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秉勛
(廈門大學嘉庚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福建 廈門 363105)
在人類文藝創(chuàng)作的歷史長河中,新聞寫作是一種新興的寫作文體。其正式的名稱及概念,是在20世紀以后隨著科技、網絡的發(fā)展逐漸形成的,新聞報導也為了滿足受眾的需求而被分為“硬新聞”和“軟新聞”兩大類型。“軟新聞”又稱為“非事件新聞”,其與題材比較嚴肅,著重于思想性、指導性和知識性的“硬新聞”的最大不同處,是它往往不是最新發(fā)生的,是已存在一段時間而且沒有完備的主體內容和時效性,更側重事件發(fā)生的階段性、概括性和傾向性[1],因此在寫作上通常比較靈活自由,在表達形式上也較為豐富和多元化,對于受眾而言,其特色在內容生活化、戲劇化以及表達形式的趣味性。目前很多學者也試圖通過內容的策劃、方式的創(chuàng)新、形式的多樣、視野的開闊等方面,在與“硬新聞”相互參照之下,探討兩者之間的轉化方式,為“軟新聞”尋求更新、更廣的出路[2]。
我國古代對于“新聞”及其寫作等概念尚未有明確的認識,但許多作家早已致力于類似“軟新聞”的寫作形式,漢代司馬遷即是一例,其《史記》的“本紀”“世家”和“列傳”等篇目之寫作方式多以人物為主線,再聯系至該人物發(fā)生的事件,緊密地串聯出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系,并善用精準的詞匯描述,讓原本比較枯燥的歷史事件變成具有閱讀趣味的故事。這種在寫作上的思考邏輯和敘事方式值得現代新聞工作者借鑒。因此,《項羽本紀》描寫“鴻門宴”里發(fā)生的爾虞我詐之情景,至今仍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名篇。另外,司馬遷在《孔子世家》中自云:“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弊詳⑵淠慷檬詹赜凇爸倌釓R”的衣冠書車禮器等物件,令讀者想象出當時眾多學子求學的盛況[3]。他彷佛化身為現代記者,實況轉播了自己參訪景點的現場情景,極盡所能地描繪現場情境,帶領讀者穿越時空,回到百年之前的場景?!妒酚洝愤@類寫法在“列傳”里也很多,因此本文從“軟新聞”的角度出發(fā),以《列傳》諸篇作為研究對象,考察其與現代“軟新聞”寫作的契合之處,總結出其對現代新聞寫作的啟發(fā)。
新聞寫作最重要的是“講事實”,即便是寫法比較靈活自由的“軟新聞”也要站在報道事實的基礎上,有限度地在內容里“加油添醋”。因此作者在“講故事”之前必須做好收集材料的準備,再根據歷史事實展開對于人物和事件方面的描寫?!妒酚洝吩诿鑼憵v史人物及其故事時,對于事實和虛構之間的掌握,拿捏得非常準確,如《淮陰侯列傳》以楚漢戰(zhàn)爭為背景,生動詳細地描繪了戰(zhàn)爭始末以及軍事上的權謀算計,猶如現代新聞里的戰(zhàn)事實況報道和戰(zhàn)局情勢分析。
《樂毅列傳》除了介紹樂毅生平事跡,更詳錄了其回信給燕惠王的全文。主人公的身世和信件內容是司馬遷收集到的材料,樂毅在軍事上的長才以及燕、齊兩國的連年交兵是真實的歷史事件,司馬遷結合這些材料和史事,再以樂毅文情并茂的信件內容作為補充,揭示了樂毅的內在精神世界及其人格特質,清楚且完整地塑造了一位兼具軍事與政治頭腦,沉著冷靜且具有高尚情懷的將軍形象。
《伍子胥列傳》則描述了楚國大夫申包胥為了拯救國家而“立于秦廷,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3]2177,連敵國君王都感動了。司馬遷以秦、楚之爭的歷史,配合申包胥在秦國朝廷大殿上哭泣作為背景材料,姑且不論司馬遷是否為了營造出主人公悲嘆國家將亡的愁苦心情,從而使用了“七天七夜不斷痛哭且日夜沒有中斷”的夸飾法,至少讀者從中獲得了閱讀趣味,同情主人公的遭遇,加深了申包胥哭秦廷的印象。
“軟新聞”的特色之一是可讀性強,因此新聞工作者會經常使用“散文化”的筆法,借以作者的視角,通過細致而生動的描寫激發(fā)受眾對新聞事件的想象。司馬遷也很重視讀者的想象力,其對鴻門宴的記載是通過描述人物座位的安排而創(chuàng)造出足以想象的空間感,讓讀者深臨其境,彷佛親身參與了宴局。司馬遷尚有另一種寫法,是通過縱向的時序性描述,營造強烈的時間感,讓主人公和相關角色在作品的一段時間之內緊湊地“表演”一連串的肢體動作。如《刺客列傳》里對荊軻刺秦王的過程描述是先通過縱向的時間軸,描繪荊軻從“圖窮匕見”到追殺秦王的經過,再到秦王反擊、主人公神色從容地慷慨赴義的最后場景,在過程中創(chuàng)造強烈的時間感,也營造了緊張刺激的氛圍。此外,司馬遷甚至會利用文字敘述來放大時間過程,例如作者在交代刺客荊軻的早年生平、受太子丹的禮遇以及樊于期的犧牲等事件時比較言簡意賅,也多以平順和緩的口吻;相反地,司馬遷著重放大了故事主人公在擊殺秦王的過程,這個刺殺的時間過程本應是緊湊且短暫的,但作者卻刻意放慢了敘述節(jié)奏,以超過300字的篇幅,巨細靡遺地描繪當時的情形。由此說明,對于荊軻刺秦王這一篇“新聞報導”而言,司馬遷要體現的是故事主人公擊殺秦王且從容赴死的始末,因此簡單交代作者認為的故事支線,著重于作者最關注的也是受眾最感興趣之處。
《史記》里有許多類似現代“軟新聞”的直接敘寫人物情緒和動作的寫法,如《伍子胥列傳》描述伍子胥為了泄私憤,命人掘開楚平王墳墓“出其尸,鞭之三百,然后已”[3]2176,這則故事在整段敘述過程中雖然沒有描寫伍子胥的面部表情,不過憤恨的怒鞭尸體、報仇雪恨之后才愿意平息怨氣的情景,已透過文字描述而清楚地表達出來。再如《蘇秦列傳》的韓王聽了蘇秦的譏諷之后“勃然作色,攘臂瞋目,按劍仰天太息”[3]2253,生動且細致地呈現其突變臉色,再捋起袖子、憤怒地瞪大眼睛且手緊按著寶劍,最后仰天空長嘆的情緒轉折;《廉頗藺相如列傳》描述藺相如發(fā)現秦王沒有打算把城池作為報酬交還給趙國的意思,立刻“持璧卻立,倚柱,怒髪上沖冠”并說“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3]2440,如此生動地描寫藺相如的肢體語言,再配合疾言厲色的說話方式,清楚呈現其怒急攻心的情緒。此種描寫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和現代“軟新聞”所重視的“散文化”筆法不謀而合。
然而《史記》的另一種寫法是刻意不描述故事主人公當下的情緒,卻通過其他相關人物的肢體動作和言行舉止,烘托出主人公的性格,這對現代新聞寫作也甚有啟發(fā)。如《孫子吳起列傳》描述吳王闔閭帶著后宮女子,要求齊國的孫武以這些婦女作為操演兵法的對象,婦人們一開始不斷地“大笑”“復大笑”,直到孫武要將隊長斬首立威,吳王“從臺上觀,見且斬愛姬,大駭”[3]2161,連忙下來好言相勸,但根據《史記》的描寫,最后孫武是“沒有任何表情和情緒”的把兩位女隊長斬首示眾。讀者可以在《孫子吳起列傳》的敘述里發(fā)現,后宮女子把操演兵法當作兒戲而不斷嬉鬧,吳王也持著玩笑心態(tài),直到自己的愛妃要被人斬首才驚慌失措地出來阻止,但文章中的主人公卻始終未被《史記》描繪任何的動作、聲音和情緒,如此一來反而更加凸顯了主人公的沉著和冷靜。
《孟嘗君列傳》也曾用過類似的寫法。司馬遷在大段篇幅里,運用生動的描寫讓孟嘗君的人物形象變得極為鮮活,各種情緒和肢體動作躍然于紙上,唯獨敘述到其預先安排侍從躲在屏風后面記錄主人公和賓客的聊天內容及賓客親戚的住處,使之能在賓客一離開就能馬上派使者到賓客親戚家里問候并獻上禮物,以及賓客懷疑自己的飯量與孟嘗君不同而惱火,最后發(fā)現并非如此而慚愧自刎?!妒酚洝愤@一大段的敘述過程刻意壓低了孟嘗君的人物形象,主人公沒有聲音和情緒,而是依靠故事中其他相關人物的言行舉止,來體現主人公的性格。
新聞工作者在寫文章時,為了說服受眾、促使受眾和作者之間產生更大的情感共鳴,經常會借用知名人物的言論,作為個人在報道上、陳述觀點上的立足點,進而產生更大的新聞感染力。司馬遷能善用這種寫作技巧,因此《史記》引用知名人物言論,不僅為其所述事件或評論的觀點增加了可信度,更加深了讀者對《史記》所載所論的心理印象。如《伯夷列傳》刻意借用孔子對伯夷、叔齊的評論:“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3]2121,以至圣先師的“招牌”為二人的優(yōu)良品格做了保證,具有強烈的說服力。再如《李將軍列傳》篇末引用了《論語》里孔子說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來總結漢代名將李廣的一生[3]2878,清楚表達了李廣令人尊敬的原因是自身行為端正,讓下屬從心里佩服,進而達到軍令皆能徹底落實的結果。
相較于“硬新聞”的話題嚴肅和措詞嚴謹,“軟新聞”的題材通常比較廣泛與靈活,在寫作上被允許加入更多的個人觀點,甚至是主觀評論。不過為了避免受眾產生“作者過于武斷、不夠客觀”的心理,高明的新聞工作者會盡可能地寓主觀評論于客觀描述之中,讓自己的寫作主旨通過文字或影像等作為媒介,令受眾自己發(fā)掘該新聞事件所欲表達的觀點。如《刺客列傳》描寫聶政因母親在世而拒絕了擔任刺客的要求,行刺成功之后又“因自皮面決眼,自屠出腸”,然而作者始終不解釋聶政為何要在臨死前自毀面容,直到故事敘述到聶政的姐姐在街頭認尸,“然政所以蒙污辱自棄于市販之閑者,為老母幸無恙,妾未嫁也。親既以天年下世,妾已嫁夫,……”通過她哭訴的內容,讓讀者自然領悟到《史記》想傳達的俠義精神和孝悌觀念。
司馬遷刻意描述聶政自毀面容,實際上是想暗示讀者,聶政不是一位暴躁魯莽的刺客,其具備了整部《史記》想要強調和推崇的傳統儒家的優(yōu)良品格。司馬遷特意隱藏了自己真正的想法,以故事主人公外在的行為舉止等客觀描寫,讓讀者在閱讀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接收到“敘述者的信號”[4],故而成功地傳遞了自己所欲表達的主觀意見,此種高明的寫法,是“軟新聞”寫作者可以參考的典范。
精心安排結構是現代新聞寫作的一項“基本功”,早在千百年前的《史記》已為世人提供了極為具體的學習范本,如司馬遷善用背景材料和歷史事實來講精彩的故事,這種敘事方法對于現代新聞寫作的啟發(fā),是作者能站在報道事實的基礎上,讓內容表現得更加充分而富有光彩,從而吸引了受眾對于人物和事件的關注程度。另外,司馬遷在《史記·列傳》里細致生動地描述現場重要情景,則是《史記》作為一部記載先秦乃至于西漢史事的著作卻不會令人覺得枯燥無味的原因,作者不斷地幫助讀者去創(chuàng)造想象空間,促使讀者自主的參與到被觀察事物當中,和作者一起去還原當時的情景。
《史記·列傳》刻意借用直接引語的例子很多,而且在記載和批評負面人物時也經常使用這種寫法。根據筆者的統計,雖然《史記》的寫法看似靈活自由,或開篇直接介紹主要人物并描寫與其相關或相涉的事跡,或先借用直接引語作為開頭,或先以自己主觀的評論逐漸引導讀者進入故事情境里,然而除了介紹當時杰出商人的《貨殖列傳》以外,當司馬遷要介紹比較負面形象的主人公,或事件中涉及負面觀點時,多會在文章開頭就先借用直接引語,為故事的始末預先作了總結?!妒酚洝防锏摹犊崂袅袀鳌贰队蝹b列傳》《佞幸列傳》《滑稽列傳》都是如此,如《酷吏列傳》不直接講述故事,而是先借用分別代表儒家的孔子和道家的老子之語,為文章揭開序幕,引導讀者去認識漢武帝時代兇狠殘暴的酷吏。《史記》這種寫作方式已具備了現代文藝理論“移情說”的雛形,作者刻意借用直接引語,讓受眾產生移情作用,使其在閱讀或觀賞之前,有了“先入為主”的想法,因此受眾在進行閱讀的過程之前,在心理上已經認同了作者的所敘之事,至于作者試圖讓受眾理解的內容和觀點,當然會在這個過程中油然而生了!
根據本文的研究和分析,可以發(fā)現司馬遷在撰寫《史記》時,很重視作品的可讀性和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的心理過程,這和現代“軟新聞”發(fā)表目的相同。其重視背景材料和歷史事實的使用,再以此基礎來讓故事變得充實且豐滿,也和“軟新聞”的基本要求一致。另外,《史記》善用直接引語來增加內容的說服力,更刻意使用客觀描述來暗示個人的主觀意見,這種寫法對于“軟新聞”工作者也頗有參考價值。由此說明《史記》里的很多敘寫方法與現代新聞的寫作方式互相契合,甚至有一些寫法時至今日仍能讓人為之驚嘆!換言之,現代新聞工作者仍能從我國古代的文學作品中吸取寶貴的寫作經驗,進而讓新聞類型的發(fā)展道路更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