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欣寒
我將小艾弄丟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們說這事。事情發(fā)生的那天,小艾約我出去,我在后面磨磨蹭蹭地走,她回過頭不滿地瞪了我兩眼。小艾走路飛快,我每次和她一起出去,都會被她落下很遠。小艾看著慢吞吞的我,大多數(shù)時候會停下來等我。然而那天小艾沒有等我,她失望地瞪了我兩眼后,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了。
開始小艾還在我的視線里,她走進了一個游樂場,隨后我也跟著進去了。那個游樂場有釣魚的,有投擲的。后來,在一個場地看見了一個耍猴的,那只猴子戴著一頂無舌卷邊的小帽蹬著單車在場地里轉,我便停下來。此時小艾就站在我對面,她似乎也在津津有味地看著。
我在那里待了一會兒,抬頭再尋找小艾時,小艾已經(jīng)不見了。這時我還沒有擔心,覺得小艾應該還在游樂場,就那么一會兒的工夫,再說游樂場就巴掌大的一個地方,她能到哪里去呢?
可是我找遍了整個游樂場都沒再看到小艾。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個游樂場的北面跟一條僻靜的胡同相通,之前小艾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往那些僻靜的胡同鉆,我想小艾這次也許又順著胡同走了,便鉆進那條七彎八拐的胡同去找小艾。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從那條胡同里出來,卻沒有發(fā)現(xiàn)小艾的蹤影。
我茫然地站在胡同口,胡同口的前面是一個十字路口,十字路口的兩邊是寬闊的大街,大街上是來來往往的車輛和行人。我朝兩邊的街道望了望,我無法從那些絡繹不絕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行人里看到小艾,也不確定她會順著哪條路往哪一個方向去,便先回了家。
我在家里一邊打游戲一邊等小艾,我想小艾很快就會回來,就像之前那樣。以前我跟小艾出去,她看見我在路上不緊不慢地走,也會生氣地丟下我,在我返身回家后不久她便會回來。
我不能理解小艾為什么那么喜歡到外面去,一個人傻乎乎地在路上走有什么意思?我喜歡待在家里,打游戲、刷劇、在網(wǎng)絡上種菜、到虛擬社區(qū)找人聊天,高興的時候動動筆寫寫網(wǎng)劇……或者什么也不干,就趴在被窩里發(fā)呆。
可是小艾似乎不喜歡待在家里,她只要在家里待上一會兒,就嚷嚷著要出去。每次她要出去,臉上便現(xiàn)出一副急不可待的樣子,好像外面著了火似的。
我若不答應,她那張小臉便會漲得通紅,小巧的鼻翼不停地翕動著,就像一條缺氧的魚兒,弄得我心里有些虛虛的,只好跟著去。我一個大男人,不想每次都被她這樣逼著,所以只要出去,我便故意在后面拖拖拉拉的。
她看見我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走,便會停下來,不停地催促我。她催促時,我會裝模作樣地配合她走上兩步,之后又慢騰騰的了。再催促,我便裝作力不從心的樣子跟小艾攤攤手,走不動了,真的走不動了。你看,你看,我掀起外套,先將圓滾滾的肚子亮出來,再拍拍那麻稈似的腿,我長這么胖,腿卻這么瘦,這么纖細的腿是沒辦法支撐起這樣龐大的身軀的。
小艾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自己在前面疾步如飛。走上一段后,往往她會再折回來。
算了,她一臉沮喪地說,我們回家吧。
于是我興高采烈地跟她回家。
每次都如是。
有一天,小艾約我出去,她看見我又在后面慢騰騰地走,嘆一口氣,然后恨恨地說,你早晚會將我弄丟的。
我不知道小艾是否察覺到了什么,那是小艾第一次說那話,我聽了沒作聲。后來小艾又說過幾次,我也沒太當真,一個人在氣頭上脫口而出的話,怎么能當真呢?
我一邊在家里打著游戲一邊等小艾。時間不知不覺地過去,不過我沒有覺察到,直到饑腸轆轆了,我才從正在玩的游戲上抬起頭,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我忽然想起小艾,以往每逢我肚子餓了,只要招呼她一聲,她便會急急忙忙地去做飯,而小艾此時還沒有回來。
我坐在那里回想了一下,跟小艾出去的時候是下午兩點,還是三點?我有些記不清了。我的記性不好,其實也不是真不好,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我會記得特別清楚,對不感興趣的,無論怎么記也記不住。小艾經(jīng)常嘲笑我,說我是選擇性遺忘。
雖然記不清跟小艾出去的確切時間,但我依稀記得自己從那條小胡同往回返時,太陽還在天上高掛著,而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
我站起來去廚房做飯,也許等做好了飯小艾就回來了。我打開冰箱看了看,冰箱里還有三根黃瓜、兩根香腸,香腸和黃瓜還是小艾前幾天買的。到超市買菜燒飯的活兒都是小艾做,而家里其他的活兒,像拖地、洗衣服、擦桌子、給花澆水等等,也都是小艾的事。我噸位大,拖著沉重的身軀干那些有些不方便。當然,我也不是一點活不干,家里的電閘跳了,或者換燈泡的事,都是我干。
我決定用冰箱里那點少得可憐的存貨將晚飯做了。我先將香腸烤了,又將黃瓜切了拌了。后來我在廚房的抽屜里又看見一點面條,便將面條煮了。
然后我忍著餓坐在那里等小艾回來。等了很久,小艾依舊沒有回來,而盛在碗里的面條快要坨了,我便先吃了。
吃了晚飯,我又刷了一會兒劇,后來困得實在不行了,便上床睡覺。睡之前,我看見小艾的手機和鑰匙都在客廳的桌子上。小艾總是這樣,出去時什么也不帶。我提醒過她,但她擺擺手,就像魚兒搖一搖尾巴。她說出門就要輕輕松松的,反正有我?guī)е?,可我?guī)е芩闼膯??萬一我不在了呢?當我再試著說服她時,她已經(jīng)跑遠了。于是我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我給小艾留了門,便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摸了摸身邊,沒有摸到小艾。我跑出去看了看,門還開著。我重新回到床上,在床上躺著時,我看見了小艾掛在衣櫥里的衣服。小艾一定會回來的,我想。
然而第三天,小艾依然沒有回來,其后的幾天,我都沒有見到小艾。
那時我還顧不得去想小艾。冰箱空了,而我早已經(jīng)餓得頭昏眼花了,不得不自己到超市買菜,做飯。吃了飯便刷劇,打游戲,在一個叫“農(nóng)夫樂園”的網(wǎng)上農(nóng)場種菜、收菜、蓋房子,到虛擬社區(qū)找人聊天。玩得不亦樂乎。我忽然發(fā)現(xiàn)小艾不在似乎也挺好的,沒人逼著我出去走路,我在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是那天,我玩著游戲時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小艾。小艾是跟我一起走失的,如果有人找我問起小艾的下落,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我又回想了一遍那天跟小艾出去的情景,我忽然感覺到小艾那天是成心的。她早就想離開了,或許她為這次的出走處心積慮地計劃了很久。她故意將衣服、手機、拉桿箱留在這里,讓她的出走看起來天衣無縫。我又仔細回憶起那天的游樂場、通向游樂場的那條幽深逼仄曲里拐彎的胡同,以及胡同外面的十字路口,那樣的一條路線可以讓走失變得順理成章。
小艾的來和去就像夏天突然而至的雨。我想起初見小艾的情景,那是一個沉悶的夏日的午后,我正在家里埋頭寫一個網(wǎng)劇,外面?zhèn)鱽怼芭榕椤钡那瞄T聲。我走出去,一個拖著巨型拉桿箱的女孩站在外面,頭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樣順著臉頰流下來。她將外面的陽光和酷暑都帶進來了,我感到了熱。
我叫小艾。她用熱切而焦灼的眼神看著我,朝我伸出了手。她焦灼的眼神灼痛了我,我不情愿地將手伸給她,她的手心里全是汗。再看她的臉上、脖子里也全是汗水,整個人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
我想起了那則合租邀請。有一段時間,我曾因手頭拮據(jù)想找一個人一起合租房子。為了找到一個理想的合租者,我搜腸刮肚地寫了那則言辭優(yōu)美、真摯動人的廣告,可廣告發(fā)出去后便如泥牛入海,之后我將那事給忘了。
小艾看到了那則合租廣告,找上了門。
我想拒絕她,可看到她滿頭滿臉的汗水,我的心一軟,便讓她進來了。
我像條冬眠的蛇,喜歡盤踞在家里;而小艾風風火火的,她每天上午在家里給學生上兩個小時的網(wǎng)課,上完了網(wǎng)課就沒事了。她總是急火火的,急火火地去超市,急火火地回來;回來后,再急火火地做飯、吃飯。她將自己弄得像打仗似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非要那樣急火火的。一個人,一輩子,為什么要活得那么匆忙?我記得看過一句話,說我們一生要遇到多少的人,走多少的路,做多少的事??墒俏也幌胗龅侥敲炊嗟娜耍幌胱吣敲炊嗟穆?,也不想做那么多的事,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
不過小艾也有安靜的時候。夜晚來臨,小艾會將自己蜷縮在沙發(fā)里,眼睛一眨一眨,像在思索什么。小艾的眼睛很清澈,清澈得就像高原上的湖泊,沒有一點的雜質。我害怕望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有我臃腫的身軀、雞窩似的頭發(fā)和熊貓樣的雙眼。
困了,小艾會閉上那雙睫毛長長的眼睛,粉紅的小嘴微張著,就像魚兒換氣。每逢這時,我會輕輕地走到她身邊,附在她耳邊輕喚,小艾。
聽到我的呼喚,小艾努力睜開那雙已經(jīng)變得迷離的雙眼。我有時候會疑惑,不知道白天的她跟這時的她,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她。但看著困倦不堪卻在竭力掙扎的她,我的心里會升起一片柔軟,聲音也跟天上的云彩一樣飄忽,小艾,你愛我嗎?
愛呀。一聽到這話,小艾立刻睜開早已變得迷離的雙眼,迅速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她的睡意沒了,她瞪著那雙烏溜溜的眼睛,似乎在思索我的話。
現(xiàn)在小艾走了,或許我永遠見不到她了。我有些后悔,后悔我故意像蝸牛似的慢騰騰地走,如果那天我不是故意慢騰騰地走,也許她不會因為失望而走掉。
我要一間沒有氣味的屋子,我不要聞到那些稀奇古怪的氣味。悠悠用犀利的眼神環(huán)顧了一圈房間,吩咐我說。她的眼睛在小艾留在櫥柜里的衣服、洗手間的化妝品上一一掃過,從那些東西上她或許看出了我尷尬的境地。
悠悠是我新結識的女友,她是我在一個深夜獨自跑到那家小酒館花錢買醉時邂逅的,彼時她剛剛跟之前的男友分開。她的男友是個瘋狂的多動癥患者,只要在家,便不停地走來走去,大聲地說話、唱歌,再將這間房子的東西弄到另一間房子里去。他總是將家里弄得一團糟。悠悠是一個宅女,她需要安靜,就像人需要空氣、水和面包一樣。她不能忍受他沒完沒了地胡鬧,同居了半年后,便跟他分道揚鑣了。
悠悠沒有遺憾,到小酒館買醉也不是為了紀念愛情,而是為了慶祝自己的新生。悠悠的屁股很大,乳房很豐滿。她坐在那里討伐前男友的幼稚和無厘頭時,屁股在座位上不停地扭來扭去,那對碩大的乳房隨著她身體的扭動在胸前像秋千似的蕩來蕩去,蕩得我有些心旌搖蕩,我就把她從酒吧帶了回來。
我照著悠悠的吩咐將小艾的東西處置了,一部分東西扔進了垃圾桶,另一部分送到了舊物回收處,又將房子刷了。我做這些的時候不是沒有過躊躇,我不是絕情的人,也擔心如果小艾回來,跟我討要那些東西怎么辦,但悠悠胸前那對像秋千一樣晃來晃去的乳房,晃亂了我的心。
跟小艾不同,悠悠喜歡待在家里,她在家里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睡覺。她每天大約凌晨三點上床,上午九點左右醒來,起來后洗臉、刷牙,然后吃飯。吃完早飯,還要再補上一覺。吃了午飯接著睡。她每天像個考拉似的不停地睡。有時候我怕她睡傻了,提醒她睡多了于健康無益。她反駁說只有睡醒了才有心情干別的。雖然她天天都在發(fā)誓要開網(wǎng)店,不過她從來沒將夢想付諸行動過。她睡醒了就吃,吃過了便開始刷劇、玩游戲。
悠悠刷劇、玩游戲的時候,喜歡坐小艾之前經(jīng)常蜷縮在里面打盹的沙發(fā)。悠悠的屁股大,只要那屁股坐上去,沙發(fā)便會被砸下一個坑。我有時候提心吊膽地聽著沙發(fā)彈簧的吱呀聲,擔心它哪天會承受不住悠悠的屁股而分崩離析??墒怯朴谱约焊杏X不到,她坐在上面的時候,會讓自己的身子整個陷進去,好像在她身下的不是沙發(fā),而是一堆沙子。她是一只鴕鳥,要拼命地將頭鉆到沙子下面去。
看到那張凹下去的沙發(fā),我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小艾。我想起她將小小的身體蜷縮在沙發(fā)里,像條困倦的魚兒漂浮在水面上。我一開口,她便應聲醒來,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我朝她笑笑,跟她說一聲,沒事。她還我一個微笑,復又躺下,再躺下時依然醒著,睜著一雙大眼睛,似乎在想著什么。
悠悠一整天絕大部分時間都在沙發(fā)上玩游戲、刷劇,除了從沙發(fā)上爬起來去廚房找東西吃。悠悠的胃口很大,雖然每次吃得很多,可是依然隔不了多久就餓。
我也餓。只要悠悠甩著胸前那對乳房打我面前走過,我就餓。
那天,悠悠又打我面前經(jīng)過,她要去廚房拿醬雞爪吃,我一把將她拉在了懷里,有些猥瑣地問,你愛我嗎?
悠悠立刻毫不猶豫地回答,愛呀。那答案跟小艾的回答幾乎如出一轍。那樣一個情景再現(xiàn)的時刻,讓我差點將面前的女孩當成了小艾。不過下一秒,悠悠不假思索地扔過來的話像一瓢兜頭澆來的水,再將我重新拉回到現(xiàn)實。不過我更愛自己,她已經(jīng)看出了我臉色大變,依然從容不迫地說。
我很快原諒了她。這個世界上,有誰跟誰是完全相同的呢?即使同一個人,今天的他(她)跟昨天或明天都會有些許的不同。
那段時間,我沒有再刻意地去想小艾,除了午夜夢中的某個瞬間。在夢里,她的樣子是輕盈的,像一尾魚,或者她根本就是一尾魚,在水里不停地眨著眼睛,并吐著一個個粉紅色的泡泡。
我已經(jīng)快記不起她了。記不起她烏黑的眼睛、迷離而清澈的眼神,記不起她拿著抹布跪在地上認真而虔誠地擦著污漬的樣子。
我所能記起的似乎只有她臉上的汗水、焦灼的神色,以及她扔給我的那句冷冰冰的話,總有一天你會將我弄丟的。
那天下午,當我站在窗前時,突然好像看見了小艾,她渾身濕淋淋的。此時天已經(jīng)快黑了,我盯著外面看了一會兒,然后果斷地向外面走去。也許小艾還在我們一起去過的地方等我,我想。于是我順著小艾那天帶我去過的路線往前走。
我走過一條條街道,走到那天我停下來看小猴蹬單車的游樂場。就是在那里,小艾從我的視線中消失的。我站在那里重溫著那天的情景。
我先在腦子里回憶了一下那個耍猴人,那天他的手里拿著跟他的臉膛一樣醬紫色的鞭子,那只猴子準備上場表演時,他一邊揮舞著手里的鞭子,一邊不停地對著那只小猴下達指令。他的年齡大約在60歲到70歲之間,常年的風餐露宿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眉心處以及鼻梁上像壟溝一樣的法令紋,還有那質樸的眼神,都昭示著他只是個討生活的老實人。然后我又回想了一下那只騎單車的小猴,包括小猴頭上戴的無舌卷邊的帽子、腳下的單車,甚至還有它在蹬單車時撅著屁股的樣子。
那個耍猴人和那只騎單車的小猴,應該沒什么問題。
排除了那個耍猴人和他的小猴,我繼續(xù)往前走。讓人奇怪的是,我愈往前,快要見到小艾的預感便愈加強烈。開始往那條小胡同走時,我的心怦怦地跳起來,似乎小艾就在附近,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于是我加快了腳步。胡同很深,整個被暮色籠罩著,爬山虎的觸角牢牢地吸附在墻壁上。有炊煙從煙囪里冒出來,隨炊煙飄出來的有鍋碗瓢盆的聲音、蔬菜的清香、孩子的歡笑聲。所有的聲音和氣味在胡同里彌漫、醞釀,醞釀成薄薄的一團,粘附在人的身上、臉上,再鉆進人的五臟六腑里。
我打量著那一扇扇緊閉的門扉,小艾或許就在其中的某扇門里面,也許她正在做飯,也許她已經(jīng)做好了飯,將飯菜端到了飯桌上。不管怎樣,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的氣息,溫潤、軟糯、濕漉漉的,帶著海水的鮮腥,還帶著夜晚梔子花的芬芳。我似乎快要觸摸到她了,我心里涌上一陣沖動,想敲開那一扇扇的門扉,看看她究竟在哪一扇后面,可是顯然不可能。
我失望地打道回府。
那次尋找無果后,我徹底地放棄了幻想,小艾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了。
我和悠悠像一對樹懶似的待在家里,我每天除了打游戲、刷劇、在網(wǎng)絡上種菜、到虛擬社區(qū)找人聊天、高興的時候寫寫網(wǎng)劇,偶爾也會到市場買買菜。悠悠不愛做飯,做飯的事便由我包了。悠悠白天睡覺、玩游戲、看她喜歡的肥皂劇。大約在凌晨一點左右,我們一起到床上做愛。悠悠是野性的,又是安靜的。夜里擁著她,夢是綺麗的,心是踏實的、安穩(wěn)的。
那天下午,悠悠睡醒了,起來洗刷過,又吃了午飯,然后便坐在沙發(fā)上玩游戲。玩了一會兒游戲后,她突然將手機扔到了一邊,然后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聲,寂寞??!我吃驚地從書案上抬起頭,滿腹狐疑地看著她。之前她不是說喜歡安靜嗎,怎么現(xiàn)在又嫌寂寞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她忽然甩著那對碩大的乳房走過來,繪聲繪色地描述起前男友的事,然后開始讓我假扮他說段子,跳公雞舞,再cosplay她喜歡的那些二次元人物。
可能我的樣子有些滑稽,惹得悠悠哈哈大笑。她笑,我也跟著笑,不過笑得有些苦澀。
一天夜里,我忽然做了一個夢。夢里,我身邊躺著我媽,又好像那不是我媽,而是一頭野獸穿著我媽的衣服,變成了我媽的樣子。不管怎么說,我媽躺在我的身邊。一開始還好好的,后來我媽突然張開了嘴伸出了獠牙撕扯我,我又驚又怕,心想,我媽什么時候長出了獠牙?又怎么舍得撕扯我?
我想向我媽求饒,她不理我。我想喊人來救我,卻喊不出聲,好像喉嚨跟身體都被什么困住了。我忽然想起在另一邊躺著的小艾,我要叫醒小艾,便用沉重得像被什么縛住的胳膊肘搗她,不停地搗,拼了命地搗。不知道小艾是不是睡熟了,我累得汗流浹背,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都沒能將她叫醒。
后來,我在疲憊不堪和驚懼交加中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將手放在了胸膛上。
我長吁了一口氣,隨后又覺得事情有些匪夷所思,在我身邊躺著的人明明是悠悠,為什么我夢見的卻是小艾?
那天,吃過午飯,又小憩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出去走走,便信步走出家門。此時悠悠還在睡覺。
我到了河邊。河邊有柳,在風里伸展著長長的枝條,如一個個女子婀娜多姿地輕舞著,訴說著;還有很多不知名的小花。那些花里,有一種深紫色的花,柔柔的、弱弱的,卻顯得卓爾不群,它們像一簇簇的火苗,順著河岸一路如火如荼地開下去,美得有些眩目,又讓人沉醉。
我在那里站著看了一會兒,被它們吸引著,情不自禁地追隨著它們走了一段,然后才回家。
后來,我便經(jīng)常到河邊去,看那些不知名的小花,看它們開到荼蘼依然不止不休、不管不顧地開。
一個下午,我突發(fā)奇想,究竟哪里才是它們的盡頭?于是我開始順著河邊一路走,不停地走。我不知道走了多遠,直走到河水在一個埡口處拐彎了,再往前走看不見路了才停下來,那些花兒依然在熱火朝天地開著。我怔忡地朝它們張望了好久才打道回府。
等我回到家,悠悠已經(jīng)走了。
悠悠走了,我似乎沒有太多的傷感。她的離開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
忘了從什么時候,似乎是悠悠離開之后,我開始討厭沒完沒了地玩游戲、刷劇、到虛擬社區(qū)找人聊天。
我喜歡上了走路。一開始我只是下午出去,后來吃過早飯,我也會離開家,先走上一會兒路,再繞到菜市場,買了菜,割了肉,然后回家做飯。吃了午飯,看一會兒書,沖上一杯茶,在茶水氤氳的水汽里,在悠長而綿軟的思緒里,一個小小的影子一點點地浮現(xiàn)出來。
這情形持續(xù)了很長時間。那天下午,那個影子攪得我心神不安,我終于站起身出了門。恍惚中,不知不覺地又走到之前跟小艾去過的那個游樂場,游樂場經(jīng)過拓展后規(guī)模大了一些,人也更多了,不過北面的胡同依然還在。
我順著胡同慢慢地走。那是一個陽光極好的秋日的下午,云淡風輕,秋高氣爽,桂花的芳香從巷子的深處飄來,跟桂花的芳香一起飄來的還有《秋日私語》的鋼琴曲。那動聽的旋律猶如絲絲細雨,飄灑在胡同里,飄灑在人的身上、臉上……
后來,我走出那條無比漫長而幽深的胡同。胡同口的西面是一條人行道,人行道的兩邊是一些高大的白楊樹,于是意猶未盡的我又順著人行道往西走。
拐角處有一家店鋪,店鋪門口有幾個魚缸。我正準備湊過去看,有什么拖住了我的腳步:小艾坐在柜臺后面正朝外面張望。
我站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有些茫然地瞪著我看了一會兒,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接著,她像一條魚兒似的游向我,趴在我的懷里,一邊用拳頭拼命地捶打我,一邊撕心裂肺地哭著,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就在這里,我一直在這里等你,你為什么不過來找我?
我想一定是小艾那像魚鱗一樣細密柔軟的頭發(fā)戳著了我的眼睛,我的眼淚像決堤的河水一樣奔涌出來,我淚流滿面地傻笑著,在遠處《秋日私語》的旋律里,我緊緊地擁抱著小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