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為民
八十年代末,苗壯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到機床廠機修車間,成了一名大學(xué)生工人,我當(dāng)時是車間副主任。
苗壯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我們處得像兄弟一樣。一次他神秘地告訴我,他喜歡上了機修車間的張妙珍,我心里咯噔一下,連忙擺手,你還不清楚她是什么人?王炎傷害罪判了個重刑呢。苗壯微笑著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我主要看中她人很善良很熱情。我喜歡她的瘦弱,她的瘦弱讓人聯(lián)想到豐腴,還蘊含著一絲風(fēng)情。
你說人話好不好?我有些惱火和不耐煩,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莻€開行車的楊惲哪點配不上你?大學(xué)教授家的千金,還是我的徒弟,我對她特別了解。
既然你那么了解她還是留給你吧,你不也單身嗎?苗壯胳膊彎里夾著一卷圖紙,匆匆地趕去參加廠部召開的辦公會。
那陣子廠里搞技術(shù)改造,從捷克引進了全自動數(shù)控螺紋磨床和數(shù)控齒輪磨床,專門用來生產(chǎn)火車頭齒輪配件和軍工產(chǎn)品的模具,廠里專門成立了科研攻關(guān)小組,苗壯自然成了組長。我一個大老粗,只能是組員之一,楊惲是我的徒弟,也成了組員。
說實話,楊惲挺喜歡我的,整天像個跟屁蟲似的黏著我,師傅長師傅短的,人長得也俊俏。我對她也動過心思,可她身體不好,動不動頭暈,發(fā)低燒,開起行車總讓人把心提到嗓子眼。就因為身體的原因,她父母掇弄閨女想把我這個孤兒院長大的傻大個子,變成他們家的上門女婿。我從小在孤兒院長大,缺少溫暖,一到節(jié)假日,我就往師大的鳳凰山教授樓跑,扛煤氣罐,修沙發(fā),買米面,什么活都干,要不是張妙珍丈夫王炎去南方搗騰彩電,用刀捅了供貨的香港馬仔,我和楊惲的婚事也定下來了。
王炎用刀捅了香港馬仔之后,我去廣州的監(jiān)獄探監(jiān),王炎用他紅腫的眼睛盯住我,說他已經(jīng)和張妙珍離婚了,以后的日子讓我好好照顧張妙珍,言下之意,我們?nèi)齻€在孤兒院長大的孩子活下來都不容易。我當(dāng)時有點躊躇,可最終還是點點頭。猶豫很久,我決定向楊惲攤牌,那意思就是和她分手。
那天我倆爬上鳳凰山頂,在山澗里穿山走林。每上一道坡,楊惲都氣喘吁吁,她拉著我的手,后來干脆就不分開了。我心虛,始終開不了口,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我小心翼翼地抽出手,對她說,其實啊,我們兩個在一起挺麻煩的,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沒人管的孩子,不懂人情世故,沒文化沒知識。
楊惲反駁我,那有什么呀?人活在世上就是麻煩。張妙珍都告訴我了,王炎把張妙珍讓給你,一來他的刑期長,不能耽誤張妙珍;還有我就鬧不明白了,你當(dāng)時那副熊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跪在王炎的面前,好像你欠了王炎什么似的,這天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還有讓老婆的……可你也別忘了,要不是我父母出面找關(guān)系,楊惲冷笑著哼了一聲,你也進去了,你和王炎是一伙的,都搗騰電視機。楊惲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我心里一陣忍不住發(fā)冷打顫,我不住地點頭,那天我沒敢向楊惲攤牌。
現(xiàn)在苗壯回來了,我覺得能幫王炎的忙了,能照顧張妙珍了,以前張妙珍老是躲著我,拿忘不了王炎那句話來搪塞我,所以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僵在那兒。
苗壯畢業(yè)回到車間后,我在青弋江邊的小飯館擺了一桌酒席,給苗壯接風(fēng)。我沒敢邀請楊惲,怕她中間會鬧出什么幺蛾子。那天氣氛很熱烈,張妙珍不時拿眼睛瞟著苗壯,苗壯頻頻舉杯,喝了不少酒,很興奮。我也喝了不少酒,舌頭打著卷,我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敬了苗壯父親苗大奎一杯酒,他是我們的廠長。我鼓足勇氣對苗大奎說,苗伯,我和張妙珍談戀愛了。
然后我把王炎囑托我的事告訴了苗大奎,他愣怔了一下,連忙端起酒杯,不住地感慨,點頭,好,好,那祝賀你們倆,難怪我今天一大早就聽到屋檐上有喜鵲叫,那什么張妙珍、徐瑞(我)、王炎,你們都是我看著長大的,徐瑞愛沖動,但干活沒話說,心眼兒也不壞。苗大奎一仰臉,也把酒干了,我暗自得意地轉(zhuǎn)過臉,這叫先下手為強,我注意到對面張妙珍的臉有些灰暗和惱怒。
苗壯拍了拍我的肩膀,清了一下嗓子,面孔有些羞澀,既像是對他父親又像是對我解釋,上了大學(xué)以后,他就和張妙珍經(jīng)常通信來往,盡管那時候張妙珍和王炎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張妙珍紅著臉低下頭,像一顆熟透的石榴一樣笑了。苗壯也微笑地看著張妙珍,好像他倆久別重逢,神交了好多年。
那天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我和苗壯爬上了青弋江大埂,苗壯再次向我重申,說他喜歡張妙珍。我喘著粗氣擂了他一拳,我吼著質(zhì)問他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那拳打得挺重,他晃了幾下躺倒在地上。
苗壯還是不急不慢地向我解釋,說他怕我傷心。雨漸漸停了,大埂和樹木變得幽暗起來,江面的夜色閃爍著黯淡的光影。我忽然聞到一股薔薇花淡雅的花香,我的眼前一陣恍惚,我看到張妙珍拼盡全身力氣,扶起苗壯,用不屑的口氣沖我說,你就是把他打殘廢了,我也要和他好。
我試探地問,那我怎么向王炎交代?張妙珍長長嘆了口氣,那是你的事,和我無關(guān)。
我意識到,張妙珍什么也不會再說了,多數(shù)女人遇事總喜歡找人傾訴發(fā)泄,而張妙珍卻是個缺少傾訴欲的女人,可能在孤兒院生活多年,她更習(xí)慣把許多事情埋在心底。
苗壯和張妙珍結(jié)婚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全自動數(shù)控螺紋磨床的技術(shù)改造攻關(guān)項目上,我也跟在他屁股后面忙。沒多久,楊惲告訴我張妙珍懷孕了,我叮囑楊惲沒事多照顧張妙珍,不要讓她進車間干重活。我心里比苗壯還高興,因為王炎托付我的事情,雖然我沒辦成,但苗壯搶先一步,這樣我心里也無牽無掛了,為這事我還找苗壯喝了一頓酒。
自從苗壯和張妙珍結(jié)婚后,我心里一直不安,因為在我和王炎之間還有一個小秘密。當(dāng)年在南方搗騰電視機,和香港仔在碼頭發(fā)生爭執(zhí)那次,是我先動的手,我兒時學(xué)過散打,我搶先一步把王炎手里的刀奪了下來,然后狠狠揍了香港肥仔一拳,香港仔趴在地上半天沒醒過神來。
那晚我倆都喝了酒,晃著膀子,大搖大擺地往自己的住處走,不料后面猛地又躥出幾個人。王炎生得瘦小,閃躲不及,被撲倒在地,還是那個香港肥仔重重地壓在他身上,王炎的身體發(fā)出骨頭斷裂的聲音。我猛地跨步朝前撲去,推開那個肥仔,握緊王炎手里的那把尖刀,刀刃朝上,輕輕一捅。那個肥仔不斷晃著腦袋,嘴里不停地嚎啕著,昏暗的光影里,他一臉的不服氣。
我和王炎聞到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尿臊和血腥的味道,王炎伸手一摸,肥仔下身一片潮濕。王炎奪過我手里的刀,低聲朝我吼著,快滾!記住,以后的事情和你無關(guān)。由于當(dāng)時燈光昏暗,我迅速如影子一般消失了,那幾個人沖著王炎又是一頓拳腳相加,救護車閃著燈呼嘯而來,肥仔四仰八叉被抬上車。
我在拘留所被關(guān)了三個月??绯鼍辛羲蔫F門,回到老家我才得知,王炎攬下了所有的事情。
趁著酒興,我把這段往事告訴了苗壯。
我表情坦然,事情很明確,王炎是為我而坐牢的,張妙珍如果不是因為王炎出事了,也不會和你苗壯走到一起,況且王炎當(dāng)時也把張妙珍托付給了我,現(xiàn)在既然和你苗壯走到一起,有了孩子,那你苗壯就應(yīng)該珍惜和張妙珍的感情,好好過日子。順便我也將我和楊惲的戀愛關(guān)系告知了苗壯,聊天的氣氛是輕松的。
苗壯那天喝了不少酒,但頭腦異常清醒,他給我的回答讓我目瞪口呆,差點一屁股坐到地上。苗壯說,他已經(jīng)不愛張妙珍了,他覺得她不干凈,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他的。我結(jié)巴著問,那是誰的?你總不會懷疑是我和王炎的吧?
苗壯微笑著搖搖頭。
我有點氣惱,你不能不顧張妙珍的死活,她現(xiàn)在最需要你的安慰和體恤。
她的死活我不管,可我要活。
你別以為你老子是苗大奎你就能怎么樣!就算我饒了你,王炎出來也會把你剁成肉醬。不就因為我們是孤兒院的嗎?你是大學(xué)生,你看不起張妙珍!我感覺自己就像掉進冰窖里一樣。
你要是喜歡張妙珍,我可以讓給你呀!你不是一直喜歡她嗎?苗壯不急不慢,絮絮叨叨,越說越來勁。我松開的拳頭又握緊了,但是我依然沒有動手,因為我依然還不清楚,張妙珍肚子里孩子到底是誰的,以及苗壯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找到張妙珍的寢室,繞著彎問她,你和苗壯到底是怎么回事?張妙珍低下頭,干嘔了一下。我注意到她臉上有妊娠反應(yīng)的雀斑,可是面孔圓潤細膩,眼神是迷離的,眼窩里含著一汪水,我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許多。我說,苗壯可能因為這些日子數(shù)控機床試驗數(shù)據(jù)老是不穩(wěn)定,心急上火,你也別在意。
張妙珍苦笑著搖搖頭,徐瑞,你別同情我了,和楊惲好好過日子吧,我一定得把孩子生下來。對了,晚上你陪我去車間看看苗壯吧,我給他送點吃的。
我心里五味雜陳,可又不好說什么。張妙珍的眼睛略含笑意。我搞不懂苗壯為什么要拋棄她,難道是張妙珍肚子里孩子真的出了問題嗎,還是苗壯找了一個幌子?
苗壯和張妙珍的事情我顧不了了,我和楊惲結(jié)婚了,婚房是她父母在鳳凰山上的教授樓,隔了一小間,讓給我們倆。楊惲緊鑼密鼓地準備結(jié)婚的用品,她買了紅綢緞被面,楊惲曾向我回憶,買被面的那天,是她進廠當(dāng)我徒弟的第六百四十一天。那天陽光很好,爬到鳳凰山的半山腰上,忽然下起了小雨,楊惲走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也不知什么緣故,眼前忽然陣陣發(fā)黑,后來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當(dāng)時我還在廠里,跟在苗壯的屁股后面,忙著那些圖紙和數(shù)據(jù),再過兩天,省機械廳就要派人正式測試我們的配件和模具了。等我匆匆趕到醫(yī)院的病床前,楊惲卻笑著緊握住我的手,當(dāng)著挺著大肚子的張妙珍和我開玩笑,說她期待與我重溫舊夢。然后她指了指張妙珍挺起的肚子。
我瞬間明白了楊惲話里的意思,因為我和她已經(jīng)有了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張妙珍卻眉頭微蹙,拉著我的手,目不斜視地走出病房,張妙珍的語氣誠懇而急切,她問我和楊惲下一步怎么辦。
我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好岔開話題,問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誰的。張妙珍冷靜地打斷我的話,說她自己的事以后再告訴我,她的眼神充滿了憐憫和恐懼,她的聲音輕得像蚊子似的,她告訴我,就在幾個小時前,醫(yī)生為楊惲做了骨髓穿刺,給出的診斷是急性再生性貧血癥,也就是白血病。
陽光從病房走廊的大玻璃窗外照射進來,一種懶洋洋的暖意在我的身體里泛起。張妙珍還告訴我,楊惲也懷孕快兩個月了。我和張妙珍呆呆地站著,都沒有說話。
最后還是張妙珍打破沉默,你還是抓緊時間照顧好楊惲吧。我默默地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我不清楚未來會發(fā)生什么,可我不能讓楊惲傷心,至少她肚子里懷著我們的孩子,我必須加倍地照顧好她。
事情一下子變得復(fù)雜起來,但同時也似乎是簡單了。楊惲應(yīng)該知道她自己的病情,所以對我就更加依戀。出院后她的肚子漸漸隆起,去醫(yī)院做了胎兒血型穿刺檢查,還好,孩子的血型隨我,我松了口氣,內(nèi)心無比喜悅,至少孩子能夠保住活下來,可我又不能在楊惲面前流露這份喜悅,我怕她因此而更加絕望難過。
我找到苗壯的家,讓他幫我出出主意。恰巧數(shù)控機床生產(chǎn)的配件和半成品測試數(shù)據(jù)達標,再加上張妙珍又要臨產(chǎn),我湊了個份子。臨去廠宿舍大樓前,我不放心,攙扶著楊惲去了我岳父岳母家。我先去了青弋江邊的孤兒院,然后爬上大埂。那天的太陽很好,夕陽照在江面上艷麗而耀眼,江面上的樹影和天空呈現(xiàn)在粼粼的波光上。我喝了點啤酒,坐在江邊的大埂上,望著不遠處的廠區(qū)宿舍樓,想著自己就要有孩子了,不再孤單了,心里暖融融的。
我沿著大埂,往廠區(qū)宿舍樓走,回憶著小時候張妙珍、我和王炎三個人在這兒玩打水漂的游戲的場景。張妙珍玩得最好,她手里的瓦片忽閃忽閃地在江面上跳躍著,就像一只銀色的蝴蝶,飛得最遠。
走到樓梯口,我抬起頭。六樓窗戶的燈亮著,那就是苗壯和張妙珍的家。我輕手輕腳上了樓梯,在樓道口的拐彎處,我感覺到有兩個身影和我擦肩而過,因為沒有樓道燈,我只能模糊地判斷出是兩個老人,相互攙扶著,步履緩慢。然后我敲敲門,門開了,果然是苗壯。
他愣怔了一下,閃開身體,讓我進了屋。我注意到他臉色疲憊,便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問張妙珍是不是在醫(yī)院產(chǎn)科病房里。他搖搖頭,岔開話,有些歉意地解釋說,前些日子廠里搞技術(shù)改造,我忙得顧不上你和楊惲的結(jié)婚大事,聽張妙珍告訴我,楊惲懷孕了,你要好好照顧她。
我點點頭,我想告訴苗壯楊惲的病情,可是我忍住了,因為苗壯有點心不在焉。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拉著我下了樓,我倆站在宿舍樓的西北角,生銹的大鐵門連接著發(fā)灰的圍墻。圍墻的岔口通往青弋江大埂,苗壯輕輕吹了聲口哨,從圍墻岔口處竄出一條黑影,迅速鉆進了樹影里。苗壯雙手插進褲兜里,慢條斯理地哼了一聲,別裝了,快出來吧。
王炎站在我面前時,我大吃了一驚。他的身體彎曲得像個蝸牛,我望著他光禿禿的腦袋瓜,瞬間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揪。
送到醫(yī)院了嗎?苗壯平靜地問。王炎點點頭,我腦袋里飛速旋轉(zhuǎn),剛才樓道口碰見的那兩個行動遲緩的老人,難道是他和張妙珍?說話間,我們仨已經(jīng)走到青弋江大埂上。
苗壯從懷里掏出一個裹著報紙的東西遞給王炎。后者接過來,迫不及待地撕開報紙狼吞虎咽起來,我聞到了一股牛肉餅的香味。借著遠處中江塔附近停泊的機帆船里發(fā)出的光線,我看到王炎的臉上泛出病態(tài)的潮紅,鼻翼翕動著,臉上流露出一種滿足的神情。
苗壯遞給我一支香煙,自己也點了一支,大口地吸著。我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攥著香煙微微發(fā)抖,我小心翼翼地問他,老兄,你什么時候出來的?王炎不屑地沖我笑笑,老弟,好好過你的日子吧,苗壯我們都是兄弟,一切都過去了。
中江塔附近的水面上有了突突的聲音,應(yīng)該是海事局的小汽艇從不遠處追來。正對面的大埂下面有條機帆船,艙篷里面有人沖我們低聲吼叫著,點火,快走!苗壯從懷里又掏出一個紙包塞給王炎,王炎跳下大埂,沖進機帆船的船艙內(nèi)。馬達啟動,機帆船加足馬力,如滿弓射出的箭一般飛駛向中江塔不遠處的長江。汽艇上的探照燈在后面追著,幾乎近在咫尺,灘涂上搖曳的蘆葦清晰可見。其中有一伙人跳下機帆船,撒開腿就跑,栽倒了爬起來再跑,直至一個不剩地鉆進茂密的蘆葦。我點燃了香煙,拼命地吸著,我不清楚王炎到底在哪里。
那天夜里,我和苗壯坐在大埂上抽了兩包煙,我斷斷續(xù)續(xù)從苗壯的嘴里得知了一些事情。苗壯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著我去南方探監(jiān),還動用了一些自己同學(xué)和朋友的關(guān)系,想為王炎減刑。加上王炎在監(jiān)獄表現(xiàn)突出,多次立功,不久便提前出獄了?;氐嚼霞視r,看到苗壯和張妙珍結(jié)婚了,而且張妙珍還懷了孕,王炎放了心,向苗壯提出還想去南方發(fā)展,做一些正規(guī)生意。
我心驚肉跳,半天心情才漸漸平息下來,沮喪地低下頭。我心里很愧疚,覺得對不起王炎,是他替我頂?shù)淖?,不然不會有后來的這些事情。
又過了小半年,張妙珍生了個兒子,做了親子鑒定,是苗壯的。苗壯心里樂開了花,又鉆進車間忙去了??沙龊跷业囊饬?,楊惲的肚子卻沒有像小土丘似的繼續(xù)隆起,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解釋,大人因為患了白血病,營養(yǎng)不良,對胎兒生長發(fā)育造成了影響,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把孩子處理掉??蓷類翀猿忠押⒆由聛?,她說要給我一個交代,我拗不過她,只好妥協(xié)。
技術(shù)改造攻關(guān)成功后,廠里幾乎天天加夜班,楊惲也跟著我一起,她笑盈盈地說,你不是說讓孩子將來當(dāng)技術(shù)員嗎?我現(xiàn)在就培養(yǎng)他從小熱愛勞動的好習(xí)慣。
那天晚上,苗壯在車間里找到我,悄悄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地告訴我,王炎那天夜里沒有跳下機帆船。船幾經(jīng)輾轉(zhuǎn),駛向了寬闊的江面,最后在離江心洲不遠的地方,靠上一艘遠洋輪。遠洋輪穿過長江口的吳淞口,一直往南,王炎拿著苗壯給他的一筆錢,跟著一群人混進了馬來西亞,什么苦都吃遍了,今天已經(jīng)改頭換面,成了外商,又回到廣州來了。苗壯想找個時間和張妙珍帶著孩子一起去探望一下。
我拍了拍苗壯的肩膀說,你當(dāng)然應(yīng)該去了。
苗壯淡淡地沖我笑了一下,揮了揮手,行車上的小伙子在他的指揮下將一臺破機床輕輕地吊起來。
以前楊惲開行車,生了病以后,再也不能爬高,苗壯換了他手下的一個徒弟,綽號叫“疤子”。疤子以前因為倒賣廢鐵和舊設(shè)備,被勞教過,后來苗壯找了他父親苗大奎說情,疤子從看守所出來后,又進了車間。我堅決反對苗壯這么干,可是私下里他告訴我,疤子講義氣,重情義,王炎溜了,以后說不定還能用上疤子。
我記得楊惲那天晚上是陪著我一起加班的。一輪輪的化療,發(fā)燒、眩暈、嘔吐,加上CT掃描,她的精神簡直到了崩潰的邊緣。我?guī)齺淼杰囬g里,一來是讓她散心,另外我也抱著僥幸心理,退一萬步,以后不管發(fā)生什么事情,她如果能把孩子生下來也是萬幸,也算給我一個交代。
那些日子楊惲在我的精心照顧下,肚子漸漸又隆起來,我這回帶她來車間,也想給工友們看看,我和楊惲好了,我們快有下一代了。
夜已經(jīng)很深,苗壯讓我回家,又沖楊惲打了個招呼,讓她以后別跟著我來車間了,車間空氣環(huán)境都不好,影響胎兒發(fā)育。
苗壯一家人去了南方探望王炎,回來后張妙珍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住進了醫(yī)院。那陣子楊惲幾乎不能下床走路,雙腿腫得像水桶似的,可她堅持讓我陪她去探望張妙珍。
見到我們,張妙珍紅腫著眼睛,反復(fù)絮叨,說她睡不著覺,整夜擔(dān)心恐懼,她想她的寶貝兒子,簡直想瘋了。楊惲指著自己的身體和頭發(fā),安慰張妙珍,看看我是什么樣子吧,你怎么不和我比呢?張妙珍望著化療后的楊惲,將頭偏向一旁,她對楊惲說,至少你的眼睛很明亮,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眼睛沒亮過,心里也沒快活過。楊惲聽了有些意外,羞澀地低下頭。我知道,她心里很甜蜜,果然回到家之后,她讓我一定要抽空照顧一下張妙珍,畢竟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我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苗壯天天泡在車間里,我堅持每天去醫(yī)院給張妙珍做陪護,我在她的病床邊支了一張?zhí)梢危砩媳е蛔釉谔梢紊纤?。住了一陣子院,張妙珍的癥狀有所緩解,她的臉上有了笑容。她告訴我,我睡在她身邊的躺椅上,讓她心里覺得特別踏實,尤其是輸液的時候,我跟她聊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的事情,她特別的開心。我趁她情緒不錯,也讓她分享了一下我心里的喜悅,再過十多天,楊惲的預(yù)產(chǎn)期就到了。
張妙珍聽了很高興,說,經(jīng)過這些波折后,我們都清醒了,她和王炎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翻篇了,今后一定和苗壯好好過日子。
我真誠地點點頭。那天后半夜下起了暴雨,閃電照穿了病房的窗戶玻璃,巨雷從天上砸下來,好像要把病房砸塌一樣。我忽然想回家照看楊惲,趁著張妙珍輸完液正在熟睡,我躡手躡腳地離開病房,跑回了家。楊惲果然在喊肚子疼,我趕緊把她送到了醫(yī)院,還好,婦產(chǎn)科醫(yī)生檢查后說胎兒和大人都正常,住院再等幾天。我稍稍放了心,把楊惲送回家之后,又直奔醫(yī)院。剛跨進病房的門,護士就把我拉了出來,悄悄地警告我,不要再刺激張妙珍,昨天夜里她的抑郁癥復(fù)發(fā)了。
張妙珍躺在病床上,一直在昏睡。我靜靜地坐在她的床邊,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不時傳來沉悶的雷聲。張妙珍終于醒了,用呆滯的目光望著我,沉默了一會兒,她乞求我?guī)丶?,她說她不愿意讓別人以為她是個瘋子,她不希望她和苗壯以后的生活受到任何影響。猶豫半天,又問了醫(yī)生,最后我給她辦了出院手續(xù)。
梅雨季節(jié),濕熱的空氣使人情緒低落,我倆一前一后走在青弋江的大埂上,太陽從烏云里鉆出來,把我倆的影子送到腳下。我們踩著影子往前走,張妙珍情緒似乎好了起來,她不停地絮叨著說好像我們被童年的自己牽引著在往前奔跑,她好想回到小時候,無憂無慮的。她的話挺有詩意的。我倆跑下大埂,用手掬了江水洗臉,江水透明清冽,讓人愉悅。
楊惲終于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她父母和我都興奮得合不攏嘴。更讓我驚喜的是,楊惲中止了化療之后,居然有了奶水,醫(yī)院檢查的各項血液指標都趨向穩(wěn)定。她抱著兒子到處逛,還到車間來找我,她的面孔紅潤,充滿了喜悅和自豪。辦滿月酒的時候,我們請了苗壯和張妙珍夫婦。苗壯正在辦停薪留職手續(xù),但人依然還在車間里忙活,他給我們夫婦倆送了一個大紅包,抱住我們的胖小子,使勁地親了又親。張妙珍也忙前忙后的,她笑得很投入,也很真誠。
后來的幾天,張妙珍來到我家,以生過和哺養(yǎng)過嬰兒的身份自居,大方自然地對我指手畫腳,讓我給孩子換尿布,買奶嘴,洗奶瓶,她和楊惲在一起看起來簡直就像一對親姐妹,不時竊竊私語,不時笑容滿面,她的面孔干凈得找不到一片葉子,有熱氣,有油有鹽。我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我覺得我和張妙珍過去的那種微妙的關(guān)系終于畫上了句號,我和她之間的那扇隱秘的大門也從此關(guān)上了,因為不久苗壯要帶著一家人去廣州,從此我們天各一方。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猝不及防,幾乎容不得我細細回憶和思索。那天夜晚,我兒子發(fā)高燒,但是苗壯叫我到車間去,和他交接一些工作上的事情,他的辭職手續(xù)已經(jīng)辦妥了。在他父親苗大奎的運作下,我成了副廠長助理,家里還安了一部電話,我在電話里猶豫地向苗壯請假,孩子發(fā)燒了。
苗壯口氣不容商量,讓我立刻去車間,因為當(dāng)年搞技術(shù)改造的那幾份進口設(shè)備的圖紙原件找不到了,那幾張圖紙涉及軍工產(chǎn)品,算絕密文件,廠部檔案室催了好幾次。當(dāng)時是苗壯簽的字,他讓我去車間幫他翻箱倒柜,并且說讓張妙珍去我家?guī)椭鴹類烈黄饚Ш⒆尤メt(yī)院看病,我只好匆匆去了車間辦公室。
車間里熱火朝天,刺耳的機床車銑聲、噼噼啪啪的電鉆焊鉚聲、當(dāng)班工人的吼叫聲、尖利的哨子聲、行車在頭頂上轟隆隆來回穿梭聲,震耳欲聾。
車間辦公室里,苗壯像丟了魂似的抓耳撓腮,我埋頭在鐵皮柜、抽屜和犄角旮旯里亂翻,他向我比畫著,大聲說什么,我什么也看不見,也聽不見,直到一個工人把我匆匆拉出辦公室。我看到楊惲站在不遠處向我揮手,借著昏暗的燈光,我走到她身邊。她失魂落魄地向我比畫著,趴在我肩膀上,把頭湊近我的耳根,大聲吼著,我終于聽清楚了,張妙珍抱著孩子在診室里不見了,她圍著急診大樓上上下下跑了個遍,也沒找到人和孩子。
楊惲面對著我,可她的后背卻暴露在行車吊著的一塊廢舊儀表盤下面,行車不急不慢地向我倆挺進,等我察覺時已經(jīng)晚了,碩大的鐵疙瘩轟地砸過來,咔嚓一聲,楊惲的腦袋就像只瓦罐似的被砸開了。我腿一軟,跪倒在地上,疤子坐在駕駛室里繼續(xù)操縱著行車向指定的位置前行,周圍響起一片驚叫,接著一切都安靜下來。
疤子被刑拘,苗大奎因為失職被免去了副廠長的職務(wù)。我領(lǐng)到了一筆撫恤金后,辭職不干了,苗壯幫我找了工商局的同學(xué)幫忙,在青弋江邊的沿江路上開了一個批發(fā)煙酒的鋪子。辦完了這些事情后,苗壯和張妙珍跑到我家,夫妻倆雙雙給我下了跪,又去墓地給楊惲上香。
臨別的那天晚上,雨淅淅瀝瀝地一直在下,我和苗壯一直在喝酒。張妙珍愧疚地低著頭,像個祥林嫂似的,反復(fù)向我嘮叨,那天晚上如果我兒子大寶發(fā)燒不抽筋,她就不會抱著他從二院跑到附近的婦幼保健院,楊惲就不會四處找不著她,當(dāng)然就不會跑到車間,更不會給行車撞上,白送了一條命。她埋下頭抽泣,我寬慰她,過去的事就算了。
苗壯神經(jīng)質(zhì)地嘆了一口氣,兄弟,我心里難過啊,一個大活人怎么就走了呢?
我粗野地推開酒杯,剛才我不說了,以前的事就算了!
兄弟,苗壯擺擺手,你打我一頓吧,就算成全我。
又過了幾年,兒子大寶上了小學(xué)二年級,除了下巴和腦門像我,哪兒都像楊惲,我看著心里難受。日子過得很沉悶,我一直沒找老婆,不過生意有了起色,我把上長街朝南的半條街門面都盤了下來,這要歸功于疤子。
疤子因為行車事件被送到白湖勞改農(nóng)場蹲了兩年,出來后干起了倒賣外匯的黃牛生意,他自己說,苗壯給了他不少美鈔。我記得那是一個冬至的晚上,他忽然找到我,拽我去了長街邊的一個小酒館,斟滿酒后,我倆碰了一杯,然后他從懷里摸出一本存折遞給我,壓低嗓門神秘地說,苗壯讓我交給你的,一點補償。他和張妙珍掰了,孩子歸了苗壯撫養(yǎng),苗壯去了美國一個什么鬼大學(xué)教書。
這些都不是秘密,苗壯曾經(jīng)給我寫過信,但是讓我感到蹊蹺的是,為什么他忽然委托疤子給我一本二十萬的存折呢?疤子斷斷續(xù)續(xù)向我翻老賬,苗壯聲稱對不起我,如果當(dāng)年王炎囑托我照顧好張妙珍,也許我就不會和楊惲走到一起,楊惲也不會遭遇這場劫難。很多事情是不能反悔的,只能花點錢買點心安罷了。
我和疤子喝了不少酒,他不停地翻著白眼,我像中了子彈,腦子很亂,我透過酒館的窗戶朝長街的青石板路望去,那是當(dāng)年苗壯和張妙珍離開的地方,在百貨大樓霓虹燈的映照下,顯得更加燦爛輝煌。我的絕望和傷感隨著酒勁涌上了腦袋,困意也乘虛而入,回到家,我倒頭就睡。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張妙珍回來找我,我倆結(jié)婚了。
兩年后,張妙珍真的回來了,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外資地產(chǎn)商王炎。起因是政府要收購上長街那塊地皮,想將那兒開發(fā)成商業(yè)街,我和拆遷辦、規(guī)劃局因為我的門面房的拆遷費用問題一直僵持不下,這下好了,有了港方的股權(quán)注冊資金,我的問題解決了一大半。
那些年,我在老家成了企業(yè)家,有了話語權(quán),所以我和街道辦理論,上長街那一帶是宋代的商業(yè)區(qū),應(yīng)該加以修繕保持古城區(qū)的風(fēng)貌。我的意思很明確,要加大外資資金投入的力度。那天的商貿(mào)洽談會開得很順利,氣氛熱烈,王炎拍著胸脯做了承諾,所有的合同條款,包括附加條件他都簽字同意,因為家鄉(xiāng)人要給家鄉(xiāng)人辦點事情。
中午市政府在鐵山賓館準備了豐盛的酒會,意思是酒會后大家可以爬上賓館后面的鳳凰山頂,俯瞰青弋江邊舊城區(qū)的風(fēng)貌。爬山的時候,我眼前晃過那年楊惲跟在我屁股后面往山頂上爬的情景,我埋頭邁著大步穿梭于山澗。張妙珍穿著高跟鞋,行走不方便,她想拽住我的衣袖,我毅然甩開了她的手。她在我身后喊我的名字,我只好回轉(zhuǎn)過身。她穿著時尚,打扮得更加嫵媚,她望著我,欲言又止,我喘著粗氣,半開玩笑地說,還是那句老話,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
終于到了山頂,趁著大家坐在石凳上歇息、說笑,王炎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棵樟樹下,笑容可掬地說,媽的,這些年你還是沒變!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成家,和太太生了一對龍鳳胎,現(xiàn)在定居在香港的淺水灣。
我點點頭,雖然喝了酒,可我心里早就有了應(yīng)對他的準備,我迅速地掏出褲兜里的一把尖刀,塞進他的右手里。王炎愣怔了一下,瞬間反應(yīng)過來,我的雙手如老虎鉗般緊緊地箍住他的右手,刀尖對準我的腹部。哪知王炎力大無比,左手迅速掰開我的雙手,奪過我手里的尖刀,刀尖捅進了自己的腹部。
張妙珍湊了過來,看到我倆泥塑般的姿勢,驚駭?shù)睾笸艘徊?,渾身一哆嗦,眼淚唰地淌了下來。王炎又乏又累,仰面倒在地上,他有一種微醺的興奮,他說,兄弟啊,當(dāng)年我就不該替你頂罪,不然哪有今天呢?我愛你和張妙珍,還有苗壯和楊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