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森
陳一筆氣定神閑,胸有成竹,緩緩地展開宣紙,撫平、凝神、納氣、提筆、蘸墨、作畫,但見其筆走龍蛇,紙落云煙,揮灑自如,一幅《踏雪尋梅圖》一揮而就。
白雪皚皚的曠野,蒼茫無際,渺無人煙,朔風怒號,雪花紛揚。一棵梅樹,虬枝天驕,數(shù)十朵紅梅,殷紅似血,在雪天里盡情綻放;梅花恍若散發(fā)出一縷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
品畫之際,隱隱約約似有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在炙熱的夏日里,酷暑頓消。畫中的紅梅和白雪,一紅一白,相映成趣,錯落相間,栩栩如生。題詩: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陳一筆是揚州苦雨齋畫室的著名畫師,經(jīng)常在苦雨齋門口擺一張桌子。一群人圍觀,看他作畫。
好一個極品紅墨!
陳一筆抬頭,見說話的是一個老人,六十歲左右,穿著樸素,其貌不揚。
老先生懂畫?
老朽不懂畫,但懂墨。
哦?
此黑墨乃劣墨,聞其味可知,松煙不純,麝香太多,火候不到;不過,畫梅花的紅墨卻是上等之墨——朱砂紅。老人說,當今世上僅留下兩塊紅墨,一為朱砂紅,一為紫砂紅,均為前朝制墨大師所制,流失已久,先生如何得之?
陳一筆笑而不答,卻問,真正的好墨應(yīng)是如何?
老人說,遇水不散,遇火不變,其色如常,能傳之百年,而寒暑不侵,蛀蟲不損。如古人云:拈來輕、磨來清、嗅來馨、堅如玉、研無聲,一點如漆,萬載存真。好!人群中,一個衣著華麗的中年人捬掌贊嘆。
中年人向老人深鞠一躬:適才聽君一席話,受益匪淺。敢問老先生可是制墨大師張遇?
中年人叫李文彬,戶部侍郎,奉皇命到徽州尋找制墨高手,為朝廷制墨。當今最頂級的制墨大師張遇,就在徽州。李文彬星夜兼程,趕到徽州時,張遇已離開徽州,不知去向。李文彬經(jīng)多方尋訪打探,得知張遇就在揚州,只是大隱于市,無人曉其行蹤。遂設(shè)計讓苦雨齋畫師陳一筆當眾作畫,以期引出張遇。
原來,皇上到戶部查閱賬冊,發(fā)現(xiàn)賬冊上有很多字漫洇散淡,字跡模糊,龍顏大怒,認為戶部一班官員玩忽職守,應(yīng)下獄論罪。大臣們叫屈:這是墨的品質(zhì)問題,年長日久字跡自然模糊。
張遇說,制墨之法,大有學問。先說松煙墨。制松煙墨,首先在于松煙和膠的比例,兩者交融,多一分則怠,少一分則散;其次,是松煙的質(zhì)量。松樹的選材,以愈高愈寒者為最佳:天山的雪松,百年長一輪,是制墨的不二之選;其次是徽州的油松,扎根于懸崖峭壁之間,是制作灰煙的佳材。
還有一種油煙墨。在昆侖山一帶,有地下油井,油色黛黑,燃燒時會有濃重的黑煙,用此油制墨,絕對是天下佳品。這種油,三國時期就有,古人稱“自來火”,可惜,此油不易挖掘。張騫出使西域后,偶爾掘得此墨油,用來制了一批寶墨,此后再也無人掘得,所以,此墨油最為稀少,極其珍貴。
制墨程序有配料、做墨、修墨、晾墨等十多道工序,以紅墨最難。
李文彬問,如何鑒別墨質(zhì)優(yōu)劣?
張遇答,入水一試便知。
陳一然將新作《踏雪尋梅圖》放入水中,果然,片刻之后,黑墨散淡,模糊一片;而紅墨卻愈發(fā)殷紅,無任何變化,從水中拿出來后,光澤如故,散發(fā)出一縷淡淡的墨香。
張遇說,《墨譜》云,“紫光內(nèi)蘊,沉香浸衣”,是為上品。這紅墨朱砂紅,哪怕十年、百年,甚至更久,亦不變也。
李文彬拜服,請先生隨我進京,為朝廷制墨,可否?
張遇搖頭,老朽愚鈍蠢笨,恐有負皇恩。
事關(guān)黎民社稷,懇請老先生應(yīng)允。當此國家多事之秋,積貧積弱,外敵環(huán)伺,戰(zhàn)禍連年。近年來,朝廷抵御外敵時,多次因墨質(zhì)低劣,戰(zhàn)報失實,貽誤軍機以致兵敗。
李文彬想不到,他的話觸到了張遇心里最疼痛的地方——三年前那場鏖戰(zhàn),僅因情報中的地名有一字字跡模糊,援軍誤認“西嶺”為“酉嶺”,而恰好那里就有這兩個地名,一南一北,相隔幾百里。等援軍發(fā)現(xiàn)走錯地方,從南到北馳援時,將士們早已沙場埋恨。
不久,京城出現(xiàn)了一家專為皇室和朝廷制墨的作坊——御墨坊,所制之墨,人稱“御墨”。有張遇監(jiān)制,御墨坊很快制出了一批批上等的好墨。
御墨坊制出第一批墨的時候,朝廷派人驗?zāi)堄鎏峁P,蘸墨,含淚在宣紙上寫了兩個字——軍武,然后放入水中長時間浸泡,字跡不變,不散,不淡,色澤如常,墨香飄逸。
張遇的兒子張軍武,在三年前的那場戰(zhàn)役中血染沙場,埋骨他鄉(xiāng)。
張遇,宋代制墨名家,以制“供御墨”聞名。元代陶宗儀《輟耕錄》上記載:“宋熙豐(元豐)間,張遇供御墨,用油煙入腦麝、金箔,謂之龍香劑。”其子張谷、孫張?zhí)幒窬鶠橐淮ぁ?/p>
徽墨,中國名墨,有“一兩徽墨一兩金”之說,舊稱“新安香墨”。五代時,從易州(今河北易縣)南遷至江南的墨工奚超父子改進了易州制墨方法,即“新安香墨”,南唐后主李煜對此墨大加推崇,賜墨工奚廷圭國姓“李”,又稱“李墨”。北宋宣和三年(1121年),宋徽宗將歙州改為徽州,“徽墨”之名正式誕生。這一時期的制墨業(yè)著名人物,除黟縣的張遇外,還有黃山的沈桂、歙州的潘谷、新安的吳滋等。
“有佳墨者,猶如名將之有良馬也?!币患堅茻?,滿目風雅。墨色幾乎伴隨了整個中華文明的傳承和發(fā)展。商朝甲骨文字即有“墨”跡可循,而人工制墨最早的史料記載為西周時期的《述古書法纂》:“邢夷始制墨,字從黑土,煤煙所成,土之類也?!笔贩Q“邢夷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