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梗
狂風終于停息。
像一個幽靈,他從樹洞里走出。
——祈禱并未阻止樹林一片狼藉,
視線所及,都是劫后余生。
被吹走的小徑,像螞蚱,
重又跳到他的腳下,
但他不知道朝前還是往后,
才能到達早先所要奔赴的所在。
他嗅到折斷的空氣。
他的呼吸像枝條,殘缺不全。
樹洞曾是一座建在樹身內(nèi)部的小廟,暗暗
庇護過他,
但現(xiàn)在張開大口,
像要在身后吞噬他。
他能到哪兒去?既然熟悉的一切,
全都變得如此陌生。
眼睛的疑惑不是聽見蝴蝶變成了鳥叫,
而是植株秘密交換了身份。
當他再次抬起頭,
發(fā)現(xiàn)左邊的紅松林,
已為一片墨綠的榕樹所替代。
我有星空之憶,
——萬物倒映其上;
夢境以虛無書寫,
在那兒找到存在之身。
思想的痕跡,
菩提之念,以及千歲憂,
有如麥秸焚燒過后的煙縷,兀自飄升……
噢,星空之憶,
我所有過往生活的
生活之所。
當我仰望,
那邈遠的星空,
仿佛暗自改變著記憶的位置和形狀,
那些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身上、旋即涅槃重生的
事物,
分散游走,
模糊如星云,
神秘又如星象。
一幅以懷疑涂抹的自畫像,
像記錄儀,
掛在我頭頂。
我有星空之憶,
但不知道明天如何到來。
房子四周嵌滿紫色和黑色的鳥鳴,
這使憂郁看上去并不消寂。
三個地下室,分別裝著不同的靈魂;
有人就此斷定:
門前的池塘站在低處,
是為了更多的石頭流進它的身體。
然而,傷口復制給石頭,
疼痛并未被移走。
我見過這房舍的主人,把疼痛像藤蔓一樣
掛在墻上,爾后結(jié)出了波浪和苦澀的
落日??缃缬袝r是一種冒犯,
但更多的時候是遏制和平衡。
相對于大地,房子、語言都是
后來發(fā)生的事。游戲、政治、戰(zhàn)爭也是。
因此,當我在秋天看到房舍主人
握著一把大剪刀,
一根一根剪去墻上的藤蔓,
我知道該清場了:石頭回歸
大地的懷抱,死亡回到幸存者心里。
唯有大地是無辜的。
當冬天如期到來,
我們將看到如下景象——
一座被大雪纏裹的房子,獨立荒野,
恍若一塊石頭,默對天空懺悔——
鳥鳴像彈孔隱去,
主人外出未歸。
雨落在白玉蘭上。后者的
表情仿佛在夢游或者在
沙漠中遷徙——
雨是規(guī)定了的形式。萬物才是內(nèi)容
也許是我在夢游
是我,遷徙在無盡的沙漠中
白玉蘭不過是另外一場雨
落在我的頭上
也許是我,以感受雨的方式
感受著玉蘭花的開放
它白色百褶裙里的焦渴
與雨水繁茂而落的焦渴如出一轍
也許,它的羞怯只是為了騰出一個屋檐
供我避雨,而它盛極一時的香氣
則是預留一個雨聲的回憶
供我孤寂的時候聽
——雨是昨夜的雨
但玉蘭花是早上開的
它的花瓣明亮、干燥,而花影濕重
我看見大地帶著它白色的影子,
像鷺鷥翻過了黃昏。
——哭泣的時刻到來;
哭泣然而沒有聲音,仿佛古老的燈火,
在塵世中掙扎……抵抗是徒勞的,
因為抵抗內(nèi)部在下雨,
雨是公開的冒犯——
下雨然而沒有聲音,像播放著一部默片。
時代的面孔在哪兒——是雨絲還是雨點?
星星開始大面積出場,推推搡搡,
有如下雨——那么宏大的贊美,
很快消弭于集體的睡眠。
有房子在搖晃,但只有醉酒者才能看見,
有船在沉沒,因為酣睡者在夢中溺水。
多么淺白的夜,除了黑暗,
唯有一無所有在搖晃——搖晃然而沒有
聲音,就像沉沒被封口,滑入
被恐懼過濾的深淵……
凌晨兩點的深淵,一座橋橫跨所有街道,
使一個提前到來的黎明,
瞬息有了懸空的形狀。
——懸空,然而沒有任何聲音。
想起命運是一塊鐵——
務(wù)農(nóng)時被鍛打成一張犁鏵
打仗時淬煉為一支槍、一把匕首
凱旋時被歡樂敲打
敗走麥城時又為悲愴擂擊
想起命運是一塊鐵——
多少沒有載明日期的無名時日
它孤獨地飄飛在
荒郊野外
仿佛被遺忘抽走了重量……
想起、想起命運是
一塊鐵——
我的呼吸長出了銹斑
而身體,在空氣的腌漬和腐蝕中
流出了鐵水
雪最初大于融化,
但最終總是會被融化吞噬。
我們夾在其間像一個無辜的目擊者。
然而記錄仍是片面的,
因為消失并不主要由視角負責,
而是來源于水;
就算此刻下著雪,
意識依然會幻化為水塘,
令多數(shù)雪花消弭無蹤。
這就像去看一場暮春的花展,殘花讓
觀花者去到過往,
而凋萎總是把人們拽回當下——
面對一個亂象的結(jié)局,
幾乎就是我們共同的宿命。
——這也是每一場大雪最終歸順于
消弭的原因。它佐證古人確曾
走出戶外,在一個早已
消失的園林蹀躞、徘徊——踏雪尋梅;
至于后來,雪去了何處,
梅花是否找到,那是時間的秘密,
我們不便妄猜,也無從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