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茉
馮編輯給我了個美差,他們出版社出錢,讓我免費旅次游,順帶手寫篇游記算交差。寫游記我興趣不大,但是免費旅游還是挺有誘惑力的。我安頓好孩子,又囑咐了老公看好家,安頓完一切買了張飛西寧的機票。我不喜歡那些熱鬧局促的景點,更喜歡荒涼的北方。
飛機上我想出了小說女主角的名字,她的名字叫濤,波濤的濤,王濤、李濤、劉濤無所謂,但一定得有濤字,因為這是一個與魚有關(guān)的故事。
正是油菜花開的季節(jié),高原上成片成片的金黃和云朵連成了片。我站在路牙上,點了一支煙。司機師傅下車對我說,你看你包車多劃算,想在哪停在哪停,這一片子我熟得很,保管你玩好。我笑笑,繼續(xù)抽煙。
這里的公路是雙向單車道,我包的車跟在一輛大車后邊,對面不斷有車開過,司機無法超車。有那么一會兒他瞅準(zhǔn)機會,加了油門,對面的車迎面過來,擦著邊兒呼嘯而過,司機罵罵咧咧。我緊緊攥著車窗上的把手,跟他說,慢慢開,不急不急。他轉(zhuǎn)頭看我笑笑說,不要怕,跟著我保管你玩好。一會兒,他指著前方說,那有牦牛你下來拍個照吧,跟著我你就不用管了,保管你玩好。說著他就靠邊停車,這里有道柵欄是開著的,牦牛一群群吃著草,遠(yuǎn)處是白色的蒙古包,更遠(yuǎn)處有一片湖。我下來隨意走了走,拍了幾張照片。草地濕滑,粘了我一腳泥。想去湖邊看看,太遠(yuǎn),就作罷了。又上了車,熱乎乎的干風(fēng)不斷地吹著我,這會兒有點荒涼的感覺了。草原上一個景點跟另一個離得遠(yuǎn),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車上看景。約莫兩小時光景到了一塊石頭跟前,上邊寫著“青海湖”三個字,我站在石頭上讓司機給我拍了張照,就算看過青海湖了。司機說,這塊兒沒人,你看多好,我?guī)銇淼亩际菍?dǎo)游不知道的地方,哪兒人少哪兒好玩跟著我保管你玩好。
晚上司機帶我到一家蒙古包里吃烤羊肉,當(dāng)然是我掏錢。羊肉真不錯。晚上就住在蒙古包里,這里離湖直線距離只有五十米,我很滿意,這是真正的湖景房。蒙古包外是一片金黃的油菜花,太陽快落下去了,從下午開始我就一件件加衣服,從短袖、薄外套,現(xiàn)在到羽絨服。湖邊風(fēng)大,有個娃子牽著一頭白色的牦牛在吃草,風(fēng)吹得鈴鐺叮叮咚咚。等天完全黑透了,我就回到房間里,開始構(gòu)思與魚有關(guān)的那個故事。
濤走在無人的公路上,太陽很高很大,風(fēng)干燥猛烈。濤很疲憊,但不能停下。因為一停下,就走不動了。那些有著雪峰的遠(yuǎn)山,你走著看它,它就是遠(yuǎn)山,你一停下它就是山。那些美麗的村莊、牛羊,你走著看它們是風(fēng)景,你一停下,它們就是你的生活,也許一輩子就無聲無息地過去了。
偶爾有車經(jīng)過,濤迅速跳下路牙,躲在路基下。等車開遠(yuǎn)了,她就重新上路。
不遠(yuǎn)處有一群牦牛,它們大搖大擺甩著一身板結(jié)的毛踏上公路,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她站在原地目送它們慢慢地走到對面的草場里。目光的盡頭仿佛是一片水,看得不真切,只覺深藍(lán)的顏色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分不清邊界。
才發(fā)覺,空氣中有了一些特殊的氣味,不再是那么猛烈干燥的熱風(fēng),有了一些濕濕滑滑的感覺,仿佛是鯉魚的背貼在皮膚上。跟隨牦牛走進(jìn)牧場,草地里盡是不知名的野花,藍(lán)的、紅的、紫的,星星點點,一團一簇,近看,很美很美,一瓣瓣、一顆顆,都小巧精致,造物主真是神奇。這些花雖比不過百合,賽不過牡丹,但它們自有它們的美,粗糲、自由,帶著旺盛的生命力。在深藍(lán)的天空下,在寂靜的草堆里,它們開得放肆。
濤張開鼻翼深深呼吸,漸漸找到了你的感覺。
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冰川融水在草地上流成一股一股的溪流。遠(yuǎn)處是牧民的蒙古包,還有騎在馬上追趕羊群的漢子……陽光耀眼,一只長腿尖嘴的白鳥張開翅膀一下子飛到了白云上,白色的翅子下閃著耀眼的光,鏡面一樣,太強烈了,她不得不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鳥就不見了,一大片閃著金光的水面出現(xiàn),猝不及防。
四下無人,濤放下背包,脫了鞋,走到了水邊,水真涼。她心里急,顧不了許多,衣服也來不及脫完,一個猛子扎入了水中。一身的燥熱一下子冷卻了,耳邊出現(xiàn)了你的聲音,夜夜聽到的聲音,水聲,起起落落的水聲,嘩啦嘩啦地沒過耳朵。
“這就是常常出現(xiàn)在你夢里的湖嗎?你要找的就是它吧?!?/p>
濤在冷水中舒展身體,變換著泳姿,清澈刺骨的湖水,向上托著她,躺在水面上,看遠(yuǎn)處的雪山。閃著耀眼光芒的雪峰,與路過的白云一比,甚至不能叫作白色。還有藍(lán)天,蠱惑人心的藍(lán),讓人心甘情愿愛慕一生的藍(lán)啊……
她憋了一口氣,沉到水底,緩緩地睜開眼,水下五光十色,斑斕的光束與柔軟的水草相互糾纏,旖旎的水波紋輕輕揉著她的頭發(fā)。一只彩色的小魚懸浮在水中央,通體發(fā)光,像極了岸上的野花。再看時,小魚竟變成一顆跳動的心臟。她的心開始戰(zhàn)栗,是你嗎?親愛的。是你嗎?你在這等我對嗎?突然身邊一切都開始流動,一切都在變換,一切都在呼吸,仿佛有某種神秘的力量,仿佛一切回到生命的原點。濤忍不住流了眼淚,親愛的,我來了,我來了。你知道的對嗎?你不會怪我。我愛你,親愛的,我愛你。濤感覺到窒息,但她還不能死,她奮力劃水浮出水面,又深又急地呼吸。臉上的眼淚和湖水融到了一起。
差一點,差一點,她就深深沉醉于你的夢境里了。
上岸后,她躺在軟軟的草地上,輕撫掛在胸口的合金小魚。慢慢地平靜下來,她覺得很累,不一會睡著了,連一個夢都沒有做。醒來時,她責(zé)怪自己睡得太沉,錯過了與你的相會。
此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衣服被陽光烘烤出干燥的土腥味。濤背起背包,捋了一下干在臉上的頭發(fā),繼續(xù)上路,再次走上空曠的公路,她的心更加孤獨,她已經(jīng)不敢回頭看那片水,周圍漸漸沒有了牛羊,沒有了村莊,只有望不到邊的野草和低低的、觸手可及的云。大地安靜得連風(fēng)都沒有聲音。天漸漸黑了,寒冷逐漸到達(dá)了指尖,滿天星星的夜空像一個倒扣著的大碗,她不覺地加快了腳步。
風(fēng)大了起來,似乎要下雨了,剛才還漫天閃爍的星一下子都藏了起來,風(fēng)里帶著小石子,打在腿上,呲呲啦啦的疼,她用圍巾緊緊地裹住了頭,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套在身上。
一會就大雨傾盆了,這雨,像一頭野性難馴的牦牛,披頭蓋臉地奔跑在一望無際的高原上。大雨里,黑暗中,濤寸步難行。拿出手機,顫抖著想給你打電話,可那電話永遠(yuǎn)不會有人接了。她渾身濕透,蹲在公路邊一塊突出的路牙下,瑟瑟發(fā)抖。恐懼和絕望包圍了濤,她張開嘴無聲但撕心裂肺地喊,小魚你在哪?
她想她會死在這。
雨越下越大,漆黑漆黑的公路,沒有一點光,濤凍僵了。濤很累,很累,這些日子仿佛幾十年那么長,她太累了。她想休息了,她想去找你,小魚。
如果就是這里,也沒關(guān)系吧。你不會怪她吧。
濤蜷縮著躺在滿是田鼠洞口的路牙子下,泥水順著頭發(fā)流進(jìn)了眼睛,風(fēng)嗆得人不得不大口大口地喘氣。她的思念就像這公路,看不見前路,也找不到退路。她終于哭了起來,歇斯底里的哭聲完完全全淹沒在風(fēng)雨中了。
如果這就是結(jié)局,她不后悔。
遠(yuǎn)遠(yuǎn)的,仿佛是天的盡頭亮起了一盞車燈,一明一暗,晃晃悠悠。一瞬間生的希望在心里燃起。濤爬了出來,準(zhǔn)備攔住這輛車。她站在公路中央,看著那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快到時卻停下了。濤發(fā)瘋似地跑了過去,車開始倒退。濤拼命拍著車窗,車窗開了一個小縫,里邊是一個梳了一頭小辮子的男人,表情兇狠,呲著牙說著藏語,一踩油門就要走,濤死死抓住窗的框子,被拖行了一小段。男人停下車,開門要打她。濤蹲在地上護住頭。他做了幾下樣子,濤仍然不走,他有些猶豫了,最終讓濤坐他旁邊。上了車濤把右手放進(jìn)背包,緊緊攥住刀把兒。
一路安安靜靜,濤偷偷瞄他,右手的腰間有一把彎刀,如果他要動手她必須一招制敵出其不意。她一動不動地坐著,任憑衣服上的水不斷地從袖子落到座椅上。一路沉默。走了一會他開了音箱,是很歡快的鍋莊。外邊大雨磅礴,車內(nèi)鍋莊歡快,氣氛似乎緩和了一些。他點了一支煙,把車靠邊停了下來。湊近濤,低聲地在她耳邊嘟噥了一句。他哈哈大笑,下車撒了泡尿,繼續(xù)走。
濤鎮(zhèn)靜下來,心想她是個亡命徒,命案在身,該怕的人不應(yīng)該是她。
不知在黑暗里走了多久,前邊有了星星點點的燈光。她警覺起來,不能到鎮(zhèn)里,太危險。又走了一會,他拐下了公路,星星點點的燈光,七拐八拐的車就停了。男人沖濤努努嘴,前邊是一個很小的類似旅店的門臉,她下了車,觀察了一下四周就進(jìn)去了。
夜里擠在一間男女混住的八人間里,刀放在枕頭下。這里魚龍混雜,是藏身的好地方。
濤漸漸放松,小魚旋轉(zhuǎn)著回到腦海里。
一定在那湖里,夜夜聽到的水聲,那樣熟悉。她又想起你說過你常常覺得自己是一條魚,有著發(fā)光的鱗,總有一天要在高原、沙漠、波濤里自在遨游……剛才的絕望和恐懼,一點點碎裂。濤流出溫?zé)岬难蹨I。
濤好想告訴你,她一個人做不到,想現(xiàn)在就回到你身邊,這樣的日子她撐不住。
夜里有人很大聲地打著鼾,濤很累但睡不著,寒冷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過來,肚子咕嚕嚕咕嚕嚕。她悄悄地在被子里脫掉了濕衣服,迷迷糊糊睡著了。
第二日一早,司機招呼我上路。今日環(huán)湖一周,風(fēng)景與昨天相似。司機說,看景看景,就得走著看,你知道吧。就像這樣子坐在車上最舒服,跟著我保管你玩好。十點的時候,老公打來電話,問我玩得咋樣。我說,跟了個司機環(huán)湖游呢。老公說,你這公費旅游玩得好呀,我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錢不用你掙,孩子不用你管,老公也不用管,一天想咋玩咋玩。我說,你羨慕你來啊。老公笑笑說,好好玩。我問他孩子咋樣,他說好著呢。又扯了一會不咸不淡的話,就掛了電話。司機說,你干什么工作的?我說,老師。他說,哦,小學(xué)老師還是中學(xué)老師?怎么不用上班?我說,課不多。司機說,老師就是好,不用上班。司機又說,你老公挺關(guān)心你呀?我沒接話,專心看著遠(yuǎn)處的青海湖。一望無際深藍(lán)色的湖,確實讓我的思緒延展。平時不怎么考慮的問題,現(xiàn)在都冒了出來。我和老公是少年夫妻,上本科的時候就結(jié)了婚,結(jié)完半年懷了孩子。我們沒房子,租住在城中村,我不得不中止學(xué)業(yè)了兩年?,F(xiàn)在我們結(jié)婚七年了。我真的都不敢回頭看。吃了多少苦,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年輕的時候窮也不覺得苦,累也不覺得苦,受的傷仿佛也沒什么。反而是現(xiàn)在想想就覺得那些日子真難熬啊。好在都過去了,我再也不必在下雪的夜里抱著孩子擺地攤了,也不用在夏天整夜整夜給孩子扇扇子了。我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天地遼闊。我不再想過去,開始想未來,甚至來生。我覺得我們都太渺小,世界以某種難以理解的方式碾壓過來,我眼前一片黑暗。我不知道我們來生還能不能成為家人,宇宙浩瀚,我們這些人相遇是多么不容易。
今天的風(fēng)景與昨日也相差無幾,晚上司機將我拉到另一家蒙古包。這里的裝飾很有特色,唐卡、羊頭、各種藏飾……夜里我坐在火爐邊,老板端來熱呼呼的奶茶。我吃著瓜子烤著火。一會他兒子也來了,二十多歲的俊朗小伙,我們隨意地聊著天。我說,不如我們唱首歌吧。出乎預(yù)料的,看起來靦腆的小伙子張嘴就唱了起來。唱得真是好,是我聽不懂的藏文。只覺得婉轉(zhuǎn)深情、溫柔得一塌糊涂。后來我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火爐里的火劈劈啪啪地響著。
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房間里橫七豎八地擺著很多行李卻沒有人,濤頭疼得厲害,起不了床。過了一會,她慢慢地坐起來,窗外雨停了,陽光不是那么猛烈,很大的風(fēng),快把窗子吹掉了。走到院子里,有幾個年輕人在閑聊,都是游客的樣子。院子很大,裝飾也有特色,到處掛著羊頭骨,羊頭上還有白色的哈達(dá),墻上是艷色的唐卡,中間有暗紅的小桌,桌上立著茶壺、茶杯。有花有魚,有可以躺的大躺椅,有可以席地而坐的涼席,涼席上有吉他和手鼓。墻邊立著一個很大的烤肉架,里邊還有昨夜的炭灰。有個高個女孩,剛洗完澡,濕著頭發(fā),只穿內(nèi)衣妖嬈地經(jīng)過。她選了一張?zhí)梢巫?,警覺地觀察周圍的一切。這一坐太陽就落山了。
這家小旅館是這里唯一的旅館。這兒的人們很淳樸,派出所在二十里外的鎮(zhèn)上。她現(xiàn)在做義工,就是打掃衛(wèi)生,老板管吃管住,沒有工錢。一波一波過路客迎來送往。白天基本沒人。她在這里住了幾個月了,也沒有誰找她的麻煩。她想也許可以在這多藏些時日,大隱隱于市。
她正躺在院子里曬太陽,看了幾頁書,看不進(jìn)去,又看了一會兒在院子中間曬毛的黃狗,四周安靜無聲,書里也不知講了些什么內(nèi)容。
她無比想你,最后決定給你寫一封信。
親愛的小魚:
你好,見信如面。
我一個人在這里挺好的,吃得好,住得好,不必掛念。這里風(fēng)景實在是好,早晨8點不到,太陽光就很猛烈了。高原,雪山,草地,公路,油菜花,藍(lán)天,樣樣都美得不敢相信。這里無論男小孩、女小孩都很黑,并且友善。他們不會主動靠近陌生人,但他們都是很好奇的,看你背著什么包,穿什么衣服,嘴里吃的什么東西。要是有一塊糖給他們,就高興得跟什么似的。
要是無聊了,我會找他們玩一會。女孩子就玩唱歌跳舞,獻(xiàn)哈達(dá)的游戲,男孩子就給他們做一把彈弓,打鳥,他們就高興得把我當(dāng)頭子了。
這里姑娘們雖不好看,但小伙都威武強壯。小伙子二十不到,就結(jié)實得可以打狼。騎在馬背上,臉膛黑黑的,很威武的樣子。說不定,遇到可心的,我就待在這兒了。你會為我高興吧。還是,終于松了一口氣,她終是不回頭了。本想和你一起看這些美景,看來不必了,我一個人看也挺好的。走走停停,不用顧慮誰,要是帶上你,你定要拖我的后腿的。
早上睡醒就蹲在太陽地里,曬一會兒,夜里實在是有些冷。泡一壺茶,揭開蓋,看看冒出的白煙,聞一聞香氣,呵。想看書,看看,不想看,就楞楞地在躺椅上發(fā)一會兒呆。等著太陽升到頭頂,再從頭頂落下。看著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到不可思議,再慢慢被壓回去。
晚上有人打鼓有人彈琴,還有人唱歌,大家雖不認(rèn)識但其樂融融如一家。有小伙請我吃西瓜,有姑娘邀我一起喝米酒,也有胡子拉碴的大叔非要給我講他的初戀。我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我,誰邀我喝一杯,我舉起杯子就干了,誰邀我跳舞,我鞋一脫站到圓桌子上就跳,大家就圍成圓圈圍著我跳了起來。
還有,吃烤羊啊,最好不過了。半扇的羊,放在架子上烤,烤得滋滋流油。放在嘴里一咬,外焦里嫩,那滋味,跟你說也是說不明白的,非得嘗過的人才曉得。
房東送了我一塊蠟染的粗布大披肩,實在是好極了,白天躺著曬太陽時用它蓋在臉上遮陽,晚上跳舞的時候,隨便往腰間一系,就立刻成了能歌善舞的卓瑪拉。
你要問我快樂嗎?我是快樂的,我無憂無慮。你說的對,面對悲傷,最好的療傷方式,不是忘記,而是記下。我走你走過的路,做你做過的事,你沒完成的心愿也交給我吧。
這段日子待在院子里,連門都不曾出,每日看著昨天剛剛熟悉的人,今日就要離別,心中是不舍,卻不愿和他們結(jié)伴而行。也許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上路。也許,我就干脆待在這里不走了。你會不會想我?如果你想我,我恐怕就要立刻回去了。對待你,我總是心軟。
路費是有的,我做一做義工,房東管飯的。所以沒花多少錢。
你怎么樣呢?畫畫順利嗎?有沒有健身?不管我在沒在你身邊,請你替我照顧好自己,不要讓我擔(dān)心。
好了,就寫到這吧,我要睡一會兒了。
祝好
你的濤
信寫完了,她的心被掏空。她坐在那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為什么愛情帶給人們?nèi)绱硕嗟耐纯?。而他們少年夫妻多少人羨慕。
她走到門邊,推開大門,一陣風(fēng),吹得她幾乎站不住。
第三日,司機說繼續(xù)看景,被我拒絕了,我說想在這里多住一天。司機說,好好,反正都是你出錢,你想怎么玩都行,跟著我保管你玩好。我坐在蒙古包外的躺椅上抽煙,周圍是大片金黃的油菜花。不遠(yuǎn)處有一對小情侶,男孩不過二十出頭,女孩還要更年輕些。男孩的手在女孩的手邊試了幾次,都不敢牽。女孩一轉(zhuǎn)頭,他竟然害羞地低下頭去。我突然覺得男孩挺可愛的,這年頭會害羞的人不多了。風(fēng)大,小情侶沒一會兒就走了。我躺在躺椅上渾身都被凍透了,可我一動也不想動。我拿出手機又看了一遍上禮拜收到的短信,深吸一口煙,關(guān)了手機。等我再打開手機的時候,有三個未接電話,兩個是馮編輯的,一個是老公的。我給馮編輯回了電話,他也沒啥事,就問問我游記的進(jìn)度。我說快了快了,正構(gòu)思著呢。
吃晚飯的時候,老板的兒子騎馬回來了,他背著光站在門口,手里拿著馬鞭,健壯得像神話里的人物。我趕忙低頭默默吃飯。老板喊了一聲什么,叫他去端菜。我問司機,司機說,喊的是他的小名,吉祥還是祝福之類的。
夜里,我們大家又聚在一起唱歌,喝酒,吃瓜子。十點不到司機和老板都困了,各回各屋。我和老板的兒子一直唱一直唱,直唱到我腦門發(fā)暈,才停下看他唱。喝了酒,我混身發(fā)軟,盯著他,仿佛看著全世界的美景。那首“你的愛會將我灌醉”來來回回在我腦子里轉(zhuǎn)。有那么一會兒,他沖我眨眨眼。后來我困了,頭朝下趴著睡著了。火爐的火噼噼啪啪,溫柔的歌聲環(huán)繞四周。我的子宮變得柔軟,我聽見那個叫祝福的男孩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眼前是大片的金黃,在深情的藍(lán)天下,金黃被對比得更加金,更加黃,更加遼遠(yuǎn)起伏。這小旅館在一片油菜花海中,兩邊都是望不到邊的油菜花,正是花開的末期。
走進(jìn)花海中,風(fēng)就小了點。成群結(jié)隊的蜜蜂,飛上飛下,還有土褐色的蝶子也跟著上上下下。濤將臉靠近那些金黃的花兒,她坐在花海里,你就坐在旁邊。濤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歌聲清亮地響徹高原,像冰川的融水流入草地,像月亮照在雪山上,連云兒也駐足傾聽,唱著唱著濤就跳了起來。先跳了一曲藏族的洗衣舞,接著是彝族的《阿細(xì)跳月》、傣族的孔雀舞、土家族的咚咚虧、蒙古族的《鴻雁》、朝鮮族的長鼓舞……邊跳邊笑邊唱,濤的眼睛里全是深藍(lán)的天空和金黃的花兒,把所有的事都忘記了。跳累了終于仰倒在厚厚的油菜花上。濤望著藍(lán)天白云,你深情望著她。風(fēng)吹不到你們,濤瞇起眼睛,你立刻伸手摘一片云為她遮陰,又?jǐn)n來厚厚的花海為她擋風(fēng)。濤開心極了,瞇著眼睛,看天上飛翔的老鷹。它多逍遙,不用想未來,也不在乎過去。
一陣鈴鐺的聲音傳來,你消失了。
遠(yuǎn)處有人牽了一頭白色的牦牛,從小路上走了過來,她仍然躺著,手里捏著合金小魚。
白牦??烧婧每矗弊由蠏炝蒜忚K,兩個角上纏滿了紅布穗穗,一走一叮咚,雪白的長毛從肚子一直垂到地上了。遠(yuǎn)遠(yuǎn)來的是牽牛的阿布,阿布不是當(dāng)?shù)厝?,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來的這兒,也沒人知道他什么時候要走。阿布已經(jīng)很老了,看不出確切年紀(jì),臉色焦黑,頭發(fā)稀疏。每天在太陽地里和牦牛說話,卻不怎么理人。他對濤很好,早上沏上一壺?zé)岵瑁瑫猩蠞黄鸷取R膊⒉欢嗾f話,隨便聊聊。更多的時候安靜地曬太陽喝茶。有時曬著曬著就睡著了,等醒過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濤身上總是蓋著阿布那件分不出顏色的油腥氣很重的大衣,而阿布已經(jīng)牽了牦牛走了。阿布從不問濤為什么來,什么時候走。
日子就這樣平靜地流過,濤在這里一待就是三年。那片湖,她再也沒有去過。
第四日,我和司機上路了。從早上起老公就不斷地打來電話,我輕輕掛斷。司機笑著問,吵架了?我也笑笑說,兩口子哪有不吵架的。我拿出手機,又看了看那條短信,想刪又忍住了。有天我和老公一起參加朋友聚會,玩到很晚,一出門,才發(fā)覺外邊下了很大的雨。我衣衫單薄,冷得瑟瑟發(fā)抖,老公只顧和朋友們說笑。他的一個發(fā)小看不過去了,主動把外套給我,我叫了一聲老公。老公轉(zhuǎn)過頭,推開朋友的衣服,卻不脫自己的外套給我,任我瑟瑟發(fā)抖。坐上車他劈頭蓋臉地罵我怎么不多穿點。那時愚鈍,只是眼眶發(fā)酸并沒有往深想。還有一次,他說一起吃個飯,讓我在學(xué)校門口等他。我出校門的時候并沒有看見車停在哪,打了兩個電話才找到。上了車他也是劈頭蓋臉地罵我。吃飯時他全程看手機與我零交流。又有一次,我叫他吃火鍋,他說要減肥,可晚上他卻和朋友一起吃烤肉。原來減肥只是借口。后來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我迷惑又痛苦。我不斷地尋找自己的問題,是我不夠好,讓他嫌棄了?是屋子沒打掃干凈?是飯做得不可口?司機說,你看新聞了沒?我說,嗯?啥新聞。司機說,你還不知道,情殺,四川那個女的狠得很,把她老公大卸八塊從廁所里沖走了。你知道不,小區(qū)里的人都不敢上廁所了。這女人狠起來太可怕了。我說,哦,那有可能。我也聽過一個類似的事情,也是情殺。記者采訪那女的的時候,她竟然說殺了他就能留住他們的愛情。司機笑著說,現(xiàn)在人都不知道咋了,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作死。太陽從擋風(fēng)玻璃上照下來,像火爐也像匕首。我開開窗,熱風(fēng)嘩啦啦涌進(jìn)來。
昨天夜里,我真的喝多了,我什么也記不得。那個溫柔的聲音如真似幻,我不確定。整個一天我都無心看景,仿佛丟掉了重要的東西,卻想不起是什么。
晚上,濤收拾完所有的房間。和每個陌生又熟悉的旅行者聊天喝酒,轉(zhuǎn)眼到了午夜。濤有點飄了。身邊的人都睡了,只有阿布陪著她,她對著阿布自言自語:從前高原上有一片野湖。阿布,沒人知道它的名字。有一天一個少年經(jīng)過,再也沒有離開。
春季。
一樹一樹的橘子花讓湖水染上芬芳的氣味。深藍(lán)的氣味一層一層推開少年的窗子,他躺在床上聞到醉人的花香。接著他側(cè)耳細(xì)聽,風(fēng)聲婉轉(zhuǎn),那是c大調(diào)奏鳴曲。他坐在窗邊上靜靜地聽,久久不能動。音符像光線穿過他的身體,叮叮咚咚,直到他自己也變成了一串音符,輕輕飛離地面。
夏季。
所有的枝葉都在等待雨水,它們搖動著自己的頂端,讓花粉像霧一樣飄散在空中。風(fēng)暴停在黑色的云朵里,蓄積著暗自涌動的激情。湖水顫抖著等待一道刺破它的閃電。當(dāng)?shù)仄骄€的邊緣刮起一陣陣灼人的風(fēng),當(dāng)雪山和湖水沉入暗影,大地噼啪作響時,世界被大雨連根拔起。
雨后,少年站在湖邊,抬頭看一道道透明的光線,仿佛是另外一場雨,從天空傾瀉而下。樹枝的頂端是青色,帶著煙霧和枝液的味道緩緩上升;湖面變成一塊清脆的玻璃。那蠱惑人心的藍(lán),讓人心甘情愿愛慕一生啊。
秋季。
他躺在一棵橘子樹的枝椏上,剝開豐美的果實,清涼的汁液沾滿他饑餓的嘴唇。
眺望著高原上一望無盡的野花,寂靜美好。遠(yuǎn)處冰山頂端耀眼的峰將四周的白云染成淡雪青色,那是湖的源頭,一切的開始。從那里,它漫不經(jīng)心地路過冰山,穿過草地,途經(jīng)少年的房子,最后一小股一小股匯入湖底。
冬季。
漫長的隆冬冰封了世界。五彩的雪花掉落在湖面,美得讓人難以置信。
當(dāng)春季再來的時候,少年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姑娘。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她有著茶水晶般璀璨溫和的雙眼、湖水般潮濕自由的笑容。
他們第一眼就愛上了彼此,他牽起她的手,再也不愿松開。
清晨,他們漫步于落雨的湖邊,在濃密的樹叢里尋找五彩翅膀的小鳥。風(fēng)兒聽見了他們的喃喃低語,樹葉層層疊疊如泣如訴。這一刻的幸福低垂在湖面。
午后,雨停了。白色細(xì)小的花瓣漂浮在透明的湖里。有那么一刻湖水和天空交換了位置,他們在白云里親吻彼此,小鳥在湖水中飛翔。
夜晚,月亮溫柔地升起,再晚些時候,它仿佛掉入了湖里。橘子花香一陣一陣為他們的夢境染上濃烈的甜味。
當(dāng)?shù)谝欢溲┗▔嬄?,湖面還沒有冰封。少年在這一天單膝著地,請求心愛的姑娘嫁他。姑娘欣喜地披上白色婚紗,縱身躍入刺骨的湖水,幸福無比。白色的蕾絲在水中像漂浮的魚鰭般精致,長長的拖尾和姑娘的頭發(fā)纏繞在一起。少年爬上樹枝,站在空中看她白色的新娘融化在深藍(lán)里。她向他揮手,他急切地躍入。當(dāng)他握住她溫暖的手時,他感覺到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于此同時,有泠冽的水流進(jìn)他的心臟。他看見她手中鋒利的匕首,然后巨大的紅色占滿了他黑漆漆的瞳孔。他笑了,他知道。這個結(jié)局太美,這是留下美好唯一的辦法,這是唯一的方法啊,阿布……
等她醒了,想起昨天的事,對阿布說,她必須得走,阿布點點頭,不留她。
這一走就是一輩子,這輩子再也別想見到阿布,想到這個,濤就有點難過,怪自己,嘴沒個把門的。阿布站在門口目送她,表情淡定。她想,阿布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一定曾有個深情的情人。阿布,阿布,感謝你陪我三年,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希望你找到你心愛的人,希望你幸福,再見,阿布,再見,阿布,我要去找我的小魚了。
她背起包,告別這個生活了三年的村子。再次行走在公路上,兩邊的草原依然遼闊,藍(lán)天依然深情,濤又開始了她的逃亡。她心里默念,小魚我來了,我忘不了你,我怎么能忘了你。
第五日,我們向西行進(jìn),準(zhǔn)備走敦煌那一線。司機說,那有啥看的,土得掉渣,你還非要去。我說,錢少不了你的。司機說,對對對,你說了算,不聽我的我就不能保管你玩好了。我笑笑。一路向西,越走越炎熱,越走越荒涼,沒有了草原,沒有了油菜花,沒有雪山、河流,越來越多的石塊和黃沙,一棵樹都見不到。走很遠(yuǎn),有一坨長荒的草,又走很遠(yuǎn),有另一坨長荒的草。我深深驚訝于大西北的荒涼,越走就越覺得沒有最荒涼只有更荒涼。
那年,孩子生病,我跑遍西安所有的大醫(yī)院,都治不好。后來,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去了北京。我掛不到專家號,千方百計找黃牛買了一張高價號,我興奮地打電話給老公,告訴他我們只要在醫(yī)院門口再排一晚上,明早就能看上病了。電話接通了,老公反復(fù)地詢問花了多少錢買的高價號,我說一千,然后他連著問了我三個問題,我至今記憶猶新,他說,這錢花得到底值不值?錢花了病就能好?要是看不好你負(fù)不負(fù)責(zé)任?問得我啞口無言。我只能匆匆地說,信用卡的錢我會想辦法還上。掛了電話,我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抱著孩子站在北京零下十幾度的寒夜里,等待醫(yī)院開門。凌晨四點,我肚子餓想吃點東西,卻不敢離開排隊的地方,我怕前腳走,后腳就有人占了我的位子。我左手抱著孩子,右手拎著一大袋檢查報告一直站到太陽升起,雙腿失去知覺。以前的事情我連想都不敢想,我的心一陣陣疼痛,也許是眼前的荒涼讓我如此難過。我點了一支煙,打起精神,看向窗外。風(fēng)景接連幾小時都大致相同,一片一片沙地被圈在鐵絲網(wǎng)里,防止游客進(jìn)入。司機說,這是在無人區(qū)的邊上,要是順著鐵絲網(wǎng)往里走,手機就沒信號了。這里經(jīng)常有失蹤人口,進(jìn)去了連尸骨都找不見。你一個女娃子,有啥想不開的,非要來這。我笑著問,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去哪?司機說,像你們這些女娃娃,就該去去香港,買個包包,買個口紅啥的,多好。要我說你就不會玩。我打開窗戶,一陣大風(fēng)混著沙子嗆得我張不開嘴,這兒的風(fēng)確實比高原上的厲害。我的頭嗡嗡的。手機還在不斷震動,司機說,接吧,夫妻哪有隔夜仇。我看著閃爍的屏幕,最終按下了關(guān)機鍵。
北方的尺度是我喜歡的,在這里,我真的可以放下一切,用心感受自己。這些年,我的身體大不如前,我在月子里著了風(fēng)寒,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剛結(jié)婚租住在城中村一間四處漏風(fēng)的房子里。從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我,哪受得了這個,最終病倒了。在老公看來這就是嬌氣。后來,我?guī)е⒆颖本┛床∫猜湎铝瞬「?,動不動就腰疼。我想那是北京冬天的夜晚給我的教訓(xùn)。再后來,為了照顧染上甲流的孩子,我三天三夜沒合眼,也沒怎么吃飯,最終累倒了,自己進(jìn)了搶救室。醫(yī)生說,過勞會要了我的命。我現(xiàn)在稍微一累就會心悸。有一天,老公說,你整天這么半死不活的,真的是把我的熱情都消磨完了。我覺得一眼可以看見未來,你就這么病病歪歪的整天心悸,真的給了我好多負(fù)能量。我啞口無言,覺得真是自己對不起他了。老公說,你要鍛煉身體,我愛你。然后他給我辦了一張健身卡讓我自己練??伤∩淼臅r候總是接上一個叫曾茂林的女孩,他說女孩的單位離他近,順便接上她一起練。想到這我打開手機又看看那條短信,“曾茂林”三個字陌生又熟悉。
晚上,我和司機找了一家青旅住下,老板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孩。房間收拾得清爽干凈。夜晚的敦煌真的很冷,你想象不到這就是白天陽光肆虐的火焰山。
偶爾有車經(jīng)過時,濤迅速用圍巾遮了鼻子,晚一點就被黃沙嗆得咳嗽。
太陽比高原上毒辣得多,空氣飄浮著細(xì)小的沙粒,褲子的褶皺、水杯的絲口、太陽帽的帽檐、指甲的縫里全都是細(xì)小的沙子,甚至連眼睛里都是沙。烈日下,濤用圍巾一層一層包著臉,只露出鼻孔,腿曬得黝黑黝黑,越熱越不敢脫衣服,一脫就曬得皮疼,只好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腳底下滾燙滾燙,走兩步就得喘口氣。汗都流不下來,一流出來立刻就被烤干了。
似乎走了一個世紀(jì),終于看到一面風(fēng)化嚴(yán)重的土壁,濤坐在陰涼地歇腳,屁股下邊的沙土像剛剛生過火堆,挪一塊地方,更加滾燙。只好拿帽子墊著屁股。身上剩的水不多了。要是再遇不到車,就得渴死了。正想著,一輛四輪沙地摩托呼嘯而過。
摩托上坐著一個二十來歲的男人,戴著墨鏡和防風(fēng)的布面罩,上身只穿一件軍綠色的工字背心,肩膀被曬得幾乎和衣服一個顏色,下身是土黃色的褲子和一雙看不出顏色的厚底鞋。濤顧不得摩托掀起的黃沙,在沙里大聲喊,停下!停下!
摩托男一踩剎車,漂亮地在沙地上擺了個尾,半天黃沙落了一點,才看清了對方。男人摘掉面罩說,你哪來的?要干什么?
濤趕緊說,沒水了,可不可以給點水。男人仔細(xì)打量了一下說,你一個女孩來這干嘛,前邊是無人區(qū),我把你捎上一段子,你看咋樣。濤迅速拒絕了他,告訴他只需要一點水。他一踩油門飛快地走了。
他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濤轉(zhuǎn)身開始跑。
一望無際的沙丘,連綿起伏的沙丘,被太陽烤得火熱,連一棵像樣的植物都不長,更別說有遮陰的地方了。
風(fēng),烈烈的西風(fēng),吹得裹緊的紗巾一會就松了。
炙熱的空氣,慢慢烤干濤的每一個毛孔。
沙漠里趕路,看似低矮的沙丘,想要翻過都極其的費力。每走一步,腳下的沙地,都軟綿得讓人陷入,越用力越陷入。只能輕描淡寫地走,小心翼翼地走。
濤已完全失去了方向,手機高溫預(yù)警自動關(guān)機了。剛才關(guān)機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濤又走了很久。可還沒有見到你說的綠洲,小魚你沒騙我吧。
濤已經(jīng)開始變得遲緩,像一只失水的魚。
終于,她躺倒在滾燙的沙丘上,失去意識前,她看見西邊太陽最后一絲紅光正在收斂。
第六日,我一個人躺在繪著綠樹枝丫的房間里,等待又一個炎熱的白天。中午的時候,我聽見墻皮被烤裂的聲音。馮編輯打來電話說,你老公找你呢,你怎么不接電話。我笑笑說路上沒信號。他說,電話都打我這兒來了,你給他回一個吧。我“哦”了一聲。馮編輯又問,玩得咋樣了,今天到哪了。我說,到敦煌了。晚上等天涼快點就去看看月牙泉。馮編輯說,好,那你好好玩,記得寫游記啊。我說,寫了寫了,放心。晚上騎著駱駝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看月牙泉,根本看不見個啥,外邊一圈圍著柵欄,還有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包圍著。照片上那么美的月牙泉,原來如此的臟亂差,到處散落著飲料瓶和果皮紙屑。真相就是這么赤裸裸,我沒有失望,倒是有些釋然了。
曾茂林的抖音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刷到的,反正我已經(jīng)關(guān)注了幾個月了。女孩基本一星期發(fā)兩三條視頻,都是高檔餐廳、愜意的下午茶之類的。配文卻無比憂傷,比如,曬包的時候說,我有個無法公開的戀人,求祝福;過節(jié)曬出鮮花和戒指,配文老公今天給我送了戒指,希望早日轉(zhuǎn)正,你們就可以見到他了;七夕的時候發(fā)了一條她在懸崖邊站著的視頻,配文我愛上一個人,他轉(zhuǎn)身是家,我轉(zhuǎn)身卻是懸崖。我看點贊量十萬加,評論有的說好癡情的女孩,有的說愛情無罪。年輕女孩犯什么錯都會被輕易原諒吧。我點開抖音,又看見了新動態(tài),是酒吧里的一條視頻,她頂著一頭紅色的長發(fā)舉著酒杯醉生夢死,配文是我老公還有一個老婆,讓我盡情哭吧。我看了想笑,留了一條:沒事姑娘,你還年輕,過幾年你就老了,那個時候就會有別的女孩哭你老公還有個老婆了。我的這條評論很快被“寶貝別哭”之類的淹沒。我關(guān)了手機,不再去想。
濤被路過的人救下,她悄悄地躲在這個不大的城市里,找了份服務(wù)員的工作,一待又三年。
那天,濤是被凍醒的。
沙漠的夜空說不出的壯美,星星像是近在身旁,伸手就可以摘一顆。不斷有滑落的星,不是流星雨,而是普通的流星。一顆接一顆地照亮她的眼睛,幾乎沒有停過。天空也很近,月亮大得嚇人,仿佛精靈般張開了它巨大的白色羽翼滑行在夜空中。沒有彩云做面紗,月亮五彩的光暈照亮了半邊天。
小魚向濤走來,在她旁邊躺下了。
背部細(xì)膩的小沙子輕輕摩擦,稍微一動,細(xì)沙就簌簌滑下。像是細(xì)小的耳語,仔細(xì)去聽卻又找不到源頭。濤的脖頸貼著細(xì)沙,溫柔得好像愛人的親吻。風(fēng)一過吹起一些小沙子,輕輕覆蓋濤的小拇指。沙子溫柔,小魚伸過手,濤躺在他溫暖的臂彎。
有一只小蟲正順著濤的胳膊向上爬,細(xì)小的觸須不斷地觸碰著大臂內(nèi)側(cè)敏感的神經(jīng),濤心里癢癢的酥酥麻麻的。伸出手將小蟲拂去,手不經(jīng)意就碰到了乳房上。瞬間,空中的月亮變得曖昧不清,星星看起來也像一顆一顆帶著光暈的蜜桃,夜空成了他們的面紗。他們脫掉衣服赤裸相對。
月光照在他身上,還是那個熟悉的身體。濤輕輕撫摸他,喔,好多年了,她多么想念這個身體。濤感覺到自己的淚水流了,可是沒有水,她已經(jīng)干涸了。遠(yuǎn)處是望不到邊際的沙丘,在視野的盡頭與晴朗的天空連成一道線。風(fēng)一來,沙子舞了起來,它們圍著造型奇異的多漿植物打著圈。
小魚拉著濤的手,并肩行走。
走著走著,就看見三三兩兩低矮的樹了,沙丘也平緩了許多,似乎沙質(zhì)也不太一樣了,沙子越來越粗,有的混合了泥土。一只長了長長犄角的黃羊竄了出來。小魚轉(zhuǎn)過頭對濤說,快了。
往前走,羊沒了,樹也沒了,沙子又變成細(xì)細(xì)的金黃。剛翻過一面沙山,猝不及防的,一片水出現(xiàn)在眼前,沙丘連著水,水緊挨著沙丘,沒有一點過渡。大漠因著水,此時也變得柔情了許多。月亮掛在天邊,沙丘上光影分割出清晰的線條,像女人柔美的背。此時周圍安靜了,連風(fēng)都收起了巨大的翅膀,安安靜靜地欣賞夜色。連綿起伏的沙丘一望無際,干凈得連一個腳印也沒有。水面上閃耀著細(xì)碎的銀光。
小魚放開她的手,縱身躍入湖中。濤喝了幾口水,很甘甜。
濤爬上樹,看著湖里自由自在的你,你常說自己是一只魚,現(xiàn)在你辦到了。濤十六歲就跟你私奔,她早就沒有父母。現(xiàn)在她在這世上只剩你,可你偏要做一條魚。濤記著你的這句話,生生世世,千山萬水,會去找你,無論世間怎樣輪回,她都會一遍遍走過草原、沙漠……想著想著一條巨大的魚從湖面升起,但濤越來越看不清了……
記憶翻滾而來,你說要離開,獨自上路。你渴望高原的湖泊、沙漠的綠洲。濤說,她陪著你,她心甘情愿。可你嫌她是個累贅。濤知道你的心性,渴望新鮮的美景,也渴望新鮮的美女。你多像個沒長大的孩子。當(dāng)濤第一次看見你和別的女人糾纏在一起的時候,她感覺自己被扒了一層皮。她勸自己,你不過是需要靈感,自己才是你最重要的人。第二個女人比第一個還漂亮,你對濤說,和她十六歲時一樣,腿又長腰又細(xì)。第三個知書達(dá)理,你叫她靈魂伴侶。三個人一起吃飯,她看你的眼神和濤一模一樣,脖子上帶的合金小魚也一模一樣。
終于,那天夜里濤用刀奮力刺向你的胸口,就在家里的臥室。等你的血流干了,她為你換上干凈的衣服,給你梳頭,親吻你的嘴唇。你平躺在床上,床頭是婚紗照。濤在你周圍擺好吸味的碳包。用膠帶封好窗戶的縫隙,在地板上撒上石灰。給認(rèn)識的人發(fā)信息說你們出國了。
第七日,我坐上了返程的飛機。這幾天玩得挺好,就像司機說的“保管你玩好”,該去的景點都去了,還是包車,方便自由。我一直在想故事的結(jié)尾,濤無疑是個純粹的人,她可以為愛私奔,可以不在乎物質(zhì),可以拋棄親情。她軟弱,不然怎會容忍小魚一錯再錯。她又是果斷的,刺向小魚胸口的一刀,斬斷了一切悲傷和過往。我喜歡這個情節(jié),快刀斬亂麻。我閉上眼睛,睡了一會。飛機開始下降的時候,我想其實我也可以改變。孩子的撫養(yǎng)費、輔導(dǎo)班、擇校費、父母的醫(yī)藥費……這些事以后再一個一個解決吧,快刀斬亂麻吧。有些賬是怎么也算不清的。我做了七年的夢也該醒了。
主意已定,逃亡了七年之久的濤涅槃重生。這七年,她東躲西藏,背著殺人犯的頭銜。每一條社會新聞都不敢放過,不知道警察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你的尸體。你的尸體安安靜靜,從不給濤找麻煩。濤知道你的靈魂在某個地方等她。在沙漠里見到了,那條大魚就是你。濤已心滿意足,退掉一身愛戀,開始新的生活。
濤回到七年前居住的城市。
派出所里,濤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一個民警驚訝地看著濤說,小魚,你說的是那個畫畫的小魚嗎?我今早上喝胡辣湯還見著他了,領(lǐng)著個八歲的孩子買菜呢。
濤一陣眩暈,不知道是不是夢還沒有醒。
我用鑰匙捅開家里的門,把老公的東西一件件打包,手機里的那條短信我轉(zhuǎn)發(fā)給了劉律師,那是一條重要的證據(jù)?!?020年7月6日,東方花園酒店入住人曾茂林,您的去哪有錢花消費六百三十八元,請核對賬單及時還款?!?/p>
夜晚的月亮發(fā)出暗黃的光澤,躺在熟悉的城市里,仿佛大夢初醒。
責(zé)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