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謫嶺南歷程考

蘇 鳳

(北京師范大學 未來教育學院，廣東 珠海 519000)

湯顯祖少以詩文聞名鄉(xiāng)里，科舉、仕途卻不順，后創(chuàng)作“臨川四夢”(《紫釵記》《牡丹亭》《邯鄲記》《南柯記》)，終以文名而傳世。王驥德評價他：“規(guī)之全瑜，可使前無作者，后鮮來哲，二百年來一人而已?！盵1]172“四夢”中，尤以《牡丹亭》為“最膾炙人口之曲也”[1]175。《顧曲雜言》曰：“《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比毡緷h學家青木正兒認為，“《琵琶記》以后，無此大手筆，固不許他人追蹤也”[1]179。迄今，《牡丹亭》仍長演不衰。(1)21世紀亦有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風靡全國和國際舞臺，引起學界廣泛關(guān)注。

湯顯祖于1591年遠謫徐聞。此歷程對他文學素材的儲備和思想觀念的更迭，影響甚巨。尤其在《牡丹亭》和《邯鄲記》中，人物和劇情諸多涉及嶺南。因此，研究湯顯祖謫嶺南的詳細歷程、重要事件以及在此期間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于理解湯顯祖其人、其思、其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基于文獻、地理信息和實地考證，本文試從“南下徐聞”“徐聞歲月”“量移遂昌”三個階段，展開湯顯祖謫嶺南歷程的論述。

一、湯顯祖南下徐聞

萬歷十九年(1591年)閏三月，湯顯祖上《論輔臣科臣疏》，被責“以南部為散局，不遂己志，敢假借國事攻擊元輔”[2]315，農(nóng)歷五月十六日確定謫往邊地，“以帶俸、添注寄恩冗”[2]315。雖因言獲貶，但在士大夫圈子里，湯顯祖卻反獲贊譽。

(一)南京—臨川—大庾嶺

因夫人有孕，湯顯祖未等路憑下達，即攜家小由南京啟程，溯長江、撫河先回江西臨川老家。路上作詩《謫尉過錢塘，得姜守沖宴方太守詩，悽然成韻》(2)徐朔方箋：湯顯祖歸臨川未過“錢塘”，應(yīng)為皖南某地。(3)本文中的湯顯祖詩文，凡未作注釋者，均見《湯顯祖集全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緬懷與姜方奇、沈懋學交游舊事。回家后染上一場嚴重瘧疾(作《辛卯夏謫尉雷陽，歸自南都，痁瘧甚。夢如破屋中月光細碎黯淡，覺自身長僅尺，摸索門戶，急不可得。忽家尊一喚，霍然汗醒二首》)。農(nóng)歷七月，得到謫徐聞典史添注的路憑。湯顯祖依劉應(yīng)秋“憑限尚寬，九月后起身未遲”[2]319的建議，于農(nóng)歷九月初，別親友、妻小(4)湯顯祖于1591年“添丁進口，四兒在老家臨川出生”(謝柏梁《紅塵四夢 湯顯祖?zhèn)鳌犯戒浺弧稖@祖大事年表》，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353頁)，由此推斷湯顯祖下嶺南時未攜妻兒同行。，從臨川城南的瑤湖下船(作《初發(fā)瑤湖次宿廣溪》，廣溪為其外祖家)，溯撫河南下，重陽節(jié)在少時師從羅汝芳(5)羅汝芳屬于王學門下的泰州一派，具有樸素的人文主義思想，時已過世三年。的從姑山(6)在今江西省南城縣，盱江東岸。羅汝芳于此建有書院。略作停留(作《入粵過別從姑諸友》《侍宸殿贈益藩老內(nèi)史》)。

從建昌府治南城到贛州的旅程，徐朔方猜測“他還可能應(yīng)邀到吉水劉應(yīng)秋的老家一過”[3]76，認為湯顯祖“經(jīng)吉安、贛州，取道庾嶺南下”[2]323，似可商榷。湯顯祖既然未從臨川溯宜黃水向西南行，而是溯盱江南下，則其路線應(yīng)是由南城而南豐、廣昌，走陸路切換到梅江上游，再由水路經(jīng)寧都、于都而抵贛州。

劉應(yīng)秋《與湯若士》之二有云，“丈往廣，必過舍下之門”[2]320，似是誤以為湯顯祖由南昌溯贛江南下贛州。這條路線，是不晚于隆慶四年(1570年)成書的明代路書《一統(tǒng)路程圖記》所載由南京至廣東的首選驛路。明代“道路的主干線是驛路。驛有館舍、驛官，設(shè)有驛卒、馬驢、站夫、紅船、快船、鋪程及一應(yīng)用具，組成一個龐大的道路網(wǎng)絡(luò)，并通過這個網(wǎng)絡(luò)傳達政令、報告軍情、遞送使客和轉(zhuǎn)運物資。驛路經(jīng)過修繕，較為近捷”[4]導(dǎo)讀10。但湯顯祖自臨川出發(fā)，經(jīng)由盱江、梅江南下更便捷。

湯顯祖在贛州受到知府黃鐘梅的禮遇，作《郁孤臺留別黃郡公鐘梅，時李本寧參知引病并懷》《虔南津口得黃郡公扇頭明月篇卻謝》；隨后，溯章水繼續(xù)南下，抵南安府治大庾(今大余縣)。蘇軾曾言“南安之學，甲于江西”；南安仍“有中州清淑之氣”[5]。1591年杪秋，湯顯祖遙望大庾嶺，即將“落南”；而在數(shù)年后問世的《牡丹亭》中，嶺南學子柳夢梅越嶺北上，借寓于南安府后花園，由此發(fā)生了一則奇幻的情愛故事。

(二)大庾嶺—廣州

湯顯祖過大庾嶺(7)唐開元四年(公元716年)冬，曲江人張九齡開鑿的大庾嶺道，成為聯(lián)系中州和嶺南的黃金要道，今稱梅關(guān)古道。，抵南雄府保昌縣；初入嶺南，詩興大發(fā)，自稱“梅花嶺上一枯禪”(《梅花嶺立僧》)，又嘆“孤鵲正南飛”(《秋發(fā)庾嶺》)。根據(jù)《杪秋度嶺》的說法，時間當為九月下旬。對照湯顯祖詩文[6]635-659與《一統(tǒng)路程圖記》，湯顯祖繼續(xù)走水路，至廣州的歷程和重要事件如下：保昌縣凌江驛(作《保昌下水》)—黃塘驛—始興縣水口—波羅灘—金匙灘(作《夜泊金匙》)—轉(zhuǎn)風灘—新婦灘—平圃驛(今仁化縣周田鎮(zhèn)平圃村)—韶石山(作《韶石》)—仁化縣水口—九里十三坡(作《九里》)—打頓灘(作《打頓》)—韶州府曲江縣芙蓉驛(8)芙蓉驛在今韶關(guān)市武江區(qū)芙蓉山東麓、北江西岸。湯顯祖夜宿芙蓉驛，似未入韶州城。(作《夜泊韶陽》《曲江》)—中流角灘—溯南水河，西入乳源縣訪云門寺(作《乳源道中》)—虎榜山—曹溪水灘—溯曹溪，東入南華寺(作《曹溪》(9)“曹溪”既是溪名，也指代南華寺，蓋南華寺不僅山門以“曹溪”為名，亦源起于曹溪(印度名僧智藥三藏溯北江過曹溪，認為其水“香美異?！?，乃有南華寺)。“無因四千里，分取一杯甜”，既寫六祖接衣缽于黃梅，后駐錫曹溪，也寫作者自己遠道而來，一語雙關(guān)?！赌先A寺二首》)—子篙灘(作《子篙灘》)—濛浬驛—月華灘—憑頭灘(作《憑頭灘》)—瀉灑灘(作《瀉灑灘》)—彈子磯(作《英德水》)—清溪驛—觀音巖寺(作《觀世洞》(10)徐朔方箋“觀世洞在英德縣東三十五里”(見《湯顯祖集全編》(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641頁)，有誤。觀世洞是天然石灰?guī)r溶洞，有觀音巖寺存續(xù)至今，位于北江西岸，英德縣北的觀音巖山上。)—翻風燕灘(作《翻風燕灘》)—英德縣湞陽驛(作《哀偉朋賦》《憶無懷伯宗》)—溯滃江，至翁源縣訪東華寺(作《翁源靈池口號》(11)徐朔方箋“靈池在翁源東一百二十里”(見《湯顯祖集全編》(二)，第645頁)，有誤。實際靈池、八泉、“兩仙老”(石人峰)均在翁源縣城(舟溯滃江可達)以東不遠的東華山上。)—浪石灘(作《浪石灘》)—釣絲灘—湞陽峽(作《湞陽峽》)—星子鎮(zhèn)水口(作《嶺外送客平樂下第》)—香爐峽—大廟峽(作《大廟峽》)—清遠峽(作《峽山上七里白泡潭，為易名紺花》《飛來寺泉》《登飛來寺右絕嶺》《嶺南踏踏詞》《過峽山微病示南華僧》等)—清遠縣安遠驛(作《清遠送客過零陵》)—回岐驛(作《回岐驛》)—胥江驛—官窯驛—廣州府五羊驛(作《五羊驛》)。

由于“湞江多灘無石，上難而下易”[4]100，湯顯祖自南雄順流而下，“昨夕波羅峽，今宵打頓灘”[6]636，日行百里，本是相當快的，但他游興正濃，五次停舟上岸，訪云門寺、南華寺、觀音巖寺、東華寺、清遠峽山，費了不少時日才抵達廣州。其間以詩記程，創(chuàng)作頗豐。

(三)廣州—東莞—羅浮山—香嶴(澳門)

湯顯祖自述“書題小雪后，人在廣州回”(《廣城二首》)。1591年的小雪約為農(nóng)歷十月初七。由前述“舟游”歷程推算，湯顯祖抵達廣州在農(nóng)歷十月十五左右。周松芳認為他在廣州逗留了近20天[7]，有所高估，實際停留了約10天。

廣州、東莞、羅浮之旅，是湯顯祖嶺南行的重頭戲?！拔嵘綁舾∏鹆_浮……而不可得，得假一尉，了此夙愿，何必減陸賈使南粵哉！”[8]3138湯顯祖在廣州游了光孝寺(作《光孝寺》)、小金山(作《小金山同陳潯州冷提運送軍府夜酌四首》《小金山次蘇長公韻》)等處，并廣會諸友。停留多日的原因之一是“至于廣城……人多濕疾”[4]100，湯顯祖身染微恙。然后，“病余揚粵夜”，他自五羊驛“夜出船”(作《南海江》)，向東“倏忽過南海，扁舟掛扶胥”[6]659，約于農(nóng)歷十月廿六日拜謁南海神廟(作《波羅廟》《達奚司空立南海王廟門外》《湛林》(12)湯顯祖次日經(jīng)由東洲驛問途莞城，東洲驛在今廣州市增城區(qū)新塘鎮(zhèn)，是湛若水的故鄉(xiāng)?！端拊∪胀ひ虺鲂±送！?，神交韓愈(13)南海神廟刻有韓愈的《南海神廣利王廟碑》。、達奚司空、湛若水等先賢。

隨后，湯顯祖問途莞城，游羅浮山。約農(nóng)歷十月廿七日，“道南海，過哭再從父墓東莞焉。撫友人祁衍曾之孤，遂如羅浮”(14)有人認為《東莞縣晉黃孝子特祠碑》作于東莞，似可疑。既然是“遂如羅浮”之后“乃以書來”，就不可能是在東莞時陳啟心請湯顯祖“記之”，推斷該文最早當為湯顯祖旅居徐聞時所作。[9]1604。在祁衍曾的故鄉(xiāng)，湯顯祖十分懷念這位少年舊友(作《惜東莞祁生》)。農(nóng)歷十月晦，湯顯祖溯東江、沙河而上，“釋泛舟于源墟”，抵達羅浮山下朱明觀，“不見飛云末，但覺飛云美”(15)道教仙山羅浮山，以煙云為神采。“不見飛云末”，寫飛云嶺之峰隱于煙云，于樸實中頗現(xiàn)佳境。(作《望羅浮夜發(fā)》《衙岡望羅浮夜至朱明觀》)。農(nóng)歷十一月朔，微雨，湯顯祖因等人而流連山腳，“襲梅墟，經(jīng)石門，聽泉于葉大夫春及之廊阿”，無奈崔子玉、遲文學爽約不至(作《至月朔羅浮沖虛觀夜坐》《答崔子玉明府朱明洞相遲不至二首》)。初二，啟程登山，“觀大簾泉……吊湛公于黃龍講堂……夜火青霞洞中”(作《羅浮上簾泉避雨蝴蝶洞，遲南海崔子玉不至四首》《青霞洞懷湛公四首》《羅浮夜語憶明德師》)。初三，翟從先力竭不前，湯顯祖“獨往彌勝”，登頂并夜宿飛云嶺(作《游羅浮山賦》《羅浮飛云嶺》)。初四，觀日出后下山(作《下飛云嶺》)，再宿朱明觀。初五，經(jīng)水路西返廣州，“歸舟興不忘”(作《出朱明觀》《羅浮嘆別逃庵主人》(16)湯顯祖回望遠去的羅浮山，似將其比喻為唐寅(桃花庵主)的羅浮仙山畫作?！督瓨撬蜄|粵翟先輩》(17)詩題疑有漏字，似為《江樓送東粵翟從先輩》?！稏|莞江望白云山》(18)詩題疑過度省略，似為《東莞回廣城，南海江望白云山》，若從東莞一帶的東江，恐無法望及白云山。)。彼時，自舟中北望，是“青山問白云”，南望，則是“安期留舄遠”。此番南海印象，仍與他青年時“為問安期棗，何如漢主蒲”[10]135的追問相似，但他沒有追隨蘇軾的腳步游白云山(19)蘇軾南貶經(jīng)過廣州，曾游白云山，作詩《廣州蒲澗寺一首(地產(chǎn)菖蒲，十二節(jié)。相傳安期生之故居，始皇訪之于此)》，湯顯祖“何如漢主蒲”句即典出蘇軾詩。，而是在領(lǐng)略了廣州“立地涌千艘”(20)1591年，廣州正處于對外“一口通商”的繁盛時期，不僅有對南洋的貿(mào)易，亦有對東洋(琉球、日本)的貿(mào)易。廣州外貿(mào)市場“從1580年起，根據(jù)兩次不同的季候風，每年開放兩次”(參見龍斯泰《早期澳門史》，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08頁)，猶如今之“廣交會”；冬季“廣交會”1月始，夏季“廣交會”6月始，每次“廣交會”約兩個月。湯顯祖旅居廣州為12月，正值冬季“廣交會”前夕，夷舶洋商逐漸開始匯集。另外，廣州為粵都，東江、北江、西江匯聚于斯。的氣派與“時時番鬼笑，色色海人眠”[6]669的國際范后，對“來粵都者，走明珠于合浦，浮毳衣于賈胡”[10]1341的貿(mào)易之盛更感好奇。(21)“不見飛云末，但覺飛云美”出自《衙岡望羅浮夜至朱明觀》，“歸舟興不忘”出自《出朱明觀》，“青山問白云”“安期留舄遠”出自《東莞江望白云山》，本節(jié)無注釋的其余引文均出自《游羅浮山賦》。

被錢謙益評價“嗜學”的湯顯祖，起意南下澳門一探究竟。農(nóng)歷十一月初六，他抵達廣州懷遠驛(去澳門的船從此出發(fā))。在此，他《看番禺人入真臘》，“檳榔舶上問郎行，笑指貞蒲十日程”[6]672。于是，“安期”開始具化為“貞蒲”(Champa的音譯，在今越南南部)、“真臘”(今柬埔寨)。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七，冬至，湯顯祖登船向澳門出發(fā)了。他有興奮，“不能趨舞蹈，聊自展衣冠”(《番禺江上七日長至二首》)，有行冬至祭的緬懷，“孤臣遙浴日，滄海亦書云。愿得扶桑影，年年奉圣君”(《南海浴日亭拜長至二首》)，也有“落南”的感慨，“蒼梧有云氣，太史不曾書”(《至日懷劉兌陽太史》)、“君從寒谷起，我向日南來”(《至日懷鄒爾瞻比部》)。及至澳門(約農(nóng)歷十一月初八)，湯顯祖見到了活躍于澳門與南洋的閩商，遂有《聽閩人說占城事》。據(jù)林仁川研究，16世紀“福建海商足趾遍布東西二洋……十分活躍地經(jīng)營各種海上貿(mào)易。有的海商還定居國外，建立海外貿(mào)易據(jù)點，如爪哇新村‘中華人客此成聚，遂名新村，約千余家’。在大泥也是‘華人流寓甚多，趾相踵也’”[11]?！睹魇贰穼懓拈T：“高棟飛甍，櫛比相望，閩、粵商人趨之若鶩?！盵12]今之澳門，仍多閩人后裔。彼時，自譯的“貞蒲”，已改為通譯的“占城”。湯顯祖也見到了“賈胡”，即“外商”(作《香嶴逢賈胡》《逢賣玉者》《看賈胡別》)。他對于賈胡“不住田園不樹桑”的謀生方式，似有所疑慮；對于朝廷派人重金采購的香料貿(mào)易(“千金一片渾閑事”)(22)香料是明代中外貿(mào)易中輸入中國的主要物品，實際包括諸多品種。如《星槎勝覽》載，舊港，“古名三佛齊國……地產(chǎn)黃熟香、速香、降香、沉香、黃蠟并鶴頂之類”，而九洲山“產(chǎn)沉香、黃熟香……永樂七年，正使太監(jiān)鄭和等差官兵入山采香”(費信《星槎勝覽》，南京出版社，2019年版，第27、31頁)。正德年間，“因布政吳廷舉謂缺上供香物，不問何年，來即取貨。致番舶不絕于海澨，蠻人雜遝于州城。禁防既疏，水道益熟。此佛郎機所以乘機突至也”(《明史》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430頁)?？梢?，明廷對香料的需求，是澳門開埠的直接原因。1535年，澳門成為廣東市舶司指定的夷舶泊口；1553年起，葡萄牙人逐步騙“租”澳門。，似有所擔憂(作詩《香山驗香所采香口號》)。而對于“南?！钡难芯浚瑴@祖精進迅速。在《聽香山譯者》(23)詩云：“占城十日過交欄，十二帆飛看溜還。握粟定留三佛國，采香長傍九州山?；嫘U姬十五強，薔薇露水拂朝裝。盡頭西海新生月，口出東林倒掛香?！币辉娭?，湯顯祖提到了交欄(今印度尼西亞加里曼丹島)、三佛國(今蘇門答臘島南部)、九州山(今馬來西亞天定島)、花面國(今蘇門答臘島北部)、西海(今印度洋)。有人把“花面蠻姬”解讀成葡萄牙少女，是不準確的，實際應(yīng)是蘇門答臘人。彼時，“澳門的居民明顯可分為三類，分別是葡萄牙臣民，中國臣民和其他外國人”[13]35，其中，“其他外國人”既包括葡萄牙以外的歐洲商人、傳教士等，更包括南洋乃至東洋商人(24)“暹羅、占城、爪哇、琉球、浡泥諸國互市……嘉靖十四年……移之壕鏡”(《明史》列傳第二百十三《外國六》，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433頁)；遠來的葡萄牙人數(shù)量有限，“1583年，澳門有900名葡萄牙人”[13]36。徐朔方認為，賈胡指的是葡萄牙人、西班牙人[14]505，亦不全面。

彼時，天主教已扎根澳門，湯顯祖必有所聽聞，但可能未曾進入教堂內(nèi)部。葉權(quán)在1565年作的《游嶺南記》中，寫旅居澳門的葡萄牙人“事佛尤勤，番書旁行，卷舌鳥語，三五日一至禮拜寺，番僧為說因果”[15]104。1580—1581年間，耶穌會的羅明堅神父“開始向登門的中國人布道……在我們教堂后面的山上又修建了一座寓所和一座小圣堂……從而不會影響山下寓所中那些專門等葡萄牙人上門的神父們”[16]?？梢?，澳門的教堂早期側(cè)重于為葡萄牙人服務(wù)，后來雖逐漸向中國人布道，也是專設(shè)堂所、分開接待的。換言之，教堂一般并不對中國人完全開放。1591年的澳門有圣安多尼教堂等至少3所，以及耶穌會的圣保祿學院。上述情形，后來成為《牡丹亭》中香山嶴多寶寺以及“番回”“番鬼”的原始素材。

(四)香嶴—陽江—潿洲島—徐聞

自澳門啟航后，湯顯祖入崖門水道，溯江而上，抵開平長沙渡(作《度廣南蜆江至長沙口號》《廣南聞雁》)，繼續(xù)溯錦江上行，抵恩平驛(作《恩平中火》)。然后，改走陸路，經(jīng)蓮塘驛(作《陽江道中》(25)徐朔方認為此詩作于湯顯祖自徐聞北歸途中，有誤。從“入門問小吏，知是蓮塘驛”句，可知湯顯祖屬首次到蓮塘驛，當作于去程。另，蓮塘驛并不是一個普通驛站，而是一座驛城，兼做軍事堡壘，今存遺址?！渡徧馏A》)，抵陽江縣。時任陽江縣令湯瑞寀，是出自吉安府永豐縣的湯顯祖同宗，但輩分不詳，“然因以齒陽江君為兄，而陽江君亦以弟厚予”。湯瑞寀“為縣令三，判州一，皆以清強去官”[9]1444，與因言獲貶的湯顯祖果然是一家人。

湯顯祖游了陽江城西的羅琴山(作《陽江無底潭》)，然后赴海陵(作《海陵觀徐神翁像二首》)，登船改由海道西行(作《陽江望夫石》)，抵潿洲島，作《陽江避熱入海，至潿洲，夜看珠池作，寄郭廉州》(26)有人因為1591年冬郭廷良尚未知廉州，而對本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提出疑問，其實題目寫得很清楚，“夜看珠池作”，而“寄郭廉州”這一行為在后，并不一定是作詩之時，可推斷為后來輯錄時所加注。有云：“交池懸寶藏，長夜發(fā)珠光。閃閃星河白，盈盈煙霧黃?！睖@祖終于見到了合浦珍珠(27)潿洲島屬于合浦縣，合浦縣在明清時為廉州府治。是如何生產(chǎn)的。接著，由合浦(今廣西北海市)上岸，經(jīng)石城縣新和驛(今廣東廉江縣，作《石城吊鄒汝愚》)—遂溪縣桐油驛—城月驛—雷州府?？悼h雷陽驛(作《指腕寒痛度嶺所得》，與張嗣修“握語”，時為“中冬”)—將軍驛—英利驛，最終于農(nóng)歷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抵達徐聞。

二、湯顯祖的徐聞歲月

明代地方官一般有公館可居。而湯顯祖作為超編冗官，自述“弟為雷州徐聞尉。制府司道諸公，計為一室以居弟”[17]1989，似乎給后勤部門帶來些許麻煩，勉強安頓下來。初到徐聞，湯顯祖引起了徐聞學界的熱烈反響。“徐聞之士知海以內(nèi)有義仍才名久，至則躡衣冠而請謁者，趾相錯也……乃又知義仍所繇重海內(nèi)，不獨以才；于是學官諸弟子，爭先北面承學焉”[2]354。在《答徐聞熊令》中，他寫道：“天幸得挹長者卷卷……徐聞幾許閑田，添尉一口，可謂荒飽矣。”對自己受到關(guān)照表達了感激和愧疚，然后，提出建議：“一宿貴生書院，視海上人士自貴其生何如也？”[17]1771在知縣的支持下，湯顯祖把“一室”之居，改為書院，開壇講學，培養(yǎng)人才，也為自己找到了發(fā)揮才干的舞臺?！捌涞厝溯p生不知禮儀，弟故以貴生名之?！盵17]1989書院初成，湯顯祖作《貴生書院說》，并飛書劉應(yīng)秋，請好友記之。后來，“一室”畢竟過于隘不能容，“添注典史湯顯祖、知縣熊敏捐其資俸”[18]，于徐聞縣學宮向東300米處建新的貴生書院，凡教室12間，一一名之。新貴生書院落成時，湯顯祖已北歸，但在《答徐聞鄉(xiāng)紳》中說，“甚為貴地欣暢”[17]1772。

辦學、育人、立說之外，湯顯祖繼續(xù)云游。他是否到過海南島，學界有爭議。周松芳[15]131、鐘大生[19]認為湯顯祖有關(guān)海南的作品不過是聽聞成詩，實際未至。龔重謨認為，“湯顯祖到徐聞后確又跨海峽游了瓊州”[20]225-255。更有學者認為，他是由西而南而東, 圍著海南島轉(zhuǎn)了一圈。[21][22]徐聞與海南，不過半日舟程，湯顯祖曾游海南的觀點更可信，且與詩文相印證?！缎炻劮汉w百尺樓示張明威》，應(yīng)為湯顯祖抵徐聞后，于萬歷十九年臘月(1592年初)首次從沓磊驛出海，遙望五指山而歸?！端唾u水絮人過萬州》《萬州藤障子歌》《檳榔園》《黎女歌》《瓊?cè)苏f生黎中先時尚有李贊皇誥軸遺像在，歲一曝之》，或作于海南，或記海南之見聞?！逗Ｉ想s詠二十首》，徐朔方紀年為1591年貶官徐聞道上作，近年學界多視其為湯顯祖謫尉徐聞(包括游海南)期間所作風物詩的集合?！栋咨澈？诔鲰忱凇穭t作于海南北歸徐聞之時。此外，1592年農(nóng)歷三月，湯顯祖亦曾北上石城(作《石城送蜀客梧州》)。

謫尉徐聞之于湯顯祖，一如龍場悟道之于王陽明，在其思想的成熟與升華方面，產(chǎn)生了重要的推力?！皽@祖平生正面闡述其說，凡三篇而已，而以《貴生書院說》為首，《明復(fù)說》承此而作，《秀才說》在觀點上也與此相承?！盵15]125其中前兩文為謫尉徐聞期間作，后一文為知遂昌縣時作，尤顯謫嶺南歷程對于形塑文學家、思想家湯顯祖的重要作用，亦對其經(jīng)典作品“臨川四夢”影響深遠。

三、湯顯祖量移遂昌

梅鼎祚曾寬慰湯顯祖說，徐聞“天恒暖，治稻再熟，揉葛可單。實遷客之所宜居”[2]317。然則徐聞雖好，終“不是久戀之家”?！睹魇贰份d湯顯祖“謫徐聞典史，稍遷遂昌知縣”[8]3141，但具體何時離開徐聞則語焉不詳，導(dǎo)致爭訟四起。根據(jù)《寄傅太常》所言：“委清署而游瘴海，秋去春歸，有似舊巢之燕；六月一息，無異垂天之云也?！盵17]1769徐朔方認為湯顯祖“秋去春歸”，于1592年春北返，“六月一息”，就是“在嶺南半年，明白無疑”[14]497。周悅文認為湯顯祖離開徐聞是1592年秋天。劉世杰認為湯顯祖在徐聞三年，即1594年春才量移遂昌。謝柏梁在《紅塵四夢 湯顯祖?zhèn)鳌返恼牟糠植杉{了劉世杰的觀點[23]128，但在附錄一《湯顯祖大事年表》中，則寫的是1593年農(nóng)歷二月告別徐聞[23]353。而黃芝岡[24]、周松芳[15]147、龔重謨[20]167、段志強[5]等均認為湯顯祖于1593年春北歸。鑒于《遂昌縣相圃射堂記》明確記載了“蓋今上二十有一年三月望后三日，予來遂昌”[9]1590，且“其后行蹤歷歷可考”[20]240，諸多詩文可資驗證，學界對于湯顯祖1593年農(nóng)歷三月十八日到任遂昌幾無爭議。那么，湯顯祖應(yīng)是1593年春自徐聞北歸，這與明史的“稍遷”、《寄傅太?！返摹扒锶ゴ簹w”以及湯顯祖《答李郴州乞雨蘇仙有感》詩中的“三春倏別”等說法均相契合。假如徐朔方的觀點成立，則湯顯祖在徐聞僅約3個月，而其北歸赴任作為實職的“知縣”，卻中途在臨川滯留長達近一年，實屬不合常理。

(一)徐聞—臨川

1593年農(nóng)歷一月末，湯顯祖向貴生書院依依惜別(作《徐聞留別貴生書院》)，啟程北歸。知縣熊敏贈其名貴的雞舌香，祝愿他有朝一日榮升“三省郎官”，湯顯祖卻之不受(作《徐聞熊明府以雞舌贈別，期復(fù)為郎也，卻贈》)。經(jīng)歷“徐聞悟道”的湯顯祖，將功名看淡，不再執(zhí)迷于仕途，胸中了然“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6]683，“君子學道則愛人”[9]1643，“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引人知性”，“復(fù)其見天地之心”[9]1645。流寓之所在，教化一方百姓，于他亦是正道。

從《溪山堂草序》中“往來電白陽江，其居亭則沈公(28)沈思孝，別號繼山，嘉興人，明隆慶二年(1568年)進士。《民國陽江縣志》載其“戍高州神電衛(wèi)。時府丞蔡懋昭駐陽江，延以訓士，筑借山亭居之”，后人在借山亭修借山書院，以彰其對陽江的影響。所遣戍處也”[17]2149的記述來看，湯顯祖北歸初走陸路。據(jù)《一統(tǒng)路程圖記》，可推斷他經(jīng)英利驛—將軍驛—雷陽驛—城月驛—桐油驛—新和驛—陵水驛—高州府茂名縣古潘驛—那夏驛—立石驛(電白縣)—太平驛—陽春縣安樂驛—西平驛(陽江縣，作《恩州午火》)—蓮塘驛—恩平驛—獨鶴驛(屬高要)—新昌驛—腰古驛，抵達肇慶府治高要縣[4]34(作《高要送魯司理》《粵裝偶見祈羨仲刀子》)。然后，自松臺驛下水，由西江而轉(zhuǎn)北江，過清遠、韶州(作《端州逢西域兩生破佛立義，偶成二首》(29)端州極大可能為韶州之誤(另文詳述)。湯顯祖應(yīng)是訪問了利瑪竇在韶州城西的耶穌會韶州寓所。《過曲江》《始興舟中》)而抵南雄。經(jīng)陸路過大庾嶺而抵南安府大庾縣，再次下水，順章江而抵贛州，溯貢水、梅江而過于都、寧都，然后改走陸路抵廣昌，第三次下水，順盱江北上，經(jīng)南城而歸臨川(作《新歸》《嶺外初歸》《雷陽初歸》等)。

(二)臨川—遂昌

彼時，從江西到浙江有兩條主要旅行路線。其一是北線，由饒河、昌江，經(jīng)皖南而入新安江、富春江，至錢塘。其二是南線，溯信江而上，經(jīng)弋陽、玉山，經(jīng)陸路抵常山，再下水，順衢江、蘭江、富春江而下，至錢塘。[4]90

湯顯祖從臨川去遂昌赴任，當走南線。參考《一統(tǒng)路程圖記》，具體路程如下：臨川下水，順撫河北上，經(jīng)清遠驛—武陽驛—瑞虹(今瑞洪鎮(zhèn))，轉(zhuǎn)為溯信江而東行，經(jīng)安仁縣(今鷹潭市余干縣)—貴溪縣—弋陽縣—廣信府(今上饒市)—玉山縣，轉(zhuǎn)陸路，經(jīng)草平驛抵常山縣，于衢江再次下水，經(jīng)衢州府—龍游縣，轉(zhuǎn)為溯靈山江南下，最后經(jīng)陸路抵遂昌。

四、湯顯祖嶺南之行的特點

湯顯祖嶺南之行，有三個顯著特點，而這些特點也足可解釋嶺南之行何以如此。

(一)倚重驛路，水路優(yōu)先

只要條件具備，湯顯祖首選驛路。他雖被貶為微末的徐聞典史添注，但畢竟仍是朝廷命官。依托于驛路系統(tǒng)，他出行有車轎、馬驢、舟船可用，食宿有驛站可解決，還有驛卒一路為其服務(wù)兼介紹當?shù)厍闆r。這對他來說自然是十分便捷，且無須自費。湯顯祖詩云“舂糧三月外”(《初發(fā)瑤湖次宿廣溪》)，邱苑丹解讀為他“南貶徐聞路上是準備了三月伙食”[25]，是個誤會?！棒┘Z”只是比喻為出門遠行，并不是真的需要帶足旅途所需的糧食。當然，此句確實反映了初愈的湯顯祖沒有打算疾行，一則有利于逐步適應(yīng)瘴癘可怕的嶺南水土，二則打算“得假一尉”考察嶺南風情，三則因是“不視事”的“添注”職位，沒有公務(wù)著急他去處理，因而“憑限尚寬”。

湯顯祖自南京歸臨川，尚無路憑，或許搭的是“順風船”。而自臨川南下徐聞之旅，有兩大段路程脫離了驛路系統(tǒng)。其一是從廣州由海路到澳門再到開平，所搭海船應(yīng)是商船或渡船。開平屬僑鄉(xiāng)，近世以來居民有下南洋的傳統(tǒng)，而澳門則是中國勞工下南洋(包括至美洲)的主要出發(fā)地之一。開平與澳門之間的船來船往是頻繁的。民國《開平縣志》描述明清時開平與廣州、澳門的渡船往來有云：“縣境渡船往來……省城渡即廣州渡，舊用帆船，逢七開往，十日始一往返?！贝硕纱粌H可舟抵廣州，中途也抵澳門。[15]105可見，廣州經(jīng)澳門到開平航路是存在的，用的是帆船，單程不超過5日。

其二是從海陵島(閘坡港)到潿洲島。海陵不會有可去徐聞或潿洲島的渡船或驛船。從湯顯祖詩“烏艚藏黑鬼”[6]677句，推測他所搭海船應(yīng)是雇有東非或澳洲黑奴(古稱昆侖奴)的遠洋商船，該船從事珍珠的販運與貿(mào)易，目的地就是潿洲島。徐朔方給了“風斜別島洋”一個戲劇性的解釋，認為大風導(dǎo)致湯顯祖“船過徐聞靠不了岸，只得隨風漂流；也許也是他游興勃發(fā)，烏艚船直到幾百里外的潿洲島才停泊”[3]78-79，似屬牽強附會。海船體量大，海員多(30)可資參考的是，1583年底，肇慶知府派船送羅明堅神父回澳門，船上“配有三十多名漿手”，參見利瑪竇《耶穌會與天主教進入中國史》，商務(wù)印書館，2014年版，第105頁。，若湯顯祖坐的是“專船”，似乎太奢侈了。合理推斷，湯顯祖搭的是陽江令湯瑞寀幫助協(xié)調(diào)的“順風船”，但只協(xié)調(diào)到去潿洲島的商船，沒有更合適的直達徐聞的商船。于是他決定先去潿洲島一游也好，也算了卻一樁夙愿，然后再經(jīng)由驛路折回徐聞。同理，湯顯祖為何不從澳門直接坐海船去徐聞？他啟程北歸時，緣何未走此徐聞—澳門—廣州海路？答案在于：沒有“順風船”可坐。

驛路既有陸路也有水路，而水路優(yōu)先，是因為水路在當時是既快又省的出行方式。彼時的水網(wǎng)系統(tǒng)，猶如今日之高速公路系統(tǒng)。舟行水中，逆風或逆流，速度與陸行近似；順風或順流，則速度兩三倍于陸行。而且，舟行所能承載的人、貨物數(shù)量多，所占用的人力少，成本比陸行少。

(二)游學求知，參禪問道

湯顯祖的思想底色，首先是儒學(王學)弟子，兼以“亦佛(禪)亦道”的融會貫通。他的嶺南之行，所駐留之處，皆以歷史人文沉淀見長，尤以“參禪問道”為重，并不能用“勝游山水”[26]來形容。

“參禪”之旅，包括了云門寺、南華寺、觀音巖寺、東華寺、飛來寺、光孝寺等。云門寺為南禪“五家七派”之一。南華寺，被尊奉為“禪宗祖庭”。502年，印度高僧智藥三藏率徒東渡至粵，沿江北上，過曹溪口時，“掬水飲之，香美異常”，乃溯曹溪而上，“四顧群山，峰巒奇秀”，嘆日：“宛如西天寶林山也?！?31)南華寺四面青山環(huán)抱，其前近有曹溪，遠有案山，確是“風水”寶地。本段關(guān)于南華寺的記述，參考、引用了南華寺的官方簡介。時韶州牧侯敬中奏于朝廷，修建寺院，兩年而成；梁武帝敕額“寶林寺”。677年，六祖惠能駐錫曹溪，由此在南華寺說法37年，弘揚“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頓悟法門，開創(chuàng)南宗，有《六祖壇經(jīng)》傳于后世，為唯一出于中國佛教的佛“經(jīng)”。968年，全寺重修，始被賜名“南華禪寺”；但元末又三遭兵火。因此，劉應(yīng)秋在致湯顯祖的信中說：“江門壇盂，能者衣缽，倘有存者乎？”[3]323湯顯祖則感嘆自己不如六祖(“新州百姓能如此，慚愧浮生是宰官”)(32)劉應(yīng)秋自南京發(fā)信時(1591年農(nóng)歷九月)，湯顯祖已自臨川啟程，故訪南華寺時很可能未收到劉的信。。東華寺?lián)饕彩枪?02年由印度高僧智藥三藏溯滃江抵翁邑(今翁源)，擇址創(chuàng)建，初名靈鷲寺。據(jù)說六祖亦曾于此隱修(可能屬于附會)。英德觀音巖寺、清遠飛來寺，都是北江右岸的寺院。廣州光孝寺?lián)碛薪?700年的歷史，在中國佛教史和中西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相傳其為西域(今克什米爾)名僧曇摩耶舍所創(chuàng)建，南宋時始易名光孝寺。公元502年，印度高僧智藥三藏來此傳法，自天竺國帶來菩提樹一株，植于戒壇前。相傳，六祖惠能在光孝寺作過著名的風幡論辯(“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名震佛門。公元677年，六祖把光孝寺菩提樹的枝條帶到南華寺。湯顯祖在《光孝寺》等詩中，多次提到菩提樹(波羅樹)。

“問道”之旅，主要有峽山和羅浮山兩處。峽山，又稱“清遠峽”，“為道教十九福地”[15]64。羅浮山是道教十大名山之一，被稱為第七洞天、第三十四福地。山上道教遺跡很多，著名的有沖虛觀、黃龍觀、朱明洞、蝴蝶洞、葛洪丹灶、仙人洗藥池等。“羅浮山在崇道的湯顯祖眼里，堪稱一處圣地”，湯顯祖謂羅山為“軒轅以降，隆為粵岳矣”，“而浮山者，是惟蓬萊神山”[15]79。

商業(yè)貿(mào)易和中外交流，是湯顯祖嶺南之行第三個關(guān)注點。對于坐擁“一口通商”繁華的廣州，供奉海神之南海神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自隋建廟后，歷代對海神皆有敕封：唐代冊封為廣利王，宋代先后加號洪圣、昭順并加王冕九旒，元代加尊廣利靈孚王，明代朱元璋雖設(shè)海禁，卻先于洪武三年(1370年)正式封其為南海之神，洪武六年(1373年)又賜黃金香盒。南海神廟堪稱有明當世重要的歷史勝跡，并保存有諸多碑刻，其中最早的是《南海神廣利王廟碑》，記孔子第38世孫孔戣祭南海神事，適韓愈被貶潮州途經(jīng)廣州，受邀撰文以記之。湯顯祖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拜謁南海神廟。后來，在《牡丹亭》中，他虛構(gòu)了韓愈的后裔、昌黎祠香火秀才韓子才這一角色，使其作為柳夢梅的跟班“小弟”。

1553年后，“澳門便不只是葡人的據(jù)點，更是整個中國的外貿(mào)交易中心”[27]。湯顯祖迂道專程赴澳門考察，是其嗜學求知的典型案例。自嶺南北歸時，湯顯祖帶回去的蘇合香(33)“嶺外時留蘇合香，爐頭湯沸小兒郎”，出自《為阿女多病檢方》，參見《湯顯祖集全編》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307頁。蘇合，國名，現(xiàn)伊朗。，大概率購自澳門。

此外，嶺南風物也是湯顯祖好奇心之所在。首先，其詩作提到的北江地名，多達34處，所記之詳，無出其右，可見一路上湯顯祖可不是躲臥于船艙，而是一直在向驛卒請教沿江地理與風物。其次，在大庾嶺以南的南下路程，湯顯祖創(chuàng)作尤豐，所記甚詳。最后，《海上雜詠二十首》，堪為湯顯祖嶺南風物詩之典型。

綜上，嶺南之行，是湯顯祖的游學之行。誠如劉應(yīng)秋所言：“轍跡所過，益得聞所未聞。造物所以厚兄也?！盵2]323

(三)尋親訪友，重情重義

在謫嶺南歷程中，湯顯祖走訪或懷念了諸多親友，體現(xiàn)出十分重情重義的一面。他的詩文留下他諸多人際互動記錄。例如，在“將之廣”之際，他別伯父，別姜丈(鴻緒)，別帥機，別吳十一舅、隆八弟；在南城，他緬恩師，別益藩老內(nèi)史及諸友；在贛州，他別黃鐘梅；在北江上，他夢知音饒侖、周宗鎬；在廣州，他與陳潯州、冷提運、魯司理、倪司理等交游；在東莞，他“哭再從父墓”，“撫友人祁衍曾之孤”；在羅浮山，他與翟從先游(約崔子玉而不至)、憶明德師(即羅汝芳)、懷湛公；冬至，在南海江上，他懷劉應(yīng)秋、鄒爾瞻；在陽江，他訪永豐同宗瑞寀兄；在徐聞，他為其同年好友鄧宗齡懷其尊人(作《為徐聞鄧生懷其尊人靖州》)，訪其母(34)湯顯祖北歸后，《寄侯徐聞鄧母》有“游子登堂淚欲枯”句，可知湯顯祖曾于徐聞訪鄧母。，等等。湯顯祖繞道莞城、游羅浮山，跟他與祁衍曾的深厚感情大有關(guān)系；乃至在肇慶看到一把刀，都會想到這是好友祁衍曾的同款。周松芳認為，《牡丹亭》中的柳夢梅，祁衍曾是原型之一。[27]

湯顯祖在詩文中亦或懷或吊仁君、大儒、高僧、廉臣，從中折射出他本人的政治理想和人生情懷。他多次提到“蒼梧”，并作《韶石》，記舜帝南巡事；其詩文涉及的其他古人有六祖、蘇軾、湛若水、韓愈、達奚司空、智藥三藏、賈誼、梅福、孟嘗、李德裕、鄒汝愚、周啟祥、周宗武等。

五、小結(jié)

經(jīng)考證，本文給出三個新發(fā)現(xiàn)。其一，湯顯祖1591年至1593年間由南京經(jīng)臨川至徐聞的下嶺南之旅、他在徐聞任上的活動以及由徐聞經(jīng)臨川至遂昌的北歸之路，合為湯顯祖謫嶺南的歷程，得以考證出較為完整、詳細、準確的結(jié)果。其二，論述了湯顯祖謫嶺南過程中所經(jīng)歷重要事件的梗概、源起、人物以及對應(yīng)的詩文創(chuàng)作及時序等。徐朔方在《湯顯祖集全編》詩文卷——《玉茗堂詩之六》中，對湯顯祖嶺南行期間的詩作，力求以時間先后為序編排，并多有箋注。而本文所給出的相關(guān)詩文的創(chuàng)作地點和時間序列，已與徐朔方、周松芳等學者的觀點有所不同。其三，歸納了湯顯祖嶺南之行的三個特點，即“倚重驛路，水路優(yōu)先”“游學求知，參禪問道”“尋親訪友，重情重義”。以上成果，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湯顯祖其人、其思、其作，特別是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湯顯祖嶺南之行的路線何以如此，謫嶺南歷程中的見聞與感悟，以及此歷程與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其中，關(guān)于謫嶺南歷程對湯顯祖文學創(chuàng)作的直接影響，可做更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