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鵬
一次奇遇,默默無聞的陳姓村婦,便以“陳背狼”的大號揚名竹里村。不止竹里村,周遭村社亦聞其名。
與老公一并逃荒來自北山旱區(qū)的陳婦,閨名未知,大人們呼來,直叫“陳三婆娘”,青少輩依村俗通呼“陳家嬸嬸”。在村子婦女群夥,這陳三婆娘天生有她的特出。沒量過她身高的尺寸,反正,在那時多有茅庵草舍的南山老村,去來人家,入門,她必須是低頭族。三幾大戶人家門楣稍高,打工的陳婦方可“頸直”而入。身板寬厚,人比作半扇門板,四十掛零的人了,干活實誠,負重不輸半頭犏牛,雇工的人家,因而搶手。但陳婦脾性牛怪,只打短工,不做長工,她言這樣隨性。這“隨性”,一是有空兒關(guān)顧家事,為患腿寒癥的老伴分擔些重量,晚來熬采自山野的草藥施以熱敷;二是有暇干些樂意干的事。誰家有忙事,那場合多有陳婦的身影。年窩人家,工酬笑納;貧弱者或交好者,你說酬,她就翻臉:“以后莫認我了!”
她的揚名,成就于上百次入山伐薪后的一次偶然。南山林木蔥茂,南鄉(xiāng)人家炊飯用柴多取于此。老伴腿疾,這隔三差五進山伐薪,便成了陳婦的尋常勞務(wù)。來自干北山的女人,進入林區(qū),有一種享受般的陶醉。興起時,把那南鄉(xiāng)的野“花兒”——比如“年輕的時節(jié)草尖上飛,老了時再不會后悔”——漫得四面山崖回響不絕。
南山秋來早,仲秋時節(jié),早晚已有了寒涼的感覺。那天,陳婦攜柴刀、背繩及小小一方粗麻布干糧袋趕早出門,低首腳下,草尖上依稀挑有薄霜。下苦人皮實,輕寒入不到骨縫,不見瑟縮。腳底抹油,半炷香光景便進到篁村溝腦灌木林地帶。肩頭丟下背繩,柴刀便舞了起來,不到兩炷香光景,老大一背柴便瓷瓷實實地捆扎停當。又剁到一根“雞骨頭”硬木,備作拄杖。旋將柴捆一抱摟起,立倚于疙瘩泉旁的巖壁,這才長吁一口氣,一屁股蹾坐于泉邊的草甸,一口青稞起面饃,一掬山泉水,享受著惟她才能嚼出滋味的野餐。
有風吹過,松濤迭起。陳婦也準備起身了。她將干糧兜里的食渣抖到手心,正欲丟進嘴時,悚然感到肩頭有些異樣,且有一股類乎死蒜的辛味刺鼻而來。常鉆山林的人,耳蝸里灌多了山林里的諸多險異。此刻陳婦驚悚有之,但未失措。以一種隨意的、漫不經(jīng)心的掩飾,兩手摸向肩頭,神經(jīng)驟然一緊:兩坨毛茸茸的足爪,狼!
這時候萬不可回頭,萬不可!否則,你的“命系系”就會斷給野狼的牙齒了——這是與狼打過交道的山里人的“斗狼經(jīng)”?;沓鋈チ?!陳婦來不及細想,兩手鐵鉗般攥緊狼爪,鼓足蠻力,就勢一個前滾翻,將狼摔展于草灘。遂急忙起身操起那節(jié)雞骨頭棒,準備一場拼死的搏斗。那狼也不是等閑之輩,不待大棒掄至,已騰然躍起,跳出大棒可及的圈外,驚回首,驚在遇上這樣一個硬扎的對手,驚在竟是一個長發(fā)的村婦!兇殘,加上狡詐是狼輩降人的哲學(xué)。這匹麻狼便在陳婦去路的八九步之外與陳婦對峙,一種震懾是,不時露出示威的獠牙。
但麻狼跳出圈外的那一“跳”,那一條軟軟懸提的后腿,被機敏的村婦看出了對手的軟肋:是獵手的彈傷?是群伙的廝斗?哦!一個受傷的對手。陳婦的心穩(wěn)實了一些,便思謀起怎樣攻防。她把雞骨頭棒舉得威猛,試著擺出死斗的架勢,吼喊著跨前三步,將腳跺得山響。那狼,雙耳一聳,骨架提振了一下,一身麻毛悚然立起,但依舊霸守路心,身子竟不挪動。欺她一個人!一個婦人!粗中有細的陳婦發(fā)現(xiàn),狼眼里的邪火卻有點兒虛,它畢竟傷了一條腿。人高馬大的村婦,面對負傷的敵手,不可理解地隱然生出些許惻隱之心!棒舉依然威猛,但給狼的放話則剛硬里雜了些柔和。
“走開!我不打你,你也別攔我,各走各路?!崩遣欢嗽挘欢ㄕ`認了村婦的軟弱,盡管腿傷使它攻防進退稍減利索,但狼性的獰戾仍頗具火力,獠牙爆得更加血腥。
這之后不必多說,就有了陳婦所稱豁出命的一搏。幾番進退,其勢洶洶一匹壯碩的麻狼,羞斃于面對生死敢于豁出命一搏的村婦蠻野的雞骨頭棒下。且是依照山林人家的“打狼訣”:大棒只對準狼的麻稈腰砸去——狼,鄉(xiāng)諺有“鐵多腦,麻桿腰”——當然,最后也用上了柴刀。狼也有“命系系”。
意外的獵獲,喜驚參半。待神定,思歸程,眼里柴背、壯狼,壯狼、柴背……終于定線:狼是不丟,柴也不舍。一番搏斗后的負重起身,陳婦感到了少有的吃力。勝利者的沉重,被喜悅消減了一半。
村人們見到的是:一匹麻狼長曳曳馴順地趴在柴背上面,成就了陳三婆娘此生決定性的一次更名。
陳婦開闊,肉不獨享,只取一后腿及另一傷折后腿,并那張狼皮。其別,對著草屋前場地上一圍躍躍欲取的人眾,陳婦手指剝了皮的狼的血身子:“誰要,自個兒分割去。”特提醒一句,“別搶,小心刀刃碰著手!”許多家戶灶間便鮮有地滲出一絲肉腥味兒。
狼皮,老伴說:“拿到官堡鎮(zhèn)賣了,會賣個好價錢?!标悑D淡淡回應(yīng)三個字:“我知道。”背著睡實的老伴,下幾個夜,給有腿寒癥的老伴縫了條皮褲。陳老頭以此賣派于人前:多時,褲腳半卷于膝,有時干脆不穿外褲,就亮這款狼皮褲——名牌:陳背狼。
竹里村人愛給人起綽號。他們不叫綽號,也不叫外號,叫“妖號”。檢點村里形形色色的妖號,聯(lián)系其人,覺得妖號似乎更精準一些。此處之“妖”,非妖怪、妖風。怪異也——搞點怪,造點異趣。比如這“毛不拔”,“叫明雞”,“尚毛鬼”,“嘴兒王”,啥意思,你知道;“蔫蘿卜”,“麻虼蚤”,“尖猴”,“牛疙瘩”,“紀擔驚”,“楊大話”,你會揣摩得出;“撥燈棍”,明著的瘦弱身子一個;“爛趴肺”,沒本事、扶不起的胎形人;“扯爛袍”,你猜不出的,鄉(xiāng)戲班子里一個臺口生風的角色;惟加于一個少婦的“三點水”的妖號,為難了許多猜謎人。你試想,三點水,王羲之、米芾輩筆下流麗的三點水,便會想見這少婦流麗的姿容了。這顯然是肚里有點兒墨水的先生的創(chuàng)新。
對一些人,妖號的怪異或稍許有點兒妖魔化。比如這“張口謊”。
說誰一生不說謊,難信。說誰口一張就有謊,難信。但季二爺卻領(lǐng)了個“張口謊”的妖號,簡稱“謊爺”。本村或相近的村子有誰若扯到與季二爺相關(guān)的事情,都說張口謊或謊爺若其等干,把季二爺丟到馬鹿山下的汪(忘)家衙了。
大人們嘴里說熟慣的張口謊,不明就里的村里一些小輩人和外鄉(xiāng)人,想當然就成了張爺、張爸??h城讀中學(xué)的某家少年周六回家,村口恰遇謊爺,恭敬一躬并呼出問候:“轉(zhuǎn)著哩嗎?張家爸?!睕]想謊爺臉一沉:“滾你娘的窄楞子蛋!誰是你的張家爸?”把娃娃碰暈了。委屈吐給娘老子,笑得老娘直喚肚子疼。
謊爺自然是一個愛搞笑的人。臉上不露聲色,山羊胡子一捋,就給你爆一個笑料。謊爺?shù)闹e,大多屬于“蠅末子踏得鍋蓋響”一類,沒聽說釀成什么大事的。而以謊作弄相熟人的事,有過。
那天閑走,在馬蓮臺碰上老諞友,年節(jié)社火場上也出過身子的老戲迷汪三爺(通常是頭上束個牛角、兩耳線懸兩粒紅棗或紅辣椒的角色——老妖婆)。老哥倆像有默契一樣,就近蹲在村人戲稱為“曬臘肉臺臺”的那盤大石頭上曬開了“臘肉”。少鹽沒醋地聊了幾句,謊爺將噙在嘴里的長把旱煙鍋狠吸一口,遞給汪爺,漫不經(jīng)心丟出一句話:“官堡鎮(zhèn)唱大戲著呢?!薄皼]聽說?!薄澳愣?。”“哪方戲班子?”“瞎寅娃帶的孫保俗、張鵬程一伙?!薄罢l說的?”“孫保俗的弟弟。”“做啥的?”“管戲箱的?!蓖魻斊鹨闪耍骸皩O保俗弟弟?管戲箱?從沒聽說?!敝e爺輕蔑地一笑:“炕旮旯里窩著呢,你不知道的多著呢?!蓖魻敱愣R痪洌骸皼]說謊吧?”謊爺一擰身子起身開走,氣忿忿丟一句:“你娃娃聽真的去!”走幾步又半回頭:“錯過日子,莫怪我沒給你說。老雜沫子!”后四個字是氣音里吐出的。
謊爺還從來沒給老諞友玩過謊術(shù)。孫保俗、張鵬程、瞎寅娃的戲迷汪三爺,就信了“蠅末子踏得鍋蓋響”。結(jié)果呢,騎了自家的坐騎小毛驢去來白跑八十里,連一個戲影子也沒見。回來追到謊爺家,把編謊者罵了個驢死鞍子爛,得意的謊爺卻笑了個肚子疼。但汪三爺幸有一事賣派,也是解嘲:“頭回吃了官堡的炒面片,沒享過的好吃!”
“不算白走吧?不記我的好,還罵。你個老雜沫子!”造謊成功的謊爺笑聲揚了個山高,震得門響呢,窗響呢,房頂瓦碰瓦響呢!
說起你或許不信,有人還為謊爺?shù)闹e記情呢,說謝呢。
一日,適逢竹里村集日,包家奶奶的二后生沒事在集上買饞眼,恰被慌慌走來的謊爺撞見。悄悄用肘子搗一下后生,使一個眼色,嘴皮底下遞一個惟小伙能聽見的暗語,遂又怕人聽不見似地提高嗓門,疾言厲色:“你閑轉(zhuǎn)啥著呢!你娘在煙霧溝割蒿柴被蛇咬了,還不趕緊看去!”順勢朝小伙屁股狠狠踢了一腳,嘴皮底下跟著擠出個惟小伙能聽見的悄悄話:“給我拾一筵子洋芋去?!蹦切』锞鳎偭艘话闳稣古荛_去,故意繞了幾個彎,貓腰到謊爺暗示的地場。其實謊爺是撒了一把煙霧,包家奶奶此刻正幫謊爺家的剜洋芋籽哩。一個窮家的后生躲過了逼近身前的一次兵災(zāi),保長帶著的直沖包家后生而來的、已到下街口的兩個抓兵的,落了空。聽風言包家后生去了煙霧溝救老娘,轉(zhuǎn)身追了去,只抓了煙霧溝的兩把煙霧。他們哪里知道,此刻的包家后生,正在謊爺?shù)难笥蠼牙锿嫜笥蟮暗傲?。后生事后遵老娘意抱了一只老母雞上門說謝,謊爺板了臉:“雞屎腥腥地,抱回去!”把人家轟走了。
謊爺愛跟娃娃們逗趣,村里的娃娃們不怕謊爺,粘粘子草團一樣,愛纏,纏得緊,纏了辭不離。謊爺口里有倒不完的娃娃口歌,有五顏六色的尕尕謊?!罢f個玄道個玄,老虎脖子里打秋千。說個謊道個謊,蠅末子踏得鍋蓋響?!敝e爺傳的,哪個娃娃不會唱?“驢來,馬來,馱著三頁瓦來。馬來,驢來,馱著三頁席來。蓋房,盤炕,新媳婦迎到門上。娶媳婦,干啥哩?掛到墻上看畫哩?!敝e爺傳的,村里童男童女辦家家,能少了這張畫嗎?村里人說,謊爺是個娃娃頭兒。
那天,謊爺提了個小竹筵子,一把小菜刀,哼著“釘缸”小調(diào),走出小巷口,就見七八個娃娃像一窩麻雀嘰嘰喳喳,打打鬧鬧。一見謊爺,風卷火般圍了過來:“爺爺,唱個口歌。爺爺,說個謊?!薄盃敔斆χ?,走開走開!”“不說不讓走!”你扯胳膊我抱腿?!澳挠心敲炊嘀e,滾!”你扯胳膊我抱腿,謊爺突圍不得。“沒耳朵嗎?爺爺忙著呢!”伸手一指后水溝,“馬四奶奶家的牛圈墻倒著壓死牛了,跑快割點肉骨頭去呢?!睋P了揚手中的物件——筵子,菜刀。愣了片刻的娃娃們,忽然一下跑散,各家就得到一個佳好的快訊:馬四奶奶家的牛死了。
此地鄉(xiāng)俗,誰家牛啊驢的摔死或者老死,主家剝走皮卸走腿,其別,一任村里人分割去。笑嚷之間,風卷殘云,只剩一灘血泥。
把娃娃們誑散,謊爺優(yōu)哉游哉,背向后水溝去自家園里割韭菜,老三月的頭刀韭菜。午時有親家遠來,新韭炒雞蛋,溫二兩老酒,一并解個一年的頭饞。
佳好快訊傳得特快,持刀攜筐的人,不下一二十人吧,笑嚷著擁向后水溝馬四奶奶家的牛圈。但見兩頭壯實的黃牛正在牛圈外的邊墻下悠悠然舔老三月才透土的草芽呢??扌Σ坏玫鸟R四奶奶氣得咬牙切齒:“張口謊他們家的牛才死了呢,死的光光個了呢!”
這謊當然是尕娃們逼出來的。不過也顯了謊爺?shù)谋臼?,張口有謊。
謊爺不謊娃娃,這是頭一回。據(jù)說人生走到頭,也就這一回。
地域就一條溝,村名牛跳槽。地僻人不稀,四五十戶人家著意偎靠了個山清水秀。很長很長一些年代,如果有個村徽,逃不出“苦窮”二字。牛跳槽村人卻從不成天苦著個臉,交流中,總少不了詼諧、玩笑,甚乃惡作劇。借此放松一下情緒,活躍一下氣氛。不然,莊農(nóng)人沉重的背負,清苦而寂寞的日子,會把人壓成啞子、呆子、傻子。你信不?就有了諧趣段子,葷素兼有的段子。沒啥奇怪的,我們的老先人玩段子玩得早了去了。不信?去看《笑林廣記》,葷素搭配的小笑話多了去了。
村里近些年多了個新鮮段子,老太太們振奮了,年輕媳婦們初時蔫了,繼而怒了,繼而……先掐斷這話頭,咱們說段子爺。
段子爺姓石,名字也別樣,村委會的花名冊上落的是石笑鐘,怪怪的。不熟悉的人筆下,石字后多時被錄為“效忠”。石爺便糾偏:“石笑,失笑,惹個失笑唄。失笑碰得鐘響呢,石笑鐘!”排行第二,年輕時人呼石二,上年歲了,尊為石二爺了。據(jù)說是教過私塾的爺爺起的名。有啥典故?說不上。村史無記載,人口無信傳,考據(jù)學(xué)家恐怕也不屑于考證。
石二爺就有這本事,他可以把你耍弄得哭笑不得,哭笑不得的那人那些人,恨他恨得牙癢癢,卻又硬不下心遠離他。日子里沒了他,這日子就乏不唧唧的,你說怪不?“石爺,來一段!”幾乎成了牛跳槽溝人的習慣用語,在很多場合——愁腸或者歡忭的場合。
這天,石二爺遇見前些日子從一場大病里活過來的老聯(lián)手醋大爺——有些年月曾自釀一缸醋挑擔見賣,換些小生計。巧了去了,醋大爺姓陳,人稱陳醋客。后來割資本主義尾巴,就把那個醋擔子尾巴割掉了,醋大爺大病了一場。今見他騎了小毛驢路過,欣喜的石爺調(diào)侃詞兒就脫口而出:“醋爺醋爺快快死,我給你燒張黃連紙。醋爺醋爺又活了,啃了死面干饃了。醋爺醋爺又好了,騎上毛驢又跑了?!?/p>
醋大爺回的也干散:“諞爺諞爺你快快死,我給你燒張黃連紙。我燒的黃連紙缺角(ge)子,你轉(zhuǎn)世也是個嘴豁子?!?/p>
咒石爺咒出個兔兒嘴了,咒得狠。倆老漢照樣好得一鍋旱煙你一嘴我一嘴換著吸。
石二爺有層層摞摞一簍子段子。我們只說風行牛槽溝的關(guān)乎婆媳的段子。早些年時興的是初級階段的婆婆糟磨媳婦的老段子:數(shù)雞腿。被當今的石爺與時俱進,做了顛覆性的改造,主人公作了對調(diào)。
說熟羊城小鎮(zhèn)上娶來的媳婦坐月子,婆婆將一砂鍋當歸燉雞的補湯端給媳婦享用。媳婦舉筷數(shù)金顆子般撥來倒去大半會兒,忽然柳眉倒豎(段爺一個身子此刻就扮了有聲有色的兩個角色)——
媳婦:“再的兩條腿來?”婆婆:“雞就兩條腿?!薄澳愫迳底尤?!兩條腿?豬有幾條腿?狗有幾條腿?哄誰呢!”“蔑呲”一笑,“我不是瓜家嘴的瓜子!記——著,老先人,你媳婦是見下世面的城里人。”城鎮(zhèn)城鎮(zhèn),小鎮(zhèn)就賴靠著城了。婆婆軟軟犟了一句:“人不也是兩條腿嘛。”媳婦結(jié)舌半晌:“兩,兩,兩根胳膊不算?”婆婆:“你的……算,算腿,四條腿?!痹傺a一句,“我記住了,豬啊狗的都是四條腿?!敝钢板伬锏臒跞猓傺a一句,“兩個雞翅膀在鍋里,你數(shù)去。”轉(zhuǎn)身抹淚去了。
為此,石二爺沒少被村里的媳婦幫圍攻,命石爺還原婆婆糟磨媳婦。石爺只道:“輪子早就倒轉(zhuǎn)了。還原?我沒那本事?!彼煊终骸艾F(xiàn)時,山根調(diào)作山頭了,你們哪一個不是家里的山尖尖?說!”媳婦們盡都啞然。
石二爺近些年又添了個媳婦糟磨婆婆帶韻的新段子,成了常說常新的保留節(jié)目。連醋大爺也聽得熟慣于耳,還說牛都跳槽著跑來聽呢。但每聽后都要罵一句:“老雜沫子,小心媳婦們撕你的嘴!”那段子是婆婆的哭訴:
叫我說我沒說的,黃連樹上結(jié)酸梨。傷心事多著我提不起,我是棉柳條編的栲栳脫了底。叫我說我沒口說,我是咬斷了舌頭的老駱駝??嗲槭露嘀艺f不上,我是黃連寺聾天寡地的老和尚。我遭的罪給人瞞著呢,五花蛇把我舌頭纏著呢(敢說嗎?。?/p>
我這個當婆婆的罪孽重,我是那媳婦手里撥來倒去的燒火棍。我遭下的那罪你不知道,我是扎麻石頭底下的尕核桃。我的苦腸我沒處訴,心酸著像喝了兩缸山西的老陳醋。我苦下的你不知道,我是磨道的毛驢不解套。她說的歪理也是對著呢,你還得頭頂香盤跪著呢(不頂戴行嗎!)。
聽過《三國演義》說書的石二爺往往在此處掐斷后半段不說——他知道那“且聽下回分解”的誘惑力。
初時,媳婦幫炸鍋了,揚言要跟石二爺算賬。但終覺石二爺?shù)男驴诟鑺识?,以處罰為名,強令把對媳婦的調(diào)笑令說個兩遍、三遍。石二爺依命,一遍比一遍有聲有色。攀著鞍子就上馬,媳婦幫這樣鬧騰的次數(shù)就多了,把這當成四月八廟會的戲看了。
“看戲走!”人稱“快嘴胡”的胡閃閃媳婦每瞅個閑空,就扯高嗓子一喊,各家門里就急急走出拍打身上灶灰的媳婦們。石二爺這個婆婆角色扮得活靈活現(xiàn),一段說辭演成了一出戲,把牛跳槽溝的媳婦不費力地引入他的小戲中去了。石笑鐘就有這本事。
有時,說到“頭頂香盤跪著呢”,石爺故意賣關(guān)子掐斷后半截不說:“完了完了。喂驢的,飲馬的,篩萃的,裝傻的,灶火門上啃雞爪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被筒筒里戲耍的,各干各的去!”女人們就急了:“沒完沒完。釘馬掌來?三伏三九來?不許貪污!”笑鐘爺就得意地續(xù)完他的最后一段:
那媳婦毒嗎不毒你想哩,給我的腳底板上釘馬掌哩。你問我阿么過著哩,我三伏天熱鏊上坐著哩,三九天青冰上臥著哩,頭頂上三層磨盤摞著哩,那媳婦,她還吐吐嗒嗒朝我臉上唾著呢。
石二爺說時取一種哭訴的腔調(diào),到釘馬掌,甚至到了哭天嗆地的地步,誘得一些老奶奶抹開了眼淚,一些媳婦低下了頭。聽完動情了,快嘴胡掃一眼聽得癡癡的媳婦們,大嗓子吼一聲:“也有當婆婆的時候呢。都把自己管束點兒!”
石二爺有時還會即興玩點兒噱頭,隨意點名道姓誰誰誰家媳婦。那媳婦就不依,威脅要揪石二爺?shù)暮印J斁突匾粋€威脅:“這雞腿以后不數(shù)了,這馬掌也不釘了,嘴上貼緊一張牛蒡葉,封口。給我下跪也不說了?!鄙率Я藠识模窍眿D便屈打成招:“好好好,是我是我?!鼻那脑挂痪洌骸斑@不是強按人脖子在臟水溝溝兒里飲水呢嘛。”
醋大爺抓住這話把調(diào)侃石二爺:“你咋偏護著你家的麻媳婦不說?”石二爺婆娘臉上布著幾顆麻點點。石二爺坦然笑答:“麻子麻,麻外呢,心腸好是我愛呢。愛就愛在我那麻媳婦幾十年對我老娘的那份好心腸?!贝谞斦?,由不得下實點了點頭:“實實的實情話”。
一次次,笑翻了問罪而來的媳婦幫。村里倒少見了媳婦白眼婆婆的細事,誰愿落那惡名呢!膝下有三個媳婦的老醋坊的陳大娘為石二爺豎了兩根大拇指(遺憾她只有兩根大拇指):“老哥,你教調(diào)出了一溝的好媳婦!”
卻有人做了相反的評說,這得補一段軼事。牛跳槽的現(xiàn)代史上,沒明沒白,跳出個革文化命的日月——溝外人硬塞進來的。石笑鐘便遭罪了,全是不幸走露到溝外的那些段子惹的事。山外有些戴著紅袖章的娃娃幫幾回闖進牛槽溝,找貴為“牛鬼蛇神”的石笑鐘釁事,誰叫他丑化新時代的婦女,誰叫他污蔑村干部是“歪嘴和尚”,誰叫他對某年代“小麥畝產(chǎn)八千斤”的“衛(wèi)星”放狠話,豹眼盯住身為本家侄兒的公社書記并一伙“衛(wèi)星”官:“要我信畝產(chǎn)八千斤,除非你娃們活到八千歲?!崩系捉页鰜恚瑨炝伺谱?,戴了六尺高的筒子帽,要押到鎮(zhèn)子上去游街,卻被“膽子大著敢牽城隍爺馬”的招牌響響的貧下中農(nóng)媳婦幫摟衫卷袖,笤帚疙瘩燒火棍并舉,生生把溝外的“造反有理”轟走了。
“一溝的潑婦!”山外的“紅袖章”叫罵著灰不溜秋地敗退了。
石二爺卻被一伙媳婦擁到一家暖炕上,偎著小炕桌美美地享用了三張油色亮亮的“爛皮襖”白面餅。吃罷出門,幾回回著意以手摸油嘴亮相人前,嘴里還叮兒當啷地念出現(xiàn)編的謠歌式新段子,得意得就像娶了個心疼的新媳婦。
(附言:文中諧趣段子的韻句,近半為已逝老友彭效忠先生口傳。他是位諧趣段子的好手。懷念。)
小村茶壺口出了個大人物。
蝸在兩山拖尾處的茶壺口,高處看,那村莊和收窄的山口,山形地貌,確像茶壺口。出自茶壺口賈姓的大人物賈九歌卻有別議:“能叫我作主,我就改名兒。酒壺口多好,中聽,聽著也醉人”。
茶壺口出過軍長,但那是民國時候。這些年最大的角色要算賈九歌了,貴為縣府的一位科長。縣里科長不少,賈科長不爭卻有名氣,因妖號“賈酒壇子”,人說過高粱地也會醉倒的人,名聲更是高山的喇叭——響聲遠。
酒是賈科長貼身的符號。一次下鄉(xiāng),偏村避寨,拿錢也買不來酒。幾天不聞酒腥,飯不大想吃,人也蔫蔫地提不起精神。忽然動了心機,說腿有點兒不來勁,從赤腳醫(yī)生那兒誑來二兩酒精,幾團棉球,說是老毛病,酒精擦擦就輕快了。棉球不知塞哪去了,兌水的酒精便順順溜溜地注入胃囊里。后來還對酒友感慨出這么一句:“時間長了不見酒,聞到喝酒人的屁也是香的?!边@成了賈氏酒語錄里的經(jīng)典名句。
他惜酒,涓滴不舍。酒灑于桌面,低頭“滋溜”一吸,那姿態(tài),那吸取的近似奇妙的響聲,成了一道風景,賈九歌獨創(chuàng)。有人就作怪,故意灑酒,為欣賞那一抹小景。他明知,卻去吸,姿態(tài)更出彩。送給別人一點兒快樂,九歌也快樂。
酒友們多喜歡與九歌飲聚,為一出酒場上少不了的節(jié)目。每在酒半酣,不待人吆喝,九歌隨便抽取個布巾、婆娘下廚的圍裙、娃娃肚兜什么的頂在頭上,邊扭邊唱他拿手的鄉(xiāng)曲兒《尕老漢》——
一個的個尕老漢喲喲,
七十七來嘛喲喲,
再加上四歲著葉子兒青呀,
八十一來嘛喲喲。
懷抱上個琵琶著喲喲,
口吹笛桿嘛喲喲,
怎么樣子吹來著葉子兒青呀,
怎么樣子彈來嘛喲喲……
一個酒場就翻活了。再冷的酒場也能被賈九歌翻活,有賈九歌的酒場絕不會冷場。
只要有酒,下酒菜是不計的。鄉(xiāng)間窮家,有時自酸菜缸缸里撈一小盆苦苣酸菜下酒,喝的也仍是酣暢。九歌婆娘是個開闊人,九歌帶酒友來家,哪怕翻箱倒柜,總要翻出點兒什么弄兩盤下酒菜。臘月里腌的幾條臘肉,家里人吃下的少;旋下旋存的雞蛋,進家里人口的不多;一群雞,越養(yǎng)越少,被九歌們的鋼牙嚼成肉末子拌著酒水灌了肉腸。女人靈醒,怎么著也要給干事的九哥撐點兒面子。
第一個把賈科長叫出“賈酒壇子”的是諞三爺。那些賈科長酒后的酒事,從諞三爺嘴里一出,就更多了些色彩。說某次醉意彌漫的酒場,有人心怯開始了賴酒,賈九歌就放豪言:“頭破不在一斧頭,來,喝!”兀自灌下三個又三個再續(xù)三個拖尾一拍腔子更咕嚕嚕三個滿盅。那天散場往家里走,九歌沒了骨頭似的身架、步態(tài),活活一尾蛐蟮的行姿,家門在哪里還沒辨出,就栽倒在早年周老爺家的后墻邊,吐了個昏天暈地,就差沒把苦膽吐出來。路過的誰家碎娃娃揚聲驚呼:“賈家爸吐出了個尕老鼠!”其實是貪食吐物醉死的老鼠。更有誰家饞狗的長舌軟軟舔到九歌臉上的穢物,九歌巴掌軟軟地又甜蜜蜜地推擋著:“對了,對了,娃娃大了。”(這里邊的潛臺詞你知道)這不是諞爺編誑,真真的。不信你去問九歌婆娘。
九歌一向心疼為一家日子沒明沒黑下苦的婆娘。這天混賬,聽得婆娘幾句其實是心疼的怪怨,此生第一回向婆娘揮了醉拳,落地的三顆門牙碰響了女人委屈的嚎啕。
酒醒后的九歌,后悔得真想跳了澇壩。這些年少見地把女人攬在懷,淚臉上啃了幾口:“莫哭,哭啥呢!老想著給你鑲個金牙呢,生怕拔牙疼了你。這下成了,一下就掉了三顆,三次疼一次過了,你賺了!過幾天帶你去城里崔八爺?shù)脑\牙所鑲金牙,就補它三顆金牙,上下嘴皮子扯開著給他城里男女們耍人呢?!睍r過月半,牙是補了。雖是經(jīng)見不廣的鄉(xiāng)下人,九歌老伴終于曉得鑲的是銅牙。女人就罵:“老賊,你騙我!”九歌有說辭:“一步一步來,慢慢地進步嘛。我這個提水掃地的尕勤務(wù),熬了十七年九個月才進步了個尕尕科長。這賈科長不是也被人叫得響響的嗎。莫急,莫急!”
賈之酒,不同于“府”邸架在“肉”堆上的那些官員。人們說九歌喝的干凈。這干凈似乎有兩層意思:杯中不會有剩酒,不賴酒;自掏腰包。區(qū)區(qū)月薪,幾乎大半燒在酒杯里了。說是做官掙錢呢,婆娘娃娃得不上濟。把老婆賣雞蛋的幾個藏匿在席簟下的錢也搜哄去了。
說或不信,九歌罷酒,不容易啊。確有一次罷酒,柔性的罷酒,其后又后悔了的罷酒。一次下公社,供銷社主任擺了酒場,主任的開場白是:“放開喝賈哥,酒有的是?!迸e起一瓶瓶嘴小有破損的“新隴酒”斟酒,這破損的瓶嘴,像是扎了賈九歌某個敏感的穴位,他曾聽說,此前有一個供銷社主任人為制作了損公的“自然損耗”,給一箱酒瓶嘴上做了些手腳。不露神色的九歌推說:“今天胃不好,進不得酒?!眻跃懿缓?,“算我請客。”丟下三塊錢(新隴散酒當時每斤一塊七分錢)就走了。后來得知確系開瓶時的碰傷,而酒資確是主任掏了腰包,就后悔得胃里直泛酸水。
賈科長卻絕不是沉迷于酒壇子而玩忽職守的那類官員。兩次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就因為酒場小段子多,酒名太盛,被縣令壓下了:“先不宣布,回去喝上兩馬勺涼漿水醒醒酒了再說?!眱纱味祭涞奖c了事。
賈九歌一笑事過,并不大在意的。卻對賈酒壇子上心了。
“叫我賈酒壇子,這個姓沒姓好,他娘的被人岔聽成了假酒壇子。這不說,科里配了個副科長,偏就姓甄。成話嗎?賈科長,甄科長,我這個科長倒成假的了!這個姓沒姓好。沒姓好呀,呀呀呀呸……”賈九歌這帶著濃濃酒氣的長長的惋嘆,最后變成了村戲臺上的戲腔“呀呀呀呸……”
地處公路線上的竹里村,近百戶人家,應(yīng)該是一個小鎮(zhèn)。在現(xiàn)今七八十歲的人穿開襠褲那年代,有個街面,但不規(guī)整,一條不直也不坦平的土石路,串起幾家高高矮矮滿面煙火色的雜貨鋪面,幾家擺放簸籃有多有少的斗行。農(nóng)歷逢二五八的集日,會有外地的商販沿街擺出兩長溜生意,偶爾有耍猴的、拉洋片的戲樂于小街中段的官場,竹里村就能紅火一陣子。南鄉(xiāng)人把趕集叫跟集,跟集人多是莊農(nóng)人,去來也就是背幾升青稞大豌豆的到斗行家,換幾個錢,扯幾尺布,量一碗土鹽,選點兒針頭線腦之類。也有上街遛下街去來兩手空空的跟集人,熟人問到,笑答:買個眼饞。
百戶人的小鎮(zhèn),自然也有售賣的吃食。勉強稱得上飯館的有過一個,季節(jié)性的。每在秋葉飄落,雪花追至的時節(jié),偶或在官場某處會有一家門面不大的羊肉館子開張,門口最鮮亮的是,左邊掛一對羊角,右邊掛一股子長有尺許的老芫荽稈稈。每在天麻亮,那股誘人的羊膻味,伴隨著經(jīng)營人的高聲吆喝:“開鍋羊肉,雜碎吃來!”就彌漫了整個竹里村。逢集日上館子的人多,多是外地小攤販,貨郎擔,糧販子一類。平時門面清淡,竹里村人窮。
人窮眼不高。竹里村人羨眼的卻是三家小吃食,上街口陳家大嬸的油餅、過閣樓呂家奶奶的鍋盔、下街頭鄭爸的粽子。不過就是家庭廚灶間的炮制,沒有顯豁的門面,或僅只是擔挑一類的經(jīng)營。食客的推重,除了高人一挓的廚藝,厚道是本。
竹里村類似的小吃食,續(xù)續(xù)斷斷,似乎還有三幾家。但村里日子年窩些的人家,來貴客了待承,采購有個大抵的路數(shù),買油餅,大人吩咐:“去買陳家嬸嬸的?!辟I鍋盔,大人吩咐:“去買呂家奶奶的。”買粽子,大人沒吩咐,鄭粽子,獨一家,沒挑撿的余地,但鄉(xiāng)人說,相比縣城的,連一個席篾兒薄厚的等差也沒有。在那年代窮饉的竹里村人眼中,這三家吃食誘得人淌涎水呢。但多數(shù)人家想望不到。逢集天,有誰品味小碟內(nèi)一兩枚抹有蜜糖的粽子,有誰蹲陳嬸攤前享受熱油餅蘸鹽,有誰馬蓮繩串一個油餅,或帶一個鍋盔回家的(不知是敬老還是疼?。?,便是人眼里的開闊!
從那年代過來的老人們說到陳年舊事,不小心就帶出了三家吃食,缺牙的癟嘴里還會吧嘰出幾絲余味,還會捎帶出幾句咸咸淡淡:“現(xiàn)今有些吃食,你嚼八遍,也嚼不出當年那好味道!蕎麥面油餅?虧他先人!你嚼出的一半兒是和麥麩攀了親家的二面!”會有人對嗆一句:“你我?guī)讉€,那時節(jié)有幾個吃過蜜粽子?吃過……”會有犟板筋回懟:“沒吃過是聞過,沒聞過是聽人說過,睡夢里夢過!”
諞三爺別有一番感慨:“我們穿開襠褲那時節(jié)的竹里村,買粽子的沒吃過粽子,買油餅的舍不得吃油餅,買鍋盔的啃的是起面(雜面)饃饃。就說這三家,起雞叫睡半夜,苦下的沒少,人活得寒磣啊?!?/p>
一幅老舊畫面在這些老先人眼里浮現(xiàn):總露著一張喜撒神般笑臉的粽子客,每剝開粽葉將粽子置于小碟,遂中指與食指夾住粽葉向上一捋,便將手指間三幾顆碎米交給舌尖兒,粽葉順回一盆清水里。回懟他沒吃過粽子的辯解:“吃了!一天不定吃多少回呢?!?/p>
陳、鄭兩姓,家口組合囫圇,老少齊全,不細說。只聽說是外來戶,有說是從佛鄉(xiāng)(甘谷)遷來的。佛鄉(xiāng)人能干,能下苦。那年代常見佛鄉(xiāng)人挑一擔瓦盆,或一擔紅辣椒,或一擔編制得有模有樣的麻鞋見賣,甚至一擔麥黃時節(jié)特有的秋蟬叫賣。那麥稈編織的形狀多樣而精巧的秋蟬籠籠,和那扯長聲、亮短聲的長翅膀短翅膀紅秋蟬綠秋蟬絳色秋蟬賣力的叫聲,特別入耳,特別惹眼,不須你叫賣,常被娃娃們、有娃娃心的大人們圍得半大會兒移動不得。這些擔子客走街串巷,那佛鄉(xiāng)音濃濃的尖峭的叫賣聲:“賣瓦盆子噢!”很受聽!現(xiàn)在是聽不到了。
過閣樓下的鍋盔呂奶奶,要多說幾句。呂奶奶早年喪夫失子,媳婦出門了,孤身拉扯了一個孫兒。無地產(chǎn)無房產(chǎn),就靠一手鍋盔小賣維持生計。過閣樓屬廟產(chǎn),村人憐惜呂奶奶及孤孫,鄉(xiāng)賢大敬爺提議,村人附議,過閣樓下那間小屋就接納了呂家奶奶兩口之家。
呂奶奶對獨孫有有的疼愛就不用說了,那娃稍顯調(diào)皮了點兒,有時尕拳頭就給小伙伴上給了。呂奶奶家法就給孫兒上給了:“十天半月你娃娃不要再想嘗奶奶的一口鍋盔了。”來真的,這十來天有有就只能和奶奶一樣啃起面饃饃煮洋芋喝豆面酸菜拌湯了。有有每掰半個起面饃饃,會抽出一根生蔥,涎臉對奶奶:“起面饃饃羊角(ge)蔥,下著吃是香得很?!薄八雷鞝€舌!”奶奶的扁扁錘便高高舉起,有有便抱頭躬身,一副甘領(lǐng)暴拳的架勢。強勢扁扁錘落下來,卻只拍打了奶奶破圍裙上的一點灶灰。
其實這娃娃很懂事的,小小年紀就知道幫奶奶一些細碎忙了,十三四歲能進山尋柴,每回背柴回來,必招奶奶一通怪怨:“叫你少背些,少背些,你總不聽話。壓著不長了,誰給你媳婦兒!”有有涎臉一笑:“我不要媳婦兒!”有有進山,常想法兒采些應(yīng)時的野草莓、蕨菜、臥龍頭、鹿鼻孔蘑菇、野果什么的給奶奶。有個冬天還從雪地刺柴里驚天動地地捕捉到一只羽翎斑斕的野雞,高興得眉飛色舞:“要和奶奶見點肉星星兒了”。
“肉星星兒”沒見影兒,倒是有有的身上添了一件可夸示于小伙伴們的新嶄嶄的白市布汗褟——奶奶與一個鞏昌來的布客爭競了幾個來回的交易。
趕節(jié)會,趕廟會,是小擔買賣的常事。粽子客、油餅嬸有力程外出趕會,鍋盔奶奶移不動,只能守她的舊攤,扯心的只是身邊的節(jié)會——竹里村有二月二戲場,四月八廟會。雖然忙翻了天,喜的是手頭多幾個毛票票。
那年農(nóng)歷四月八松山上廟會,山下官場里扯開了一個三天的戲場。鄉(xiāng)戲班子里那些素常踩臺的角兒盡數(shù)登臺,還請來了外地幾個臺口生風的名角搭班。四村八鄉(xiāng)的人快把官場擠破了。竹里村三家招牌吃食自然聯(lián)手擺了攤子,油餅、粽子攤擺在傍靠過閣樓呂奶奶的鍋盔鋪前,三家不存在互搶生意,各有各的吃客。呂奶奶還兼著做幾碗采自渭水源草坪的野蔥花熗的漿水面——你得知道,草坪的野蔥花可是注冊于民口的名牌??!外地人吃稀罕,鄉(xiāng)里人吃得起,生意紅火得沒法說。但也實實是忙翻天了!
戲散收攤那天傍晚,忙活了三天的三個食攤的把式,才有閑空放松身子扯點兒閑話了。
呂奶奶兩手揉著腰:“哎喲,身子骨快散架了!”陳嬸揉著眼睛:“哎喲,油煙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粽子客不停地彈著十個手指頭:“咋是了?這指頭兒像是不聽話了!”
忙了大半天,沒顧上吃個頓頓飯。三人的箱籠里都還剩著一些兒賣剩的。呂奶奶手一招:“進來進來,松活松活下?!毕染湍贸鲥伩魂砂肴搅韨z人手里:“填下牙縫!”
推擋間,又是鄭粽子發(fā)聲:“咱就不能再放展著享受一回嗎?”
這個“再放展”,一下引出了頭一回的“放展享受”。那是前一年的四月八,陳嬸一句話引起的。收攤子的油餅嬸隨意聊了句:“說真呢你鄭爸,你的粽子啥味道,我還沒嘗過呢。”激出粽子鄭一句豪言:“咱就放展著享受一回。”同約了呂奶奶,三家互換了吃食。
鄭粽子就問起隔年舊事:“都吃到嘴里了嗎?味道咋的個樣?”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時語塞。
油餅嬸掃一眼在座的:“說虛呢嗎還是吐實呢?”粽子客:“四月八,上香呢,閣樓上佛爺坐堂呢。今天都吐上個實話?!?按輩分就讓呂家奶奶先說,呂奶奶推給油餅嬸。油餅嬸嘴麻利,有點兒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粽子是剝給我妞妞吃了。我也嘗了點兒,學(xué)他鄭爸,舌尖掃光了粽葉兒上的米顆顆?!?/p>
鄭粽客就笑翻了。輪到呂奶奶,吭吭嘁嘁了一陣,笑得有點兒扭捏:“一樣的話就不說了吧?……”
不說了的話誰都亮清了,那回的粽子,油餅,鍋盔提溜回各家了。粽子喂了陳嬸小女兒妞妞,油餅喂了呂奶的獨孫有有,鍋盔喂了鄭粽客的三娃丑丑。三家應(yīng)許的“放展著享受一回”,下實享受的,是三家那三個尕心疼——妞妞,有有,丑丑。
粽子客出言爽快:“年時的事,抹了。這回,咱們老眼盯小眼,下實享受一回!”粽子客說不出“善待自己”,只會說:“不要對自個兒太虧欠多了!”三家的吃食就依次擺幾樣在呂奶奶門里的小桌上。三雙眼睛盯著……盯著……盯出了個啥味道?真的說不出。
沉默是年長的呂奶奶打破的:“你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我呢,還能過幾個二月二?還能打幾回灰簸箕?我就先享這厚福了?!闭Z音里帶出些哽咽。顫巍巍舉動那個二寸長的小竹叉,伸向盛有亮咻咻粽子的小碟,卻總是抖抖索索半大會兒挑不起她這輩子的第一口……
油餅陳嬸忽然雙手捂住了臉,所見是肩頭的搐動。
粽子客揚起頭看著過閣樓上的廟堂,上牙緊緊咬著下唇,硬是抑住了一汪道不盡難腸的佛鄉(xiāng)硬氣男子漢的眼淚……
有誰提到他們當年那次“再享受”,已然背成彎弓、已然離不開手杖的鄭老只一句淡然:“那天,沒脧顧,天就黑下來了?!?/p>
自言上過八年制小學(xué)的倉裕,對于同學(xué)和知情者的質(zhì)疑,做學(xué)生時見數(shù)學(xué)就皺眉撓頭的此君,以一種近乎不屑回駁的輕慢,反嘲人家一句:“不會算了,補數(shù)學(xué)去!”倉裕有他的“數(shù)學(xué)”。
傍秀峰山臨清源河的竹里村那所村學(xué),是此方十里八鄉(xiāng)一所辦出色彩的完全小學(xué)。早年校門首懸有一位老先生題寫的很吸人眼球的木刻對聯(lián):
清源水清清水育養(yǎng)清士
秀峰山秀秀山栽培秀才
身在秀山清水中的倉裕,有幸冊名“栽培”之列。
同學(xué)少年,有許多可記的趣事。倉裕那個標志性的書包——裝書又裝饃饃的自織的亞麻布袋,便演繹出一些小小的故事——我們只取倉裕終止學(xué)業(yè)的五年級時那一段光鮮表演。
五年級的課業(yè)表上,每日下午的最后一堂課是自習,供學(xué)生完成各科作業(yè):算術(shù)、大小楷、日記。用功的同學(xué),其實先于自習時已抽空完成了一半作業(yè),對于他們,時間應(yīng)該是寬裕的;對另外一些同學(xué),時間就顯得緊促了些。在課間自習不時上演的一出小品,那畫面,那情景,至今清晰地印在同學(xué)們的腦海里。在之后的年月里,老同學(xué)相聚,每提起這話頭,便激起一陣歡笑。這出小品的主角倉裕便始終活躍在同學(xué)們的記憶中。
倉裕小小的個頭,但長得敦實,兩個腮幫子鼓鼓的,還透著兩團紅暈。那體型,老使人想起憨墩墩的大熊貓。他家在離學(xué)校足有三五里的南山后垴的一個小山村,兩條短腿每天去來至少有兩回的奔跑——十二三歲的山里娃,蹦蹦跳跳、耍耍鬧鬧,三五里路,好比在操場里撒歡跑幾個趟子,不在話下。家境似乎尚可,至少溫飽無憂。這從他有名的裝書又裝饃饃的自織亞麻布兜內(nèi)偶有白面饃、或當?shù)胤Q為小白面的蕎面饃可足印證。
他喜鬧,小趣味多得很,多到如鄉(xiāng)里人說的,像一把芝麻樣稠,你細數(shù)不過來的。他人緣好,同學(xué)們都喜歡和他逗趣。他原本高這班學(xué)生一級,學(xué)習成績不理想,降級落到這班。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照樣樂樂呵呵,成了同學(xué)們總也忘不掉的一個小活寶。
當然最不能忘記的,是他隔三差五上演的那出小品。每當自習時,趁沒有老師監(jiān)堂,圓墩墩的倉裕,像拍地而起的皮球,“嗖”地跳上坐凳,或從坐凳跳上書桌,將那盛有饃饃的麻布兜,在頭頂一圈又一圈掄得圓圓地,同時有節(jié)奏地唱詩般高喊:
“誰給我做作業(yè)呢?我給誰給饃饃呢哎!”
響應(yīng)不及時時,他會又提高聲嗓再一次招標:
“誰給我做作業(yè)呢?我給誰給饃饃呢哎!白面饃饃哎!”或“蕎面焌饃饃哎!”
這一招在那時是誘人的。竹里村山清水秀,但高寒陰濕,蠶豆、青稞、莜麥覆蓋了大半山地,鍋灶間,慣能聞見的當然是雜面的味道了。日子好過些的人家,吃一頓碎面葉兒的麥飯,就當是稀罕享受。那時的同學(xué),除了極個別的,帶到學(xué)校里的干糧,多是缺了堿灰的酸溜溜的雜面饃,或頭天夜里煮的冷洋芋。鄉(xiāng)里學(xué)生娃,除了上課,就鬧著玩兒,死命地蹦跶,飽肚子短,餓肚子長,消食快嘛!在同學(xué)口中奪食,是誰都能容忍的常事也是快事——不計是雜面饃還是冷洋芋。倉裕的等價交換品,多是厚墩墩虛騰騰、烤得焦黃焦黃的甜蕎或苦蕎焌饃,已夠誘人的了。如果偶有倉裕頗氣壯地吆喝的白面饃饃,做作業(yè)的競爭者就多了。倉裕這時便牛起來了,掃視幾遍他的聽眾,短而胖的食指,居高臨下,點兵點將般地剁向他意中的中標人:
“你,算術(shù);你,小楷;你……”
中標人多是學(xué)習成績排在前頭的幾位(當然不會有一手顏體寫得漂亮,連老師也每有贊賞的丁哥,若請他代筆大小楷,即便最眼拙的人,掃一眼便會露餡)。為倉裕代寫作業(yè),除了享受一塊饃饃,代寫大小楷的“槍手”,還外加了一條多少有點兒苛刻的條件:用倉裕的筆和墨,給自己寫同樣一篇作業(yè)——大小楷。那年月,大多人家日子緊困,學(xué)生手中的筆墨紙張也大多惜緊,代筆者借此多占點兒小便宜而已。惟怕“槍手”變卦交不出作業(yè)挨老師板子的倉裕,只好屈從這不平等條約了。
但倉裕的日記是不能代寫的。叫名日記,五六年級學(xué)生其實一周三幾篇也能為老師接受。倉裕的日記是領(lǐng)過批閱老師的紅色雙雙圈的。大多百字左右,合著他的性格,活泛,甚至帶點兒出離常規(guī)的調(diào)調(diào)兒,你仿習不來。
由于倉裕的炫示,同學(xué)們記得那篇“雙雙圈”日記的大致模版:
今早去上學(xué),大泉邊的柳樹枝上,一只鳥兒跳上跳下,翅膀一扇一扇,嘴里一遍一遍朝我叫:“咕啾!咕啾!”我聽出的是姑舅,快走!姑舅,快走!上課鈴快要響了。我撒展一個趟子,前腳剛進教室門,上課鈴就搖響了。
老師確實加了個雙雙圈。倉裕得意地跳上板凳,像搖饃饃布兜一樣搖著日記本:“雙雙圈,雙雙圈!”搖出了滿教室的歡笑。隨后的新篇換了鳥叫聲:“咕嘰!咕嘰!”倉裕聽到的是:“不急,不急!上課鈴還在校工屋里沒睡醒?!眰}裕就在小河溝里摸了會兒魚,喪氣!只摸到一條狗魚,甩到草灘上了。結(jié)尾是:“坐到課桌旁,上課鈴才響了。”這回老師的毛筆,雖然蘸了瓦碗里的紅泥(那年代窮困村校的紅墨水),但只批了一個字:閱。再后,倉裕的新篇又換了一種鳥叫聲:“我聽到的是……”這回老師的紅泥批字有點兒冷峻:“不要熱剩飯!”再沒見板凳上搖日記本那一情景了。
升六年級時,倉裕又留級了。當老師作這樣的宣布,升級者喜形于色時,同學(xué)們注意到,身個兒矮小的倉裕,在課桌前縮得更小了,剃得光光的頭深深地垂著,兩只手繚亂地不知在桌斗里抓挖著什么,想來是裝書兼裝饃饃的那個同學(xué)們都熟悉的鄉(xiāng)人自織的亞麻布兜吧。那天下學(xué)倉裕走出教室時,布兜在肩上沒精打采地萎垂著,頭始終沒有抬起來,同學(xué)們都看到,倉裕那只小饅頭般胖胖的手,不住地抹著眼淚……
倉裕的學(xué)習史就終止在這一個夏天,從此再未踏入村校門一步。
數(shù)十年后,幾個已是白首的來自天南地北的同學(xué)聚會竹里村,地北天南地諞了一會兒,自然觸到了倉裕當年布兜饃的往事,遂笑問倉裕,記得當年跳上課桌晃動饃饃布兜的情景嗎?被黑土地里的半生勞作壓成一個小老頭的倉裕,便裝作氣惱地唬起臉:
“怎么不記得,我的饃饃把你們喂得有的做官了,有的出名了,我還在這山旮旯里搗牛后半截子哩!”
老同學(xué)的哄笑聲中,倉裕笑得甚至有點兒燦爛。興味濃烈處,倉裕竟自己扯到關(guān)于八年制小學(xué)的學(xué)歷,坦然亮出他的“數(shù)學(xué)”:“我三年級多念了一年,初小就是五年。對不?陪你們讀五年級,你們升六年級,我穩(wěn)坐不動,又多一年,對不?要是不退學(xué),念完六年級,你算算!初小五年,高小三年,總共八年。不就是八年制學(xué)歷嗎?”更有目光傲然地掃視,“你們誰有本事把小學(xué)讀八年?”隨后是對質(zhì)疑者的嘲弄:“爾等好好補補數(shù)學(xué)哦!”當了十多年生產(chǎn)隊文書、保管的“八年制小學(xué)”栽培的“秀才”,文縐縐地說了個戲臺上移來的“爾等”!
同學(xué)們笑聲里顯影的,依稀是那個有點分量的裝書又裝饃饃的自織亞麻布兜,在頭頂一圈又一圈掄得圓圓地……
對于二爺家的那位親堂大伯,三爺?shù)男O子二蠻清晰的記憶,唯有慌亂年代老廳房擦皮柜里的那一幕。那是二蠻與長他僅一歲的小叔一并經(jīng)見的一幕。叔侄倆老到七八十歲,話題每扯到大伯,便出現(xiàn)那個黑黜黜的擦皮柜,以及自那兒發(fā)出的“哧啦哧啦”的響聲,如在眼前。此后大伯的形影,基本淡出了他們的記憶。耳朵里偶爾灌入的,大多不過是些零零碎碎的聽聞而已。
大伯自然有響響的大名,取字若谷,鄉(xiāng)人多呼若谷,至于其后鄉(xiāng)人背后變換了的別一種稱呼,那是另有緣由的。若谷高近一米八,端直似旗桿的身軀,人們眼里很展脫的一個人。二蠻和小叔倆的記憶里,二爺家的這位大伯,好像極少進入一墻之隔的三爺家的大門,是不是早年的分家留有一些娃娃們說不來的心結(jié)?不清楚。二爺?shù)纳碛芭家妬磉^,有時還會與三爺共圍一個炕桌,吃一餐媳婦們拿手的韭菜油包兒、臊子面什么的,那年頭就是好待承了。兩家的大人們對兩家的孫輩娃們的進進出出并不生分,甚至有時還顯出親情的疼愛。
二蠻眼里,大伯總持一副嚴肅的面孔,每碰面便生出想避開的慌怯。其實不大記得他有對晚輩苛責一類的事。只笑說過一回尷尬:某次幾個尕娃朝牛圈土墻頭撒尿,比誰尿的高。被大伯撞見,他冷冷也軟軟地丟來一句:“屎尿知道往啥地方放嗎?”瞪一眼走了。他們從此根絕了那一類比賽。這個一臉嚴肅的大伯也有說不來處,叔侄倆記得,一次四月八山會,小鎮(zhèn)官場里來了一些雜耍,耍猴的、套圈的、口袋戲、拉洋片一類。就說拉洋片,那位河南老伯手里操弄著“洋片”的系繩,口里不住翻來覆去地唱著:“來來來,你就洋片的個看啦……瞧罷了一張呀,那個又一張啦……哦呵呵,慢慢地個觀看耶兒拉……”那舌尖兒卷出的“耶兒拉”,叔侄倆到如今還悟不出是啥意思。當時倆娃旋來旋去地買饞眼,手里沒一張毛毛票子,只能買饞眼了。沒想被路過的大伯撞見,瞅二蠻們一眼,不聲不響,把一張毛毛票子遞給拉洋片的老者,順手指向兩個小的:“這倆娃。”就走開了。
二蠻最記得的,是大伯的一次“偏心”。野草莓紅過鞍兒屲草坡的季節(jié),幾個摘草莓的小娃,被突來的白雨困在水勢漸漲的河岸,慌急間手牽手正欲趟水,隔岸一聲斷喝:“站著莫動!不要命了?”是大伯!似乎是尋常的河邊閑步。只見他高綰褲腳,趟幾個來回,把四個憨娃娃穩(wěn)穩(wěn)妥妥地背過漲水的河。待最后一個娃從背上溜下,每個娃的屁股上挨了不輕不重的一腳踢:“往后給我小心著!”惟二蠻多挨了一腳,覺到了一些痛,似乎比對別的娃下腳重?;丶艺f給老娘聽,老娘只說:“那叫偏心,是叫你多長點兒記心?!?/p>
大伯畢竟是有學(xué)識的。那年代,村里社火隊有跑旱船,唱在口上的船歌是:“月落鳥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什么的。注意!他們嘴里吼出的是“鳥啼”。娃娃們的玩樂中,耳朵里灌熟了社火隊的船歌,憨憨的聲嗓里拓出的還是“鳥啼”。一次被大伯揪住了:“啥鳥啼?烏啼!”娃們想辯解,大伯硬聲硬氣半句話:“聽我的!烏啼?!遍L大了,村里跑旱船的大人們依舊頑固地唱著“鳥啼”,但這時的二蠻們知道,大伯的“烏啼”是不可爭議的“啼”對了。鐵案在冊,寫了《楓橋夜泊》的張繼認可了。
大伯畢竟是有學(xué)識的。讀過大學(xué)的二爺,當年曾任縣里最高學(xué)府完全小學(xué)的首任校長。二爺后因中風半休在家,在自家菜園蓋起幾間平房,取號“花廳”,屋前栽植幾畦花木,辦起了私塾,吸引來遠近的求學(xué)者。若谷在老父事忙時,可以兼任輔導(dǎo)教師,“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之類的古詩文,背誦和釋義,流暢在口。人也是活躍人,“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應(yīng)是若谷第一個引入這個南山老村的。他在“花廳”的聲色十分的教唱,情味滿滿,為學(xué)生們推愛。一筆好字,更是年節(jié)村巷多家門楣上的靚景。鄉(xiāng)人眼里的“人梢子”。
若谷愛才。他的叔伯堂弟,三爺?shù)拈L子,自縣第一高等小學(xué)畢業(yè)后,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省城某學(xué)院。時有文章在省報刊發(fā),二爺對這個侄兒寵愛有加,每見侄兒文章,必親自剪下,命若谷褙一張大紅蓮紙,張貼于自家臨街鋪面門板上炫示于眾。若谷也傾慕本家這位有才學(xué)的堂弟,眼睛多時要在那篇目上過幾遍,小心地收藏起來。
滄桑人事,二爺身體漸衰,“花廳”私塾無能為繼,停辦。若谷便閑了下來。人說閑久生事,若谷不知怎么患上了一種怪病,那時鄉(xiāng)村缺醫(yī),疼痛襲來時,鄉(xiāng)人抑疼土法便是吸幾口煙土。南山這一帶肥沃的黑土地,早些年廣種罌粟,小鎮(zhèn)“趕煙場”的交易也稱得上紅火。鄉(xiāng)民日常吸幾口解乏,來客時點一盞煙燈的應(yīng)酬,如同日后的遞一管水煙瓶,尋常境況。也因之孵出了一些把不住分寸的“煙鬼”。
說不上從什么時候起,大伯很講究儀表的高近一米八端直似旗桿的身軀,漸漸失了原來的形象。人眼里的大伯,兩肩前傾式地聳起,走路步幅碎而急,到后來,你自背后看去,衣袖漸寬身骨瘦,全然一個小老頭,其實年歲不過四十掛零。這個原本平靜的書香門第,此后便生出一些著意掩在門后,其后甚至偶有破門而出的家吵。隨后更有了震動鄰里的被二爺揮動馬棒逐出家門的大陣仗。此后,“煙人”幾乎成了村人對大伯的統(tǒng)稱。
叔侄倆只記得與“煙人”相關(guān)的一件事,是若谷被逐出家門的那些日子,半個月亮爬上山的某個夜晚,晚飯后的頑童嬉戲,自官場呼喝到麥場。朦朧月色下,叔侄倆聽得隔短墻二爺?shù)拇螓湀鲇小班剜剜`!钡捻懧?,趴到短墻豁口探看,但見兩扇連枷上下翻飛。就生怪了,地頭“出汗”的麥垛子還沒運上場,這晚夕怎么會打場呢?正尋思間,身后忽然一聲:“看啥呢?回去!”是二爺家大伯的厲聲喝斥。過后才知道,是大伯背著家人央及家里的車戶趁夜色背回幾個麥垛子,拍打出三幾升麥子,連夜背去換煙棒子了。
久長的出走,近一年時間人影不見,家人自然也揪心,打問不得。忽一日大早,若谷突然返家,一進廳房門,一聲“大!”便跪倒在老父面前。老父大驚,顏面一掃“煙人”相,這才是當年“花廳”里帶過課的兒子!二奶奶揮了一把老淚,對著燈桌作一個長揖:“我向先人燒一炷高香了!”
原來那次被老父趕出門之后,若谷從婦人那里掏得幾塊錢出走。近處不敢旋,悄悄溜到鄰縣的漳水河畔,那兒有幾家親戚,厚臉擾過三兩回,不好再登門,就串鄉(xiāng)走寨,屈身給人家干些能幫的活,撈得幾個錢,消費給燒紅鐵絲下的一縷青煙。有天給一戶年窩人家打胡墼,有老者走過,只瞅一眼,笑說:“你打的那胡墼,砌豬圈墻我也有三分不放心?!庇旨右痪洌拔医o你尋個營干吧?!边@老者是當?shù)匾晃恍∮忻麣獾睦现嗅t(yī)。探知若谷有學(xué)問,便請到家給小兒子補課。條件是“必須戒毒,依我的方子來!”鄉(xiāng)山草藥制劑,加不可違拗的嚴規(guī),假以時日,若谷臉上肉色逐漸好看起來。某天若谷向老中醫(yī)提念回鄉(xiāng)的事,老人笑而回應(yīng):“該回了!”特加一句:“向你家老先生問好!仰慕久矣。”若谷方知這老中醫(yī)知曉他的來路。給足一路的盤纏,額外又塞過幾個銀元,作為給孩子補課的特別酬謝。臨行,老人有壓得很重的一句話:“讀書人明理,你要守信!”
對于某類“煙鬼”,鄉(xiāng)話里有說辭:“磕頭許愿,轉(zhuǎn)身就變。”這話不虛,砸了煙燈發(fā)過大誓甚至斷了小拇指的煙鬼重拾煙槍的事,或遠或近,聽過,見過。若谷煙事隨后的一波三折,寒酸的半截竹筒代替銅制煙具的又一次突變,就不足為奇了。鄉(xiāng)賢大敬爺有嘆:“煙棒子把人梢子燒成了煙人!”
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一股圍剿史稱“甘南民變”者的官兵,在這一帶扯來扯去,滯留三幾個月,糟害得家家不成樣子。兵過間隙,隨家人避難鷹住溝的叔侄倆,奉大人命去家院探看。滿目瘆人的荒涼!一簇一簇馬糞間,以青稞豌豆為馬料撒在院心的余粒,已發(fā)芽為一院荒草。兩個七八歲的憨娃躡手躡足左瞄右看,心惶惶地跳個不住。慢慢踅到老廳房廊檐臺,廳房門開著半扇,倆娃隔門探頭望著里面,隱約聽到一種窸窣聲。再細聽辨,響聲發(fā)自進門左手貼墻那個老有年成的“擦皮柜”。老鼠?老鼠能有那么大的響動?他們悄聲的議論,被猛杵杵一聲厲喝劈斷:“胡跑啥著呢?回去!”擦皮柜里貓腰爬出一個人來!倆娃嚇出一身冷顫!嚇得眼睛都麻了!只從聲音里聽出,是二爺家那位被大煙土拿捏得變了形的“煙人”!應(yīng)是老兄弟分家后,若谷第一次步臨三爺?shù)睦险?。見到平素敬仰如玉碑的大伯潦倒若此,當時還不諳世事的二蠻,難過得幾欲下淚。
二蠻記憶里的親堂大伯,最深刻的,就只有早年間存放過煙土的擦皮柜里的那一幕。一把小刀,一個小鑌鐵罐,罐里是雜有碎木屑的黑色的削片(過后才知道,熬湯解癮)。還有,蜷曲著身子從柜里爬出的那具瘦骨架。其別的,包括若谷其后的歲月,最后怎么走了的,什么時候走的,雙雙過了八旬的二蠻和他的小叔腦海里一概不存。
但二爺和三爺一并審視過大伯遺留的一個物件。一個加了鎖的尺許長短的描金小盒內(nèi),存放著一份份折疊齊整的若谷堂弟文稿的剪樣。有二爺早年為依秀峰山傍清源河的村學(xué)所撰門聯(lián)的手跡:“清源水清清水育養(yǎng)清士/秀峰山秀秀山栽培秀才”。更讓老弟兄倆眼睛一亮的,是發(fā)黃紙頁上一則關(guān)乎家族的史存:
紅暾透曉光,送我出朝陽。
十里霜林紫,三杯菊酒黃。
柳攀人意懶,風緊馬蹄忙。
指點前頭路,山長更水長。
老弟兄倆記得,民國初年,老太爺帶一家到漳縣朝陽洞避亂,渭水源名流的石懷璋姻親,往探時書贈老太爺?shù)摹冻柫魟e》。三爺嘆息了一聲:“難得他心里還珍重詩文!”
讓老弟兄倆久久沉默的,是早些年若谷親撰的一份不過三百字的戒毒短文《毀煙燈記》。署名后是一顆帶血色的沉沉的拇指印。
聽得二蠻伯母說,大伯悠著氣的最后兩三天,念叨過這個描金小盒子。
石佛峽有個石敬亭,可謂一生顛簸。某個時段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執(zhí)教鞭者,某個時段的鄉(xiāng)賢,某個時段享有官薪的“開明人士”,某個時段的貶棄……通是敬亭眼里的淡然,這就是世事。未必誰看都順眼,也未必看誰都順眼??身樠鄄豁樠郾澈?,藏有令人敬畏的鋒芒,乃俠義人也。不經(jīng)事變,人們識不出。
在這窮僻之鄉(xiāng),林木繁茂的石佛峽,三幾十畝山田,一院尋常農(nóng)家瓦舍,護有四圍夯筑的高僅掩過屋脊的土墻——石敬亭家道相對是比較年窩的了。小有閑情,卻非富態(tài)的張揚:一支長于畫虎的畫筆、一把劍,應(yīng)是手邊要緊的家當了。特別是那把視為家珍的短劍,據(jù)說是四代之前的家傳,非相熟人,從不展示。但曙光初露,人們偶或得見石氏家園后一壁紅崖下舞動的劍光。據(jù)說曾有闊佬掂出黃燦燦的金條求購不得。此劍,人們風傳的用場有兩次,可以洞見驚險與俠骨。
老輩們數(shù)說陳年舊事,有時會帶出石敬亭,他是很懂禮數(shù)的人。在是非“勝過一把把刀子”的村事中,敬亭有能耐把那刀刃磨鈍,清除事端,平息紛爭。他是誠實的鄉(xiāng)土失去了才知道珍貴的鄉(xiāng)賢。偶有出人意料之舉,顯眼,卻不可憎,就扯出一例劍事。
某年,一支據(jù)說是來自鄰省的敗兵,禍害鄉(xiāng)里,搜刮之外,又抓兵伕。幾家掏不起資費的窮饉人家子弟被粗繩背綁,帶往村廟堆柴禾的小房里,準備第二天啟程。當夜有個搖搖晃晃不時打哈欠的看守,熬到天明開門,驚見二尺見方的后窗豎木條盡數(shù)斷毀,四個兵伕沒了影兒,地上所存唯幾條斷繩。細節(jié)眾口有異,但一劍之痕清晰在老人們的村巷夜譚中。那年石敬亭二十出頭吧。
民國三十年代初此方有過一次“甘南民變”,農(nóng)民的暴動。好朋友拉起了七八十人的隊伍,想請出敬亭先生掛個團長銜。敬亭笑而不答,轉(zhuǎn)身從套間里提回一桿打鹿麝野豬的火槍,雙手鄭重遞給朋友:“團長當不了,隊伍跟不住。這桿槍,你或許用得著?!睆拇伺c起事的茅哥們有了生死交誼。由此又扯出另一樁劍事。
終不敵官軍的殘酷鎮(zhèn)壓,在付出血的慘重代價后,民變失敗??h城南河灘的柳樹上,掛多了軍隊下鄉(xiāng)“剿匪”回城的“戰(zhàn)績”,血淋淋的頭顱。
一個薄有雨霧的傍晚,石敬亭帽檐壓眉,在河邊橋頭掃視柳樹叢里慘不忍睹的場面,看到一位手提柳條籠子的老婦,在柳樹叢里旋來旋去,雙目在柳枝間久久搜尋辨認后,將一顆應(yīng)該是兒子的首級收入手中的籠子,雙手抖索著將一塊藍布覆蓋其上,沿坑坑坎坎的泥路顛顛晃晃離去。石敬亭感到一陣心的絞痛。
其后的一些夜晚,這些懸于柳樹枝椏間帶血的頭顱,神秘消失。明白人不敢明說,確信此中至少有石敬亭的謀劃。
世道輪轉(zhuǎn),新社會回饋石敬亭的是“開明人士”的禮遇。在縣文化部門掛個閑職,無非整理整理書報,寫寫畫畫,閑來與棋友象棋盤上聲色悠然地調(diào)動幾枚車馬炮。
某個“史無前例”年代,石敬亭頭上那頂“開明人士”禮帽,被一巴掌扇落地上,新獲鐵帽“漏網(wǎng)富農(nóng)分子”。眾手推推搡搡,自縣城曾領(lǐng)官薪16 年的處所驅(qū)往石佛峽。時為“走資派”的茅哥這時自顧不暇,唯有翻來覆去的長嘆:“我們不能過河拆橋?。 ?/p>
被遣回老村的石敬亭,竟然一副遠游回鄉(xiāng)的淡然,終老回家嘛!踏實。傍近六十的人,仍自覺持了鋤把卷了褲腿下地掙工分。鄉(xiāng)里人寬厚,生產(chǎn)隊長將一支傷殘的水筆一冊自裁自綴的尕本本塞他手里:“你只把每天上工的人填上,工分畫上,就成了?!标犻L給石敬亭的勞務(wù)畫的是中上的分。石敬亭扁拳悄悄捅了一下隊長側(cè)腰的軟肉:“你爸,畫的高了,降給下?!本瓦@樣推送著了無色彩的日出日落。
“走資派”的茅哥是在自己再獲“解放”,石敬亭的問題平反后,親臨石佛峽拜訪石敬亭的。進門腳步立未穩(wěn),開口就是:“你得給我再畫一幅虎。我那幅被火燒掉了。”相熟人清透,茅哥的廳房里不見了奪人眼目的那匹雄虎的奔嘯?!拔叶汲韶埩耍嫷贸龌?!畫出也是一副貓相,辱沒了虎威。不畫!”石敬亭一臉苦笑。
茅哥動情了:“兄弟,那節(jié)口,有幾個人會冒險給事變犧牲者收回柳樹梢頭的血頭?有幾個人會給敗逃的‘殘匪’設(shè)酒送行?……兄弟,那一晚的那酒水里,你茅哥我品得出,不見虎骨有虎骨!”兩雙手緊握間,就握出了1944 年石佛峽那個很黑的夜晚的很亮的夜色。事變失敗,反民星散。殺余的幾位頭兒,在一個很黑的夜晚,策劃了一次跨省的投奔。石敬亭有悲壯的餞行。
深夜把盞,一只肥碩的大公雞當場瀝血于幾個酒盞,眾公仰脖傾杯,一飲而盡。一缽日前獵獲的燉得爛爛的大塊大塊的野豬肉,一盤村邊小河溝隨手摸得的十數(shù)尾煎得黃黃脆脆的娃娃魚,加上采自鄉(xiāng)山的幾盤蕨菜、松花、臥龍頭,難得地豪華了一通。石敬亭舉杯的胳膊悠悠然畫了個圈:“我敬各位,今晚夕咱們說響,我可以醉,你們不能醉。”
正行酒間,門簾一揭,突兀闖進來個穿黑警服腰掛手槍的“狗班頭”。敬亭驚得猛乍站起。這類黑裝狗班頭,曾是石敬亭眼里的憎惡:狗班頭,有好的嗎?朋友茅哥連聲安慰:“一搭里的,一搭里的!”敬亭用手連著撫拍了幾下驚心跳動的腔子:“怎么悄沒聲息?”座中有答:“翻墻上房的角色,瓦槽里趟過都不會有響聲?!本赐ぺs緊笑著給“一搭里”的班頭看酒:“哦!意大利的,意大利的。國際友人啊!”所有人笑不敢高聲,但笑的十分酣暢。
又是門簾一掀,撲進一聲“得動身了!”油燈雖然昏暗,石敬亭卻自聲音里辨出似曾相識。來人見敬亭,先有雙手抱拳一揖,笑呼:“敬亭老,奇事世間有,如此實少見,這不是艾灸堂的艾先生嗎?”
也就前些年吧,小鎮(zhèn)上來了一個說不上啥地方的人,三十歲不到,行裝簡單到只一副破舊的褡褳,內(nèi)中要緊的恐怕就只一綹藍布裹緊的針灸用器。初始蝸居在村頭神廟旁的一苫茅草房里,隨意給村鎮(zhèn)人家打點短工度日。似這類人來人往,甚至來而定居者,行醫(yī)的、做鞋的、挑擔貨郎、補鍋釘碗的、打鐵釘馬掌的等等各色人,在小鎮(zhèn),尋常事。這位褡褳客的到來,也沒有引來特別的注目。
這一帶山里多產(chǎn)野生藥材,這位褡褳客常常游走其間,褡褳里每有采自南山的草藥,端陽時節(jié)的艾草尤是著意的采集。把脈行醫(yī),尤以針灸見長,每行針灸之外,給患者一把草藥,囑一聲:“熬了喝去?!逼?!那病就有好轉(zhuǎn),便有了小小聲名,便多了一些上門求醫(yī)的人。小鎮(zhèn)葛家藥店掌柜識人,親上茅庵請賢:“我有藥柜,你有醫(yī)術(shù),合開堂面如何?”
忽一日,端陽節(jié),曙光初照,葛家藥店門面煥然一新。門頭額匾鮮亮推出三顆大字:艾灸堂。兩旁配以“知艾者福 善灸者壽”的條幅。堂前一條石槽里,幾條小兒胳膊粗細的艾繩,燃出溢滿小鎮(zhèn)的鮮潔的艾香。十一顆凝重的隸書,均出自石敬亭先生筆下。艾灸堂其后聲名和生意,并不意外地溢出了小鎮(zhèn)的方圓。褡褳客在鄉(xiāng)人的稱呼里已定位于艾先生。依舊是一副褡褳,飄然于鄉(xiāng)縣村社的溝溝岔岔,施灸艾之術(shù),常掛臉上的是一副綿綿笑容。石敬亭的腰疾緩解,有艾先生多次針灸之效。欲有一餐農(nóng)家茶飯的酬謝,婉辭,是艾先生始終的規(guī)矩。
藥店掌柜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兒,被其父托與艾先生學(xué)艾灸。日久,葛掌柜出語懇切:“女兒一生就委靠給你了。”“艾”你一生,“灸”你一世。還生了一個艾娃,頂心疼的。卻于今晚在這特殊場合顯面,想也沒有想到,他竟是這一次行動的策劃者。敬亭驚異得半會兒合不攏嘴,而艾先生,依然是綿綿一臉笑容。詢及艾先生是否同行?笑對:“家小牽累,行不得也?!本赐さ幕貞粍e有意味:“可你已給我露了真身啊!”“有敬亭老你這把傘??!”六個酒杯高高舉起,為南山一老的敬亭,碰溢了激情的酒水。
當石敬亭將一包東西遞向茅哥的時候,茅哥的雙手有點顫抖。座中將行人心里亮清,一時籌不來銀錢,這是敬亭先生舍愛賣劍為他們換得的盤纏,一碗煙土,二百個老袁頭。艾先生眼里透出一股異樣的光,輕聲吟出:“佳思忽來,書能下酒。俠情一往,云可贈人?!辈⒅鈱ⅰ皞b情一往,云可贈人”八字重復(fù)了一遍。石敬亭輕輕一個擊掌:“哦!先生讀過《小窗幽記》?!绷鶄€酒杯再次高高舉起,碰溢了激情的酒水。
此外的盤纏,一袋足夠三五人路上應(yīng)急的莜麥炒面,幾個烤得焦黃焦黃的蕎面焌饃,還有遮人耳目的十多把捆扎緊成的地產(chǎn)藥材黨參、當歸、黃芪。這“此外的盤纏”,通裝在艾先生特意遞來的那條風塵仆仆的褡褳里,再趟一回仆仆風塵。
追出門的是三字沉沉的靠咐:“活著見!”
雞不叫,狗不咬,濃重夜色里,上路人悄悄消失在險山惡水之間的崎嶇小道,腳尖指向的是遙遠的陜北……
狼外婆的故事,曾經(jīng)喂養(yǎng)過一代又一代鄉(xiāng)村尕娃。聽到可怕處,光光頭嚇得鉆到氈筒里,眼睛閉得實實的,氣都不敢順順地出。但每一次偎在奶奶外婆懷里,總要涎皮賴臉從奶奶外婆嘴里牽出一匹狼來,樂于一次次充當鉆氈筒的角色。
有些年,狼事是鄉(xiāng)野村鎮(zhèn)繞不開的禍害。山田里鋤草或收割莊稼,手腳不停一個長趟忙過去,待回趟,那邊地頭破棉襖下的憨娃娃已然形影不見。人居相對密集的縣城關(guān)人家,夜半放小娃院里便溺,待會兒出來,孩子已不知去向。打著火把追到坪上,天蒙蒙亮始撿到一只童鞋,及一溜血跡。而廟莊一個眾人呼為“狼娃”的神態(tài)半傻的年輕人,半個臉留有少兒時被狼撕咬的深重的疤痕——狼口里奪得的幸運兒。至于羊圈豬圈因野狼襲擾每每失事,村人已不大有興致傳講。不過,石院莊人家意外獲得的一張狼皮,卻是遠近鄉(xiāng)民口里的熱傳,一個堆柴禾的茅屋,塌炕洞中臥有兩頭豬。半夜聞豬不同尋常的嘶叫,驚動主人和一把老镢頭。那狼貪婪,咬口拖拽那頭肥碩的年豬不放,老镢頭就派上了用場。狼的鐵腦袋再鐵,敵不過莊農(nóng)人的老镢頭和牛力氣。臘冬將近,一頭帶傷的豬,換得一張狼皮的褥子,給家里老先人身下添了點兒毛茸茸的溫暖。
這些往事,在前村,或后村,或在十里八里外的張家寨李家店,不是虛傳。唯獨此方人口里所傳一個狼孩的故事,聽來有點兒玄乎,但你不能說是沒有影影的虛編。
村里的尕娃們聽熟慣了奶奶輩“羊娃兒跪奶”一類的古今,奶奶們口里的“狼外婆”,隨著牙床日漸增多的“豁豁山”,也越說越綿軟了,長兩歲就覺得不過癮了,便追星老村揣有一腔子古今的諞三爺了。瞅個諞爺?shù)拈e空,便纏著諞爺講狼古今。諞爺正容:“我怕嚇出你娃娃的尿尿。怕聽的,就滾到你奶奶的懷窩里,聽麻雀搶老鴰的食去。那算古今嗎?”一副不屑的口氣。
狼古今確是諞爺?shù)谋A艄?jié)目。鞏昌、官堡、狄道、岷州、階州、秦州……都在諞爺?shù)淖炖铿F(xiàn)出各個不同的狼跡。
農(nóng)事的臘月,通常是較為閑散的。日子逼近年關(guān),腳跟追腳跟地這家那家的蠟事?lián)砩祥T來,村里灌蠟的高手諞三爺便忙著亮手藝了。諞爺面街鋪子的一大鋪通間炕,一盆木炭火烘得滿屋暖暖,便擺開了灌蠟的攤場,也習慣性地成了村里尕娃們掏古今的地場。諞爺不煩,身旁有娃娃們吵叫,諞爺做啥也來神。一邊灌著蠟,一邊講著跛狼谷的險事,娃們的心便一緊一松地隨諞爺?shù)墓沤穸炜s。有的古今講過多遍,娃們還是追著聽,追那惟諞爺有別人沒有的聲色。娃們有時也生疑:“三爺,你上回說是岷州的事,這回咋變成階州了?!比隣敯迥槪骸搬褐蓦A州不都是州嗎?”娃們便噤聲。又一次開講,娃們:“三爺,你上回說是漳水河畔,咋又跳到渭水河畔。”三爺板臉:“漳水渭水不都是水嗎?”娃們便噤聲。娃們便不再計較諞爺開講的小增小補小變換。一邊給諞爺點煙煨茶,一邊欣賞諞爺耍手藝,眼尖的娃娃,不時給諞爺手邊遞送些有關(guān)蠟事的物件,把諞爺哄得一臉掬笑,手不閑,口不住,給耳朵扯得長長的尕心疼們吐給一驚一乍的狼娃故事。
娃娃們記得最深切的,是諞爺講過多遍的跛狼谷。村里當年最享“壽望”、人見都呼太爺?shù)?6 歲壽星卻笑正版本:“那是從我嘴里套去的?!碧珷斦f得懇切,他最早是從漳水河畔的親朋嘴里聽到的,好像說是出自岷州的事。他覺得有一些可信的影影。
娃娃們還是沉迷于近水樓臺的諞三爺,從諞爺口里出的,都能把娃娃們迷成現(xiàn)今的一群“粉絲”。歡欣的娃娃們就這樣扯長了洗得亮亮的耳朵——
某年,時近農(nóng)歷二月二,村巷口的一塊敞地里,許多人圍圈看奇,特別是娃娃們,追前跟后,逗弄一只黎鐵匠拾來的小狗娃,毛茸茸的可愛極了。誰家蹣跚學(xué)步的小男孩,多次掙脫姐姐的手,撫拍小家伙,那小狗娃就戀人,依樣蹣跚地跟從小男孩前前后后,發(fā)出些你辨不來的憨叫。路過此處家在老林深處的老林爺幾輪細觀,忽出驚語:“這是狼娃!”人們才醒事,就昨夜,村后的河灘,有狼群瘆人的嚎叫。
在鐵砧旁忙活一陣后,偶或行獵的黎鐵匠才吐真言,是狼娃。是他在跛狼谷打獵時,從一壁山崖下的草叢里拾得的,應(yīng)該是小家伙玩耍時失足掉落。人口里說法多了,最玄乎的是,曾獵過鹿麝野豬花豹的黎鐵匠又名“黎槍手”,偶見一巖洞口一只曬太陽的狼娃,持獵槍鎮(zhèn)住在遠處嚎叫的母狼,誰家愣頭小伙憋足膽子貼進狼窩洞掏來的。隨后是幾位長者厲聲呵斥,嚴令處置掉。著人趁夜黑扔到飛轉(zhuǎn)的水磨輪上,死了嗎活著說不清,反正天亮不見影兒了,有說是被一匹母狼“抬”走了。第二天,逗引過狼娃的小男孩還哭著要看“小狗娃”。
驚險不過的事,在半年后的某夜發(fā)生。夜半,放孩子在院里便溺,沒聲沒響,村里那個逗引過狼娃的小男孩天塌地陷般地失蹤。與縣城關(guān)那樁狼事,就像一個模子里拓出的。只是未見血跡,也沒有童鞋之類的遺物,風里的小紙片樣,形影不見。
家人的哀痛自不待說。村里一個非親屬的中年人,哀傷到兩三天咽不下茶飯,他叫老川。生性快活的老川,變得越來越沉默了,除了下地干活,就一人窩在小茅屋里,醒里夢里溫習失去的那個兩手皆為六指、兩足皆為六趾的家人呼為“六六”的憨娃兒笑哭的影子。
這老川,四十大幾的人了,仍是一雙筷子一個枕頭的單幫人。老川身世迷離,有說是一支過路舊軍遺下的傷號,或者逃兵,落腳到這個僻遠的小村。他走路時明顯一腿微瘸,但不礙下苦時使出為人們稱道的那股蠻力。有名有姓的四川人,村人慣常都呼為老川。
老川與那男孩的父親陸三是交誼頗深的“聯(lián)手”,是陸三為他提供了半間草屋的最初居所。兩人都以給人家打短工討生計?;蠲r節(jié),有時會在一個鍋里攪稀稠。小男孩孕身母懷的時候,陸三被一支過路軍隊抓差,只說支差三個宿站就放回,三個年頭了,死活無信。一雙兒女老川視為己出,精心照護這個缺了男主人的三口之家。那個未見過父親的小男孩,特別纏老川,常常是老川肩頭的“坐客”,老川用他大半是隨口自編的童謠喂養(yǎng)著牙牙學(xué)語的六六,什么“精腿娃兒,變狗娃兒,變下的狗娃兒沒尾巴兒”;什么“跨跨轎,陸家廟,陸家的尕娃兒沒人要,我要呢,害怕屎尿尿呢”之類的耍笑。但老川對勸其與陸三寡居婦“合家”事,卻一口回絕。他期待著“聯(lián)手”某個早晚的意外歸來。
令村人驚詫的是,小男孩出事幾天后,老川不與任何人作別,卷起一條破氈,持了一柄鐵杈,牽了一只相伴多年的小狗,星夜去了南山深處林木繁茂的跛狼谷。被老川尊為大嫂的陸三女人第二天發(fā)現(xiàn)的唯一留痕是,灶臺一個瓦碗底下不知啥時扣進的幾張皺皺巴巴打工的辛苦錢。
因傳說里一匹兇悍跛母狼曾經(jīng)的出沒而稱名的跛狼谷,本有一孔炭窯,狼群的騷擾逼退了燒炭翁,只留一處頹圮的茅庵。老川獨選了這人跡罕至狼群出沒的場地,做了一名孤寂的燒炭夫。
老川的跛狼谷歲月是不計日子的。樺樹葉落葉生,小狗似乎換過幾回毛了,老川額頭眼角的刻紋日漸稠密。寂寞時,他會隨口吼幾聲川江號子,山壁有心事難吐的回聲。夜來木枕上哼幾段童謠,一茅庵的蒼涼。茅庵雖陋,兇悍的狼也難敢破門——二寸厚門板,頂有虎牙般的鐵杈,更有忠實的報警器,小而機警的守門犬虎虎。
價格較別處低廉,老川的炭窯能招引來一些馱炭人。他們從山里馱回了炭,偶或也馱回跛狼谷的一些能引山外人豎起耳朵的聞見。首驚是若干時日后,馱炭人驚見炭窯旁一棵青?樹上,掛有一張新剝的狼皮,湊近能聞到異樣的血腥。老川閉口不談獵獲史。但跛狼谷某個隱秘處,有一個凝聚著川人機巧和軍人膽魄的劍鋒樣密密的竹簽構(gòu)成的森然的陷阱。
老川著意給狼們一個血的挑戰(zhàn),特意將那張狼皮“告示”般懸于青?樹上。果然白晝有狼影隱隱約約在茅庵周遭閃現(xiàn),隨后是夜深時瘆人的嚎叫,小狗虎虎都有些畏怯。老川竟因自己被圍在野狼圈子里而亢奮,常常大半夜不能成眠,溫習六六的憨態(tài),哼出那些嬌俏的喂過六六的童謠:“嘎鴉兒嘎,你騎騾子我騎馬;咕嚕雁,你吃豌豆我吃面……”便常有深重的嘆息穿透幽寂的長夜。
日月仍在流走,在進出跛狼谷馱炭人中,又生出一些虛虛實實的口傳,這一帶有疑似狼孩的出現(xiàn)。有時立行,有時爬行,更早,有時伏在老狼的背上。
老川不哼那些童謠,日子就乏得支不起精神。馱炭人續(xù)有口傳。曾在老川炭窯馱過炭的玄老四,有時會在炭窯的窩棚過夜。就說他睡半夜有次隱隱糊糊,聽到老川哼哼啥口歌,窗外好像有響動,機靈的虎虎發(fā)出怪異如撒嬌的叫聲。好奇,偷看了一眼,隱隱糊糊見窗外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他驚問了聲“誰?”那東西怪叫一聲就跑不見了。玄老四說他愛做怪夢,就把這認成隱乎子夢,沒當回事就撂過了。
老川的跛狼谷歲月是不計日子的。樺樹又幾番葉落葉生,小狗又換過幾回毛了,老川整個顏面的刻紋密如山田的犁溝,腰背也不可逆轉(zhuǎn)地曲為一張彎弓。聽有嘆:“我怕裝不了幾窯炭了!”
馱炭人隨后的傳講就更真切了。某個神秘的夜間,有一把蔈兒(野草莓)被誰神秘地放在外窗的窄臺臺上,引起小狗又一次撒嬌似地報警。誰放的?窗臺積久未除的灰塵上留有人手模糊的印跡。老川多了個心眼,鏟幾锨炕洞灰撒于外窗臺下。幾天后的一個清晨,炕灰上清晰留有幾瓣腳印,仔細辨識后,人蹤竟是六趾!老川驚得一陣眩暈,禁不住渾身抖索,唇下喃喃。老川對此事秘藏在心,他怕眾聲的驚擾。從此秘處的陷阱暫封,馬尾絲扣套得的野雞山兔,著意掛在茅庵近傍低矮的小白樺樹上,為必定會來的狼們設(shè)置了一席別有意味的饗宴。埋在深處的想法是,會引來那一雙六趾的腳印嗎?
“跨跨轎,陸家廟……”老川的童謠快要唱出血了。
仍是夜間,老川隱約聽見窗外舌轉(zhuǎn)不靈的“跨跨轎……”的口歌,也就這么能通人間的三顆字:跨,跨,轎。他急忙推窗,渾茫月色下,隱約見一匆忙逃離的影子,多時四肢伏地,有時竟直立奔跑。對于人間事已然渾茫的狼孩,每見人便有急于躲避的畏怯。老川大驚,不顧腳下坑坑坎坎,急燎燎曲里拐彎追去,幾回跌倒爬起,只追到半夜浸骨的風涼……
一支童謠似乎喚醒了一個狼孩。那能通人間的三顆字,使老川有一種在久困的幽暗洞窟里見到亮光的感覺,激動得渾身顫抖。
然而歲月是刻薄的。老川跛狼谷壯行的收獲,不幸終止于童謠的“喚醒”。人口里確定的結(jié)局是,某個夏日傍黑,雷殛起火,導(dǎo)致炭窯崩塌,正裝窯的老川被壓其中??偸前殡S老川身前足后的小狗虎虎凄慘的吠哭,奇跡般驚動了恰在不遠處的狼孩,急奔炭窯,徒手刨開雜物尋人。當終于刨出老炭夫,已成“亡人”。
跛狼谷死寂得連一絲兒風聲也沒有了。狼孩伏尸而哭,哭聲凄慘,半是人孩的音色,半是狼孩的音色……
農(nóng)民詩人葛宇一生最為鮮亮的詩眼,當屬吃不飽肚子的年代去來三千里赴陜西背糧。去,肩扛一袋80 斤的化肥;回,200 多斤的玉米。幾次千辛萬苦背糧換來的玉米,其后騰出部分換成票子,就為葛宇心窩里纏繞很久的“尕尕資本主義”提供了資金,他擺在城南平橋頭的露天漿水面小攤,羞羞答答地開張了。
詩歌的夢過于虛幻,那就做凡人的打算。那些年,可以容忍社員做點換幾個零錢的小生意,葛宇瞅中漿水面。一是不需多少資本,自鄉(xiāng)里買回幾升麥子,鋼磨上磨了,頭粉做生意,落個二面麩子自家用,賺頭不多,實用,填補那個年代人肚子里普遍的欠缺。二是那年頭渭鄉(xiāng)人普遍窮饉,一碗有點蔥油花的漿水面,擔柴賣草進城的鄉(xiāng)里人,偶爾破財一角五分,下狠心吃一碗,也算下館子了。
頭一回賣漿水面,葛宇帽檐拉得低低地,生怕熟人過來??h上從事文化工作的許哥以祝賀開業(yè)為名,趁逢集日,背地里吆喝了三五個友人,無聲無響“嚯”一下降身小賣攤,大呼小叫:“一人來兩碗!”這呼喝叫火了葛宇的漿水面,小攤旁很快熱鬧起來了。增強了信心的我們的詩人半閉眼睛悠悠然拉著風箱,身子有節(jié)奏地前弓后仰,嘴里哼哼有詞唱,聽到的一句是:“春風呀擺動了楊柳梢呀哈……”突然不遠處傳來幾拍掌聲。葛宇擰身轉(zhuǎn)頭,猛乍立起:“噢喲!稀客?!笔撬娺^的兩位省城和地區(qū)來的文界朋友,過后才知是許哥的策劃。許哥提議“留個照吧!”葛宇嘴里連出幾個“好好好!”幾步跳到河邊,雙手掬水撲面,草草收拾了一下滿面煙火色,遂撩起衣襟拭去臉上水漬,在鏡頭前從容擺了個燦爛的笑容。他沒料到,客人是來送喜的,葛宇被接收為省作家協(xié)會的會員了,鄉(xiāng)縣那時的唯一。
傍晚回到土堡墻根的家屋,盤腿坐在炕上,懷窩里掏出一把大多是一角二角的毛毛票子,學(xué)堂里數(shù)學(xué)成績不算好的葛宇,三下五除二,數(shù)了個盡興。一遍過了又復(fù)盤,與頭遍分毫不差。興奮至極的農(nóng)民詩人突然高叫一聲:“掙下了!”一揚手,將票子撒了個滿炕。突然雙手拄炕,倚后墻來了個倒立,汗褟的衣襟翻卷處,露出久未見澡水的黑肚皮。一旁的婆娘笑罵:“瘋了!”
晚夕躺在炕上,葛宇手指捉著作協(xié)會員證,卻未見“瘋了”,幾回掂量,陷入遐想般獨自喃喃:“這要是肚子餓了,能頂吃的就好了!”
正是這個“吃的”,曾把葛宇逼向乞食的境地。談到家廚冰鍋冷灶年代那次討飯的經(jīng)歷,葛宇干澀的眼睛增加了些濕度。不細說了,廚灶間斷了煙火,就得變個身子尋食。但葛宇的那個“身子”出得算不上精彩。一同出行的豆換就數(shù)說過:“討飯去張不開口,到人家門口杵下個頭,拴驢樁子樣地死站著,你十七十八的丫頭怕人看呢嗎?一聲嬸啊嫂的也不喊,就等著人家放舍飯。你個死食客!”豆換數(shù)落罷,當場發(fā)難:“背斗爛了角(ge)過角(各過各)。你再這樣,各走各路!死呢活呢撞命去?!备鹩畈挥嬢^,依舊跟著豆換尋門串戶。想起辛哥取笑他為“王辯客”,小時見過的一幕恍惚浮現(xiàn)眼底,來自外地的人們稱為“王辯客”的乞討者,在商鋪或集日攤販前打著竹板的即興說唱。什么“掌柜的你大發(fā)財,你不發(fā)財我不來。”“你給紙煙我不要,我滿嘴起了燎漿泡?!比缟碳页鲅圆贿d,便惡言還擊:“我人窮心寬不著氣,就當毛驢放了個屁?!被虬孕U:“你不打發(fā)我不走,好像老鴰守死狗?!备邪孕U出格的,隨手掏出一塊釘有類乎尖針的小木板,朝額部拍去,便有血珠滲出,鄉(xiāng)人稱此為“撒死拌磚”。商家恐慌,只得舍財打發(fā)。想到此,一向自信,很少在人前展一副愁苦臉相的詩人葛宇,一聲自責的長嘆:“哎!我連王辯客的本事也沒有啊!”這是一直爭勝的葛宇第一次負面評價自己。對于他此回的游鄉(xiāng)討飯,他的小本本上生出幾句近乎自責的句子,意思是,怕的是給紅彤彤的太陽下,留一個黑影,給社會抹黑?。?/p>
但對當時省里一個大人物說:“甘肅人有討飯的習慣”。討過飯的葛宇獨一人對著家門前塌頹土堡的一壁土墻,放膽罵出了個粗話:“放他娘的狗臭屁!”接著一句是自語:“我有一把麩子一個麻洋芋填肚子,也不出這個身子?!?/p>
正是這個“吃的”,隨后又把葛宇逼向了赴陜西背糧的萬水千山。很有些年,渭河人家大半為饑飽有半夜合不攏眼的鄉(xiāng)愁。那時候沒有“脫貧”一說,上頭也拿不出有效的解方,便逼出基層鄉(xiāng)社半遮半掩的一點土政策,背糧的人,生產(chǎn)隊出具證明,可在相關(guān)部門買到一袋10 元左右的尿素或硝氨。原本是幾個“投機倒把犯”以化肥換糧的“地下”活動,漸漸為人效仿,農(nóng)民詩人葛宇也不例外。
葛宇早先對陜西農(nóng)民詩人王老九很有點兒崇拜。頭回去陜西背糧,行前還有個近乎田園詩般過期的妄想吐露人前:“要是早幾年,碰巧了不定能見到王老九呢。哎!人走了?!痹盐覀兊泥l(xiāng)土詩人譏為王辯客的辛哥又抬下巴:“聞你大名,我謀著,王老十也會走出長安十里大道,趕著轎車子迎你呢?!备鹩畋乔焕锎虺鰝€“哼!和你沒說的?!睌Q轉(zhuǎn)身子走開。
第一次背糧,不明路線車次,輕忽路途的險峻,每人一袋80 斤化肥背到鄰縣的東鋪車站,就被候個正著的市管會沒收了。結(jié)伴同行的三四個女社員忍不住大哭,公家人似動了憐心,就按原價的百分之八十付款。頭回出門不利,都很喪氣。惟葛宇豁達:“就當交了一回學(xué)費?!北灰幌驉叟c葛宇抬杠的辛哥頂回:“到底是詩人,滿口咬的文淌呢。我怎么聞著剩飯放餿了的味道?!?/p>
去程,頭一兩回乘慢車,只買兩三站的票,查票的來了,老有經(jīng)驗的人,或游魚一樣這車廂那車廂的穿流換位,多時能應(yīng)付過去。新手則難免被趕下車。后來跟了一個背糧老手,人家把時間道路車次非常清楚,每人背一袋化肥到東鋪,爬個拉礦石什么的貨車,把化肥埋在礦石下面拉到陜西,然后背上化肥步行幾十里路,找生產(chǎn)隊換糧。熱心的生產(chǎn)隊負責用馬車把糧袋拉送到火車站。
說到陜西背糧,葛宇謂,算經(jīng)了世事。葛宇的版本是,一次,買了三站的票就想混到陜西,被車上乘警捕獲。過道里站滿肩背相靠的人,一見查票的乘務(wù)員,不少人迅速竄動至別一車廂。年輕乘警發(fā)現(xiàn),依靠在廁所門旁板墻邊的帽檐拉得很低的人,緊緊偎靠著一袋化肥,卻亂中求靜,旁若無人地捧讀手中的一本書?!捌保 背司睦淙话l(fā)聲,驚破葛宇的沉醉。
“哎呀,有的有的?!备鹩顑墒趾鷣y在衣兜里挖抓,嘴里嗚嗚噥噥:“戳哪里了?你看,這,這戳哪里了?”又翻弄手中書頁……終于翻出一張車票遞過?!澳阍缱^站了?!背司療o意掃一眼書名:《趕車傳》。遂好奇地接過書粗粗一翻,有片刻的沉思,出語冷漠:“這書,沒收了?!备鹩罴绷耍骸皠e,別!我下站就下車?!备鹩畋粠У讲蛙?。乘警向餐車服務(wù)員悄聲說了句什么,僅留一句照前一樣的冷漠:“就在這兒反省?!苯Y(jié)局在葛宇的口中是暖色的,臨下車,書歸原主,無干擾坐到站。“享了回清福!”葛宇事后對人賣派。
辛哥的版本是,那年輕乘警見偎靠化肥袋低頭看書的葛宇,似乎真的動了點兒惻隱之心(他破解的年輕乘警當時未曾吐露的心語,這境況下還帶著書本的人,壞不到那里去。)沒再提補不了票就趕下車的事。至于帶到餐車“享清?!钡氖拢粮缃业祝骸昂档?。餐車?嗨!還給他端茶倒水呢!”事實是,書歸原主后,葛宇仍心存忐忑靜靜地蹲在廁所門旁,緊緊偎靠著那袋化肥,沒一會兒,又沉入他的《趕車傳》。
葛宇不會提“走麥城”的事。他不會提,有次半夜被驅(qū)趕下車,四個人在一個小站凍得瑟瑟發(fā)抖,葛宇放言:“餓死也不再跑這趟路了!”他當然更不會提,他身手不及老莊農(nóng)人,扒火車慢,總是給不上勁。一次回程爬運貨車,好不容易將糧袋推上車廂,人蹦子跳了幾回,手把車沿還是溜了下來。列車已發(fā)出啟動的“哐當”聲,急得車上的辛哥彎身展臂接手,總也夠不著。葛宇見沒戲了,人餒倒了,眼里幾乎要下水了:“不得活了!”突然半截粗糲的繩子投下來,一聲“抓緊!”車上幾人下力把垂淚人提溜入車廂,列車已加速啟動。豆換斜了他一眼“:??!就會淌尿水子!”事后有人提說,葛宇脖子一擰:“嚼舌根的,你信?”但對老友有悄悄話:“那時候人軟??!”
“人軟”到那個地步,腦海里回旋的,依然是醒里夢里甩不脫的詩,屬于他的土味濃濃的鄉(xiāng)土詩。一個自綴的尕本本,總依偎在貼身汗褟的口袋里。瞅個候車或奔行暫歇的閑空,或瑟縮在拉礦石火車的寒風嗖嗖的車廂頂,不意間悄悄掏出印有過往汗跡的尕本本,納入突兀飛來的幾行感慨。而千里背糧苦難歷程的陰霾,填不飽肚子的緊澀日子,為自身謀鐵飯碗的曲曲折折近乎戲弄的經(jīng)歷……這一切,掩不住葛宇詩眼里始終存在的明朗的天,他筆下流出的,總是一片暖色的頌歌。百行長歌《廣闊天地》里接受“再教育”的下鄉(xiāng)知識青年,一片決心“扎根山村”的虔誠。多年填不飽社員肚子的公社山田,在詩人筆下,肥碩的豌豆角上挑著圓圓的露珠,映出一川一嶺豐收的盛景。
對于他此類詩的一些異見,葛宇有“脖子也不給”的執(zhí)拗堅守。我眼里向往的就是這場景嘛。詩嘛!
就說那去來千里的赴陜背糧歷程,有可以想見的艱辛。葛宇嘴里的版本稀釋了艱辛,眼里的一程背糧仍是暖色的。人間有寒涼,人間也有溫情。陜西人厚道,陜西人記情:“我們吃的是渭河水,你們是渭河源來的人,沒親也是友?!边^秤,秤桿尖兒翹翹的。過程中,誰家塞給你一塊玉米面饃,也不稀見。之前的“三年”那時節(jié),風雪茫茫,陜西人的碗底曾慷慨地給甘肅的逃荒大軍留有一口余食。諸多感慨,一一滲入葛宇平素的言談中,詩的記事中。
葛宇讀中學(xué)時就喜歡在板報上貼幾句順口溜之類,同學(xué)間就有戲稱其為“詩人”的。后來榮升公社社員,勞汗揮灑山田里的豐收夢,攪和著朦朧的詩夢,偶或會將幾行順口溜,通過村巷土墻上鏟出的一塊黑板,灌給莊稼行里人懶散的耳目,卻被總愛抬他下巴的辛哥笑譏為王辯客。之后續(xù)續(xù)斷斷有謳歌鄉(xiāng)山的詩歌出現(xiàn)于一些報刊,就有了“農(nóng)民詩人”的頭銜。在他那個年代,詩人作家前面冠以工農(nóng)兵字樣,是很光鮮的牌照。葛宇在小小鄉(xiāng)縣的文化圈外也薄有名聲。
幾次有吃鐵飯碗的機會,相關(guān)朋友們也多助力。就說不上為什么,幾次眼看“希望在人間”,希望卻決絕地棄他而去。葛宇總能在短時的郁悶后復(fù)歸常態(tài):“命里沒的,觀音的手也抓不來?!比圆桓乃幕磉_,仍會在別人聳動下表演他拿手的那個貼墻倒立。兩手拄地,迅捷地將兩條腿貼墻豎起,衣襟翻卷處,便露出久不見澡水的黑肚皮。在朋友們的哄笑聲中,立正身子的葛宇,兩手把衣襟卷個更高,將那紫泥色黑肚皮啪啪啪拍出一屋的嘹亮,一臉嚴正:“莊稼漢的,本色!”
喚水塬來了一個三十多人的文工隊。非彩妝演出,是接受“再教育”,你應(yīng)該猜出是哪個年代了。見來自城里的這幫嫩閃閃的年輕男女,村里誰家老奶奶一口憐惜:“哎喲,細皮嫩肉的,能干莊稼活呢嘛!”再瞅一眼帶隊的中年頭兒,隨后更看過幾次他干農(nóng)活,卻認“親家”了:“這哪是文工隊的,比我們還會下苦!是我們莊農(nóng)行里的人么?!边@頭兒就是霍靖池,人稱霍主任。
奶奶有眼力。她當然不知道,這人本是莊稼行里苦出來的。年輕時光腳套一雙麻鞋,跑州過縣、盤山走水隨老父做腳戶。還得顧救自家的幾畝沙田,起舊沙背新沙,耕種收獲,下過實苦。參加工作,步子走的踏實,干到公社書記。艱難讀過幾年書的他,公事之外,有點兒“私好”,悄悄捂在袖筒里,愛讀書,喜歡筆底下畫拉點兒小故事什么的,在市縣小報上擺過幾方“豆腐塊”。其后還試著寫小劇本,有模有樣的,在地區(qū)戲曲匯演中得過獎。隨后連他也沒辨來世事,就調(diào)任地區(qū)創(chuàng)作組組長,之后是文工隊革委會主任(有說是上邊送來的“政治掛帥”)。“私好”不廢,隊務(wù)之外,啃一本書是常事,他說是“補課”,我們必須說,他補得踏實。創(chuàng)作組年輕的伍川有一小紙板箱書,老霍隨意借取。伍川戲言要收費,他板臉:“你小資(是‘小資’而非‘小子’)老實點!把本帥惹翻了,我連箱子抬我屋里去。沒收!”他的典型農(nóng)民式的樸實隨和,漸漸為員工們接受并尊重。一副“喝涼水也增膘”的胖身子,卻不時手拍著鼓起的肚皮:“瘦了瘦了!他媽的!幾天沒見肉了?!蹦贻p人隨聲戲呼:“頭兒瘦了瘦了!幾天沒見肉了?!被艟赋鼐鸵а赖裳郏骸翱次倚﹥海繚L遠點!”一臉寬厚的笑,一邊拍著女人懷胎六月般的鼓肚皮。
于隊里歌舞之類的業(yè)務(wù),他最初很有些手足失措。上任革委會主任不久,一事就驚詫了老霍。器樂組練樂,一位二胡手奏了個古曲《江河水》。有人起哄,封資修回潮!老實話,老霍辨不來是江水還是河水的這《江河水》的起浪,在當時那個年代,尋常如雨天的一滴房檐水,卻把性好沖動的老霍驚得從那把舊椅子上彈起:“頂風事件!批判!”五十多歲也略通器樂的老美工石璞悄聲降溫:“你聽聽了再說?!蓖硐Γ舳值轿?,石璞、伍川相陪,房門緊閉,令二胡手奏一遍《江河水》。伍川注意到,漸漸地,老霍有一種沉入其境的動情。臨了,老霍不明所以地對二胡手正色:“腦瓜子清醒著些!”送走樂手,遂神色凝重地對倆同事壓低聲嗓:“他媽的這毒草,咋聽著挺、挺那個的。嗯,先壓下莫提,悄悄地!反正我們已個別談話警告了,是不?”
伍川眼里,老長時間,文工隊對于老霍,就像胖身子穿了個緊身衫,拘住了。而走上喚水塬的老霍卻有一種掙破了緊身衫的展脫。
老霍和這旱塬上的莊農(nóng)人有一種天然的融合。先說他那兩只顯豁的大腳板,向來不大喜歡與襪子套近乎,多時光個腳板。坐辦公室,架在腿上的那只光腳片搖啊搖地搖出一片悠然。下鄉(xiāng)來,那赤腳真算找到了廣闊天地,來到地邊或麥場或集糞場等勞動場地,熟慣地將兩只老媳婦做的厚重的布鞋揚腿踢脫,就潑干起來。舒適得就像光腳踩到自家土炕的棉氈上。這情勢,莊農(nóng)人一看就順眼。
是天然融合。你且看伍川小相機偷拍老霍的幾個休閑鏡頭。
誰如果看到雨天土窯的熱炕上,老霍同幾個社員甩撲克爭上游,不相熟的人絕對看不出誰是文化圈里混的人。老霍和莊農(nóng)人本色的融合,把這場合攪得一片泥土色。輸者須頭頂莊稼漢沾泥帶土或許雜有牛糞碎屑的厚重老土鞋。社員面情軟,說霍主任可以臉上畫道道頂替。老霍不認:“我還得找水洗臉?一樣!”莊稼漢厚重的土布鞋不少落在霍主任頭上。一塊兒下象棋,爭起來,一揚棋盤,車馬兵卒將相帥四處奔竄,散場。狠添一句罵:“誰再和你玩,是狗。”隔會兒又呼坐一起,“臭,有本事了再來!”罵罵咧咧中復(fù)又開戰(zhàn)。那個狗不狗的,不曉得踢到哪個洋芋窖里去了。
“這哪像主任唦!”其實是鄉(xiāng)人們的嘆贊。
你看他和村里娃在地頭搶著坐耱地的耱扇,把娃們逗得像秋谷穗上歡躍的麻雀。年輕社員逗趣:“不能總是我們拉你吧主任?”老霍:“你當我拉不動?娃們上!”倆娃爭搶著跳上耱扇,老霍一聲“坐穩(wěn)!”粗繩扯得展展地,腳步勻稱氣不粗。某老漢評嘆:“一頭犏牛!”
作為領(lǐng)隊,霍靖池把握的“再教育”,自有老霍的個性。對他的那些從小在城市生活的屬下,霍靖池并不特別苛求,但也不遷就。有些女隊員勞動沒兩天手心里就起泡。握鋤動鏟,便將小手絹纏在手上。老霍見說:“小姐們,開頭你手纏三條手絹我不說,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嘛。過些日子可得把你那秀手露給鋤把镢把,像個勞動的樣子。向貧下中農(nóng)學(xué)習,你們誰見哪個女社員手纏花手絹的?我纏過嗎?”這最后一問就問得有點兒唐突是不?
兩位女學(xué)員趁集日逛公社所在地那條小街,穿著稍微花哨了點,有點兒惹眼,老霍耳朵里灌進了幾句雜言。每周一次的晚夕學(xué)習會散場,老霍呼停了將要離開的那兩位女娃,不慍不火軟軟地遞過一句話:“給你倆三天假回城一趟吧?!眰z女娃高興得快要跳腳了,卻被隨后一句話冰鎮(zhèn)住了:“去把你們的胭脂粉盒短裙子高跟鞋拿來,給鄉(xiāng)里人賣派一下嘛!”伍川嘆,嗨!這老霍。聽到吃派飯的有些女孩子吃不慣漿水飯,把碗里的酸菜悄悄挑出窩進紙團丟掉,老霍有訓(xùn):“吃不慣漿水飯?你們還把酸菜挑出來!你都嘴細得很!肚子脹?掮上镢頭地里刨上幾個趟子,脹氣就放完了。我半輩子就稀罕個漿水飯,開胃。你們的肚子是奶油塑下的?”伍川再嘆,嗨!這老霍。
伍川多時和老霍一并到人家吃飯。那天近午,二人到后塬一家吃派飯。一進門就被熱情的年輕主婦讓到似乎是特意鋪的半新的綿氈炕上。她剛從地里鋤草回土窯,兩袖高卷正忙著在案板上揉面??簧弦粴q許的小男孩詫生,怯怯地向炕角縮去?;艟赋赜斜臼?,衣兜里掏出兩顆糖遞過,愛撫地拍著他的小屁股,童謠唱上:“精腿娃兒,變狗娃兒,變下的狗娃沒尾巴兒。”那小孩竟“呵呵”地笑出聲來,笑出一炕的祥和。突然,伍川驚叫:“娃尿炕了!”那媳婦幾步跑過來,面手貼氈向炕沿一個快速地掬掃,飛濺的尿水淅瀝于地,投給小娃三字疼怨:“沒眼勢!”遂邊向案板走去,面手邊在圍裙上抹搓了兩下,又揉向面團。一臉詫異的伍川悄悄用手捅了下老霍,老霍狠狠地瞪他一眼,就把他年輕的同事鎮(zhèn)住了。隨后伍川杵著頭,有點艱澀地吃完了那碗麥飯?;艟赋剜坂垓v騰吃得有滋有味的酣暢。三碗??!
“你只知道你南鄉(xiāng)有河,城里有自來水,別處呢?童子尿,藥。急要時,你還求不到呢,你個不曉世事的小資。”霍靖池沒有說伍川也知道的是,這旱塬人家,只靠一眼集天雨的水窖,真正的水貴如油。細思后的伍川認領(lǐng)了霍老哥的再教育。
在喚水塬那些日子應(yīng)該還是快活的。對于老霍,是走進了他最熟稔的天地,更是如魚得水,土窯熱炕雜面飯,過得志得意滿;镢頭锨把老牛車,玩得風生水起。地頭場院,有時興頭來了,老霍還會學(xué)吼幾句半是土調(diào),半是自度的鄉(xiāng)曲:
尕日子暖暖的呀,
唱山的四月八。
白布的尕汗褟呀,
藍布的尕袷袷。
繡花纏腰亮一下,
把尕妹的眼瞭花。
……
有時歡得忘形,唱錯了詞兒,把“白布的尕汗褟呀,藍布的尕袷袷”,唱成了“藍布的白汗褟呀,白布的藍袷袷”。年輕人們就嘲:“看唦,頭兒顛懂了唦!嫂子怕沒本事拿藍布給你做白汗褟吧。”老霍:“去去去!河溝里洗碳去!”
一入村,自自然然,村事當成自家事了,這老霍。村里要給五保戶箍窯,倆外村人包打胡墼,老霍路過,一眼就看出“路數(shù)”不對,或耍了些機巧,便發(fā)聲:“你打的這胡墼能放心箍窯嗎?”順手提過杵子,先推出打胡墼的路數(shù):“三锨九杵子,二十四個腳底子。你走到了嗎?”遂將兩只布鞋踢脫一旁,喝一聲:“上土!”就砸出一二十塊有模有樣的胡墼。轉(zhuǎn)身走時還添一句:“學(xué)著!”此后有時路過土坑,手癢癢似的,還會砸出幾塊老霍正宗的路數(shù)。
一切似乎順風順水。突乍乍一事卻讓文工隊里最年長的石璞擔了點兒懸心。那天公社開批斗“四類分子”大會,文工隊員全體夾在社員群里。四圍是嚴陣以待的荷槍民兵,不時大聲呼喝。有誰站起移動一下身子,民兵厲聲:“蹲下,不許動!”文工隊就有一個小女孩幾回站起又被斷喝鎮(zhèn)住,尿褲了。這讓霍靖池氣得臉呈紫茄色。不顧石璞伍川的勸阻,會后硬是找到公社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抗議:“我們是第幾類分子?”
廣經(jīng)世味的石璞顧及“再教育”的“角色錯位”,對老霍“插手”如下一事尤其充滿擔心:“你這不是教育人家嗎?”
當?shù)匾粋€小隊長“包了”飼養(yǎng)員的婦人,那飼養(yǎng)員窩囊廢一個,見晚夕隊長到他家,順順地夾起一小塊棉氈去飼養(yǎng)院的“忙上炕”度酸苦兼有的長夜。老霍背地里就沒少罵:“男人嗎?窩囊廢!我真想一腳踢他到澇壩里喂癩蛤蟆去!”
包女人,是一些避背山鄉(xiāng)的陋習。老霍經(jīng)過一段時間,看出這隊長人有本事,隊上事理得順順的,就那點毛病。臘月快過年了,隊長家殺了豬,隊長肩上便搭了剛宰殺收拾干凈的半爿豬肉,光天化日地往那女人家送去。隊長女人追著罵:“誰吃把誰撐死去!”
霍靖池就想起此年夏天的一幕尷尬。男人把婆娘的幾尺布料什么的抓去送給了那媳婦,婆姨氣急了,哭罵著跑到淖壩尋死:“不活了。我死給你看!”便慢慢向淺水里趟去。男人兩胳膊悠閑地抱在胸前,軟不嘰嘰地送過一句:“去呀!往淖壩深處走。”女人忽大哭:“我要是死了,你和你的花枕頭高興死了。我才不死哩?!碧瞿讐?,一屁股蹲在淖壩沿的泥水里,哭吼了個沒邊沒沿的泥湯泥水。
霍靖池眼里過了這一幕,就氣憤不過:“他媽的!太那個了?!本蜕私o公社縣上反映的念頭。是老美工石璞給滅在袖筒里了:“你不要把角色弄反了,咱是來接受再教育的。掂?。 币估锔G炕上翻了幾個身子,才“掂住”了。
沒想,此后的一個場合,半碗酒水下肚,把不住,還是把肚里的那塊疙瘩砸給隊長本人了。要過年了,接受再教育的文工隊放十天假回城,老霍獨守喚水塬不歸,他煩厭百多里去來的麻煩。隊長家宰年豬那天,依此地鄉(xiāng)俗,要請村里的鄰居們來一碗“年肉”。傍晚清閑了,隊長專意請霍靖池到家吃“年肉”,老霍從提包里抽出一瓶新隴酒欣然前往,一邊大嚼肉片,一邊飲著小瓷碗里的酒水。酒酣之時,肉飽之后,老霍突兀一句話射向酒友:“你覺著這肉來的容易嗎?”沒待回答,“我信你在豬食槽槽里沒攪過一回豬食,沒虧你吧?”再灌一口酒,“一條豬腿也夠撐面子的了吧?你還小半個豬?你真開闊??!”你看,接受再教育的霍靖池他教育人家了!老半會兒的沉默后,隊長把碗底的小半碗剩酒一揚脖子盡數(shù)灌進喉嚨:“霍哥,聽……你的,往后就、就……一條腿,前腿!”醉里吐實話:“至少一條前腿還是要送的噢?!?/p>
一年的再教育波瀾不興地結(jié)束了。歡送會上文工隊年輕人幾出素衣的歌舞,激出了喚水塬人厚道的掌聲,和女人們被襖袖掩住的幾滴眼淚——和城里娃們一年的磨合生情了。
送老霍回窯的路上,似乎心事重重的隊長,慢慢地踢出步子,半大會兒悶聲不響??旖G屋,老霍猛乍扳轉(zhuǎn)隊長的身子:“你口里許下的可是前腿噢,記得?”
回窯,老霍兩手抱頭躺在炕上,雙眼呆呆地瞅定窯頂,老大會兒無聲,有點兒怏怏不樂的味道。伍川理解老霍獨有的離情別緒,偏又逗趣:“老霍,村里尕媳婦有心疼的呢,你留下也包她一個?!崩匣粞例X縫里射出個警告:“割舌頭里昂!”調(diào)轉(zhuǎn)身子不理伍川了。
過后,有關(guān)部門在基本肯定全隊再教育的同時,對老霍個人卻是差評:角色錯位。老霍只一個捉摸不來的淺笑,伍川、石璞也沒有辯說,覺得沒意思。
伍川留有老霍們接受再教育的一些照片,但卻留不住歲月。伍川走上了新的崗位,霍靖池換位幾年后退休,仍舊一肩當年的老行李,踏一雙老媳婦做的厚重布鞋,回到了傍近陜甘邊界那個苦焦的農(nóng)村老家,得享幾年天倫之樂。伍川最后一次去看望老友時,霍靖池在兒輩新修的二層小樓,以一大盤當?shù)靥厣难蚋崛?,一瓶隴南春款待之時,忽出偏題,要伍川為他寫悼詞。伍川嘲笑:“你樓上樓下,紅光滿面像個老地主。我可背不起催你早死的罵名!”“我就要活著看到你寫的悼詞?!奔右痪洌翱茨阍趺赐诳辔?。你個壞小資!”
與霍靖池共事多年的壞小資未敢應(yīng)命,伍川理解這不過是霍老哥幾盅酒后的戲言。過后想來,特別是那段一個整年的再教育,老霍那沒有化妝的本真角色,滴滴點點,清晰在記憶中,他感到對老友無法后補的虧欠。
那個冬天有個熱炒的詞兒:火燒。但鄉(xiāng)縣那個多雪的冬天很冷!對于雙可,幾近是雙倍的嚴寒。雙可想起了讀過的俄羅斯詩人的一部長詩——《嚴寒,通紅的鼻子》。
雙可此來鄉(xiāng)縣過年,計劃在城中村的小家多待些時日,然后從家里的書柜選幾本時下尚能容納的書帶往工作單位,消磨屬于“逍遙派”的時間。哦!書柜,得有一個小小的注解,是用農(nóng)家柳木打造的簡陋的小面柜。
那年代社員的面柜,無多少填充物,糧呢面呢,壇壇罐罐足可以應(yīng)付了。家里空置的小面柜便做了雙可的藏書柜,古今中外,薄薄厚厚,區(qū)區(qū)二百冊左右。在雙可,卻近乎是他“或有三餐人餓飯/樂淘一冊品書香”節(jié)衣縮食后制備的全部珍藏。
雙可自認的長處是好讀書。他的貼身小本本上,集有好些古今中外鼓勵讀書的箴言。抄列其首的是法國啟蒙時代思想家孟德斯鳩的感言:“喜歡讀書,就等于把生活中寂寞的辰光換成巨大享受的時刻?!贝搜哉f的太到位了,對雙可,讀書確實是巨大享受。自信不是聰明人,很想有一副治愚的藥方,便特別看重漢代劉向開的處方:“書猶藥也,善讀之可以醫(yī)愚。”無緣走進大學(xué)門的他,自然也信奉高鼻梁英國人卡萊爾那句:“書籍——當代真正的大學(xué)?!辈⑶页撩云渲校瑫撬S身的糾纏。說俗氣點兒,書給了他一個公字號飯碗。書還養(yǎng)活了雙可手中一支自覺羞澀的稚嫩的筆,興來時造幾行淺俗的詩文。
書在那個年代卻成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存在。說過了,那是個“凜冽”不足以說透的多雪的冬天。
一踏進廳房的門,一眼便瞅見墻上過年新糊的白白的壁紙,匆匆掃一眼,雙可暗自心喜。這年關(guān),倆老人還有這好心情!問候過二位老人,雙可便被老人呼上熱熱的席炕,享受著他熟悉的一股淡淡炕煙味兒的溫馨。
斜偎炕墻根疊起的被褥,與家人聊了一小會兒冷冷熱熱的閑話。無意間掃視了一眼墻上的貼紙,一下鎮(zhèn)住了。怎么?“無腳飛將軍”怎么上墻了?細掃墻面,全是《真正的人》一書的頁面。這突然的刺激,使本有許多話要說的雙可,大半晌吐不出一句話來。手指著墻面,疑問的目光投向兩位老人:“這是?……”
倆老人互瞅一眼,半大會兒不吱聲。記不得是哪個弟妹暗里伸出的手扯了扯雙可的衣角,大門外的山墻下,才亮出柳木小面柜存書的遭遇。遇事還算有一定控制力的雙可,額際似乎被什么擊了一下,頓時感到一陣暈眩。
雖是年節(jié),家院突然冷落得像一眼空窖。那些天,家人眼里,雙可像一個細瓷娃娃,薄脆的玻璃器皿,一家人眾小心翼翼,兩位老人,以及弟妹們的出語,似乎有特殊的斟酌,生怕不意間的觸碰造出破聲。家人們不知道的是,獲知書們不幸落難的頭一夜,雙可捂嚴頭臉,在被筒里極力壓滅的涕泣,為那一本本多年來不棄不離的隨身的糾纏。
本本分分紙質(zhì)的造物,向來尊為“精神食糧”的尤物,一個農(nóng)家小面柜里別樣厚道的存儲,礙著了什么?
縣文化館大門前,特制的大黑板,連續(xù)赫然亮出的一長串一長串文界“黑幫”的大名,一長串一長串“大毒草”。現(xiàn)實生活里“和尚打傘”式隨意襲來的抄家、批斗,令掃過幾眼的老人更加驚悚不安,他想到了雙可那些書可能的禍患。老爺子不敢想這一幕落在雙可頭上的情狀,經(jīng)過幾個半夜不眠的苦苦的枕上議事,當晚倆老人便有了枕頭上私密的策劃,曾有想頭,暗暗轉(zhuǎn)送到后山雙可外公家去?,F(xiàn)實是,各處都火燒火燎,實在不忍帶害親朋。便想到兩頁木板下空空的炕床(有些農(nóng)家大炕邊側(cè)小部分被立墻隔斷,不通煙火,上置兩頁二尺許寬的木板,下空。其上通常是擺放板箱或鋪蓋)。席簟一鋪,其下悄然。等角房的孩子們睡停,倆老人便有了夤夜熱汗淋漓的暗箱操作,吭哧吭哧,搬離老太當年婚嫁的油漆板箱;吭哧吭哧,將面柜中的書,一摞摞搬出,又搬進炕床。吭哧吭哧,又將板箱搬壓到原來的木板上。覺到安穩(wěn)了,倆老人累到撐不住癱倒炕頭。有炕床這處隱匿地,總算放了半皮子心。
沒過幾天,鄰居結(jié)爺串門來家,閑聊不外眼下的社情。提到“和尚打傘”式可怕的抄家:“瞎瞎洞里怕也要摳出幾顆小豌豆!”便說到外地工作的侄兒回程途中所見一幕。
一位博有藏書的的老者,在聽聞各地抄家焚書的嚇人事件后,暗里將厚厚一部族譜并部分古籍珍本,密藏于大通間炕的炕床底下,被抄家?guī)退褜さ搅?。藏匿有罪,折磨也就開始了。老人的門前燃了個火堆,抄家的漢子們從家門抱出一摞摞簡裝線裝的書,白凈的書,滿面煙火色的書,丟進火堆。激起圍觀者狂歡式的嚎叫。
最惹人眼的,應(yīng)該是曠世僅見的老人奇特的打扮,頗有時代感的高帽外,身上披掛著用麻繩串起的像是古裝書的所謂“孝衣”——類似鄉(xiāng)間牛倌所披粗糙的蓑衣。圍觀的人們不時聽到老人嘴里哭溜溜的喃喃:“十四代??!”才曉得串聯(lián)成蓑衣的,是拆散的已歷十四代人的一冊冊族譜。老人以“封資修孝子賢孫”的身份,在呼呼作響的焚書堆前弓腰繞行,隨后那“蓑衣”也被剝離丟入火堆。焰火暴跳處,痰唾、飛腳不時襲來。
外地事入耳,端巧也是炕床!老爺子苦笑了,你的面柜,你的兩頁薄板下的炕床,不經(jīng)一指頭戳的薄紙!心里設(shè)想的諸多“救險的法子”已然打了死結(jié)。啥都是閑的,人要緊!柜中書,沒命逃難,只有炕眼門那一個去處了。
人到緊忙處就糊涂了,把孩子們打發(fā)出門,提醒掛上門扣,便開始了私密的操作,卻忘了掛里邊門扣。倆老人正各抱幾冊書往炕眼門前輸送,被村人呼為結(jié)爺?shù)睦相従哟T而入。見院心遺落的一厚本書,結(jié)爺便撿起在手,高喊一聲:“來客了!”未見動靜,追一句:“做啥著呢?”驚動了倆老人,凌亂一堆書,正被顫抖的手一冊冊丟進煙火熾旺的炕眼門。
聞聲知是結(jié)爺,老爺子拍打著兩手趕緊現(xiàn)身。結(jié)爺有點兒口吃,輕度的,有時可以不結(jié),似乎受著點兒情緒的影響。
現(xiàn)身的老爺子,驚見結(jié)爺胳肢窩夾一本厚書:“哪來的?”結(jié)爺手指院心:“土地爺送的?!狈街前釙鴷r遺落的?!鞍ググ?!放下放下!”“我拾的歸我?!薄皼]這說辭!你還炕頭上拾娃娃呢?!?/p>
“你莫辯,我聞到一股不一樣的煙味。”城中村的老農(nóng)一聲長嘆,顯然知曉一些時下的社情,話中有話:“怎么捻弄,也是一股子煙。這一厚本子,夠我卷、卷兩個月的旱煙了。”
“惹禍呢!”老爺子不肯。結(jié)爺一笑死磨:“我三根扁擔碼一起,只認得一個三字。誰會在我跟前搜、搜尋書本本呢?你放上七十二個寬、寬心。”將那本厚書塞進麻繩緊系破主腰的懷窩里,知趣地轉(zhuǎn)身溜出了門。結(jié)爺齒舌間磨挫出半句最低音的喃喃:“唉!好端端的,這叫做啥呢嗎!……”遂心緒難揣摸地低腔哼出幾句憂心忡忡的亂彈:“適才間……”
那是特殊年代,特殊驚恐狀態(tài)下的老人多年后還在念叨的“糊涂事”。老人痛說最初兩本書抖抖索索投向炕眼門,看到火焰里開始縮卷的紙頁時,讀過書偶或也翻翻書的老爺子說:“有身上一片鮮肉被燒卷的痛楚。手抖著捉不住書了!”
灰飛煙滅。對當下的雙可,無疑是一記悶棍。對于視書如珍的雙可,幾近某種意義上的傾家蕩產(chǎn)!
說幾近,因為幸有一冊《志愿軍一日》逃離火坑。1954 年版的四冊厚厚的《志愿軍一日》,是雙可一次文學(xué)評獎的獎品。被老爺子精心翻檢后,以為此冊內(nèi)容沒有太顯眼的記述,有幸存活下來。其中也有考慮為雙可留下得獎的一點兒念名兒吧。
鄉(xiāng)縣未因年節(jié)而停止喧囂。雙可排遣苦悶,似乎只有后河堤那一片草坪,一灣河谷,以及這坪上的古堡,那兒尚存著一絲兒清靜。以前每回來家,去后河堤那片草坪散步,必經(jīng)傍古堡而建的那處居士林,總會有片刻駐足,聞著越墻而出的柏香的溫馨,聽悠悠鐘磬聲中居士們悠悠然的誦經(jīng),一種別樣祥和的感受。此刻出現(xiàn)在雙可眼前的,是滿墻的“勒令”,森然的封門,一院的荒寂,是只想快點兒逃避的不祥之地。雙可腦子里回旋的是,往日悠悠然誦經(jīng)的居士們,此刻驅(qū)散何處?此刻喃喃出唇的,大概是一腔顫音的認罪書了。
那些天,這古堡,這后河坪,幾乎成為雙可排解愁緒的必臨之地。極力想擺脫書的糾纏,書卻靈魂般附身?;秀遍g,那些已失于煙火的二百余冊古今中外薄薄厚厚的書,不時列隊向他走來,一一報出它們的名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絞刑架下的報告》《青年近衛(wèi)軍》《第四十一》《子夜》《雷雨》《家》《駱駝祥子》《倪煥之》《無辜者》《創(chuàng)業(yè)史》《高老頭》《雪萊詩選》《日日夜夜》《寧死不屈》《詩經(jīng)選譯》《李杜蘇辛》,還有魯迅的《吶喊》,艾青公劉賀敬之們的“放聲歌唱”,漳河水邊的王貴與李香香……差幾就囊括了小書柜大半的藏書。有時忘情的雙可會讀出聲來,一如誦讀。所有撲面而來的書,都有和書主熱情交談的欲望,雙可卻覺到無可排解的孤寂:“寂寞已同我一般高”戴望舒的一句詩倏然從雙可的腦中跳出。
雙可眉宇間緊蹙的三道豎紋,總也拉不展。每用餐,雙可總是不聲不響,速速倒動手中的筷子,三下兩下拋空碗底,就起身了。持久地站在那幾棵依坡屲而立的酸梨樹下,目光呆呆地瞅定寒風中顫栗的無葉無果的枝干……
老爺子終于憋不住吼出了聲:“你再不要這樣憋著!要哭就哭,要吵就吵,要罵就罵!你不怕憋出病來嗎?”
這一聲吼,雙可腦子清醒了許多。你只糾結(jié)特殊驚恐狀態(tài)下老人其實是護憐你的“糊涂事”。而你呢?風暴初起,你雙可不也在心緒繚亂的深夜,把你手邊友人正常的信函一件不存,悄悄投入火爐,包括其后你一直贊念的文學(xué)刊物編輯育成你一篇處女作的三封蠅頭小楷的指導(dǎo)函件。而且是在老人炕洞焚書之前!能說你比老人清醒嗎?
雙可斷然擯棄了最初對老人的怪怨,將劫余的僅存,一本《志愿軍一日》珍重地裝入空空的行囊,踏上回程的路。
結(jié)爺口里的“亂事年”終結(jié)那年的春節(jié),雙可隔四年后再次的年節(jié)回家,依然是個多雪的冬天,雙可直覺里,鄉(xiāng)縣和家室似乎溫潤了許多。望著依然逗留在廳房壁上的無腳飛將軍,依然委屈在廚房壁上的兩位“老巴”:巴爾扎克的高老頭,和巴金的覺慧,似乎沉靜了許多。只多了些令雙可生出淡淡惆悵的歲月的煙火色。
那天傍黑,一家人剛用過飯,柴門一響,遂有惟結(jié)爺獨有的高聲自報:“來客了!”雙可首先跳出房門迎接。結(jié)爺扯住雙可的衣袖老大一會兒,雙目審閱般細過了雙可的臉盤,輕輕一聲嘆息:“知道你來了。”更無別話,就被老爺子招呼到屋里坐定,各卷一棒老旱煙,開始了慢悠悠的吞云吐霧,隨意地聊著瑣屑的鄉(xiāng)情村事,也有對今冬厚雪或許會孵出一個好年成的期許。
臨要起身,結(jié)爺抓過雙可的手:“你哥,你柜里的書是不見了,莫上心!老人們擔心的是你??!憑你的聰明,你早背熟著存在肚里了,誰誰誰也搬不去?!苯Y(jié)爺極力寬慰著,“冷冬寒、寒天,頂如一家人睡了個熱熱的熱炕?!蓖蝗粡膽迅C里掏出一厚本書,輕輕地拍在雙可的掌心:“還給你了。”
惶然不安的雙可一時呆住,四大冊《靜靜的頓河》的第三部,只缺了封面和扉頁。老爺子便記起四年前炕洞焚書那天,遺落院心被結(jié)爺強行摟走的那本書。
至少讀過兩遍的“頓河”,雙可熟記著其中的兩位男女主人公,甚至記得第一部和第三部有卷首詩“哥薩克古歌”,記得其中這樣的詩句:“我們的光榮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我們的土地用馬蹄來耕耘”?,F(xiàn)在成了殘卷!
“娃娃眼尖,也是這本書命大,從我的火繩繩下奪、奪下來的。”結(jié)爺?shù)莱霎斈晷W(xué)畢業(yè)的十四歲孫娃的功德。就書籍缺了封面和扉頁,結(jié)爺?shù)谋獗獯穾е邜垒p擊了一下自個的頭:“老糊涂的我闖、闖的禍,頭兩頁被我卷成煙了。嘿!”又一拳。
雙可的手和心有持久的顫抖。是的,那個多雪的凜冽的冬天,投書炕洞里呼呼的煙火,確曾煨熱了家人年關(guān)時節(jié)的一席土炕。那卻是雙可并一家人至今無法化解的冰冬。
幾乎沒有多的思考,夜燈下的雙可,默默地、精細地為《靜靜的頓河》殘本補了一紙封面和扉頁。它理應(yīng)返歸從“火繩繩”下?lián)尵瘸鰵埍镜哪莻€當年憨憨的十四歲的鄉(xiāng)村少年。
雙可此來,隨身兩三本書中,有一冊《安徒生童話》,也只是臨行隨手在半空的小紙箱中的牽取。當他將修復(fù)的《靜靜的頓河》殘本和《安徒生童話》遞給現(xiàn)今的中學(xué)生、當年那個十四歲的鄉(xiāng)村少年時,依然瘦小靦腆的他,手里摩挲過已然熟稔的《靜靜的頓河》,復(fù)又珍重地摩挲《安徒生童話》,若有所思地舌下喃喃出一句你一時無法辨析的憨話:
“拿書燒熱炕?童話里有嗎?”
見多了那年代奇絕的異端,事過多年,雙可情愿有一種輕松的認可,驚悚年代,多雪冬天的一則童話。
但我們能說我們的老人不成熟嗎?
書作柴薪引火焚,
豈能劫禍怨家人。
身心俱冷愁冰點,
聊借紙溫補炕溫。
雙可腦海里蹦出的二十八字,五味雜陳的一聲嘆息,無可奈何情境下的一種自我寬慰。唔!補炕溫?那是個多雪的冬天??!沒有什么能測出烈度的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