,再爬上茶園坡,距離大約一公里,而且每步路都不好走。從杉樹起肩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和澤哥說一句話,眼睛盯著腳下,集中注意力看路——稍有閃失,不僅僅是人摔倒,樹砸在身上,什么傷害都會發(fā)生。
冬天的日子晝短夜長。那天刨去吃飯時間,我和澤哥實際只干了七個小時,就把?“困”在山上的五十八根杉樹全都背回去了。當(dāng)最后一根樹從我肩上滑落,砸在樹堆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時,我也重重地嘆息了一聲。
澤哥齜牙咧嘴,擺動腦袋只說了四個字,我服了你!
新屋封頂那天,舉行了簡單的上梁儀式。
圍繞火磚屋需不需要上梁,木匠和瓦匠意見相左,互不相讓。瓦匠師傅說,又不是修木房子,沒聽說修磚房上梁的。木匠是我三叔,作為魯班的傳人,他堅持認(rèn)為,無論什么房子都要上梁,上梁是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房子變了,規(guī)矩不能變。梁木是一棟房子的靈魂,更何況我父親不知從哪兒“偷”來梁木,早早地放在了堂屋中間。按我們當(dāng)?shù)氐牧?xí)俗,梁木不能在自家山上砍,只能從別人山上“偷”。有心的人為了修屋,甚至早幾年就瞄準(zhǔn)了人家山上的某根樹,到時候“偷”來當(dāng)梁木。我不知道,“偷梁換柱”的成語是不是源自于此?!巴怠眮淼牧耗鞠笳鞲毁F和吉祥,這是老祖宗傳下的習(xí)俗。即便上梁那天,有人在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梁木來自自家山上,不僅不會有半句怨言,反而感到高興。
三叔一手拿斧鑿,一手端著菜盤。菜盤里放著菜肴和酒。他走進(jìn)堂屋,把菜盤放在桌子上,在梁木跟前焚香燒紙,祭祀魯班和祖先。祭祀完畢,外面響起鞭炮聲。三叔唱誦道:日吉時良,天地開張;金梁玉柱,閃發(fā)毫光;今逢黃道,大吉大昌!
唱完,三叔對著梁木行跪拜禮。然后,他站起來,又唱誦道:一祭棟梁頭,子孫報國不用愁;二祭棟梁腰,時來運轉(zhuǎn)從今朝;三祭棟梁尾,富貴榮華長流水。
唱完這一段,三叔把斧頭敲在梁木上,高喊一聲:起!
我和父親抬著梁木,踩著木梯往上走。我們其實不用太費力,只象征性地移動就可以。梁木由兩根繩子兜著,屋頂上的兩個大力士早已到位,聽到“起”聲,平穩(wěn)地將梁木拉上去,安放在預(yù)留的缺口上。
當(dāng)鞭炮聲再次響起,上梁儀式也就結(jié)束了。
七
新屋落成,我們把賑酒的日子定在農(nóng)歷臘月二十四日。
我們土家人把這天叫“小年”,把三十叫“大年”。我們之所以選擇這個日子,就是想接鄉(xiāng)親們來我家一起“過小年”。一年來,圍繞我家修屋,大家義務(wù)幫工都跟著受累了,我們需要感謝和報答。同時,我和婷新婚大喜的日子也定在這天。雙喜臨門,父親形象地說,這叫兩場麥子一起打。
那天空前熱鬧,我家來了許多客人,前前后后擺了一百多桌。有些人家,我們以前有交往,他們賑酒時我們隨過禮,還有許多人都是不請自來,第一次到我家吃喜酒。鄉(xiāng)親們都打心眼里替我們高興,我家的喜事也成了他們的喜事。他們說,老劉家修新屋不容易,值得捧個場。
酒席快散時,秀嫲不聲不響地來了。她沒走正門,而是從后門進(jìn)來的。幫忙裝煙迎客的幺嬸娘沒發(fā)現(xiàn)她,篩茶的二妹也沒注意她。秀嫲不是空著手來的,她背著背簍,背簍上用繩子綁了一個篩籃,篩籃里裝著豆腐——那是秀嫲給人送禮的標(biāo)配。她把篩籃小心翼翼地放下來,交給廚房的大師傅,然后二話沒說就要走。母親正好到廚房有事,一把拽住她。
母親說,趕快去坐席吧,這時候客人不多,有空位。
秀嫲怯怯地說,彩蘭姐,我就不吃飯了。
母親沒明白她什么意思,還一個勁問,際興、際明他們呢?怎么沒見幾個孩子來?快去,把他們都叫來吃飯。
秀嫲朝廚房外飛一眼,慢吞吞地說,彩蘭姐,你家辦這么大的喜事,按說我們都要來湊熱鬧,吃喜酒??墒?,我家太窮,上不起人情,真是對不住啦。
母親看著她肩上的背簍和放在廚房案板上的豆腐,什么都明白了。她把背簍從秀嫲肩上搶下來,重重地杵在地上,說,妹子,你說的什么話??!你送給我家一座山,我們世世代代都記得,還有比這更大的人情嗎?走,你是最有資格坐上席的人。
秀嫲還要忸怩,母親垮著臉說,你要是餓著肚子回去,我們的姐妹就做到頭了,從今往后,我再也不跨你家的門檻,我也不認(rèn)你這個姐妹。說完,她吩咐一個侄子馬上去秀嫲家喊際興兄妹幾個都來吃飯,然后不由分說拉著秀嫲往外走,先到寫人情賬的堂屋里。管賬的澤哥看著難為情的秀嫲,問怎么落筆寫人情,母親想了想,對澤哥說,就這樣寫吧,王君秀,一架山,一個豆腐。
澤哥愣了愣,有點茫然。他給許多賑酒的人家寫過人情賬,還從沒碰到這么寫賬的。他問我母親,嬸,你不是開玩笑吧?
母親瞪他一眼,說,還愣著干什么,讓寫你就寫,莫非那幾個字你寫不來嗎?
澤哥見母親一副認(rèn)真樣,理會她的意思,笑嘻嘻地替秀嫲寫下人情:一架山、一個豆腐。
正要離開,母親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頭對澤哥說,再補上:梁木一根。
秀嫲稍微愣怔了一下,恍然明白過來。
然后,母親將秀嫲拉到最東頭的那一桌,把占著上席位子的一個小屁孩扯到旁邊,請秀嫲坐席。
秀嫲坐在上席位置上,像一截枯干的木頭,好半天沒動碗筷,只見她神思恍惚,縹緲的目光里浮動著晶瑩的淚光。
母親給她碗里扣進(jìn)一瓢飯,快吃呀,再不吃飯菜都涼了。
迄今,我仍然保留著我家當(dāng)年修屋賑酒時的人情賬簿,它成了我家的寶貝,我將把它當(dāng)文物一樣保存下去。那時候,大家都窮,不容易拿出錢來隨禮。賬本上記下的除了一部分現(xiàn)金,還有雜七雜八的東西,比如說,張三:稻谷100斤;李四:黃豆50斤;王五:臘肉2塊;趙六:紅薯粉20斤;孫九:喜匾1塊;王十:茶油1斤……這樣的記載放在今天有點笑話,但在當(dāng)時卻是一份厚重的情義。修棟房子窮三年,沒錢隨禮不要緊,關(guān)鍵是要有個心意,隨便幫點什么都可以。
夜晚,客人散去。廚房通知敬祖先。這是賑酒的最后一道程序。廚師們從頭天進(jìn)門,接連辛苦兩天,敬完祖先他們也該回家休息了。大師傅用一個托盤端來九碗菜肴和三盅酒,讓我跪在地上對著神龕磕頭。我磕完三個響頭后,門外響起一陣鞭炮聲。
祭祀儀式結(jié)束,大師傅正要收拾盤子離開,我說,慢著,我還要祭奠一個人。
大師傅問,誰?
我沒告訴他。我重新跪拜在地,雙手合十,先把身子仰起來,再把頭伏下去,如是三次,極盡虔誠。在這樣的過程中,我心里默默地說,甲伯伯,我家的新屋修成了。我們約定好的,今天要接你來喝喜酒。此刻,你人在哪兒呢?你是不是已經(jīng)來到我家,躲在某個看不到的地方?神龕那兒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我認(rèn)為還應(yīng)該加上甲伯伯。甲伯伯是為我家修屋而死的,我們欠下的這份情怎么才能報答得了?甲伯伯,你放心吧,往后每年春節(jié)和清明,我都會給你上墳。
甲伯伯是在那天牽?;厝サ穆飞铣鍪碌?。走到屋門口的田邊時,“觸人佬”突然從背后發(fā)起攻擊,將毫無防備的甲伯伯挑起來,拋到幾丈遠(yuǎn)的水田里。這還不罷休,就在甲伯伯艱難地爬起來準(zhǔn)備逃生時,“觸人佬”舉著兩把刺刀一樣的牛角沖向它的主人。它把頭埋得很低,眼睛根本不朝前看。一只角戳進(jìn)甲伯伯的腹部,泄憤似的攪動著他的腸胃。可憐的老人在畜生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把費解的目光投向自己相伴多年也伺候多年的“觸人佬”,期待它良心發(fā)現(xiàn),放過自己。可是,喪心病狂的“觸人佬”將頭上的“刺刀”拔出來后,退后一步,再次扎向甲伯伯。這次,一只尖利的牛角刺進(jìn)了甲伯伯的右腿,使他徹底喪失了逃生的能力?!坝|人佬”撒瘋?cè)鰤蛄耍欧胚^甲伯伯。
后來,甲伯伯被人救起送往衛(wèi)生院搶救。我們得到消息趕去時,他已經(jīng)快要斷氣了。我拉住他的手,就像握著一塊冰,滿腹的話不知從哪兒說起。我知道,“觸人佬”是在尋求報復(fù),它受累一天,要報復(fù)人對它的鞭撻和役使??墒?,它找錯了對象。它應(yīng)該報復(fù)的人是我,而不是甲伯伯。我記得那天它躺在泥塘里看我的眼神。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不光是哭,還帶著深深的怨恨。它恨透了我,想奮起反抗,可它太累了,只好暫時收起鋒芒以待時機。最終,它選擇在回家的途中把所有的憤懣都發(fā)泄到甲伯伯身上。我又想起那天牽牛離開泥塘?xí)r,甲伯伯穿著我送給他的那件藍(lán)色中山裝?!坝|人佬”行兇時,是不是把甲伯伯當(dāng)成了我?如果是這樣,甲伯伯就成了我的“替身”,我就成了“觸人佬”的幫兇!甲伯伯是替我遇害的,“觸人佬”記仇不記人,真是昏聵至極!我還想起那天甲伯伯牽?;丶視r,泥塘邊的酸棗樹上那對烏鴉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凡事皆有預(yù)兆,我應(yīng)該提醒甲伯伯,不能走在“觸人佬”前面。甲伯伯過于自信,我也太大意了。
我說,甲伯伯,你的傷是替我受的。我對不起你。
甲伯伯快不行了,心里卻很明白。他氣息弱弱地說,冤有頭,債有主?!坝|人佬”找我算賬是對的。它替我勞累一生,我應(yīng)該還它。末了,他還解脫似的說,唉,我這一生誰都不欠,就連欠“觸人佬”的都還完了,我可以問心無愧地走了。
甲伯伯的話里透著人生的悲涼和不祥的預(yù)感,我不能任由他的情緒蔓延下去,我知道精神的力量對支撐一個生命的重要。我說,甲伯伯,你放心,你的傷一定會治好的,所有的治療費用都由我們負(fù)責(zé)。
甲伯伯露出微笑。他吃力地說,“觸人佬”這輩子從來不怕人。我原以為我能降服它,其實它也沒怕過我,它聽我的話也只是可憐我。
我心頭涌起一股莫名的凄涼。
甲伯伯還在說話。他好像要抓緊時間,把這輩子該說的話都說完。他說,沒怪我吧?你向我借牛,一開始我是不答應(yīng)的。我不是不愿意,而是怕……
我想起牽牛離開時,甲伯伯那些沒完沒了的叮囑。原來,他是擔(dān)心我和“觸人佬”對著干,禍及自身。
甲伯伯還在絮叨,天黑前,我之所以自己去牽牛,就是怕你在送牛的路上出現(xiàn)什么意外。甲伯伯老了,在“觸人佬”面前,我輸?shù)闷穑赡氵@么年輕,輸不起啊。
果然還是出現(xiàn)了意外!甲伯伯沒有挺過第二天。
我想,甲伯伯是我家應(yīng)該供奉在神龕里的恩人,值得我們子子孫孫祭拜下去。
不知什么時候,我的淚水淌得滿臉都是。主管祭祀的堂叔不明就里,伸手將我扶起來,說,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不能哭,應(yīng)該笑才是。
鬧洞房的人散去后,新房內(nèi)安靜下來。環(huán)顧房間,灰色的火磚和石灰勾勒出的白色線條構(gòu)成一幅賞心悅目的圖畫,杉木門窗散發(fā)出清新的木質(zhì)香味,窗欞上貼著大紅喜字,兩邊的婚聯(lián)傳遞著暖暖的祝福。這房子的一磚一瓦都是我們親手壘起來的,它是我和婷愛情的見證與信物。
婷今天特意打扮了一番,美得跟畫里走出來的一樣。我打量著燭光映照的新娘,想起我們的過往,不由得感慨萬端。婷是個癡情的女孩,自打第一眼看上我就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死心塌地地跟著我創(chuàng)業(yè)。我撫摸著嬌妻,滿懷愧疚地說,婷,這一年來,讓你跟著我吃苦了,真不知該怎么感謝你。
她嫣然一笑,說什么感謝呢,我也是這個家庭的一分子,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心甘情愿的,應(yīng)該的。
她這么一說,我心里更加感動起來。我說,我會用一輩子珍惜你,疼愛你,用一顆忠貞不渝的心好好呵護(hù)你。
她的手在我臉上游走,一寸一寸地,哪兒都不放過。最后她心疼地說,你比以前瘦了,也黑了。
我說,不要緊,重要的是我們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次年九月,我們有了可愛的女兒。推算日子,婷是新婚之夜懷上的。
我們當(dāng)?shù)匕堰@叫“進(jìn)門喜”。
責(zé)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