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欣宇
(鄭州大學法學院 河南鄭州 450001)
2021年4月,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委員會將“少捕慎訴慎押”確立為黨和國家的刑事司法政策,并列入年度工作要點。[1]為推動政策精準落地,完善相關配套措施,最高人民檢察院在總結(jié)前期試點經(jīng)驗的基礎上出臺《人民檢察院羈押聽證辦法》(以下簡稱《聽證辦法》),正式設立羈押聽證程序。羈押聽證制度最早起源于檢察機關就審查逮捕方式探索開展的訴訟化、司法化改革,具體是指檢察院在依法辦理審查逮捕、審查延長偵查羈押期限、羈押必要性審查這三類案件時,以組織聽證會的形式聽取各方意見的案件審查活動。[2]羈押聽證制度是進一步強化檢察院羈押審查工作的天然載體和重要依托,與“少捕”、“慎押”具有一脈相承的價值理念和精神內(nèi)涵。因此,“少捕”與“慎押”的貫徹落實絕非簡單的“一放了之”,必須充分發(fā)揮羈押聽證的獨特價值?;诖?,本文試圖從羈押聽證的含義和價值入手,審視該制度的實踐運行狀況,并在此基礎上分析其存在的突出問題,最后提出相應的完善建議。
(一)全面掌握案件信息,保證逮捕羈押質(zhì)量。準確適用羈押強制措施既是貫徹落實“少捕”“慎押”的重要目標,也是依法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的必然選擇。這要求檢察機關必須在全面掌握案件信息的基礎上,做出正確、合理的審查決定,不斷提高辦案水平。但問題是,實務中承辦檢察官主要依賴閱卷的方式單方?jīng)Q定是否批捕或繼續(xù)羈押,訊問犯罪嫌疑人及聽取辯護人意見形式化。由于缺乏兼聽則明的程序,一旦公安機關在案卷中刻意規(guī)避某些對犯罪嫌疑人有利的信息,就會大大降低檢察院審查決定的可靠性,降低逮捕質(zhì)量。在這種情況下,通過羈押聽證可以改變檢察院長期以來形成的單方審查、關門辦案的做法,實現(xiàn)承辦檢察官與控辯雙方的完全對接。換言之,羈押聽證程序具有類似庭審的司法化特征,要求偵查機關與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等同時到場,通過直接言詞的方式由檢察官居中聽取雙方意見后,作出是否批捕或繼續(xù)羈押的決定。[3]這不僅能夠解決辯護律師難以約見檢察官的現(xiàn)實困難,檢察官也可以直接當面了解嫌疑人的主觀惡性程度、悔罪表現(xiàn)、身體健康狀況、是否得到被害人諒解等情況,從而更加全面地掌握案件情況,避免錯誤逮捕和不當羈押。
(二)規(guī)范開展釋法說理,提升檢察機關公信力。由于長期以來“構罪即捕”的思維定式和法治普及的不足,“捕與不捕”實際上被當作是“罪與非罪”的標志。一旦檢察院不批準逮捕或建議公安機關變更為非羈押強制措施,被害人一方往往采取上訪、鬧訪等極端手段,給相關辦案人員施加很大壓力??梢姡吧俨丁薄吧餮骸钡呢瀼芈鋵嵔^非簡單的“一放了之”,逮捕率、羈押率的下降在一段時間內(nèi)必然引發(fā)部分被害人和社會公眾的質(zhì)疑,甚至產(chǎn)生不滿情緒。此時,通過組織召開羈押聽證會可以為檢察院釋法說理提供一個規(guī)范化的平臺,克服一線檢察人員“不敢說理”以及“說理不及時”等問題。對于被害人意見強烈、有重大社會影響等案件,積極邀請被害人及其近親屬、訴訟代理人、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等參加聽證,減少群眾對司法不公的質(zhì)疑。聽證會上,由承辦檢察官對案件事實證據(jù)和法律法規(guī)等進行充分闡述,使聽證會參與各方知曉檢察院辦案程序和法律依據(jù),有效提升各方對檢察院審查決定的參與感、認同感,消除分歧、化解矛盾,從而達到標本兼治、息訪罷訴的目的。
(一)聽證會啟動不夠規(guī)范。首先,根據(jù)《聽證辦法》之規(guī)定,羈押聽證程序有依職權和依申請這兩種啟動方式。檢察院主動召開聽證會的前提是“有必要當面聽取各方意見”,立法機關的本意是考慮到當前案多人少的實際情況以及不斷壓縮的辦案期限,希望著重強調(diào)確有必要,重大影響的情形。但“有必要”一詞同樣也賦予了檢察機關較大的自由裁量權,再加上“重大”“較大”等措辭的模糊和不確定性,有時會讓案件是否需要召開聽證會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辦案人員的個人意志。其次,《聽證辦法》雖然賦予了犯罪嫌疑人一方申請羈押聽證的權利,但對于聽證申請受理時限、受理決定告知方式等均沒有任何規(guī)定,檢察機關可以直接駁回聽證申請且沒有任何救濟措施。以上兩點啟動上的瑕疵都在一定程度上為某些檢察院“走過場”提供了“合法的外衣”,導致真正需要進行聽證審查案件難以進入聽證程序。從最高檢公布的羈押必要性審查專項活動辦案數(shù)據(jù)來看,當前階段羈押聽證程序的啟動已經(jīng)出現(xiàn)形式化的傾向,具體表現(xiàn)為“一聽就放,要放才聽”等異象,甚至有個別檢察院為完成聽證任務,直接選擇一些雙方當事人已經(jīng)達成和解協(xié)議,犯罪嫌疑人的社會危險性沒有爭議的案件進行聽證,導致專項活動中的聽證后不羈押率達到80%以上,聽證會完全淪為部分檢察機關建議變更羈押強制措施決定正當化地背書,這一結(jié)果顯然與立法者的最初期待嚴重不符。
(二)聽證員選任不盡合理。從《聽證辦法》來看,檢察機關之所以邀請符合條件的社會人士作為聽證人員參加羈押聽證會,其主要目的是通過無利益相關第三方的介入,進一步保障司法公正,促進矛盾化解。同時,聽證員意見對檢察院的羈押審查決定影響巨大,擬不采納聽證員多數(shù)意見的,必須事先征得檢察長的批準。從這個意義上講,聽證員的選任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羈押聽證會的走向和質(zhì)量,是聽證會能否成功的關鍵因素之一。但從目前司法實務的情況來看,絕大多數(shù)羈押聽證案件的聽證員由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人民監(jiān)督員等擔任,選任范圍相對較窄,進而導致聽證員作為獨立第三方所應該具有的實質(zhì)監(jiān)督作用有限。聽證員與檢察機關在認識上往往保持高度一致,甚至于部分聽證員發(fā)表的意見只是檢察官觀點的重復表達,難以發(fā)揮獨立第三方的積極作用。由于聽證員來源范圍的局限性,時間精力難以保障,以至于在聽證活動中表現(xiàn)不積極甚至不發(fā)表聽證意見,存在湊數(shù)聽證、聽證員“聽而不證”的情形。
(三)聽證配套機制不夠健全。一是律師參與不足且作用有限。首先,即使《聽證辦法》明確設定了辯護人發(fā)表意見、出示證據(jù)材料的聽證流程,但鑒于我國刑事訴訟審前階段大部分犯罪嫌疑人沒有或尚未委托辯護律師、法律援助律師力量薄弱的現(xiàn)實情況,很難保證所有羈押聽證會都有律師參與。其次,獲得律師的辯護并不等于獲得了律師的有效辯護,聽證會上控辯雙方實際訴訟能力的平衡除聽證能力上地對等外,更需要保證雙方在案件信息擁有量上的對等。[6]檢察機關辦理的羈押審查案件大部分都發(fā)生在偵查階段,此時辯護律師缺乏對案件證據(jù)、事實的充分了解,不僅無法查閱相關案卷材料,在與犯罪嫌疑人會見的過程中也無法面對面核實證據(jù),很難形成有效的對抗式聽證機制,無法發(fā)揮實質(zhì)辯護的作用。二是聽證地點不盡合理。按照《聽證辦法》的規(guī)定,對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已經(jīng)被羈押的案件,檢察機關應當在看守所內(nèi)召開聽證會。但從制度運行情況來看,檢察院在看守所內(nèi)召開羈押聽證會面臨諸多阻礙,部分看守所因財政資金短缺,硬件設施老舊等原因,無法提供符合條件的聽證場地;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等聽證員進入看守所的手續(xù)煩瑣等,這也導致很多檢察機關的羈押聽證工作難以開展。
(一)完善聽證申請受理機制。從本源上看,檢察院的某些羈押案件之所以需要以聽證會的形式開展審查,是因為檢察官對是否需要逮捕或繼續(xù)羈押存在疑慮,無法準確作出審查決定,而羈押聽證在處理重大、疑難、復雜案件方面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絕不能本末倒置,不能為了聽證而聽證,必須讓所有真正“有必要”的案件進入聽證程序。對此,有學者提出應當取消檢察院的審批環(huán)節(jié),即通過法律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等依法申請召開羈押聽證會的,檢察機關一般應當組織召開聽證會。[7]很顯然,這是保障犯罪嫌疑人等的羈押聽證申請權不被檢察院“架空”的最好方式,可以最大限度上滿足最高檢“應聽證,盡聽證”的要求。但這種凡申請必聽證的路徑必然導致各級基層檢察院辦案壓力倍增,在當前階段并不現(xiàn)實?,F(xiàn)階段可以采取的措施是進一步規(guī)范聽證申請受理機制并給予申請人相應的救濟途徑,以此對檢察機關的啟動裁量權進行適度限制。具體而言,第一,知情是犯罪嫌疑人及其近親屬等行使聽證權利的前提,對此,司法實踐中檢察機關可以通過發(fā)放權利告知書的形式及時履行告知義務,保障申請人的合法權益,提高申請召開聽證會的比例。其次,為防止某些檢察院在收到聽證申請后久拖不決,故意規(guī)避聽證程序,應當由最高檢對羈押聽證啟動流程進行細化,明確要求所有檢察機關在收到聽證申請后,不論是否同意舉行聽證會均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作出決定,并以書面形式告知申請人。逾期未告知的,視為同意進行聽證。最后,無救濟既無權力。法律賦予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等羈押聽證申請權的同時,還需要設計相應途徑保證其權利能夠獲得救濟。羈押聽證可以借鑒當事人申請回避的程序設計相應的權利救濟途徑。具體而言,如果檢察院駁回犯罪嫌疑人及其辯護人等的聽證申請,不同意召開聽證會的,原申請人有權申請復議一次。
(二)優(yōu)化聽證員選用的制度體系。第一,在選任社會人士以組成聽證員庫時,除嚴格執(zhí)行規(guī)定的條件要求外,必須著重強調(diào)聽證員來源的廣泛性,選任的聽證員要盡可能是覆蓋教育、婦聯(lián)、團委、民政、學校等多個領域。同時,為了增強聽證員的民主代表性,提高基層普通民眾進入聽證員庫的比例,可以吸收居委會成員、社區(qū)網(wǎng)格員等基層組織群眾代表參與。[8]第二,在確定具體案件聽證員時,必須采取當事人隨機抽選的方式。理由在于由當事人在聽證員庫內(nèi)隨機抽取可以盡量避免聽證員受到承辦檢察官的影響,提升聽證員的履職權威性,確保聽證員以更加客觀的態(tài)度對案件發(fā)表意見。第三,加強聽證員的動態(tài)管理,提高聽證員的履職能力。通過組織相關知識講座、觀看檢察聽證網(wǎng)直播等方式使聽證人員詳細了解自身職責,提高聽證能力。必要時,可以建立聽證員履職臺賬,對工作成績突出的聽證人員予以表彰和獎勵,進一步增強聽證員在羈押聽證工作中的積極性、主動性。
(三)健全當事人獲得法律幫助和辯護權的保障措施。檢察機關可以邀請值班律師參與聽證會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幫助。從制度銜接層面來看,《聽證辦法》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是否認罪認罰是衡量其社會危險性的重要參考因素,值班律師在聽證過程中要對其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進行核實,并聽取偵查人員的意見,避免值班律師被異化為認罪認罰“見證人”的風險,從而真正發(fā)揮值班律師的作用。此外,在羈押聽證制度中發(fā)揮律師實質(zhì)作用的前提是保證律師對案件的知情權,即充分了解與犯罪嫌疑人逮捕羈押相關的事實和證據(jù),從而實現(xiàn)與偵查機關相抗衡的目的。然而,出于保守偵查秘密,避免嫌疑人翻供,保障證人安全等方面的考慮,在羈押聽證案件中全面放開律師閱卷權的難度較大。當前比較切實可行的做法是采取循序漸進的思路,將《聽證辦法》規(guī)定的偵查機關在聽證會說明情況、出示證據(jù)上的環(huán)節(jié)改造為聽證之前的有限閱卷。[9]這樣既能夠使辯方在聽證會前充分了解情況,保障聽證會上控辯雙方達成信息對稱,同時能夠有效保守偵查秘密,保證訴訟順利進行。
(四)探索線上線下相結(jié)合的聽證模式。檢察機關可以積極運用科技手段,通過遠程提訊系統(tǒng)與犯罪嫌疑人進行視頻連線,探索線上線下相結(jié)合的聽證模式。換言之,針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已經(jīng)被羈押的聽證案件,偵查人員、檢察人員、辯護律師、聽證員等不再前往看守所舉行聽證會,而是直接在檢察院的聽證室內(nèi)通過遠程視頻手段實現(xiàn)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到場”。這樣,一來能夠在符合看守所疫情防控要求的前提下,保障在押人員出席聽證會的權利,二來可以充分利用看守所現(xiàn)有的遠程視頻訊問室條件,不需要再建設、布置專門的聽證場地,節(jié)約司法資源。另外,遠程視頻聽證的過程中,犯罪嫌疑人與包括偵查人員在內(nèi)的其他聽證會參與人員均有一定的視覺距離,能夠有效緩解嫌疑人緊張情緒,更有利于其真實意愿的表達。尤其是對于一些涉嫌故意傷害的民間糾紛案件,通過被害人與嫌疑人的遠程對話,能夠營造更加融洽的聽證氛圍,更能達到合理解決爭端,防止矛盾激化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