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雯君
外公牽著毛豆在南干渠公園散步。
這會兒,外公格外高興,周末家宴剛結(jié)束,喝過小酒,哼唱著不知名的小曲,有點走調(diào)。六歲半的毛豆卻聽得很認真,曲子停下來時,他說:“外公,再來一遍!”
外公是老派讀書人,能寫會畫,退休前在單位搞技術(shù),是不可或缺的行業(yè)翹楚。唯一不足,就是五音不全,可偏又喜歡唱,常常被老伴和子女們笑話,只有毛豆是他的知音。
幾年前,毛豆的外公用所有積蓄,為小兒子買房,操辦體面的婚事。大兒媳一直有意見,說是自己結(jié)婚時,婆家沒給買房,一直住單位分的小房子,房屋商品化后,自己攢錢買下房子產(chǎn)權(quán),認為公公婆婆一碗水沒端平。
上周,大兒子、兒媳提出想買車,老兩口拿出攢下的錢,幫他們完成了心愿,外公壓在心里的包袱終于卸了,心情好了起來,之前身體不適、手腳麻木的狀況也隨之消失。
他用力捏了捏握在手掌中毛豆柔軟的小手,一臉慈愛。
初夏雷陣雨后,空氣格外清新,輕風拂面,爺孫倆同時深吸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他們前方一只鳥,從樹杈上墜落到濕乎乎的泥地,像一片載著重量的樹葉。毛豆一眼看見,掙脫外公的大手,飛奔著沖到那鳥跟前喊:“外公,這里有一只鳥呢!”
鳥很小,估計剛出生不久,無助地在松軟的泥地上撲騰,濕漉漉的黑羽毛粘在一起,似乎沒法張開翅膀,黑色的小眼睛里全是驚恐,立定身體時,無法平衡地輕微搖晃……沒等外公走近,毛豆已撲上前將鳥攏在手上,轉(zhuǎn)身興奮地說:“看!這只鳥,黑羽毛黃嘴巴多可愛?!?/p>
外公平時很嚴肅,不茍言笑,但在毛豆面前不一樣,一改對晚輩嚴苛的態(tài)度,露出溫和笑容,像一縷陽光,照進毛豆成長的日子。毛豆還在媽媽肚子里時,爸爸就因工作中一場工程事故去世?,F(xiàn)在,外公是毛豆最親的人。
外公嘴角嵌著笑,安靜而慈祥地看著毛豆。
毛豆仰起頭大聲說:“外公,我想和它成為好朋友呢,我們可以把它帶回家嗎?”
外公緩緩蹲下身,刮了一下毛豆的鼻子:“你說呢?如果它有主人,如果它有媽媽,我們得幫它找,而不是隨便據(jù)為己有。”
毛豆眨巴著一對幽深的大眼睛,向四周看看,攤開手:“外公看呀,這周圍沒人,也沒有其他鳥,我們可以收留它,給它一個家嗎?”
毛豆張開一只手示意時,那鳥站在他的另一只手上,單薄的身體抖動得越發(fā)厲害。外公呵呵地笑著說:“是呀,這里只有我們仨,看來我們可以帶它回家?!?/p>
毛豆高興地拍手,那鳥似乎被驚嚇,撲閃幾下翅膀,騰在空中。外公伸出手,鳥落在他手上?!翱磥恚芯壏?!”
“那我們把它帶回家吧!它的肚子一定餓了?!泵古d奮極了。
一陣風過,送來泥土的清香,天邊微霞若隱若現(xiàn),外公捏著鳥的腳爪夸張地擱在肩膀上,祖孫倆手拉手的背影中多出一只黑乎乎的鳥,那畫面定格在余暉里。
回到家,毛豆高興極了,叫來街坊趙爺爺和小伙伴壯壯看撿來的鳥:“這是只什么鳥?好像是只八哥?!眽褖殉錆M好奇,自問自答。
“這鳥不像八哥,羽毛太黑,嘴巴太大,現(xiàn)在個頭還小,等長大了就會變樣子,我看是只烏鴉?!壁w爺爺細看好久,緩緩地說。
“八哥可以養(yǎng),烏鴉我們家可不要,那玩意不吉祥?!蓖馄胖钡卣f。
“管它是什么,反正是只鳥,我們家娃娃喜歡,我們就養(yǎng)?!蓖夤┮娒灌狡鸬男∽欤貞馄诺脑?。
“它一定是只八哥,就是只八哥?!泵箍粗区B,無比堅定。
“好!好!八哥就八哥?!蓖夤蹛鄣乜粗拐f。
毛豆請求外婆去花鳥市場,專門給“八哥”買面包屑和面包蟲。店家囑咐外婆,面包蟲不能天天喂,要等它開口,獎勵時才給喂,不然是不會開口學說話的。
毛豆和外公在家給小鳥洗澡,起初那鳥并不配合,抖著身上的羽毛,將水濺到毛豆和外公身上,引來一陣嬉笑,來回幾次它居然安靜下來。洗干凈的小鳥,羽毛愈發(fā)烏黑:“外公,這小鳥是我們家新成員,給它起個名字吧!”毛豆說話一副大人樣,讓外公忍俊不禁。
“好吧,取個什么名字呢?先想想它有什么特點?”外公做出思考狀。
“它羽毛很黑很黑……”毛豆眨巴著大眼睛,再也想不出其他特點。
外公忍住笑,摸著毛豆的頭,慈愛地說:“那,我們就叫它黑鳥吧?”
“說了半天,就叫黑鳥呀,外公太偷懶!”毛豆撇著嘴嗔怪,隨即開心地笑。
從此,毛豆的生活除了和外公一起讀書看報、跑步跳繩、散步聊天,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教黑鳥說話。外公買了一個大大的竹籠子,把黑鳥請進去住。每天吃飯前,毛豆總記著先喂黑鳥。外婆每天定時將面包屑放進鳥食盆里,面包蟲留給毛豆喂,他用一只小鑷子夾著扭動的面包蟲送到黑鳥嘴邊,一邊大聲念:“你好!你——好——”黑鳥并不配合,執(zhí)意將頭伸向小鑷子上的面包蟲,毛豆將手縮回來,繼續(xù)對著它大聲念:“你好!你——好——”黑鳥依舊不理會,只盯著鑷子上晃動的蟲子,毛豆有些著急,喊外公幫忙。
外公笑瞇瞇地說:“那就先給它吃一只蟲子,先讓它嘗嘗甜頭再教它說話?!泵顾砷_鑷子,扭動的面包蟲掉入食盆,黑鳥一口就叨進嘴咽下,然后歡快地在籠子里蹦來蹦去,無視毛豆的期待。
周一早上,外公準備出門,他代表市老年圍棋隊到外地參賽,有幾天不能回家。臨出門不停叮囑毛豆在家不要調(diào)皮,照顧好黑鳥。毛豆頭點得像撥浪鼓,他沒心思聽外公啰嗦,急著跟媽媽去幼兒園,那里有兩天沒見面的壯壯和小朋友們,他們都喜歡聽黑鳥“軼事”。
黑鳥在籠子里看著外公和毛豆,喉管里發(fā)出奇奇怪怪的“咕?!甭?,像是在說腹語。毛豆可沒有心思聽黑鳥說什么,牽著媽媽的手高高興興出門。
傍晚,毛豆被媽媽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沖到鳥籠前,可籠子是空的,他爬上桌子,取下掛在客廳中央的空鳥籠,大聲喊外婆,外婆在廚房做飯,半天才伸出腦袋,看了毛豆一眼,指指樓下街角。毛豆風一般竄出門,一眼就看見,黑鳥在街角無望地撲騰,腳爪上方系著一根一米來長細細的線,是外婆縫被子的老式梭子線,細且扎實,嵌進腳脖,看不清梭子線的走向。
毛豆的小舅媽,帶著一歲多蹣跚學步的女兒,正拽著那根細線,拉來扯去,那娃娃嘴里念念有詞“鳥飛,鳥飛”。黑鳥可憐極了,滿眼恐懼,被拽得東倒西歪,時而無助地撲騰兩下;時而被拖拽回來,一頭栽落地上;時而倒體懸空,發(fā)出絕望而含混的“咕呱”聲。那娃娃在黑鳥掙扎的每個姿勢里,欣喜不已,拍著小手,發(fā)出歡快的笑聲。
那根線不斷被拽起,黑鳥一次次無力撲騰,每一次停下,都身體傾斜瑟瑟發(fā)抖。毛豆一把搶過娃娃手里的線:“這是我的黑鳥,不許傷害它。”毛豆的聲音好大,娃娃嚇壞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一頭鉆進大人懷里。小舅媽一手抱著娃,一手去奪毛豆手里的線:“給妹妹玩一下,你干嘛那么兇?”毛豆奮力搶回,憋了一眼眶的淚,忍住不哭。扯來拽去之間,黑鳥一會兒被線扯著懸吊在半空,一會兒又被甩在地上……雙方爭搶的力度越來越大,毛豆突然感覺手上的線打飄了,回頭看時,黑鳥那只被線系住的腳,已脫離身體整個斷掉,它匍匐在地不停地抖動,“哇——”毛豆的哭聲是爆發(fā)式的,疊加在娃娃的哭聲之上,顯得格外悲壯。小舅媽看了看毛豆,驚愕地縮回手,抱著孩子走了。
毛豆邊哭邊伸手將受傷的黑鳥攏在手心。
轉(zhuǎn)眼三個月過去了,黑鳥的傷養(yǎng)好了。受傷的腳爪成了一只棍子,躲在羽毛里,靠單腳站立,看上去依舊威風凜凜。黑鳥比撿來時長大許多,偶爾喉嚨里發(fā)出“呀呀”聲。除了外公和毛豆,家里任何人靠近籠子,它都會將毛豎起來,像刺猬一樣,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對面的人,讓人脊背發(fā)涼。
傷痛藏在羽翼的黑暗里,讓時間一點點撫平,日子如常。
黑鳥執(zhí)拗著不開口,始終沒學會說話。面包蟲喂了不少,羽毛愈發(fā)黝黑豐滿。外婆在一旁笑:“這是只糊涂鳥?!?/p>
“是呀,糊涂鳥怎么可能學會講話呢?”毛豆捂著肚子笑,夸張地在沙發(fā)上打滾。
“不開口,就讓它一直糊涂下去。不是有句話叫難得糊涂嗎?”外公也打趣。
“這是只什么鳥?看著怕人,不要養(yǎng)了!”大舅每次周末到家里吃飯時總會這么說。毛豆聽了嘟著嘴,一聲不吭地將鳥籠提到書桌上,讓黑鳥看自己寫作業(yè)。一會兒,外公湊過來給毛豆講故事,黑鳥異常安靜,透過籠子觀察爺孫倆。傍晚,他們提著鳥籠去江邊散步,黑鳥興奮地在籠子里蹦來跳去。
從出生起,毛豆就沒有見過爸爸,媽媽一個人帶他不容易。他總是乖乖的,大眼睛眨巴眨巴,一副懂事的樣子,不給媽媽添任何麻煩。他幾乎很少生病,一歲半第一次生病注射點滴,小嘴只咧了一下就再沒哭過。上幼兒園那會兒,每天第一個到,最后一個接,從不吵鬧。媽媽上班班車時間是雷打不動的,晚一步就趕不上車,毛豆似乎明白媽媽心里焦灼,揮手告別時,轉(zhuǎn)身的樣子像小將軍,堅定而果決,獨自進園到教室,坐在小凳上,看小畫書。而身邊的小朋友和大人告別,拉拉扯扯,哭聲一片。他常常安靜地守在角落,讓人心疼。
黑鳥到來,毛豆變得活潑開朗,媽媽暗自開心。
毛豆告別幼兒園,第一天去學校,外公和媽媽搶著一起送。他背著新書包,出門時,特地與黑鳥告別。黑鳥格外聒噪,不停在籠子里撲騰,并且發(fā)出“呀呀——”的叫聲,在此之前黑鳥很少發(fā)聲。那叫聲讓外公和媽媽都怔住了,它分明發(fā)出了烏鴉般的叫聲,不容回避。一絲陰霾浮現(xiàn)在他們臉上,只有毛豆幸福地笑著,沒感覺任何異樣。
這天下午外公出事了。走路健步如飛的外公,倒在每日必去的天元棋社的棋盤邊,住進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是三級高血壓,導致半身不遂偏癱。
看著外公突然躺在醫(yī)院病床上不能動,毛豆嚇傻了,號啕大哭,直到外婆告訴他:“傻孩子,別哭,外公會慢慢好起來。”毛豆才停止哭泣,睜大一汪淚眼問:“外公病好了,還可以陪我和黑鳥玩?”外婆堅定地點頭。毛豆回頭看病床上的外公,失神的目光渙散地灑落在病房的各個角落,找不到魂。毛豆有些害怕,大聲喊:“外公!”卻沒回應。
媽媽、大舅、小舅趕到醫(yī)院,個個神色恍惚,突發(fā)狀況讓一家人始料不及。大舅找到醫(yī)生,一臉狐疑,提出家族沒有高血壓史,是不是診斷錯誤。醫(yī)生很嚴肅地對大舅說:“高血壓與遺傳史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生活水平提高了,飲食結(jié)構(gòu)發(fā)生變化。說到這里,我就要批評你們這些當子女的,按照你父親的狀況,應該半年之前就有頭暈、手麻的癥狀,而你們卻全然不知。這么嚴重的高血壓,能把命保住,已是萬幸。目前,病人吃喝拉撒只能在床上,康復好的話,可以慢慢站起來,但,左側(cè)的身體估計難以恢復。”聽罷,大舅有些發(fā)懵,呆立良久,回不過神。
轉(zhuǎn)而,大舅媽夸張地瞪大眼睛對毛豆媽說:“我們家老革命這病是帶毛豆累的吧?”
外婆狠狠白了大舅媽一眼:“你少胡扯,毛豆能吃會說,能跑會跳,需要累什么?每天陪老爺子散步,爺孫倆在一起要多開心有多開心?!?/p>
小舅媽神叨叨湊上來:“要不就是那只撿來的黑鳥不吉利,你們看,以前爸身體好好的,現(xiàn)在病成這樣。自從有了那黑鳥,我們家寶寶,來一次奶奶家,回去就病一次,邪性?!?/p>
毛豆媽低聲說:“你們這是何必呢!這么有針對性,事已至此,說些多余的,有意思嗎?”
小舅在醫(yī)院過道上抽悶煙,一根又一根,煙屁股頭扔滿垃圾桶。
外婆決定開家庭會,討論照顧外公的事情。
起先,大舅媽提出請護工,外婆不同意。理由是外公幾十年也沒進過醫(yī)院,突然倒下,病情相對嚴重,不能將護理工作隨便交給外人,一方面情感上不好接受,另一方面家里人沒掌握護理方法,將來回家照顧沒經(jīng)驗。最后大舅提出,一家出一個人,陪護輪班倒。
外婆一字一頓地問:“那你認為我們這里一共有幾家呢?”
“當然是四家呀!您和我爸是一家,毛豆和他媽是一家,剩下我們這不就是兩家嘛,一共四家?!贝缶艘桓睕]心沒肺的樣子。
“噢,敢情我們是四家人呀!”外婆倒吸一口涼氣,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行,沒問題。我們就一家一天過,但是,媽守一整天身體受不了,負責每天送飯。我們?nèi)逸喠髦蛋唷!泵箣屨f話時,眼皮低垂,面無表情。
一直趴在外公病床上的毛豆,認真地旁聽了家庭會議,他有很多疑惑,卻不知道向誰尋找答案。
毛豆媽、大舅、小舅,全天24小時輪流看護,起初還行,各負其責,將外公照顧得也還妥貼。
半個月過去,第一個提出熬不住的是大舅媽,她說,自己家里里外外都靠她一個人扛著,身體已經(jīng)累垮了,女兒妮妮的學習沒人管,學習成績一落千丈,考卷拿回家,分數(shù)沒法見人。
緊接著小舅媽也提出,自己老公身體熬壞了,半個月整整痩了五斤,這樣下去老的沒看護好,年輕力壯的也要搭進去。
毛豆媽整天是兩個黑眼圈加一張慘白的臉,言語極少,在醫(yī)院和家之間奔忙。
一天,大舅媽和小舅媽在醫(yī)院門口,堵住了毛豆媽,要她勸說外婆請護工。
毛豆媽說:“要說你們自己去說,看護老爺子是我們子女應盡的義務,我哥都沒有說什么……”
話還沒有說完,對面的兩個女人就跳起來,大舅媽尖聲說:“你什么意思,為了一個老的,想把我們小家搞垮嗎?看你就沒有起什么好作用?!?/p>
“你們講不講良心呀!我家倆老人,為了你們的小家,傾盡所有為你們買房、買車,現(xiàn)在需要照顧,你們居然說這么過分的話?!泵箣対M心憤懣。
小舅媽冷笑說:“今天你終于說出心里話了?看老人家為自己兒子花錢,你心里不爽吧?有本事找你婆家去要!別老賴在娘家撈油水。”
毛豆媽鼻子發(fā)酸,將眼里盈滿的淚強忍回去,話梗在喉嚨口,揮手比畫,極力掩飾內(nèi)心的無助:“照你這么說,我們家老人的油水被你們榨干了才算完咯!你們也有父母,摸摸良心想想……”
大舅媽挽著袖子蹦得老高:“你一個嫁出去的外人,有什么說話的權(quán)利!”
“是呀,是呀,帶著兒子賴在娘家,還弄回家一只黑鳥,搞得一家人走霉運,你們母子就是掃把星……”小舅媽肆無忌憚。
毛豆媽氣得渾身發(fā)抖,聲音艱澀嘶啞:“你們是無理取鬧的潑婦!”
小舅媽惡狠狠地嚷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潑婦給你看看,回去捏死你兒子養(yǎng)的那只倒霉鳥?!?/p>
……
毛豆每天放學陪著外婆往醫(yī)院送飯,這檔口剛好遇見,圍著看熱鬧的人,將一老一小擋在人群外,里面的爭吵,外婆聽得真真切切。直到有人上前解勸,大舅媽和小舅媽才搖曳著腰肢離開。
圍觀人群散去,毛豆媽蹲在角落哭泣。外婆看著她的背影,又低頭看看懵然不知、邊走邊專注地翻著小畫書的毛豆,猶豫了片刻,牽著毛豆進了電梯。
快到病房門口,毛豆將小畫冊塞進書包,輕聲問:“外婆,今天外公會好些嗎?”最近,毛豆類似的提問已經(jīng)成了碎碎念,外婆全無心思解答,敷衍地“嗯嗯”了兩聲。
毛豆眨巴了一下大眼睛,識趣地閉上嘴,不再說什么。
一天又一天,外婆越來越沉默,除了嘆氣,就是不停地搓手心,好像那里藏著救助外公的魔法。外公變了,以前外公對毛豆說話總是很溫和,常常邊說話,邊愛撫地摸摸他的頭,或是撫撫他的肩。如今,躺在病床上不能動的外公,會突然掀掉桌上的熱水瓶,亂發(fā)脾氣。嘴里吐詞不清地嘮叨著,表情里全是怨憤。似乎有一雙看不見的魔手將外公帶走,一點點消失在醫(yī)院充滿消毒水的空氣里。毛豆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驚懼地看著外公的突然爆發(fā)。要知道,外公是毛豆心里的依賴,是不能分開的人。每到這種時候,毛豆就會含著一汪眼淚在一邊安靜地等待,他知道只要有足夠的耐心,那個溫和的外公就會回來。果真,下一次毛豆和外婆一起給外公送飯時,外公會自我檢討一番說:“上次態(tài)度不好,以后再不會發(fā)脾氣?!泵购苡昧Φ攸c頭。
但,沒過多久,外公又會周而復始重復上一次的過程。
毛豆回家給黑鳥喂面包蟲時,再也不大聲教它說話,而是邊喂邊自言自語:“外公什么時候能好起來?我不喜歡他每天躺在床上發(fā)脾氣或是傻笑的樣子,多希望他能像從前一樣給我講故事,帶我出去玩……”說著說著,毛豆就“吧嗒吧嗒”掉淚,有幾顆淚恰好落在面包蟲上,那扭曲的蟲體晶瑩剔透,黑鳥伸出腦袋一口叼進嘴里,卻并不咽下去,含在嘴邊,歪著頭看著毛豆,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仿佛在聽毛豆說話,喉嚨里發(fā)出“呱”的聲音。
已是秋風蕭瑟的季節(jié),天越來越冷。媽媽每天工作很忙,外婆有做不完的家務事。沒有外公陪伴,毛豆獨自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多,黑鳥每天靜默在那片黑暗的羽翼里,陪著他。
外公終于出院,是被擔架抬回家,挪到床上的。毛豆將裝黑鳥的籠子移到外公床頭,輕聲說:“外公,我上學不在家時,讓黑鳥陪你?!?/p>
日子似乎回到了另一種一成不變。
房間突然變得空曠安靜,毛豆上學,外婆買菜,整個上午外公都歪在床上看報紙,看累了就對黑鳥說:“去幫忙倒一杯水,我口渴了?!焙邙B似乎能聽懂,蹦出未鎖的鳥籠,圍著房間飛一圈,停在床頭看著外公。
“我說你不行吧!要是毛豆在家就可以幫我倒水……”外公獨自念叨。
外公忍著,等外婆回家才喝水、上廁所。
傍晚,毛豆放學回家奔到外公床前:“外公,今天學走路了嗎?有沒有一點進步?!?/p>
外公無奈地搖搖頭:“沒人幫我站起來,沒辦法走呢!”
“我能,讓我來!”毛豆岔開雙腿,穩(wěn)穩(wěn)地張開手,拍著自己的肩膀示意。
“你不行,還在長身體,不能負重力?!蓖夤珦u頭。
“那找大舅來幫忙?!睕]等外公表態(tài),毛豆已快速跳到客廳沙發(fā)上,拿起電話,熟練地撥號。
“喂,大舅媽好!我舅舅在家嗎?能讓他到外公家來一趟嗎?扶我外公站起來學走路?!泵沟谋砬樽屓藨z愛。
“有拐杖呀!可是外公無法保持平衡,需要幫一把,我和外婆扶不住?!泵沟穆曇糁饾u低下去。
“噢,我媽媽還沒回家?!泵沟穆曇舻偷娇炻牪灰姟?/p>
“哦,大舅在輔導妮妮姐姐寫作業(yè)呀!那好吧!”毛豆極度失望。
外公的嘴不停地抖動,虛晃一下手臂,想說什么,又無力地放下。
毛豆并未放棄,還在打電話:“喂,小舅好!噢,是小舅媽呀,我是毛豆……”電話斷了。
毛豆自言自語說:“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
一會兒,毛豆垂頭喪氣地放下電話,眼睛看著地板,幾滴水珠“吧嗒”落下,籠子里的黑鳥歪著頭看他,發(fā)出含混的“呀”抑或是“呱”的奇怪聲音,他抹了一把臉,裝作若無其事地轉(zhuǎn)過身……
外公無力地躺在床上,將目光投向窗外,有一棵沖天白楊已經(jīng)將枝葉伸進四樓的窗口,枯萎的黃葉在風中顫抖,讓他想起歐·亨利的小說《最后一片葉子》,喉嚨被卡住,鼻子一陣發(fā)酸,咳嗽不止。毛豆奔到床前,遞上水讓外公喝,然后用力撫著他的胸口。外公抓住毛豆的手,低聲說:“你大舅、小舅,小時候和你一樣黏人,和你一樣惹人疼,現(xiàn)在他們都成家了,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顧不上了……”
“外公,等我長大,到哪里都把您帶著?!泵拐J真地說。
“傻孩子,記得那一年,你大舅上小學四年級,生病了,高燒不退,不停流鼻血,醫(yī)生懷疑是白血病,我和你外婆急得到處求醫(yī)問藥,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借遍了親朋好友,想盡所有辦法,最后我們甚至跑到寺廟拜菩薩,頭都磕破了……”外公又被痰卡住了,用力咳嗽。
毛豆輕輕撫著外公的胸口:“后來呢?”
“發(fā)生奇跡一般,那病居然好了?!蓖夤K于停止了咳嗽。
一陣寒涼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外公將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沖天白楊的葉子無助地抖動。毛豆踮起腳吃力地關(guān)窗戶,外公呆呆地看著,皺起眉。
“吃飯了。”外婆在廚房喊。
毛豆并不理會,對著黑鳥說:“外公要重新學走路,可我還沒有足夠的力氣幫他站起來,你能幫外公嗎?”黑鳥的頭一會兒左歪歪,一會兒右歪歪,似乎在聽他說話。
外婆一勺一勺喂外公吃飯,毛豆突然發(fā)現(xiàn)外公像個嬰兒。
時間里一定藏著神秘的玄機,所有的改變都在某個時刻開始或是結(jié)束,卻看不出任何痕跡。
那天午后,毛豆和媽媽坐在外公床前,拿著一本《善于保護自己的動物》認真地讀,和煦的風,帶著暖意吹進屋,毛豆和媽媽有些困倦,一會兒都睡著了。毛豆夢見床上外公的腦袋上騰起一片黑絲團,它輕輕悄悄從四樓的窗口逃離而去,消散在空氣中,黑鳥展翅去追并發(fā)出“呀呀——”的叫聲……毛豆揉著眼睛醒來,見黑鳥狂躁地用翅膀沖撞著籠子,一下又一下,發(fā)出清晰的“呀呀——”聲。他推推媽媽,她睡得很沉,閉著眼睛輕喊:“別走!”
外公突然變了,常常一陣清醒,一陣糊涂。毛豆的大舅、小舅來時,他會主動打招呼,對他們問寒問暖,說很多好聽的話,完全不是之前在子女面前不茍言笑的樣子。
他請求說:“在家像坐牢一樣,推我出去放放風吧?!?/p>
于是,大舅或是小舅會連攙帶馱地將外公從四樓弄到一樓,推上輪椅,帶他出去轉(zhuǎn)悠。一次,大舅終于爆發(fā),一手拽著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下樓的外公,一手抹著滿頭汗,喘著粗氣,大聲遏止拎著鳥籠跟著下樓的毛豆:“你帶著這個怪物一起去干嘛?讓它離我們遠點!”
毛豆張大嘴巴,吃驚地看著大舅,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在此之前,大舅從沒吼過他,這是第一次。毛豆并不知道做錯了什么,委屈地噘著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黑鳥似乎也感覺到什么,羽毛蓬起豎著張開,如一根根鋼針,眼里露出凌厲的光,奮力在鳥籠里撲騰……媽媽剛好下班回家,看到一臉無措的毛豆,走到跟前輕聲說:“讓舅舅陪外公散步,媽媽和你一起回家看故事書。”
毛豆無助地看了一眼輪椅上的外公,外公將目光投向遠方的鴿群,對身邊的事無知無覺。
日子變得漫長難熬,外公的身體狀況未見好轉(zhuǎn),常摔跤,摔怕了,再也不愿意站立,更別說挪動腳步。他越來越古怪,無厘頭地發(fā)脾氣,對象僅限于毛豆和黑鳥。他對著他們吼叫,然后,喘著粗氣睡去;他兩只空洞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毛豆常常魔性般瞪大眼睛向里面望,卻一無所獲;他越來越邋遢,常流口水,毛豆用紙巾去擦,卻發(fā)現(xiàn)會有源源不斷的液體涌出嘴角,根本擦不干凈。
一段時間后,大舅和小舅常以各種理由推脫不回外公家。有時一個月也不露面,外婆打去一個又一個電話請他們來陪外公,他們勉強來,從不空手回,而是借機要走各種外公之前的心愛之物。大舅借走外公滿書柜線裝書,再也沒還。小舅拿走外公集下的整箱郵票。
秋天還沒有過完,外公收藏多年的錢幣、郵票、古書就分散到大舅、小舅家。外公主動將一副珍藏版玉制象棋,送給上門幫他剃頭的街坊趙爺爺,大舅和小舅知道后很生氣,埋怨外公很久。
外公用各種方式迎合家人,與身邊的人盡力表達親昵,而在此之前,他對人親疏有度,從不越界。
星期天,媽媽加班,外婆去買菜,窗外陽光燦爛,毛豆好想出去找壯壯玩,可外公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著他。他沒法丟下他。
外公兩次肺炎,引發(fā)冠心病,一次牙齦潰爛住進醫(yī)院,外婆沒日沒夜地看護,疲累不堪。大舅、小舅來看他的時間越來越少,外婆每周打電話催促他們來家里,也沒人響應。這樣的休息日,他們是絕對沒時間陪外公的,偶爾出現(xiàn)也是蜻蜓點水,象征性地在屋子里轉(zhuǎn)一圈,就匆匆離開。毛豆想不明白:為什么舅舅們有那么大力氣,周末卻不能主動帶外公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
毛豆從書包里拿出紙和彩筆畫畫。紙上的春天,有山,有水,有陽光,有秋千,有單車,有外公和黑鳥……他想用這樣的畫面,帶外公走出房間,走進春天。用了整整一上午,毛豆的畫完工了,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這一次他畫得格外認真。他將畫拿給外公看時,外公已流著涎水睡去。
一股臭味撲面而至,他掀開被子,尿和大便混雜在一起,最近外公越來越臭,經(jīng)常將大小便拉在床上。他晃著腦袋想了想,跑到洗手間,端來一盆水說:“外公醒醒,我們一起來翻個身吧!”外公發(fā)出帶有雜音的“呼?!甭?,似乎有一口痰卡在喉管中,昏睡不醒。
毛豆用吃奶的力氣,抽出外公身下夾著尿液和大便的尿不濕,換上干凈的之前,他認真地清洗了外公的屁股,先用毛巾沾著水擦,再用衛(wèi)生紙一點點蹭干凈。當他覺得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一坨沾在被單上的大便被遺漏,用衛(wèi)生紙去擦時,大便沾到手上,舉著臭烘烘的手,他沮喪極了。
黑鳥在一邊歪著頭看著他,左一下右一下,倒是又把毛豆逗笑了。這一段,黑鳥吃得多拉得多,身體變得巨大,比撿回家時大了一倍。毛豆每天定時鏟去鳥屎,做得極為仔細,以前這些事是外公做,現(xiàn)在毛豆做得很好。
外婆買菜剛進門,壯壯奶奶來拉家常。外婆說起外公近半年的變化,身體越來越衰弱,性格變得格外乖戾,時而亂發(fā)脾氣,時而盲目乞憐討好,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
壯壯奶奶神叨叨地說:“你家老爺子是不是魂被叼走了……”
她指指鳥籠:“這烏鴉怎么還在養(yǎng)啊!不吉利?!?/p>
毛豆在一旁聽見,嚇壞了。晚上,他在籠子前觀察黑鳥,烏黑的羽毛,巨大的嘴,在光影里有些奇怪。他一頭鉆進被子,只留一雙大眼睛在被子外邊,等媽媽回家好好問問,黑鳥到底是八哥還是烏鴉?烏鴉為什么是不好的預兆?真能叼走外公的魂嗎?
等了好久,媽媽還沒有回,外婆已經(jīng)催了幾遍,讓毛豆睡覺,他強撐著困倦的雙眼,終于熬不住了,一點點閉上。
睡著的毛豆夢見黑鳥變成一團巨大的烏云,盤旋在家里,一會兒那烏云被分散成一小團一小團的黑云朵,散布在角角落落。一會兒角落里的云長出觸須,里面伸出一張張人臉,仔細看,有外公的臉、外婆的臉、媽媽的臉、大舅的臉、小舅的臉……還沒等毛豆辨認完,黑鳥從其中一團黑云朵里鉆出來,煽動著巨大的翅膀,一口吞下觸須里伸出的外公的臉,接著撲向外婆、媽媽……“你給我吐出來?!泵勾蠛啊?/p>
“醒醒,毛豆?!眿寢尩穆曇粼诙呿懫?。毛豆困極了,睜不開眼睛,翻個身,繼續(xù)睡。
黑鳥成了毛豆的心病,他已經(jīng)不想問媽媽關(guān)于八哥和烏鴉的問題,因為媽媽老不在家,半夜睡眼朦朧時才能見到媽媽,媽媽總是說:“睡吧!明天還要上學?!泵箾]力氣在深夜向媽媽提各種問題,他一直被各種奇怪的夢糾纏,早上醒來卻什么都不記得。
毛豆的畫被老師送去參賽,得獎的畫放在學校門口的櫥窗里展示。周末他拉著媽媽去看,遇見了大舅媽和妮妮也在那里看畫。毛豆和妮妮在一所學校,妮妮讀高年級,她的畫得了三等獎,毛豆是一等獎。
毛豆畫的是陽光明媚的草地上,小朋友、老爺爺、大嘴黑鳥,手拉手圍成圈做游戲,畫面溫馨,色彩明麗,題目叫《我們是朋友》。媽媽看著看著鼻子就酸了,捏捏毛豆的手說:“真棒!”
“怎么到處都是這只黑鳥呀,家里有一只,這畫上還有一只?;逇?!”大舅媽聲音格外刺耳。
“你像不像長輩,怎么說話的呀?”媽媽極為生氣。
“你溺愛孩子,縱容他養(yǎng)一只倒霉鳥,把老爺子搞癱了,鬧得全家不得安寧,還怕人說?!贝缶藡寭P著臉叉著腰,不依不饒。
“你跑到孩子們學校門口胡說八道,不可理喻?!眿寢屇槤q得通紅,拽著毛豆就走。
“你心虛呀!跑什么呢?這黑鳥,誰看了誰倒霉?!贝缶藡尃恐菽菰跈淮扒氨犬嫛?/p>
家人間的溫情和熱度,忽而被寒冷凍結(jié)。
毛豆難過極了,回到家,他抱著鳥籠問:“媽媽,它到底是只什么鳥?為什么大家都討厭它?”媽媽看了毛豆好久,緩緩地說:“從外形特征來看,它不是八哥,它是只烏鴉,雖然我們并不想承認它是烏鴉。”
媽媽一直和毛豆探討黑鳥的去留,試圖勸導他打開鳥籠,讓鳥飛走。
她摸摸毛豆的頭,指指鳥籠,輕聲說:“民俗有一種說法,認為烏鴉是不吉祥的鳥,它一叫就會有壞消息?!?/p>
“那你還是認為我應該扔掉它嗎?因為它不吉利,它一叫就能讓外公癱瘓,讓家人爭吵,讓大舅、小舅不回家看外公外婆……”毛豆無助極了,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聽不見。
媽媽搖頭:“傻孩子,怎么會呢?我們要相信科學,它只是一只鳥而已?!?/p>
“那就是說,我可以留下它嗎?”毛豆咽下一口唾沫,長舒一口氣。
媽媽皺皺眉,嘆口氣:“但是,現(xiàn)在大家都認為……”
“那我們是應該相信大家,還是應該相信科學?”毛豆沒等媽媽說完,追問。
“吃飯啰?!蓖馄乓褜⒐S干回鍋肉、魚香肉絲、清蒸鱸魚、白灼生菜、排骨藕湯擺滿桌子。毛豆心不在焉,耷拉著腦袋,悶悶地扒拉兩口飯就悻悻地下了餐桌,回到書桌前發(fā)呆。
媽媽放下筷子,追過來撫著毛豆的肩說:“北歐神話里奧丁肩上停著兩只渡鴉,它們每天破曉時分從奧丁肩上飛離去往人間,看遍世間萬物,聽聞天下諸事,傍晚飛回向奧丁反饋信息??梢姙貘f在某些傳說里是性靈、聰明的存在。”
毛豆出奇的安靜,停頓了好久,緩緩地對媽媽說:“我更喜歡這個傳說?!?/p>
媽媽說:“對呀,清晨飛走的烏鴉,黃昏就能飛回來,它們就是這樣神奇?!?/p>
毛豆離不開黑鳥,也離不開外公。
凜冬將至,家里門窗緊閉,外公的房間長期有屎尿騷味,家里人都不愿意待在那里,整個寒假毛豆寸步不離守護著外公。
外公清醒的時候總會慈祥地盯著毛豆看。他依偎在床邊將外公冰涼干枯的手貼在自己熱乎乎的小臉蛋上,一邊喃喃地告訴外公,黑鳥最近食量增加,又長大了。外公將目光投向窗外,悵惘而虛無的樣子讓毛豆慌亂,他總想用力捂熱那雙手,那是牽著他走路,給他力量的手。
“哇——”的一聲,毛豆突然放聲大哭,鼻涕和眼淚奔涌而出,糊得滿臉都是,外婆和媽媽在客廳說話,不知發(fā)生什么,跑進房間問半天,又勸半天,毛豆抽抽噎噎地說:“外公的手為什么再也捂不熱了?我已經(jīng)捂了整整一個下午……”她們?nèi)ッ夤念~頭和鼻息,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了溫度和氣息。毛豆不知哭了多久,累極了,窩在小床上睡著了。
外婆和媽媽急忙打電話喊來大舅、小舅兩家人,商量處理后事,得到消息的鄰居們也來了,一堆人吵吵嚷嚷。幾個孩子躥到陽臺,拿根竹簽逗弄黑鳥玩,忽而,黑鳥的羽毛像鋼針一樣蓬起來,在那手上啄了一口,跳出未鎖的鳥籠,展開翅膀劃過天空的晚霞,飛向天際深處去,瞬間沒了蹤影。
那孩子“嗚啊嗚啊”甩著手,痛得直叫喚。
大舅媽在一邊尖叫著:“快看,黑鳥飛走了,會不會是它把老爺子帶走了?”
大家被一種神秘的想象籠罩,紛紛看向灰藍的天空,卻未見黑鳥飛過的痕跡。
毛豆還在昏睡,他夢見黑鳥站在窗前的白楊上靜靜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外公,而后,樹上最后一片黃葉被寒風吹下,在黃昏的余暉里飛舞,隨黑鳥飛向看不見的云端深處……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