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琴
《非遺在我》莫言/題
第一次去劉蘭芳①家是清晨。她穿一身鑲著深棗紅邊的藏青色香云紗旗袍,站在青磚古瓦的門口,目光溫暖,與其時的陽光一起讓人有種進入另一時空的感覺。
她家院子是二進院,穿過門廳,頭頂傳來嗡嗡的鳴聲,這聲音顯然由無數(shù)個輕鳴合在一起,共同構(gòu)成一種不可侵犯的陣勢。抬頭看,原來是門和影壁上搭了一個大棚架,上面是長了多年的楓藤,正緊鑼密鼓地開著黃綠色的小花,成千上萬只蜜蜂繞著楓藤飛舞。這些蜜蜂仿佛是劉蘭芳訓練過的士兵,自成陣仗。
同行的人問:“它們蜇人嗎?”
劉蘭芳笑答:“你不傷害它們,它們怎么會傷你?秋天的時候,藤上會結(jié)很多漿果,紫黑色的,候鳥飛過時要吃,一直把漿果吃完才走。我和張仁民②想拍個照片,怎么都拍不上。候鳥警惕性很高,它們吃漿果的時候有放哨站崗的,我們凌晨就聽見鳥叫了,趕緊起來,輕輕拉開窗簾,候鳥們立刻全部飛走了。后來,我們睡覺的時候就不把窗簾全拉上,留開一些,想拍它們,可是也沒拍到?!?/p>
從棚架下穿過,地上放著一個古代喂馬的雕花大石槽,有兩米多長,里面的小錦鯉來來回回游得很快。第一道院子里到處都是花,最多的是九重葛,有的長得很大,順著墻爬上去,玫紅色的花開成了一團團火。幾株月季也長得很高,頭頂上挑著月白的花,讓院子里有了一種靜意。
一進二道院,立刻被一股涼意包圍。院子中間有一棵很大的核桃樹,樹的枝葉掩映著一坐古色古香的二層小樓,小樓兩側(cè)是對稱的單層房間。樹下有個大圓桌,桌旁放著幾把仿古的凳子。仔細看,桌面是用古代的大車輪改造而成的。
劉蘭芳的丈夫張仁民從邊上的房子里走出來,提著一壺紅茶,微笑著說:“坐下喝茶吧。”我們就坐在大核桃樹下,一邊乘涼一邊說話。
同行的人說:“這核桃樹長得可真茂盛?!?/p>
劉蘭芳說:“這樹現(xiàn)在長得太大了。1987年6月的一天早晨,我把它栽好不久,女兒就出生了。2013年,修小樓的時候,我們把它移植過一次,傷了根,病了。我們就找人給它輸液治病,后來又好了?!彼f這幾句話的時候看著核桃樹,眼神溫柔中有憐愛,還有不易覺察的辛酸,仿佛一位母親看著自己的女兒。
我看小樓時,看見了樓前的一只石獅子,有半人高,與常見的石獅子不同的是它的兩只前腿長長地伸直,不那么威嚴,卻有種堅韌。它的四周全是植物,青苔已經(jīng)爬上了它的爪子。我拍了一張照片,劉蘭芳停下來,微笑著看我。
第二次去她家時是傍晚。大門外,她的丈夫張仁民割了一大堆草回來,左右手各揮一把菜刀,給他們養(yǎng)的鵝和雞準備食物。他一邊剁草,一邊和我們說話:“你住這里,人家都在忙,你一個人散步或者跑步,都不對勁,不如干點活。”
雞的聲音不大,好像在耐著性子等,而鵝在樹下大聲喧嘩,仿佛在催它們的主人。
又一次從那密不透風的楓藤架下走過,這一次,花事已過,不見一只蜜蜂,分外的安靜中仍然隱藏著一種無法言明的兵氣。同行的人在用無人機航拍,鏡頭里她家被茂密的植物包圍,劉蘭芳和我在鏡頭中越來越小,先是變成兩個小黑點,后來就不見了。
我們又一次坐下來,在她家的大核桃樹下聽她講過去的事,我們隨她歡喜,隨她難過。
黃昏中道別。在她家大門口,我想和她說句話,但是同行的朋友們發(fā)現(xiàn)了旁邊大墻上她的畫像,紛紛開始拍照。我也看,畫像上的劉蘭芳穿著棗紅色旗袍,像民國時期上海的月份牌。于是,就什么都沒有說。
其實,更多的故事劉蘭芳是在錦繡坊的工作室講的。也是清晨,隔著一張方的古桌,她對著我講,講的時候能看見門,有陌生人進來參觀、購買香包,有她的親人來工作室。但她似乎絲毫不受影響,不緊不慢,娓娓道來。
她說:“我一般說的都是對非遺的堅持和守護的成功,從來沒說過受過的挫折,可能是因為太忙把它們疏忽了。但是回想起來,很多事情都是銘心刻骨的,我怕說了這些事我會哭。有些是讓人感覺很屈辱的那種,我都挺了過來,把它們化成力量?!?/p>
后來,她還是講了那些不愿講的事,她講的時候仍然是冷靜的、從容的,我和同行的人不忍流淚。其實這個時候她也紅了眼眶,大家就都停下來,平靜后再繼續(xù)。
回家后,我眼前不時出現(xiàn)她的樣子,但是沒有寫一個字。細想一下,是沒有做好再次面對那些故事的準備。一個星期之后的清晨,我起床后突然迫切地想聽她的聲音,想寫她的故事。于是,我又回到了錦繡坊的那個清晨,劉蘭芳又一次開始講慶陽香包,講她的人生。
人都說沒喝孟婆湯的人記性好,我的記性就特別好。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三歲,但是很多事都記得很清楚。我的母親很愛美的東西,她喜歡養(yǎng)花,一有閑時間就繡各種東西,做各種香包。香包可能是她能找到的創(chuàng)造美的唯一方式。她坐在床上做香包的時候,我就靜靜趴在她膝蓋上看。每天晚上,我都會趴在母親膝蓋上睡著,第二天早晨醒來,她早已經(jīng)下地干活了。
我父親是陜北人,老紅軍,是彭德懷的手下。他從小飯量大身體好,重機槍一般人端起來打五分鐘就端不住了,他能打半個小時。他參加過山城堡戰(zhàn)役、解放蘭州戰(zhàn)役、哈達鋪戰(zhàn)役,立了很多功。我父親很堅強,每次打完仗往往會負傷,傷好了再打。最后一次是跟馬步芳的部隊打,他受了重傷,被送到寶雞療養(yǎng)院去療養(yǎng)。這一次,他一只胳膊受傷,動不了了,一條腿上被打進很多彈片,沒有辦法再上戰(zhàn)場了。
部隊領(lǐng)導(dǎo)說:“你為國家流血流汗,撿了半條命回來,以后國家要養(yǎng)著你。”
我父親傷養(yǎng)好以后說:“我還能走路,雖然只有一只胳膊,但還能干革命,我強烈要求去搞社會主義建設(shè)?!?/p>
他的愿望如此強烈,以至于領(lǐng)導(dǎo)不得不答應(yīng)他的請求。領(lǐng)導(dǎo)問他想去哪里,他說銀川。因為我們老家在陜甘寧邊區(qū),老人們都說天下黃河富銀川。也是鬼使神差,在去銀川的路上,他去上廁所,旁邊有兩個人在聊天,我父親就上去問他們從哪里來。
其中一個說:“從銀川來,去那里拉大米給部隊供給?!?/p>
父親問:“銀川地方怎么樣?”
那人說:“銀川那地方啥都好,就是蚊子太大了,咬一個包腫一大片?!?/p>
我父親的皮膚不好,蚊子一咬就紅腫,有時候還發(fā)炎。一聽這人的話,他立刻決定不去銀川了。他又找了領(lǐng)導(dǎo),說自己就要留在慶陽這個地方。于是,父親就留在慶陽,做了鎮(zhèn)原縣糧食局局長。
父親生性非常耿直,從不愿說半句假話。大饑餓的年代,父親到處走訪,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沒糧吃,餓死了人。有的人餓得吃樹皮,去世的時候肚皮都變成了綠色。
當時和他一起工作的一個書記喜歡搞特權(quán),每天晚上讓廚師給他開小灶。有人發(fā)現(xiàn)以后反映給父親,父親開會的時候就批評這個書記了。父親說:“現(xiàn)在國家在困難時期,大家應(yīng)該同甘共苦,老百姓都沒糧吃,你每天吃小灶,良心何在?”
那個書記當時沒有說話。
過了一段時間,上面派工作組下來調(diào)查,父親如實反映老百姓的情況??墒悄莻€書記公報私仇,站起來拍著桌子說父親胡說八道,攻擊社會主義。后來,我父親就被關(guān)了起來。這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與母親結(jié)婚,我大哥已經(jīng)出生了。父親被關(guān)之后,我們原本紅軍家屬的福利都被撤掉了,人們開始遠離我母親,唯恐給他們帶來災(zāi)禍。父親被關(guān)的將近半年時間里,母親特別可憐,她沒有正式工作,還要想盡一切辦法養(yǎng)活一家老小。
父親被地方以反革命的身份報到中央,一位首長批示的時候說:“這個同志非常勇敢,為革命流血流汗,沖鋒陷陣,如果說他是反革命,我不知道誰不是?”
他用自己的黨性擔保,讓慶陽這邊立即放人,我父親這才重獲自由。他回家后把自己所有的獎?wù)?、在部隊上和?zhàn)友的合影全部燒掉了,說不再想任何事了。有個領(lǐng)導(dǎo)找到他說:“中央首長說你是個好同志,你還是繼續(xù)工作吧,接下來你想去哪里?”
父親說:“昧著良心說話我做不到,跟人打交道還不如跟畜生打交道,我還是去給國家養(yǎng)豬吧。”父親就真的去了養(yǎng)豬場。
那時候國家的養(yǎng)豬場都在農(nóng)村,他就一直在農(nóng)村為國家養(yǎng)豬。父親要么很忙,要么在農(nóng)村,幾乎幫不到母親。母親生完孩子沒有人照顧,自己做飯洗衣服,落下了一身的病。家里的活全是母親一個人干,她的身體越來越差。
我的哥哥小時候很調(diào)皮,有時候還會闖禍。有一天,他把附近人家里拉糞的架子車的氣門芯全給拔掉了。車子的主人是附近村莊的幾個農(nóng)民,他們氣勢洶洶地來家里找我哥哥,哥哥知道闖了禍,早跑得不見人影了。那些人很厲害,根本不理睬母親的道歉,把母親推來搡去。我心里著急,怕他們打我母親,就沖上前抱住一個人的腿,那個人腿一抬就把我摔了出去。我趴在地上起不來,就一直看著他們的臉,我想記住他們的樣子,長大了替母親報仇。
母親的身體本來就不好,經(jīng)過這一番折騰,就徹底躺下了。
這件事情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那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一定要聽母親的話。我雖然是個女孩,但小時候也沒有留頭發(fā),剃著光頭。因為一方面老人們說女孩子小時候多剃頭發(fā)長大后頭發(fā)就會長得更好,一方面母親又要掙錢,又要帶我們,根本顧不上給我洗頭發(fā)、扎頭發(fā)。有一次,母親要給我們理發(fā),姐姐稍微大一點,不愿意剃光頭,一聽要理發(fā)就跑了。我不想讓母親生氣,就主動到門口的一個洗衣盆里把頭發(fā)弄濕,然后站到母親面前,說:“媽媽,給我剃頭?!蹦赣H說:“今天不剃頭,用推子推,不需要弄濕的。說著把我拉到太陽底下,讓我把頭發(fā)曬干?!?/p>
姐姐小時候也比較調(diào)皮,有一次,竟然把母親剛縫好的被面上的一朵花給剪了下來。母親把姐姐和我都打了,我很委屈,但是心里仍然想著不讓母親生氣,只是流眼淚,沒有哭出聲來。第二天一早,我一醒來就趕緊去看那被面上的窟窿,誰知母親夜里把那朵花找出來,重新織繡到了原來的位置。我想問母親怎么做到的,可母親早就出去干活了。
到了后來,母親病重,父親就帶她去西安治病。慶陽離西安近,看病首選西安。母親去了西安后,我每天端個小凳子,坐在院子里面,心里數(shù)著日子,每天晚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幻想。就這樣,我從小就習慣了幻想,后來也一直對生活充滿幻想。
母親去的時候是走著出門的,回來的時候卻是被人抬著回來的。母親被查出癌癥,做了手術(shù),不能下床了。母親的身體成了這樣,一大家人在城里生活費用也比較高,父親迫于無奈就帶著我們一家到了養(yǎng)豬場,這樣既能養(yǎng)豬,又能照顧母親。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三歲了,我記得特別清楚,母親瘦得皮包骨頭,在炕上躺著。哥哥姐姐經(jīng)常出去玩,我從來不去,只是守著母親。她做完手術(shù)后大腸從肚子里引出來,接著一個碗。大小便都只能在炕上。我太小了,都夠不上炕,就用雙手把那個碗遞上去,等母親大便完之后再把碗輕輕地端下炕,生怕那碗扣在自己頭上。然后輕輕地端出去倒了,涮洗干凈后蹲在炕前給母親作伴。整個過程中,我們母女兩個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大氣都不敢出,對于常人來說那么簡單的事,在我們這里顯得特別艱難,畢竟母親即將燈油耗盡,而我才只有三歲。
有一天,天很熱,好像剛收完麥子,我還是那樣蹲在炕前給母親作伴,母親卻說屋子里有鬼怪。我看不見,既擔心又恐懼。那天晚上,母親就去世了。我當時太小了,不知道人去世了是什么意思,只是看到母親躺著,就覺得母親還在。直到母親下葬以后,我才驚覺再也見不到她了。按照當時的風俗,母親的遺物一樣都沒有留下,全部燒掉了。
母親去世后,我們活得更加艱難。有一天,父親說帶我們兄妹四人出去玩,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著他走。因為父親忙,大部分時間不在家,所以他說帶我們玩我們都很高興。我們隨著父親走到了一個非常陡峭的山上,山的一邊是懸崖。我們在他周圍玩耍,他背對著我們坐在懸崖邊。坐了一會兒,父親突然吼起了秦腔:“劉彥昌哭得兩淚汪,懷抱上嬌兒小沉香,官宅內(nèi)不是你親生母,你母是……”然后哭了起來。父親一哭,我當時就愣在那里了。我雖然年齡小卻是我們兄弟姐妹里最有心的一個,從小善于察言觀色。我一看父親哭了,就馬上不玩了,輕輕走到父親身邊給他擦眼淚。父親長嘆一聲,站了起來,帶著我們回家了。從那以后,我就更加聽話,從來不惹父親生氣。
多年之后,我問父親:“您還記得那一次帶我們?nèi)ド窖聠???/p>
父親說:“記得。那一天我差點做了一件錯事。為給你母親看病,我背的債太多了。你母親走后,我覺得活不下去了。我一個殘疾人,很難養(yǎng)活你們幾個,就想把你們幾個先扔下山崖,自己再跳下去。那個地方是我之前就看好的?!?/p>
父親說的時候很平靜,我也什么都沒有說。我知道那天父親在崖上唱的是《二堂舍子》中的戲文,情節(jié)不同,但失去妻子的凄惶和準備舍子的心情卻是一樣的。后來的很多年,不管在哪里,在什么場合,只要聽到這段苦音,我就會想起父親帶我們?nèi)ド窖碌哪且惶?,心口立刻像有人拿刀在扎?/p>
小時候糧食限供,父親一個月三十斤,哥哥三十斤,姐姐二十多斤,我十五斤,弟弟九斤。我們都在長身體,這點糧食根本不夠吃。母親去世后我們在農(nóng)村生活,父親總是想盡辦法讓我們吃飽。他讓我們四個撿麥穗頭,撿回來用棒槌把麥粒槌出來,再用簸箕簸出來,積攢到一定數(shù)量后到村里的磨坊里去磨面。我撿麥穗的瓦缸每個假期都是滿滿的。麥子熟了之后先是生產(chǎn)隊收割,然后生產(chǎn)隊撿好幾遍,我們學校里同學再去撿一遍,等輪到我們時,可撿的麥穗其實不多。大熱的天,中午從來不休息,我會走很遠,走很多地方,我要把瓦缸撿滿,讓父親高興。
為了給我們補充營養(yǎng),父親買了一只奶羊。我還記得羊奶的味道,很好喝。父親一邊工作一邊養(yǎng)活我們四個,經(jīng)常顧不過來。后來,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就把我們四個拉在架子車上,送到姨娘家寄養(yǎng)。我們整整走了一天才到姨娘家。那只奶羊就拴在架子車后面,跟我們一起走到了姨娘家。當時姨娘家在農(nóng)村,糧食根本不夠吃,頓頓吃的都是高粱飯、黃米、黑面饃。
父親每月把家里唯一的一袋面粉拉到姨娘家,可是我們從來沒有吃到過,因為他們家也有孩子,加上我們幾個,人口多,糧食少,只有過年的時候和來客人的時候才能吃到白面。那只奶羊的奶,我們在自己家還能喝到,在姨娘家也喝不到了,他們把羊奶全喂了豬,說這樣豬長得好,賣的錢多。我們小孩子要放羊,回來后擠羊奶,擠好后倒到豬食槽里給豬吃。在姨娘家,我的哥哥姐姐大一些,反抗力強,姨娘嫌他們調(diào)皮就不要他們了,他們就早早回家了。弟弟當時太小,沒多久也被父親接回家了。而我因為聽話,反而在姨娘家待了整整三年。
后來要上學,就回到了西峰市。父親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們。父親是個軍人,從不讓我流眼淚,我在外面被別的孩子打了回來不能給他告狀。他的要求是,有人打你,你必須還手,你第一次打不過,第二次必須打過,只有這樣,才能不被人欺負??墒俏倚r候膽小,根本不敢打人,挨了打回家也不敢說。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有個男孩跟在我后面,我走一步,他就在后面踢我屁股一腳,然后我拖著鞋往前跑一會兒。之所以拖著鞋,是因為母親去世后沒有人及時給我做鞋,我的鞋破得沒有后跟了,只能拖著走。我不知道的是,父親正好開完會,騎著自行車在后面跟著。父親一直跟著,最后跟到我們家門口,他把自行車一放,跑起來,一伸手扶住我家墻頭,翻了過去,墻那邊就是那個男孩家。我家墻至少有三米高,他就這樣一躍而過。他當著那個男孩家長的面,把他打了一頓。然后說,我這沒媽的孩子,誰都不許打。然后回到學校里告訴其他人,我這沒媽的孩子,不許你們?nèi)魏稳似圬?。從此以后,我再也沒挨過打。
父親請了一位賬房先生給我教算盤,我學得很快,而且記得很清楚。我七八歲就開始給家里買東西,父親把錢給我,讓我給家里買生活用品。有一次,買東西的賬里有一分錢算不清楚,沒法交代,我愣在那里。父親給了我一巴掌,一下子把我打出幾米遠。我趕緊爬起來,也不敢哭。父親說:“這一巴掌你一生要受用,今后假如你到銀行工作,丟了錢是要被判刑坐牢的?!?/p>
從那以后我算賬就算得特別清楚。年輕時,我的記性特別好,一個月以前算過的賬我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人是穿什么衣服來的,和什么人一起來的,付了多少錢,甚至連他們給的錢的面額都能記清,十塊的幾張,五塊的幾張,幾毛的幾張。現(xiàn)在要記這么清是不行了。
父親一忙,我們就去外婆家。在外婆家,看得最多的是外婆做針線,她也允許我用她的針線和布料。八歲那年,我第一次做成了一雙鞋墊,忐忑不安地拿給外婆看,外婆夸我做得不錯,并開始正式教我繡制香包?,F(xiàn)在回想起來,外婆的鼓勵對我很重要,讓我有了做香包的信心。
香包本是兒時的一個小愛好,多年堅持下來,竟成了我一生的事業(yè)。
從小學到高中畢業(yè),我學的最好的是語文。我對古漢語特別感興趣,喜歡文言文。每學期語文書一發(fā),我就一口氣把所有課文讀完,遇到喜歡的就主動背下來。現(xiàn)在,我發(fā)朋友圈都是用繁體字。當時偏科太厲害,加上那時候我們這里的師資力量薄弱,沒學過英語,文理沒分科,到了高中以后,很多課程都不學了,高中畢業(yè)就沒考上大學。我又到肖金中學復(fù)讀了一年,還是沒考上。復(fù)讀的時候我認識了仁民。我們當時是冤家對頭。他是班長,最瞧不上我這樣的城里女孩,更何況我留給他的印象是比較厲害,有點野。我們慶陽是個比較傳統(tǒng)的地方,女孩子要給人留下溫柔的、文靜的印象,而我恰恰相反。有天晚上,教室里的一只日光燈壞了,一閃一閃的,沒有辦法看書,大家都不作聲。這只燈正好在我頭頂,于是,我跳上桌子,把啟動器擰了一下,燈就亮了。這個舉動讓他們所有的農(nóng)村男孩更加堅定了對我的看法,他們覺得一個女孩子,當著那么多的人敢上桌子修燈,一定是很野的一個人。仁民給其他男同學說:“劉蘭芳是個厲害人,將來千萬不敢娶她,誰娶她做媳婦,肯定挨打?!闭l都沒有想到,后來娶我的人是他。
1983年,我復(fù)讀后在家待業(yè),待業(yè)期間我一直在學習。1985年,我終于參加工作了。說來也怪,我不聾不啞,卻進了一個聾啞人廠子工作,在這個廠子里當電焊工。先是實習,三年以后轉(zhuǎn)正,轉(zhuǎn)正后還做了個班長。后來廠里的老同事得知我開始繡制香包后都很吃驚,其中一個還說:“劉蘭芳,你原來拿焊槍的手現(xiàn)在要拿繡花針了,啥感覺?”我說:“差不多呀,都要心細?!逼鋵?,我從八歲起,就一直在繡制香包,從沒間斷過。在聾啞廠里,我的收獲之一是學會了手語。一開始和工友們交流很困難,慢慢地,就沒有任何障礙了。我在聾啞工廠一干就是十七年。
我跟仁民之間的緣分是從待業(yè)的時候開始的。他考到了隴東學院,那時候叫慶陽師專,學的是外語專業(yè)。我為了參加就業(yè)考試,請高中班上幾個學習好的同學來給我輔導(dǎo),結(jié)果來了一大撥同學。來的人太多,沒有辦法輔導(dǎo),大家就說說閑話。后來,其他人都走了,剩下我們兩個,雙方都覺得很尷尬。慢慢地,我們的事情就有點眉目了。他舅舅和我舅舅都在西峰郵電局工作,就按我們本地風俗做了媒,我們這事就這么成了。
仁民是一個對世界充滿善意的人,熱愛自然,喜歡種樹養(yǎng)花,凡是有生命的東西他都特別敬畏。這樣一個人讓我很放心,很有安全感。
張家是一個大家庭,由大伯當家,大伯是爺爺大哥家的兒子。這個大家族兄弟姐妹有好幾十個。每天三個婦女輪換著在廚房里做飯,從早到晚一直在做。我公公是一個志愿軍人,1951年,他和五叔一起參加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奔赴朝鮮戰(zhàn)場抗美援朝。他是個醫(yī)生,在戰(zhàn)場上主要救治傷病員。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政府給戰(zhàn)場上回來的人安排工作。我公公回家探親時,大伯給我婆婆說:“你這家人多又沒有男勞力,要是還能吃上飽飯,大家也對你們另眼相看?!蔽夜牭竭@話就回農(nóng)村務(wù)農(nóng)了。
后來張家的家庭成分定成了反動富農(nóng),在農(nóng)村受了很多罪。為什么是反動富農(nóng)呢?因為一件荒唐的事。有一天,大伯在外面撿到一個手榴彈,他覺得很有趣,就拿回家放起來,后來也就忘了這事。過了些年,有人來我們家抄家的時候,把這個手榴彈翻了出來。他們問我大伯為什么要留這個東西,大伯說不出理由。他們說大伯留這個就是對社會主義不滿,要反黨反社會主義。大伯有口難辨。他們找來了全村的人,也有民兵,讓人把這個手榴彈拉開扔出去,等著爆炸,結(jié)果等了很久都沒有聲音。有個膽大的民兵走過去檢查,發(fā)現(xiàn)是個教練彈,根本不可能爆炸。即便這樣,我們家還是被定成了反動富農(nóng),因為大伯是家里的大掌柜。
結(jié)婚后,我們的負擔很重。公婆都在農(nóng)村,公公雙目失明,婆婆也遭遇了意外。有一年發(fā)大水,婆婆去救八十多歲的奶奶,誰知一個鐵锨掉下來,把婆婆的腳筋給鏟斷了。家里還有一個小時候掉進井里摔壞腦袋的小叔子,這個小叔子和我同歲。這樣的家庭,生活狀況可想而知。
仁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一所學校教英語,為了補貼家用,他就養(yǎng)長毛兔。他不僅兔子養(yǎng)得好,還能給兔子看病。家里沒有地方,他就在學校養(yǎng)兔子。后來學校領(lǐng)導(dǎo)說他不務(wù)正業(yè),把他發(fā)配到很遠的山里了。他一走,就沒有人照顧家里的老人和小叔子了,所以一心想調(diào)回來。沒想到往回調(diào)的時候特別難,我們找了一些人幫忙,好不容易一個附近的學校給了他一個試講機會。他課講得好,學校同意錄用,但說需要教育局同意,我就去求局長。當時我們的女兒很小,我只好一手抱著女兒一個手拎了個西瓜,去局長家里給人家說。家里困難,實在拿不出什么像樣的東西。好在那位局長的老婆非常通情達理,她對我很客氣,還包了餃子讓我女兒吃。局長聽我說了家里的情況后說:“那行吧,讓他回來教書?!比拭窬挖s緊辦調(diào)動手續(xù),商調(diào)函發(fā)了,人事檔案也到西峰了,教育局長卻換人了,原來的學校沒辦法接收仁民了。怎么辦,也不能再回去,必須找個單位把檔案落下,其他單位我們又不熟悉,就把他安置到我們單位,他到我們單位不久,我們都下崗了。
下崗以后,我們一起蹬三輪車賣過菜,賣菜的時候,看見一些賣舊物件的,就盡自己最大的能力收回來。除了賣菜,我們還包過荒山,搞過養(yǎng)殖種植。后來我們也搞過餐飲,為了把餐飲搞好,我自學成了廚師——壓力太大了,家里有那么多人眼巴巴等著我們。我和仁民做過很多努力,嘗試過一些路子,最終還是走上了香包繡制和香包文化傳播的道路。
我和仁民都喜歡藝術(shù),也都喜歡看連環(huán)畫。在搞餐飲的時候,有一天看到賀友直畫的一幅畫,讓我特別動心。畫上是一對農(nóng)民夫妻在吵架,我當時覺得畫得特別好,就收回來了。從那以后,我們開始收藏連環(huán)畫。那時候連環(huán)畫還沒有市場,沒有買賣和收藏的。我們收藏到的連環(huán)畫,有的沒花錢,有的是花錢買的。一開始是碰到什么收什么,后來就問來餐館吃飯的人哪里有好的連環(huán)畫,打聽清楚了,我們就去收。時間久了,收藏了很多連環(huán)畫。當時好多連環(huán)畫都是非常知名的大畫家畫的,有華三川的、賀友直的,有劉繼卣的,他們畫得都特別好,讓人過目難忘。
1997年的一天,我和仁民看到一張小報,報上說上海有一個連環(huán)畫收藏展,還有拍賣會。我們就帶了賀友直的線裝版上下冊《山鄉(xiāng)巨變》、劉繼卣的四條屏年《大鬧天宮》去參展。沒有想到,我們一到會場就被人圍住了,我們慶陽干燥,這些東西保存得比較好,品相也比較完整?!洞篝[天宮》四條屏賣了八百元,線裝《山鄉(xiāng)巨變》賣了一千兩百元。我們根本沒想到自己收藏的東西這么受歡迎,對收藏的興趣更加濃厚了。
回來以后,我們在慶陽做了一場收藏展,其實就是在文化館的院里掛了一個橫幅:“迎香港回歸,呼喚優(yōu)質(zhì)兒童讀物再版”,因為那時候連環(huán)畫已經(jīng)不再出版了,取而代之的是動漫小畫冊。
這場收藏展本身并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但是,收藏展上來的一個人卻改變了我們的命運——一個很瘦小的老頭兒。他什么時候來的我記不清了,只記得他蹲在展出的連環(huán)畫冊前不走,太陽下山了還蹲著。
我覺得這個老頭兒很奇怪,就過去問:“請問老師,這個時間您還沒走,是有什么事情嗎?”
他站起來看了我們一眼說:“年輕人,你們這么喜歡收藏,為什么不做我們慶陽本地民俗的收藏呢?”
我說:“老師您為什么這樣說?”
他說:“我叫王光普,是一個胃癌晚期病人,胃已經(jīng)切除了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的胃只能靠流食生活,我的時間不多了。我一輩子在做民俗收藏和研究?!?/p>
我們一聽這話就趕緊收攤,并問他:“王老師您覺得我們應(yīng)該怎么做?”
他說:“我家里有我一生研究民俗的手稿,還有一些書籍,我給你們,你們先去學習研究?!?/p>
我們立刻跟著他走。到他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家在離我們不遠的廣廈新村,是一套小樓房,滿屋子都是書。
他說:“這些東西全給你們,但不能白給?!?/p>
我們立刻回家想辦法。當時也沒什么錢,雖然一直收藏,但不太懂,也不太在行。翻遍家里,覺得有兩樣東西最值錢。一個是鎏金的菩薩像,應(yīng)該是明代的;還有一個六娃鬧春的銅像,也是老的。我們拿上這兩樣東西,又拿出我們身上僅有的三百塊錢去找他,他同意了。于是,我們蹬著三輪車,拉了三趟,把他所有的書和他手繪的一些稿件、理論研究的手稿全部拉回家了。然后,我們一頭扎在書堆里,每天如饑似渴地看??吹臅r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民俗文化是有記憶的,小時候母親做香包的那些場景一下子又重新出現(xiàn)在眼前了。我終于明白,自己真正喜歡干的、想要干的事是什么。就這樣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們騎著摩托車去集市上收老的刺繡物件,當時除了王光普老師外沒有人收這些,我們就到處收,用心地收。收回來后學習繡制。很多老百姓來讓我們收他們的東西,他們說:“這東西都沒人要了,你們還收?!?/p>
當時收的東西全是給了錢的,沒有一件不給老百姓錢。不知不覺,我們一收就是十幾年。餐飲不做了,我經(jīng)營了一個畫廊,收售字畫的同時收藏香包,收來的東西不需要的就出售,以藏養(yǎng)藏。
我們收了很多繡制品,有各種香包,有繡花鞋墊,一共有六箱。這些香包全是手工做的,有的精致好看,有的也一般;有一些老物件,有一些新做的。新的有我自己做的,也有別的老師做的。
2002年春天,我?guī)е@六箱東西去上海參加了一次民博會,經(jīng)歷可以說終身難忘。出發(fā)前,我沒有路費,就到處問人借。沒有幾個人愿意借給我。有人說:“你一天到晚不好好干活掙錢,就知道收東西,借給你的錢啥時候能還?”后來,毛毛角角一共借了三百塊錢。我精打細算,覺得肯定夠花了。當時從慶陽到西安的汽車票是八塊五。我到西安后帶著六箱貨到了火車站,火車站上人多,比較亂。因為沒有錢,我就自己搬貨,一箱一箱搬下來放在那里準備托運,但是一轉(zhuǎn)身六個箱子全部不見了!
我當時完全傻了。這些東西值一萬塊錢左右,貨丟了,我就要遭受巨大的損失。貨就是在鐵路工作人員的桌前丟的,他坐在椅子上打盹睡覺。
我很著急,問:“同志,請問您看到是誰把我的箱子搬走了嗎?”
他一直躺著,閉著眼睛不理我。
我急了,上前揪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拎了起來。我說:“你得告訴我我的箱子哪去了,我來你這兒發(fā)貨,貨在你眼皮底下丟了,你一定知道我的箱子誰被抱走了,你沒負責任!”
他一看我眼睛紅了,要和他拼命,就說:“你先把我松開?!?/p>
我把他松開后,他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打完后,六個箱子由六個不同的人抱著,從幾個方向回來了。
我說:“現(xiàn)在當著我的面,你給我把貨發(fā)了?!?/p>
他沒再說什么。就這樣,我的貨終于發(fā)到了上海。
到了上海我去提貨的時候又交了些錢。提完后我覺得自己的錢不夠花了,就還是自己搬貨。我把第一個箱子搬出去以后叫了一個面包車,告訴司機我要去的地方,也告訴他還有五箱貨。司機要價三十塊。
我說:“我從慶陽到西安才八塊五毛,你這點路要三十塊太貴了?!?/p>
司機說:“你走不走,不走我就走了?!?/p>
一聽這話我趕緊搬貨上車。
到光大會展中心,感覺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我也姓劉。會展中心那么大,
所有參展的商家都是用將近二十米長的大卡車拉貨,卸貨都是用起重機。每一家都把五六個展位連起來,又是櫥窗又是燈光,最后把貨擺進去,特別專業(yè)特別漂亮。只有我是一個人,帶著六箱貨,關(guān)鍵還沒有展位。我哪里知道展位要提前一年預(yù)定,而且一個展位要五千塊。五千塊對我來說是個天文數(shù)字,我當時就傻眼了。我在會展中心大門前猶豫著,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下午五點半了,要閉館了。我到上海沒有顧上吃飯,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厚,脫掉外套,里面的衣服比較破舊。去上海的時候是三月份,慶陽還很冷,而上海已經(jīng)很暖和了。一急,渾身的汗就流下來了。眼看著工作人員嘩嘩地往下拉卷閘門,我那六個箱子在一個卷閘門的門口。他們往下拉門的時候,我急了,一只手頂著門,一只手把六個箱子往進塞。
那時候的人都比較憨厚,一個工作人員說東西可以先放著,但是想展出還是要有展位。我問要展位該找誰,工作人員說讓我去光大酒店找他們的負責人。我就去了光大酒店,里面很豪華,第一層是這次活動的接待處,坐著幾個人負責報到。旁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商家,說著各種外語,我一句也聽不懂。第二層上有一個樂隊在演奏,第三層上有一些人坐著喝茶喝咖啡談業(yè)務(wù)。這樣的場景我只是在電影電視里見過,現(xiàn)在身處其中反而覺得很難過,感覺自己非常渺小,穿得也很寒酸,但心里還是想著兩個字:展位。
站在一樓大廳里,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有一個負責報到的大姐看到我這個樣子,就主動過來詢問情況。她說:“你坐在這邊等吧,負責人來了我告訴你?!?/p>
我坐下后聽她和一個外國人說話,但是也聽不懂,坐著坐著就睡著了。直到晚上十二點的時候,那位大姐把我搖醒,說負責人來了。我一看,是個女同志,三十多歲,穿得很時尚。她都已經(jīng)進電梯了,我趕緊跟上去,來不及說話,急急忙忙把她從電梯里拉出來,她被我嚇了一跳,我自己也很緊張。她詫異地看著我,我告訴她我是誰,從哪里來是干什么的。
我說:“對不起,我實在是太著急了,我等了你整整六七個小時?!?/p>
她吃驚地看著我。
我比劃著說:“我找您想要這么一點點的地方,能夠把我的香包展出來,就這么一個要求。我現(xiàn)在沒錢買展位,但是我香包賣了錢就立刻給你交錢,我一定交。”
她說:“行,明天早上九點半你到會展中心門口來找我?!?/p>
我到上海沒登記賓館,為了省錢,就又回到會展中心,在臺階上鋪了個紙箱,躺下睡覺,其實也睡不踏實。到了早上六點,我站在門口等的時候,發(fā)現(xiàn)布展全部完畢,九點,開幕式都開始了,也沒有見到那個負責人。我一想,九點開幕,讓我九點半找她,肯定找不到了。我就進去挨個問參展的商家,看他們能不能給我一小塊地方,找了很多家,他們都不愿意。最終找到一個甘肅酒泉夜光杯廠的老鄉(xiāng),同意給我擠出一小塊地方,只問我要五百塊。我知道人家要五百塊已經(jīng)非常照顧我了,就說賣了香包,第一時間給你五百塊錢。人家只是笑笑,沒多說話。我挑出一些自己覺得好看的香包掛在展位上。這位老鄉(xiāng)的展位挨著走廊,我就把那六個箱子并在一起放在走廊邊上,上面鋪塊布,又挑了一些鞋墊在最前面放了一排,后面放了些香包。
第一次站在那里賣東西,我還有些害羞,不敢講,也不知道怎么講。一直到中午,沒有人買我的東西。好多人會看一眼,但是不認識,就問我是什么,我說香包。我覺得很奇怪,香包在我們慶陽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都喜歡,上海人怎么不認識。到了十二點的時候,還是沒有人買我的香包。我急了,心里首先想的是必須給人家五百塊展位費。焦灼中到了下午兩點,我想,不介紹香包是賣不出去的。于是,有人來問,我就立刻講,講香包是用來干什么的,手工是怎么做的,連比劃帶講。大概快三點的時候,有一個金發(fā)碧眼白皮膚的婦人遠遠看著香包走過來了,旁邊有一個中國小姑娘,像是個翻譯。我心里有些激動,終于有人來了??此臉幼討?yīng)該是歐洲人,不知道是哪國人,說什么語言,就只是對她微笑。翻譯也不知道香包是什么,但似乎用英語解釋了一下。那位婦人仍然微笑著看香包,給人感覺很慈祥的樣子。她問這香包是怎么做的,我磕磕巴巴地說是手工做的。她開始微笑著挑鞋墊,一邊挑一邊說:“Beautiful,Beautiful?!边@句我聽懂了,仁民給我教過。她在夸贊我們的東西漂亮,我心跳得有點快了。她一口氣挑了十五雙,問:“How much?”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想想鞋墊一雙最貴的是三塊五收來的,但這么遠帶來,受了這么多委屈,上海的東西又這么貴,就要十五塊吧,十五塊差不多。小姑娘翻譯給她說一雙十五塊錢,一共二百二十五。她笑著點點頭,給我付了錢。小姑娘悄悄用漢語給我說:“你要的價便宜了。”可我已經(jīng)很開心了,拿著二百二十五塊錢,眼淚刷刷的往下流。一下子想了很多:這兒是有香包市場的,今天晚上能吃飽飯了,也有地方住了……總之,我有信心了。又想,這里沒有人認識我,人們看到我叫賣的樣子也不會笑話我,再說了,即使笑話又怎么樣。
其實,就在那個外國人挑東西的時候,展位前已經(jīng)聚了很多人,他們開始陸續(xù)買香包了,因為不認識,不了解,我就一邊賣一邊講。一會兒下來,就賣了一千七百塊錢。我第一時間給賣夜光杯的老鄉(xiāng)交了五百展位費,他笑著收下,什么都沒有說。我的心一下子安了。他帶著兩個人,三人一起銷售夜光杯,也銷售得不錯。我們都很高興。我開始大膽地跟人講我們慶陽的香包和香包文化,講五毒香包如何用來辟邪,講香包的繡制工藝,一天下來,我的嗓子啞了,不能說話了。
閉館后,我就近找了一個招待所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又去會展中心,用沙啞的嗓子繼續(xù)講。有很多人來買香包,也有很多讓人高興的消息。
有人來問:“你這個東西我要一百個,有的話我們馬上簽合同。”
有人問:“你后續(xù)要加工一批什么東西,我們要預(yù)訂?!?/p>
也有人問:“你有沒有注冊公司?”
我那時候都不知道怎么注冊公司,就問:“你買我的香包,怎么還要我注冊公司?”
對方說:“你不注冊公司,我怎么跟你簽合同呢?我怎么能放心讓你去幫我做訂單呢?”
我立刻意識到這是一個重要信號,香包有市場,我回去就要注冊公司。這時候來了一個男士,給了我一張名片,說他是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的,姓何,是個所長。個子很高,五十歲左右的樣子,長得很帥氣。他說:“你這些東西走的時候要是賣不完就來找我。”
到第三天撤展的時候,我已經(jīng)賣了四千多塊錢,來的時候帶的貨剩了一半。我走出會展中心,來到一個投幣電話亭前,但是不知道怎么用。我想找個人幫忙,就站在那里等??吹匠赡耆艘膊桓覇枺戎戎?,過來了一個小女孩。
我說:“小妹妹,你能幫我打個電話嗎?”
她說:“行,阿姨我可以幫你?!?/p>
我就給她一塊錢的硬幣,當時我們慶陽人都不收硬幣,但是這個電話卻只能投硬幣才能打。她把硬幣投進去以后,我給她何所長的名片,撥通了名片上的電話。
我拿起電話,問:“請問您是何所長嗎?”
對方說:“是?!?/p>
我說:“您在會展中心說我的香包要是賣不完,讓我來找您。您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他說:“算數(shù),你來。”他還告訴我坐幾路車,在哪里下。我一下子松了口氣。
當時我一個人,有自己的包,還有三個箱子,兩只手怎么也提不上。我就把包斜挎在身上,把一個箱子用繩子拴著掛在脖子上,兩只手各拎一個箱子,掙扎著走到公交站前。公交車司機和售票員看到我東西太多,就下來幫我搬上車,到地方了又幫我搬下來。然后我用先前同樣的方法,走到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門口。門衛(wèi)看著我的樣子,吃驚地問我找誰。我就把名片給他,他給何所長打了個電話,一會兒何所長帶了幾個女同志出來,幫我把東西拿進去了。
進到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后,我發(fā)現(xiàn)他們竟然在一個白色的小洋樓辦公,樓不高,但是恢弘華麗。院子里像個美麗的公園,到處都是鮮花,有流動的水,里面有金魚。我的眼睛都看不過來,我一邊走一邊看,為這個所的環(huán)境而驚訝。后來,有了網(wǎng)絡(luò),我一查,才知道那里是很有名的地方。這個所的辦公地點新中國成立前是法租界公董局總董官邸,因為造型有點像白宮,被稱作“上海小白宮”。東西拎進去后,何所長給了我一瓶純凈水,說:“你坐這里休息,箱子里的東西我讓他們打開分類統(tǒng)計,他們清點好數(shù)字,你在上面標個價格就行?!?/p>
我因為穿得太厚一直流著汗,頭發(fā)都是貼在頭上的。他讓我喝水,跟我聊天。
那時候我們慶陽還沒有瓶裝的純凈水,我喝著純凈水,想著要是慶陽也有這樣的水就好了。所里的人動作很麻利,很快就統(tǒng)計好了,我就在上面標價格,我沒有多標,每樣東西下面也就是加了兩三塊錢,一共是四千多塊。
何所長讓所里的女同志給我找了一片布,在我衣服里面縫了一圈袋子,把錢塞到里面縫好。這時,他說:“我?guī)銋⒂^一下?!蔽腋麃淼搅说叵率?,看到了國家頂尖級的大師們在做各種工藝品。有鼻煙壺內(nèi)畫畫的,有各種雕刻的,各種刺繡的。何所長指著一個空著的位置說:“劉老師您要是來的話,這個位置給你留下,您可以來這兒工作?!?/p>
我當時覺得跟人家大師們比,自己還差得很遠,沒有資格坐那個位置,要回慶陽好好再學習,就謝過何所長,說自己要回去學習。
何所長說讓我回去以后給他開個發(fā)票過來。我說行。他說:“你這人很憨厚很實在,我相信你?!?/p>
回慶陽后我立刻著手注冊公司。2002年4月24號,在一個同學的幫助下,我注冊成功了,名字叫慶陽岐黃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因為慶陽香包繡制起源于古黃帝時代,初創(chuàng)于岐伯之手。我們慶陽人一直認為,岐伯就生活在今天的慶陽一帶。三千多年前,岐伯把帶有芳香的植物研成細末,裝進絲錦囊中,系在人身上驅(qū)除蚊蟲,驅(qū)邪祈福。這也是《黃帝內(nèi)經(jīng)》中記載的香包的雛形。幾千年了,香包一針一線地傳承了下來,一代一代的母親們學到老,繡到老,香包陪伴著她們的一生,蘊含著她們的希望。所以,盡管困難重重,我還是要注冊公司,這個時候的我不僅僅想著通過香包解決生存問題,而是有了傳播香包文化的想法。注冊資金三十萬是同學幫忙周轉(zhuǎn)的,驗資以后我把錢又給人家還了回去。
注冊公司的時候,親戚朋友們說:“你們兩口子都下崗了,吃沒吃穿的,家里那么大拖累,還注冊一個公司,不現(xiàn)實么!你們是不是看人家開公司的老總都前呼后擁的,眼紅了?”
我說:“不是這樣的,不注冊公司,就沒辦法在外面拓展市場?!碑敃r還不敢給他們說傳播香包文化。注冊好自己的公司,我第一件事就是開好發(fā)票給何所長寄過去,順便給他寄了一些慶陽特產(chǎn)。后來,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但對他一直心存感激。這一路走來,遇到很多支持我的人,我對他們都充滿感恩之情。
接下來的事情并不是一帆風順。三年后,第一次接了一個大單,一個加拿大籍華人,是位長得很好看的女士,她在王府井工藝美術(shù)大廈有兩組柜臺,要我跟她合作賣繡花鞋。當時公司的財力人力都不夠,我迫不得已貸了七萬塊錢的高利貸,一分五的利息,那時候一分五的利息是很高的了。我還一下子請了五六個大姐,大家一起信心滿滿地做繡花鞋。大概做到兩千雙的時候,七萬塊錢就用光了,大部分給人付了工費。但是貨發(fā)到王府井那邊后卻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鞋尺碼不夠。
鞋上標的尺碼比實際的要小,而且小了一到兩號,比如,三十七碼的,做成以后成了三十六碼,甚至是三十五碼。我趕緊找原因,原來一方面是鞋楦不標準,一方面是做鞋的流程出了問題,布縮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專程到北京學習,去內(nèi)聯(lián)升學,去步瀛齋學,還跟鞋履大師王冠琴學。最后,問題解決了,但是損失慘重,七萬的高利貨,我給人家還了十萬。這讓我一蹶不振,公司也停了一年。
但是我意識到,在哪里跌倒,就必須從哪里爬起來。
重新振作后,我每天都在想著怎么把傳統(tǒng)的香包做好,怎么去開發(fā)新的產(chǎn)品。
我開始做繡花拖鞋,而不是傳統(tǒng)的繡花鞋。經(jīng)過學習之后,鞋的尺碼和樣子都精益求精,銷售得也很好。一天銷到六十雙的時候,我心里長舒了一口氣。我試著做慶陽獨有的“糊涂蟲”,很快就成功了?!昂肯x”是以前慶陽新娘子結(jié)婚那天給公公送的煙袋,整體是個葫蘆形,正面繡制一只立體的飛起來的蝙蝠,這只蝙蝠的身體是連在一起的,兩邊都連在煙袋上,不能有針線縫制的痕跡。這個最能驗證一個媳婦巧不巧,有沒有辯證思維的智慧?!昂肯x”是慶陽繡制品中最難的,是一個婦女繡制工藝的最好證明,相當于一個繡制工藝的考試,就像今天的讀書人考博士一樣,是最高級別的。
“糊涂蟲”在過去是有傳承的,由母親傳給女兒。過去能做出來的也不多。
現(xiàn)在,我做出來了,用的是一張完整的布,沒有縫制的痕跡。我心想,母親走得太早了,來不及教我,但她在天之靈給我靈感,讓我做出了一只真正的“糊涂蟲”。
我注冊了一個“糊涂蟲”的商標,圖案就是它的樣子。我還專門做了一個放大版的“糊涂蟲”放在工作室,人們來看的時候都很好奇,想不明白它是怎么做出來的。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起母親。
后來,慶陽政府為了支持和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給我們在錦繡坊提供了免費的工作室。這時候,我的香包事業(yè)做得越來越順利,也更有信心開拓新的產(chǎn)品和市場。我們慶陽傳統(tǒng)香包里一個重要元素是小毛驢,小毛驢曾經(jīng)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中的重要一員,是慶陽地區(qū)人人都喜歡的家畜。傳統(tǒng)慶陽香包里的小毛驢主要表現(xiàn)農(nóng)耕文化下勤奮、善良、樸實的形象。我在想,如果在這個傳統(tǒng)基礎(chǔ)上重新設(shè)計,是不是更吸引人。有一天,靈感突然來了,我在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卡通元素,從造型到神態(tài)都讓小毛驢變得靈動、可愛,有卡通味道。原來的頭和嘴巴是扁的,我把它變圓,變立體、飽滿。原來的耳朵小,我把它變大,眼睛也由傳統(tǒng)的小眼睛變成大眼圈。從顏色上來說,我不僅僅做傳統(tǒng)的黑色,還做各種顏色,運用多種配色。于是具有時尚感的小毛驢香包出世了。我?guī)е∶H香包去參加全國各地的文化旅游推介會,出乎我預(yù)料的是,小毛驢不但多次獲獎,而且得到一些生產(chǎn)阿膠的企業(yè)和毛驢養(yǎng)殖基地的青睞。他們紛紛找我,要小毛驢香包做他們企業(yè)的吉祥物。我給這款小毛驢香包起了個響亮而自信的名字——“驢敢當”。
我設(shè)計繡制了小獅子,我把老虎香包做成小的,這樣方便攜帶;我看年輕人喜歡牛仔服,就用牛仔布做各種香包,也用牛仔布做香包耳釘;我看大家都買手機殼,就設(shè)計刺繡手機殼……總之,我希望我們慶陽香包造型既古老又時尚,功能既實用又能傳播文化。我的想法很多,時至今日,我仍然努力著,想把它們一一實現(xiàn)。
我在設(shè)計和繡制香包的時候,心里不時想起“千歲香包”。有關(guān)這只香包的消息,最早是在新聞里看到的。慶陽華池有個雙塔寺,里面有修于北宋時期的姊妹佛塔,這只香包就是在雙塔寺二號佛塔的第六層發(fā)現(xiàn)的。新聞里說,這座佛塔建造于金大定十年,也就是公元1170年,當時和香包一起發(fā)現(xiàn)的還有一些法器和文物,這些文物大部分已經(jīng)殘缺或腐爛變質(zhì),而這只香包卻保存完整。它用黃褐色素底隱形蓮花紋的織錦縫制,做成荷葉蓋手包形狀。傳統(tǒng)工藝鎖邊,十字針黃白絲線裝飾邊線,底部用寫意的鳳爪紋飾。主體繡四瓣花形的海棠花,花和葉色彩鮮明,層次豐富,加上瑪瑙寶石結(jié)串為帶鏈,工藝令人贊嘆。我在想,“千歲香包”近千年而不腐爛,是因為里面的香草,更是因為一種精神。慶陽香包雖小,卻承載著無數(shù)先輩的智慧,傳承的是歷經(jīng)千年的繡制工藝,一針一線中有我們慶陽人質(zhì)樸厚重的情感。
2011年,文化部公布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生產(chǎn)性保護示范基地”,其中有我們香包繡制基地?;厥谂埔ケ本?,授牌后要參加農(nóng)展館的一個非遺成果大展。這個大展是在第二年正月,我們臘月就去北京準備了,先參加授牌儀式,然后在北京一邊過年一邊備展。
為了這個活動,我們在北京活動了將近一個月。剛開始是我和仁民兩個人去的,沒想到香包賣得很火。賣得最火的時候,我們也不亂要價,最貴的一百來塊錢,便宜的有十幾塊、二十幾塊的。每天來買香包的人里三層外三層,把我們的展位圍得水泄不通。
有個人給我一百塊錢,我問他要哪個香包,他說不知道,讓我們看著給。
我說:“您要哪個您隨便拿?!?/p>
他說:“十二生肖可以嗎?”
我說行。他就拿走了。我和仁民帶來的貨很快賣完了,我們就給老家打電話,叫了兩個員工,他們帶了好多箱貨坐著長途臥鋪汽車來到北京,在六里橋下車,我們?nèi)ツ抢锝?。那時候慶陽交通不便,不像現(xiàn)在,有飛機有高鐵。這兩個員工送來的貨兩三天又賣完了,我們又打電話,又叫了兩個員工,又是坐臥鋪汽車來。
我們六個人在北京展覽銷售,直到最后全部賣完。清點下來,一共賣了十三萬。其實這個展原則上是公益性的,不主張買賣,但是我們的香包太讓人喜歡了,好多人都來買。雖說不讓賣,但是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們都同意讓我們賣香包,甚至為我們操心,怕我們有什么不安全,安排保安站在旁邊維持秩序。北京春節(jié)的時候很冷,我心里卻覺得很暖。
非遺大展后開了一個總結(jié)會,當時的文化部非遺司副司長馬盛德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們非遺的傳承要像慶陽香包一樣,讓老百姓能夠看得見摸得著,拿回家融入生活?,F(xiàn)在好多非遺都做成了奢侈品,不能融入老百姓的生活,怎么傳承?”他一提慶陽香包,我以為他要批評我們賣貨了,沒想到他是很認可我們的。
晚上還有晚宴,王文章副部長和趙少華副部長過來給我們這些非遺傳承人敬酒,王部長說:“慶陽香包,你太火了!”
那時候是正月,很多國外的華人都回到國內(nèi)過年,來看展的人不少。國內(nèi)很多非遺都來展出,有紫砂壺、各種瓷器、硯臺,它們的價格都很高,最便宜的都要好幾萬。我記得有一個小紫砂壺賣到了兩百萬,做紫砂壺的老師我認識,是汪寅仙,一個慈祥的老太太。
我忍不住問她:“您的紫砂壺怎么會賣到這么高的價格?”
她說:“那都是他們炒的,不是我想要賣的價格?!?/p>
汪老師特別平易近人,像一個母親那樣跟我講了好多話。我很震撼,心想,這么一位知名的大師,說話的口氣那么平易近人,那么好,我以后也要像她一樣。
到了2014年,文化部要在美國辦一個中國文化主題年的活動,點了我的名。
我是7月去的,這是我第一次去美國,去的時候通過史密斯學會海關(guān)出口了三十多箱近萬件香包,品種比較多,有辟邪老虎香包、蝴蝶香包、孔雀香包、龍香包、魚香包、十二生肖香包,當然,還有我的小毛驢“驢敢當”。外國人都是看得懂的,藝術(shù)無國界吧。
我們在華盛頓的國家大草坪上搭著棚展覽、售賣、講解。那里有個商店進了我的香包。有一個工作人員,是個女孩,她過來給我說:“劉老師,商店里的東西只有您的慶陽香包賣得最火?!比藗冊谀抢镔I了香包后就來找我交流。我看到來的人手里都拎著香包的時候,心里別提多高興。人們來了以后,我就講,講慶陽的歷史文化,講慶陽香包的傳承,講慶陽婦女的生活方式,講我們的端午節(jié),講了二十天。
有一個小女孩,每個周末兩天都來跟我學習做香包,臨走的那天,她送我一個小信封,用蠟封住的,里面寫了一句話,說她長大了會來到中國找我。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每天來找我,看我做香包。我走的那天她也來送我,并送了一盒巧克力給我。
有一個小朋友,是他的老師帶他來的。老師讓他提問,他就問我:“你們中國人為什么會把“Thank you”說成“謝謝”呢?”我笑著說:“我們中國人也想問你們,為什么你們把“謝謝”說成“Thank you”呢?”說完大家都笑了。
美國的大人小孩都喜歡我做的“驢敢當”香包,尤其喜歡紅配綠的。一只“驢敢當”香包賣六十五元,這個價格本來說的是人民幣,但是他們給我的都是美金。我當時并不知道美金和人民幣的匯率是什么樣的。
我去的時候還帶了兩個耳枕,這引起了美國史密斯學會兩個專家的關(guān)注。他們問我:“為什么枕頭中間要做個洞?”
我說:“我很小的時候,父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是在很早以前,人類生活的地方是方形的,人是一層一層住著的。每一層的季節(jié)和時間不一樣。我們這層人進入深夜,有一層人就進入清晨。我們是冬天,有一層人就是春天。夜里十二點的時候,我們這層人就能聽到下面一層人的聲音。同樣,你們也會在深夜聽我們的聲音。我來美國后,發(fā)現(xiàn)你們就是我們下面的那一層,我們有時差,但我們應(yīng)該聽到彼此的聲音?!?/p>
我講完以后,兩個專家每人買了一個耳枕。我在國內(nèi)賣兩百塊人民幣,他們每人給的是兩百美金。
隨后,我又去了加拿大多倫多湖濱藝術(shù)中心,做了中國民俗主題展演。我們的香包深深吸引了大洋彼岸的人民,很快就銷售一空。
北美之行讓我開眼界的同時,也帶給我很多思考。我意識到,香包是有生命和靈魂的,只有熟悉香包的繡制工藝,了解香包的文化內(nèi)涵,才能更好地傳播香包文化。
回國后,我在做香包的同時繼續(xù)學習各種歷史文化知識。第二年四月,我應(yīng)邀再次前往美國,在耶魯大學等五所名校做講座,講述慶陽香包的故事。這一次,我的作品被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波士頓婦女兒童博物館收藏了。
慶陽香包的一個重要功能是辟邪祈安。2020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爆發(fā)的時候,全國人民團結(jié)戰(zhàn)“疫”,我也特別希望通過慶陽香包為武漢人民祈安,給他們傳遞精神力量,讓他們感受到大家的愛與溫暖。
疫情期間出行不方便,我戴著口罩把制作香包的材料送到各位朋友和徒弟的手中,讓她們在家繡制,把抗菌消炎的中草藥縫入香包,一針一線地繡出我們?yōu)閼?zhàn)“疫”加油的心愿。大概用了十天時間,大家繡了515個平安香包,為什么是這個數(shù)字呢?我的想法是“515”象征著大家在一起,只要大家在一起就一定能戰(zhàn)勝疫情。
我們把香包包裝好之后,卻遇到了困難。當時受疫情影響,我們的香包沒有辦法快遞到武漢,我就找慶陽市西峰區(qū)紅十字會,請他們協(xié)調(diào)。最后,看著平安香包和慶陽捐贈給疫區(qū)的蘋果一起上了路,大家說不出的開心。
我總想著把香包文化傳播出去,這給我?guī)韷毫Φ耐瑫r也給我?guī)韯恿?。我一直覺得香包文化要傳播得更廣還是要走市場,所以我一直都在考察和開拓市場,我一年走十幾個城市調(diào)研學習,跟進市場,考察對接。我?guī)У倪@些徒弟也是我的動力,她們將來要靠香包生存,更要把香包傳承下去。我現(xiàn)在有四個徒弟專門做香包。其中一個是我女兒。我有一兒一女,女兒煜瑤負責開發(fā)新產(chǎn)品和香包生產(chǎn),兒子煜琛大學期間讀的就是非遺管理與保護專業(yè),現(xiàn)在負責推廣與傳播。兩個孩子經(jīng)常參加國內(nèi)外的非遺活動,考察市場,交流學習。
幾個徒弟中,我最心疼的是康玲。還記得2010年的一天,我正在錦繡坊工作室里做香包,她的母親帶著她進來了。
她母親問我:“姐,你收不收徒弟?”
我問:“誰?”
她指著康玲說:“我女兒?!?/p>
我問:“她有做香包的基礎(chǔ)嗎?”
她母親說:“沒有。”
我看了看康玲,她的眼睛很大,很有靈氣的樣子,但是臉上透著一股倔強和叛逆。我心想這孩子不太尋常。
她母親說:“她從小聽不見聲音,也不會說話,我?guī)ッ@啞學校,人家校長說年紀這么大,上低年級太大,上高年級又啥都不會,不收啊。我在失望中帶著她要回家,路過您這里,孩子看到里面花花綠綠,就進來了?!?/p>
我說:“我也不能收啊,這孩子沒上過學,不會寫字不會手語,我們怎么交流呢?”
她母親說:“姐,您就當是您的女兒,留下她吧!”
我說:“那怎么行,我這么忙,哪有時間手把手教她?!?/p>
她母親說:“如果您的孩子成了這樣,您怎么辦?您就收下她吧!”
她這么一說,我竟然動容了,暗想自己在聾啞人工廠待過,會手語,這可能是一種緣分,就默許了。
康玲一開始很排斥學習,常常趁我出差跑回家待著。我不想放棄她,只要在工作室,每天下午就帶她出去散步,買她愛吃的零食,和她用手語交流,但她還是不上心。
有一天,我用手語對她說:“現(xiàn)在有你的爸爸媽媽管你,以后爸爸媽媽不在了,你靠誰呢?如果有了手藝,你就和健康人一樣,以后不但能養(yǎng)活自己,還可以養(yǎng)活自己的子女。大家都會尊重你。”
康玲驚呆了,她從工作臺前站起來,抱住我哭了。我給了她一雙鞋墊,畫了幾個小圖案,告訴她繡法。她第一次很認真地學習,下班后又拿回宿舍去做。
第二天一早,她帶著鞋墊上班來了。我一看,她竟然繡完了我畫的所有圖案。
她用手語告訴我,她一夜沒睡,但是很開心。從那天起,她的心思就全在香包上了,繡制得很好,也能畫能設(shè)計。來的那一年,她十九歲,現(xiàn)在三十了,都結(jié)婚做母親了。有時候很長時間不見我,一見就撲上來抱住我,像個孩子。
要說,我的每個徒弟都是我的孩子。其實,香包本身就是一種母親文化,是一個母親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永不停歇的追求。我繡制香包也是因為對母親的愛和紀念——我非常愛我的母親。
注釋:
①劉蘭芳,1965年出生于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qū),慶陽香包繡制傳承人。本文主體部分在采訪的基礎(chǔ)上以主人公自述形式呈現(xiàn),已由劉蘭芳本人確認并授權(quán)。
②張仁民,1961 年出生于甘肅省慶陽市西峰區(qū),劉蘭芳的丈夫,曾做過英語老師,后來致力于慶陽民俗品 收藏與文化傳播工作。
③王光普(1937—2015),生于山西聞喜,新中國成立前后隨父親來到甘肅慶陽,后在慶陽做教師。民間藝術(shù)收藏家和研究家,收藏了十萬余件民間藝術(shù)品,自辦民間美術(shù)陳列館,被譽為甘肅民間美術(shù)收藏和研究的拓荒者,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授予其一級民間工藝美術(shù)家的稱號。
責任編輯:謝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