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寧
“筆記”又稱雜記、野語等,多記敘一朝外交內(nèi)政、典章制度、詩文典故、風(fēng)俗民情、圣賢傳記等等。宋人筆記是今天人們認識宋代社會的重要考證資料,也為史學(xué)、文學(xué)和哲學(xué)領(lǐng)域的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參考佐證。瞿林東認為:“補史官所闕的歷史意識,顯示出宋人史料筆記撰述旨趣的多樣性和撰述內(nèi)容的豐富性?!雹裒牧謻|:《宋人史料筆記撰述的旨趣》,《天津社會科學(xué)》2016年第4期?!顿F耳集》是宋人張端義半生鉆研,結(jié)集而成。張端義(1179—1248 后),宋代文學(xué)家,字正夫,自號荃翁,鄭州(今屬河南)人,南渡后居于蘇州(今江蘇蘇州朱長文樂圃故址),曾在真州任錄事參軍。宋理宗端平年間,因上書得罪朝廷,以“妄言”之罪被發(fā)配到韶州(今屬廣東),謫居八年,寫了《貴耳集》三卷。《貴耳集》入《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雜說類,分上、中、下3卷,共4萬余字,289條,成書于淳祐元年至淳祐六年(1241—1246)。其中大量記載唐宋朝野故事,尤其是南宋朝事以及宋朝時的典章制度、民風(fēng)物產(chǎn)等,因而它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多被學(xué)者或史學(xué)家拿來佐證,有些可與正史互證。
《貴耳集》中的條目經(jīng)常被人引用,現(xiàn)在已有一些專著、論文提及或?qū)χ芯?,但還有待挖掘之處。《四庫全書總目》對《貴耳集》的成書過程、主要內(nèi)容和史料價值進行了綜合論述。2003年顏翔林的《宋代詞話的美學(xué)研究》①顏翔林:《宋代詞話的美學(xué)研究》,長沙:湖南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176-184頁。從美學(xué)視角對宋代詞話進行辯證研究,用現(xiàn)代文藝觀對宋代詞話加以闡釋,其中有一小節(jié)論述了《貴耳集》詞話的特點。2009年王水照和熊海英著的《南宋文學(xué)史》引用了《貴耳集》里幾則材料論述宋人筆記中散文小品、雜文和雜感論文的特點,突出其文學(xué)性和時政性。②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學(xué)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66-368頁。2013年陳寧的論文《〈貴耳集〉版本概述及其詩學(xué)見解》③陳寧:《〈貴耳集〉版本概述及其詩學(xué)見解》,《阿壩師范高等??茖W(xué)校學(xué)報》2013年第2期。論述了其成書、版本流傳和輯錄情況及張端義對詩文創(chuàng)作技法、作家作品風(fēng)格等具有創(chuàng)建性的詩學(xué)評析。隨著學(xué)術(shù)界對張端義《貴耳集》的關(guān)注,2019年侯體健的《江湖豈在眼:〈貴耳集〉中的歷史敘述和文學(xué)趣味》④侯體?。骸督M在眼:〈貴耳集〉中的歷史敘述和文學(xué)趣味》,《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9年第4期。認為《貴耳集》并不注重真實歷史的記錄,而在生動講述故事,張端義的謫臣身份和江湖文人身份讓該書呈現(xiàn)出特殊的政治傾向和文學(xué)批評傾向,其價值不在“補史之闕”,而在文本背后蘊藏的文人心態(tài)和書寫趣味。其文對其史料價值并不是十分褒揚。2020年河北大學(xué)侯文慧的碩士學(xué)位論文《張端義〈貴耳集〉研究》除了對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及其版本進行梳理外,重點討論了此書內(nèi)容及史料價值,主要分為朝政時局、制度禮儀、人物評論、社會風(fēng)情、詩詞研究、佛道信仰等六個方面,最后探討了其文獻價值和文學(xué)價值,指出其不足之處,但卻沒有側(cè)重在對宋朝故事的論述,也沒注意到張端義欲成“私史”的初衷,對其作為史料的缺陷論述也不是很充分。本文主要以《貴耳集》為切入點,以宋人筆記里反映的宋朝制度和朝野趣事反饋出宋人筆記的史料價值和意義,同時還要注意到因作者受個人原因和時代局限而使宋人筆記體現(xiàn)出來的不足和虛謬之處。下面將從正反兩個方面論述《貴耳集》里史料記載的價值和不足,以此一斑管窺宋人筆記中所記載宋朝故事的真?zhèn)?,在閱讀或征引此類材料時應(yīng)辯證對待其中的內(nèi)容。
典章制度是一個國家政治行為規(guī)范的基本準(zhǔn)則。最早稱之為“舊事”“故事”,《直齋書錄解題》中稱之為“典故”?!顿F耳集》中有關(guān)宋朝典章制度的內(nèi)容,涉及宋代避諱、年號讖緯、宗室制度、臺諫制度、官制及外交禮儀等諸多方面。雖只占一小部分,十?dāng)?shù)條而已,卻可與正史及其他史料參照,體現(xiàn)了其價值含量。
在中國古代,人們不得直接書寫或稱呼帝王、圣賢和尊長之名,而必須采用其他方法加以回避,這種習(xí)俗為“避諱”。⑤朱瑞熙等:《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336頁。避諱主要包括兩大類:官諱和私諱。
宋朝官諱中的御諱波及很廣。御諱是指犯皇帝生前的“御名”,即正名。只要是人名、地名、官名等犯御諱,都會因此而改動?!顿F耳集》卷上第40 條記載:“周濓溪以舅官出仕,兩改名:先名宗實,因英廟舊名改;后名惇頤,又以光宗御名改?!雹蓿ㄋ危埗肆x:《貴耳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9頁。此事在朱熹的《伊洛淵源錄》卷一周惇頤《事狀》也有論述:“姓周氏,名惇實,字茂叔,后避英宗舊名,改惇頤?!雹伲ㄋ危┲祆洌骸兑谅鍦Y源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頁。又《宋史》卷四二七《周敦頤傳》作“敦頤”②(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710頁。,可見《貴耳集》所說無誤。按宗實改惇頤,許是周敦頤生前自改,而惇頤改敦頤,乃南宋人為避宋光宗趙惇名而改,元人修《宋史》仍沿用宋諱,而未加考訂。
私諱又稱家諱。③朱瑞熙等:《宋遼西夏金社會生活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342頁。在宋朝,不避家諱,甚或判刑。避諱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士大夫洞察其中弊端,不贊成以家諱強加于人。《貴耳集》卷中第85 條先引用《禮》云:“私諱不出門,二名不偏諱,臨文不諱?!庇忠n文公《辯諱》一論,其說詳盡。張端義指出家諱不得強加于人,“近年以來,士大夫之避諱,自避于家則可,臨官因致人罪則未可?!焙笥峙e例“趙清之父名不陋,使客吏整一漏處,呼而問之,答曰:‘今次修了不漏。’遂黥客吏。趙文仲在楚,趙倡家初至,問其何來,答云:‘因求一碗飯方到此?!w怒及其己名,又及其父名,立斬之?!睆埗肆x在此指責(zé)官員們利用家諱抬高自己,欺壓下屬。這些記載今天看來不合理,但在當(dāng)時,人們卻嚴(yán)守如斯,鮮以為怪。律人律己,卻也誤人誤己。因而張端義批判諷刺“習(xí)尚如此,但未能各家自刊《禮部韻略》耳”。在避諱風(fēng)尚熾熱的狀況下,有這種理性呼聲也難能可貴。
關(guān)于宋朝年號,有讖緯之說。讖緯,是對未來的一種預(yù)言,“多屬政治性內(nèi)容,預(yù)卜統(tǒng)治者的吉兇禍福,為統(tǒng)治者的利益服務(wù)”④王步貴:《神秘文化:讖緯文化新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年,第19頁。。《四庫全書總目》解釋“讖者預(yù)決吉兇”。
卷中第4條議論:
太后謚圣字者,垂簾典故,用四字謚,慈圣光獻曹后、宣仁圣烈高后、欽圣獻肅向后、昭慈圣憲孟后、憲圣慈烈吳后、恭圣仁烈楊后。章獻明肅劉后,保佑仁宗,十二年之政,諸賢在朝,天下泰和,謚不及圣字?;蛘咦h有玉泉長蘆之讖,起于側(cè)微,更于深知典故者訂之。章獻屬疾,語于仁宗曰:“愿與祖宗同日為忌?!比露湃丈舷桑颂诖蠹?,后仁宗亦同。前為翁婦,后為母子,此亦國朝之異事。
太后謚圣字者,遂舉例頗多,章獻明肅劉后,謚不及圣字,有玉泉長蘆之讖,與太宗忌日相同。借讖緯之言,彰顯劉后的賢德,而清人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卻評價“此事無人拈出”⑤(清)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上海:上海書店,2000年,第690頁。。史書無記載,故此讖緯也只是統(tǒng)治者為自己標(biāo)榜的一種說辭而已。
卷中第9 條記宋朝年號之讖緯:“本朝年號,或者皆曰有讖緯于其間。太平,有一人六十卒字,太宗五十九而止。仁宗、劉后并政,天圣,曰二圣人;明道,曰日月同道?!卑涯晏柵c統(tǒng)治者相勾連,自詡自夸。以此類推,“徽宗崇寧錢上字,蔡京書崇字,自山字一筆下,寧(繁體:寧)字去心,當(dāng)時有云:‘有意破宗,無心寧國。’靖康,曰十二月立康王;嘉泰,曰士大夫皆小人,有力者喜?!贝艘嗍撬死米従暎険魰r政,頗具諷刺意味。關(guān)于宋仁宗年號“天圣”“明道”,《歸田錄》卷一有記載:“仁宗即位,改元天圣,時章獻明肅太后臨朝稱制,議者謂撰號者取天字,于文為‘二人’,以為‘二人圣’者,悅太后爾。至九年,改元明道,又以為明字于文‘日月并’也,與‘二人’旨同?!雹伲ㄋ危W陽修:《歸田錄》,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6頁。與《貴耳集》之說相符,可見此說也不過是為了取悅當(dāng)時統(tǒng)治者的伎倆而已?!俺鐚帯蹦晏?,據(jù)清人梁章鉅在《浪跡三談》考究:“岳珂《愧郯錄》及《玉?!凡⒃?,神宗改元熙寧,徽宗改元崇寧,皆同劉宋陵名。沈作哲《寓簡》、袁文《甕牖閑評》并謂,年號最忌與前代謚號、陵名相犯,熙寧、崇寧乃南朝章后、宣后二陵名?!雹冢ㄇ澹┝赫骡牐骸独僳E叢談續(xù)談三談》,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28頁。這里說明年號不能與前代謚號、陵名相犯。關(guān)于宋欽宗年號“靖康”,《容齋續(xù)筆》亦云:“欽宗靖康,為立十二月康,果在位滿歲,而高宗由康邸建中興之業(yè)?!雹郏ㄋ危┖檫~:《容齋隨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73頁??梢娮従暤恼f法在宋朝還是較有影響力的,統(tǒng)治者或世人常用年號讖緯來預(yù)言朝代興衰吉禍。
宗室即為皇族。宋代為了避免唐朝宗室之禍的重演,對宗室有諸多限制,《貴耳集》中有所論述,如卷上第36 條“宗室不領(lǐng)兵”“管軍不受宗室”,卷中第8條“同姓可封王,不拜相”等,卻也難防“近來兵將,皆受宗室薦舉矣”。
“臺諫”是唐宋時期重要的監(jiān)察機構(gòu),主要設(shè)置御史臺和諫院。唐時御史臺的主要職權(quán)是,“掌糾察官邪,肅正綱紀(jì)”④(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3869頁。,即糾察彈劾百官。諫院的主要職責(zé)是,“掌供奉諫諍,凡朝政闕失,大則廷議,小則上封”⑤(清)徐松:《宋會要輯稿·職官》三引《兩朝國史志》,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即規(guī)諫皇帝,糾正朝政闕失。至宋“臺”與“諫”合一,除了有諷諫君主的職責(zé)之外,也擁有對百官的監(jiān)察權(quán)。真宗說:“朕為民司牧,罔敢逸豫,冀聞闕政,屢詔讜言,而髃臣奏對,罕有極陳得失,豈詢求之未至,何循默以自持!其令御史臺諫內(nèi)外官各上所見,勿為顧避?!雹蓿ㄋ危├顮c:《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55,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第1218-1219頁??梢娕_諫成了皇帝的耳目,希望能督令群臣進諫良言,這里臺諫官受皇帝控制。臺諫制度對相權(quán)也起到了一定的制衡作用。關(guān)于臺諫制度在王夫之的《宋論》里有詳細論述,他認為:“自仁宗之為此制也,宰執(zhí)與臺諫分為敵壘,以交戰(zhàn)于廷?!雹撸ㄇ澹┩醴蛑骸端握摗?,北京:中華書局,1964年,第92頁。仁宗當(dāng)時已經(jīng)意識到臺官被宰相進用的危害:“使宰相自用臺官,則宰相過失無敢言者?!雹啵ㄇ澹┩醴蛑骸端握摗罚本褐腥A書局,1964年,第90頁?!顿F耳集》卷下第6條記載,孝宗宣丞相大臣議事,具不得見一黃綾冊,“二相不敢近看”,原來“此冊即是前宰執(zhí)所進臺諫姓名,見今宰執(zhí)所進擬者皆在焉”,可見臺諫與宰輔之間存在著一種監(jiān)察平衡的機制,在人選方面就必須有所回避,以免徇私枉法。明智的皇帝恰好能有意識地扶持臺諫勢力,用以監(jiān)察宰輔議政、施政、決策過程中的缺失,制衡政黨之間的權(quán)力,確保皇權(quán)的穩(wěn)固和政令的清明。因而張端義盛贊“孝皇圣斷,不可測度,前相既去,后相即拜,卻除前相進擬臺諫,后相雖有進擬,慮其立黨不除,恐臺諫奉承后相風(fēng)旨,以攻前相,所以存進退大臣之體?!钡呛髞恚_諫漸漸為宰相所用,局面就顛倒過來了?!敖駝t不然,一相去,臺諫以黨去,一相拜,臺諫以黨進?!薄度蔟S三筆》卷14 敘述宰輔不許薦舉臺諫等制度后,說:“此制亦不能常常恪守也?!雹伲ㄋ危┖檫~:《容齋隨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79頁。臺諫的監(jiān)察權(quán)成為一句空話,難怪荃翁感嘆“前帝宏規(guī)廢矣”。除了臺諫的監(jiān)督機制外,宋孝宗時還“不許宰相進擬鄉(xiāng)人”(卷下第26條),對宰相的權(quán)勢加以限制。
宋朝官員任命,特別講究出身門第,有無出身有很大區(qū)別,《貴耳集》卷上第39條言“掖垣非有出身不除”,致使“文人才士無有自見,碌碌無聞?wù)唠s進”。南宋時創(chuàng)設(shè)博學(xué)宏詞科,卷下第7條記載“高宗、孝宗在御,每三年大比下詔”不論出身,并許應(yīng)詔,所以“紹興、淳熙文人才士,彬彬在朝”。但又言“三十年間,詞科又罷”,甚至“為朝廷任事者皆無科目人”。在任命官員儀式上,卷中第7 條有載“秀邸凡有差除,未嘗直降指揮”,在詔書中,“必首稱面奉德壽皇帝圣旨除某人”。針對官員不稱職的現(xiàn)象,又有“對移”制度,卷下第65 條解釋“仕之不稱者,許郡將或部使者兩易其任,謂之對移。”宋人趙升的《朝野類要·升轉(zhuǎn)》解釋:“兩易:俗謂對移也?;蛞虮芟樱蛞缘米锉慧蓝P輕者,皆兩易其任。”②(宋)趙升:《朝野類要》,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72頁?!顿F耳集》中有詳細舉例論證,這里不再贅述。
《貴耳集》卷中序曰:“而渡江以來,隆、紹間士大夫,猶語元符、宣政舊事,淳熙間士大夫,猶語炎隆舊事,慶元去淳熙未遠,士大夫知前事者漸少,嘉定以后,視宣、炎間事,十不知九矣,況今端、淳乎?使《貴耳集》不付子云之覆醬瓿,幸也?!雹郏ㄋ危埗肆x:《貴耳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23頁??梢?,讓人們知曉前事,這也是張端義撰寫《貴耳集》的初衷之一?!顿F耳集》里有記載宋孝宗、徽宗、真宗、仁宗、高宗等朝故事,奸相秦檜、天人蘇軾與其他朝臣事跡,敘述詳細生動,有些史書只是簡單概括,有些或不見記載,這對正史也起到了一定的補充作用。
宋孝宗(1127—1194),趙昚,宋太祖七世孫,南宋第二位皇帝,在位27年。孝宗登基后,一方面立志光復(fù)中原,收復(fù)河山,命令老將張浚北伐中原,卻以失敗告終,與金國簽訂“隆興和議”。另一方面,宋孝宗專心理政,治國有方,使南宋出現(xiàn)“乾淳之治”的小康局面。淳熙十六年(1189)讓位與兒子宋光宗趙惇。紹熙五年(1194)病逝,終年68歲,廟號孝宗,葬于永阜陵。宋孝宗被普遍認為是南宋最杰出的皇帝?!顿F耳集》中記述了宋孝宗繼位,有中興之圖,以詩言志,宋孝宗斷獄等故事。
由于高宗無嗣,要在太祖的后人趙琢與趙昚之間選拔太子。高宗有意立趙昚,卻遭到生母韋太后的反對。于是高宗安排的一個試煉,詳加考驗。張端義《貴耳集》卷上第23條云:
孝皇同恩平(趙琢)在潛邸,高廟乃書《蘭亭序》二篇賜二王,依此樣各進五百本。孝皇書七百本上之,恩平卒無所進。高廟賜二王宮女各十人。普安(趙昚)問:“禮之當(dāng)何如?”史浩云:“當(dāng)以庶母之禮待之?!备邚R問二王待遇之狀,言普安加禮,恩平無不昵之者。大計由此而決。
《齊東野語》卷十一“高宗立儲”④(宋)周密:《齊東野語》,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01頁。條亦有類似記載。孝宗憑自己的德性和老師史浩的建議經(jīng)受住了高宗的考驗,最終贏得了帝位?!端问贰ば⒆诩o(jì)》載“三十二年五月甲子,立為皇太子,改名昚。”①(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17頁。
孝宗登基后,立志光復(fù)中原,收復(fù)河山。卷上第6條寫:“壽皇未嘗忘中興之圖,有《新秋雨霽》詩云:‘平生雄武心,覽鏡朱顏在。豈惜嘗憂勤,規(guī)恢須廣大。’曾作《春賦》有曰:‘予將觀登臺之熙熙,包八荒之為家。穆然若東風(fēng)之振槁,灑然若膏雨之萌芽。生生之德,無時不佳,又何羨乎炫目之芳華?’”慷慨雄壯,頗有中興之主的氣象。清人陳焯《宋元詩會》中評價此詩:“宋南渡令主,惟一孝宗,其見諸歌吟者,雄緊清厲,氣概岸然……厥志為可尚矣”②(清)陳焯:《宋元詩會》(故宮珍本叢刊),??冢汉D铣霭嫔纾?000年,第143頁。受禪之后的孝宗意圖恢復(fù)河山,大展宏圖之情溢于言表。
為了防止大臣擅權(quán)的局面,加強皇權(quán),孝宗即位以后,“躬攬權(quán)綱,不以責(zé)任臣下”,大至軍政國事,小至州縣獄案,他都要親自過問?!端问贰防镉涊d:“三年春正月甲辰,詔廷尉大理官毋以獄情白宰執(zhí),探刺旨意為輕重?!雹郏ㄔ┟撁摰龋骸端问贰?,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39頁?!顿F耳集》卷中第15條載孝宗斷獄之事,“壽皇一日過南內(nèi),有唐突人通州高楠,在望仙橋里山呼。壽皇止輦,問理會何事?奏云訴分。即時降旨送棘寺。壽皇取案牘自閱,內(nèi)有一臺官貽書,即時國門吳邑令趙善宣卻金不受,特轉(zhuǎn)一官,訟無半月而決。壽皇斷獄,如此圣明?!睆埗肆x作為宋朝臣子遂贊嘆道:“壽皇斷獄,如此圣明?!笔窌镏皇呛唵我痪湓挘顿F耳集》詳細敘述了其中的原委,使宋孝宗英明斷案的形象更加生動。
宋孝宗為了集中皇權(quán),除勤理政事之外,還重用自己未當(dāng)皇帝前的部屬,構(gòu)成了宋朝官員結(jié)構(gòu)的一大特點?!顿F耳集》卷下第10條載:
孝宗朝幸臣雖多,其讀書作文不減儒生,應(yīng)制燕閑,未可輕視。當(dāng)倉促翰墨之奉,豈容宿撰?曾覿、龍大淵(本名奫,孝宗寫開二字)、張掄、徐本中、王抃、趙弗、劉弼,中貴則有甘昺、張去非、弟去為,外戚則有張說、吳琚,北人則有辛棄疾、王佐,伶人則有王喜,棋國手則有趙鄂,當(dāng)時士大夫,少有不游曾、龍、張、徐之門者。
曾覿、龍大淵、張說等人是孝宗時比較有名的“近習(xí)”,孝宗對他們恩寵有加。張說因娶高宗吳皇后之妹,遂受重用。乾道七年,孝宗任其為簽書樞密院事,進入執(zhí)政之列。朝議大嘩,中書舍人范成大拒絕草詔,孝宗只得暫時收回成命?!顿F耳集》卷上第19 條詳細記載了此事?!端问贰芬嘤邢嚓P(guān)記載④(元)脫脫等:《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653頁。。
孝宗即位之時,為了革除南宋初期以來政治上的種種弊端,整頓吏治,裁汰冗官,任用賢能,如卷上第20 條寫周益公以龐祐甫、崔敦之詩舉薦二人;卷中第16條寫北人蕭鷓巴醉中語侵孝廟,被遣,后經(jīng)高宗規(guī)勸,仍舊還職;卷下第15 條寫王尚之乞減宮嬪之冗;卷下第16 條記遣崔與之帥蜀等。
綜觀孝宗一朝,對外力圖中興恢復(fù),最后卻徒勞無功;在內(nèi)整頓吏治,卻沒有得到根本好轉(zhuǎn)。孝宗晚年已感力不從心,以“守孝”為名退位,傳位于太子趙惇,是為光宗?!顿F耳集》卷中第13條記載“孝廟將授受于光廟,擇正月使人離闕選日,講行大典”之事。孝宗從此過起了太上皇的閑居生活。
此外《貴耳集》卷下還敘述了真宗、仁宗、徽宗、高宗等朝故事,記敘宰執(zhí)勸仁宗早立太子;徽宗與李師師的逸聞;宋徽宗傳位于欽宗;道君北狩后的情況;高宗做媒讓知閣鄭藻取嫂;楊誠齋把高宗比作晉元帝,被除江東漕;宋與金的關(guān)系及開禧議和等情況,趣味性較強。
秦檜是中國婦孺皆知的奸臣,北宋末年任御史中丞,與宋徽宗、欽宗一起被金人俘獲。南歸后,任禮部尚書,兩任宰相,前后執(zhí)政十九年。秦檜力主和議,深得高宗的信任與重用,竊踞相位,專權(quán)擅國,殘殺抗金將領(lǐng)?!顿F耳集》記述有關(guān)秦檜當(dāng)國;賊發(fā)不奏;秦檜卑躬屈膝于金;秦檜與岳飛為世仇;宋高宗對秦檜的袒護及秦檜善施奸詐手段與其貪污行經(jīng)等事件?!顿F耳集》中還流露出為奸相秦檜粉飾之意。
據(jù)《貴耳錄》卷上第12條記載:
韋太后自北歸,有四圣一圖,奉之甚嚴(yán),委中官張去為建四圣觀。秦相偶見之,問所以然,退以堂帖呼張去為。張窘甚,泣告太后。思陵因朝退,語及建四圣觀本末。秦相奏云:“先朝政以崇奉宮觀,致有靖康之變。內(nèi)庭有所營造,豈容不令外臣知之!中貴自專,非社稷之福?!奔慈樟T役,改為都亭驛。后三年,思陵諭秦相以孤山為四圣觀,殿宇至今簡陋。
都亭驛最初是作為皇家道教宮觀修建起來的,后來在秦檜的反對下,才改作都亭驛,作為南宋用來接待外國使臣的國賓館。當(dāng)時宋室尚儉,秦檜還是阻止了不必要的興修土木之事,并能意識到“中貴自專,非社稷之?!?。
數(shù)據(jù)采用SPSS 20.0統(tǒng)計分析軟件進行數(shù)據(jù)處理,結(jié)果計數(shù)資料采用χ2檢驗,計量資料采用t檢驗以及非參數(shù)檢驗,以P<0.05為差異有統(tǒng)計學(xué)意義。
秦檜當(dāng)國,為了獨斷專權(quán),陷害忠良、打擊異己、奉迎圣意,深得高宗的寵信。卷上第15條記:
秦會(檜)之當(dāng)國,偶虔州賊發(fā),秦相得報,夜呼堂吏行札,數(shù)日以賊聞。一日,德壽問:“虔州有賊,何不奏聞?”奏云:“小竊,不敢上勞圣聽,陛下何以知之?”上曰:“普安說?!鼻丶韧?,呼堂吏云:“普安一宮給使,請俸不齊,取榜來?!彼扉w兩月。壽皇圣度高遠,亦不以此為意。議者疏秦擅專之罪。德壽建思堂落成,壽皇同宴,問德壽(高宗)何以曰“思堂”,德壽答曰:“思秦檜也。”由是秦氏之議少息。
《宋史》記載此事:“衢州嘗有盜起,檜遣殿前司將官辛立將千人捕之,不以聞。晉安郡王因入侍言之,帝大驚,問檜,檜曰:‘不足上煩圣慮,故不敢聞,盜平即奏矣?!硕笃涔?,知晉安言之,遂奏晉安居秀王喪不當(dāng)給俸,月?lián)p二百緡,帝為出內(nèi)帑給之?!雹伲ㄔ┟撁摰龋骸端问贰罚本褐腥A書局,1977年,第13763頁。人名和地名雖有出入,但大致情節(jié)相同。秦檜壓制主戰(zhàn)派,迎合了高宗求和之心,因此高宗贊賞道:“檜樸忠過人,朕得之喜而不寐?!雹冢ㄔ┟撁摰龋骸端问贰罚本褐腥A書局,1977年,第13749頁。有宋高宗的庇護,秦檜更加肆無忌憚,丑奸并出了。
秦檜貪贓枉法,其積蓄財富足可敵國,“其家富于左藏數(shù)倍”,秦檜家的財產(chǎn)比皇帝的還要多幾倍,甚至欺上瞞下,巧取豪奪。卷中第17條記載秦檜瞞著高宗,謊稱圣意,利用計謀向張、韓二將各假一千萬緡作為郊祀匹帛,后“張、韓謹(jǐn)奉令,奏知高廟,得旨止假五百萬緡?!鼻貦u欺上瞞下,從中巧取一千五百萬緡,其貪心賊膽越來越大。
秦檜能爬到相位穩(wěn)居19年,亦有奸詐的相術(shù)權(quán)謀。卷中第22條寫秦檜“呼一鑷工櫛發(fā),以五千當(dāng)二錢犒之”。略施小計,三日之內(nèi),就解決了“京下忽闕見錢,市間頗皇皇”的通貨緊縮與市場蕭條的問題,張端義評價道:“此宰制天下之小術(shù)也?!薄顿F耳集》卷中第23 條載:“建炎之初,敵勢未寧,講和之使來,必?zé)┌俟俳加鋾T谕⑹?,秦相恬不為意,盡遣省部吏人迎之。朝見使人,必要褥位,此非臣子之禮。秦相待之甚當(dāng),是日朝見,殿廷之內(nèi),皆以紫幕鋪滿,北人無辭而退?!鼻貦u代宋帝向金屈膝求和,《宋史》亦記錄了這丑陋的一幕:“金使欲百官備禮,檜使省吏朝服導(dǎo)從,以書納禁中?!雹伲ㄔ┟撁摰龋骸端问贰罚本褐腥A書局,1977年,第13755頁。《貴耳集》敘述更加詳細,秦檜恬不知恥、卑躬屈膝、賣國求榮的丑惡嘴臉昭然若揭。
更甚的是陷害抗金主將岳氏父子,張端義竟為秦檜開脫粉飾,許是政治立場不同?!顿F耳集》卷中第74 條這樣說道:“岳與秦為世仇,每得秦氏一物,必曰賊秦?!彪S后揭示了岳飛被害的玄機之一:“岳引司馬公作運使日乞仁廟建立皇太子事,擬非其倫。司馬公儒者,岳勇將,道不同矣?!痹里w最終以“莫須有”的罪名被秦檜殺害,成為駭世奇冤。秦檜也因此成了千古罪人,被世人唾罵。
《貴耳集》中有幾則記載是關(guān)于蘇軾的事跡,如:烏臺詩案及二詩別子由;東坡與伊川失歡;東坡笠屐故事;東坡訪呂微仲,六目龜逸事;東坡會葬,李方叔作致語對蘇軾的盛贊:“皇天后土,鑒一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蜀有彭老山,東坡生則童,東坡死復(fù)青。”蘇軾成為后世文人的典范。
《貴耳集》亦載有其他朝臣故事,如葉颙與林安宅之糾紛瓜葛,史浩罷相,喬平章卷榜,司馬光建獨樂園等人事跡。
張端義在《貴耳三集》自序云:“余《貴耳》三集成,乃補拾前二集之遺,可以絕筆矣。未能守圣門寡尤之訓(xùn),粗可備稗官虞初之求,必不忘其事之陋也。紹興間,泰發(fā)與會之失歡,諸子多稡前朝所聞,猶未成編,或者以作私史告,稔成書禍,則知文字之害人也如此。始信言之為言,尤之階也。余每得江湖朋舊書,云翁以多言得放逐,不宜有此集,可謂不善處患難者。余答書云:‘儀舌尚在,焉可忘言。子非魚,焉知魚之樂?’”②(宋)張端義:《貴耳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43頁??梢姀埗肆x成其書的目的是“可備稗官虞初之求”,還是更偏重于所記歷史故事的文學(xué)性,但文學(xué)大多是從歷史胎生而來,所以其史料價值也應(yīng)值得注意。宋朝重視修史,修史機構(gòu)眾多,卷帙浩繁,官修正史記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重大事件,其中敘述的事件觀點多被統(tǒng)治者的思想所左右,而文人撰寫的史料文獻涉及面較廣,可補正史之缺,同時也予以自己的褒貶,抨擊時政,所以南宋時期禁私史,如宋李心傳《建炎以來朝野雜記》記載:“頃秦丞相既主和議,始有私史之禁?!雹郏ㄋ危├钚膫鳎骸督ㄑ滓詠沓半s記》,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49頁?!顿F耳集》序言也有論述,紹興時有寫前朝舊聞的多以“私史”告發(fā)。有朋友規(guī)勸張端義“以多言得放逐,不宜有此集”,但張端義堅守“信言”,儀舌尚在,不可忘言,可見其心之堅。性之使然,這也是他直言上書被流放的原因所在吧。雖然妻子怕再惹禍上身,焚去其半生鉆研的《短長錄》,但他仍追憶舊錄,增補近事,經(jīng)年累月,而成《貴耳集》三卷。又說:“錄尾述其大略,竊比太史公自序云?!雹伲ㄋ危埗肆x:《貴耳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1頁。他以太史公自比,雖造貶黜,仍著書不止,冒著犯大不韙的罪名,記錄所聞,其目的是或讓后人知曉前朝舊事,或為他人作參訂之闕,精神可嘉,亦可見其欲成“私史”之決心。雖然《四庫全書》將《貴耳集》歸入子部雜家雜說類,或因其中有怪誕之言、里巷瑣語、奇幻傳說等,又有散文、雜感論文和歷史傳奇等體裁,是一部龐雜的宋人筆記。卻因其雜,而確有可信之處,其中記錄的內(nèi)容,經(jīng)常被引作佐證,《貴耳集》亦是一部雜史筆記。
張端義屬江湖詩派詩人。江湖詩派詩人大部分或為布衣,或為下層官吏,身份卑微,以江湖習(xí)氣標(biāo)榜。故江湖詩派是一個十分松散的作家群體,沒有公認的詩學(xué)宗旨,江湖詩人或時時抒發(fā)欣羨隱逸、鄙棄仕途的情緒,或表達不與當(dāng)朝者為伍的意愿?!敖娙吮慌艛D于主流社會之外,他們需要尋求一條脫離仕途經(jīng)濟之外的提高自身社會地位、實現(xiàn)自我的途徑。”②劉婷婷:《宋季士風(fēng)與文學(xué)》,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33頁。這條途徑就是著書垂世。張端義歷孝、光、寧、理四代皇帝,由于為人直爽,奮于爭諫,端平中應(yīng)詔上三書③《貴耳集》記載:“應(yīng)端平更化詔,上第一書,二年再應(yīng)詔,上第二書。三年明堂雷,應(yīng)詔上第三書,得旨韶州安置?!保ㄋ危埗肆x:《貴耳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20頁。,直言觸怒當(dāng)權(quán)者,迎來了無名的厄運,被貶韶州?!顿F耳集》就是在張端義被貶韶州無奈落寞時結(jié)集而成?!顿F耳集》卷中作者自序說:“著書垂世,又犯大不韙,志非抑郁而怨于書也,又非臧否而諷于書也,又非譎怪而誕于書也,隨所聞而筆焉,微有以寓感慨之意?!彼浴端膸烊珪偰刻嵋分赋隽似渲械脑S多錯誤并批駁張端義曰:“觀其三集,大抵本江湖詩派中人,而負氣好議論,故引據(jù)非其所長,往往顛舛如此。”下面主要談一談《貴耳集》的缺陷和不足之處,以期對其有一個全面客觀的評價和認識。
筆記大多根據(jù)個人的才學(xué)而創(chuàng)作,表達自己對人事的見解看法。亦有正史無載的民間傳說,故張端義有“貴耳賤目”之說,但多有注重趣味性而沒有確切根據(jù)的錯謬虛妄的記載,與史實相左。
其中虛謬之處最典型的是關(guān)于宋徽宗、李師師、周邦彥之間的故事,據(jù)《貴耳集》卷下第13 條記載:
道君幸?guī)煄熂?,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云:“江南初進來?!彼炫c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隱木栝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焙笤疲骸皣?yán)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崩顜煄熞蚋璐嗽~,道君問誰作?師師奏云“周邦彥詞?!?/p>
隨后,《貴耳集》又記載周邦彥因此詞得罪徽宗皇帝而被貶出國門,李師師前往送別,周邦彥作《蘭陵王》(柳陰直)一詞贈之。師師又于徽宗前歌此詞,“曲終,道君大喜,復(fù)召為大晟樂正”。
關(guān)于此事,周密的《浩然齋雅談》中也有記載:
宣和中,李師師以能歌舞稱。時周邦彥為太學(xué)生,每游其家。一夕,值祐陵臨幸,倉促隱去。既而賦小詞,所謂“并刀如水,吳鹽勝雪”者,蓋紀(jì)此夕事也。未幾,李被宣喚,遂歌于上前。問誰所為,則以邦彥對。于是遂與解褐,自此通顯。既而朝廷賜酺,師師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顧教坊使袁绹問,绹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彥作也?!眴枴读蟆分x,莫能對,急召邦彥問之。對曰:“此犯六調(diào),皆聲之美者,然絕難歌。昔高陽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之?!鄙舷惨鈱⒘粜小G乙越呦槿痦持?,將使播之樂府,命蔡元長微叩之。①(宋)周密:《浩然齋雅談》卷下,清光緒二十五年廣雅書局重刊本,第12頁。
這并沒有像《貴耳集》中所說周邦彥匿于床下偷聽到對話而得《少年游》一詞,周邦彥因宋徽宗爭風(fēng)吃醋而獲罪被貶。
《貴耳集》所記邦彥的官職為開封府監(jiān)稅,后又“復(fù)召為大晟樂正,后官至大晟樂樂府待制”。據(jù)《宋史》所載周邦彥在宋神宗時為太學(xué)正,哲宗時任廬州教授、知溧水縣、國子主簿、秘書省正字?;兆跁r仕途較坦蕩,“知隆德府,徙明州,入拜秘書監(jiān),進徽猷閣待制、提舉大晟府”②(元)脫脫等:《宋史》卷444,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26頁。,周并未做過開封府監(jiān)稅一職,《貴耳集》與《宋史》所載稍異。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里,根據(jù)《宋史》認為:“此條所言尤失實”,并認為“徽宗微行始于政和,而極于宣和。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歲,官至列卿,應(yīng)無冶游之事。所云‘開封府監(jiān)稅',亦非卿監(jiān)侍從所為。至大晟樂正與大晟樂待制,宋時亦無此官也。”③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蔣哲倫校編:《周邦彥集》,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66頁。關(guān)于周密《浩然齋雅談》所載的可信度,王國維認為若“宣和中,先生尚為太學(xué)生,則事已距四十余年”。因此,可見《貴耳集》所載并非史事,許是周邦彥確與歌姬有往來的情況,此事被廣為流傳,到了明代還被凌濛初《宋公明鬧元宵雜劇》作為素材所采用,取其趣也。
筆記屬于個人記人記事的作品,因此有時未免缺乏考據(jù)論證,與其他正史書籍對比錯漏疏謬在所難免,我們應(yīng)詳細考證,辨別其真?zhèn)巍?/p>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談?wù)摰节w蕃的人品時,引用張端義在《貴耳集》中對其評價:“蕃與益公(即周必大)同里。必大當(dāng)軸,所仕但一酒官耳。五十年不調(diào),……壽九十余,公朝尊老,以秘閣正郎聘之,不至?!钡珔s指出《貴耳集》所載趙蕃任酒官一職五十年是十五年之誤。根據(jù)《宋史》記載:“始,蕃受學(xué)于劉清之,清之守衡州,乃求監(jiān)安仁瞻軍酒庫,因以卒業(yè)。至衡而清之罷,蕃即丐祠,從清之歸。……家居連書祠官之考者三十有一。”④(元)脫脫:《宋史》卷445,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3146頁。趙蕃生于宋高宗紹興十三年(2143),卒于理宗紹定二年(2219),于理宗紹定二年,以直秘閣致仕,同年卒,年八十七。據(jù)此推算擔(dān)任酒官五十年,“壽齡九十余”應(yīng)有出入。
書中亦不乏此種錯謬之處,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羅列:
引陸游《南唐書》載李煜詞臣有陶穀、徐鉉;考陶穀由晉、漢、周入宋,未仕李煜,《南唐書》亦無此文也。論物從中國,名從主人,引《穀梁傳》謂長狄謂善稻為伊緩,考《穀梁傳》乃吳謂善伊謂稻緩,不云長狄也。論《易卦》謂漢之《周易》不以乾坤為首卦,然后知揚雄《太玄經(jīng)》以中孚為首卦即漢之《易》,考卦氣起中孚,見《易緯稽覽圖》,即孟喜六日七分之法,非《易卦》之次序也。論《春秋》謂王安石黜《春秋》非圣經(jīng),故元祐諸人多作《春秋解》,自胡安定先生始,考胡瑗仁宗時人,不及見熙寧之制也。論施宜生《日射三十六熊賦》,謂熊即侯也,非獸也,案《桯史》載金海陵王校獵國中,一日而獲三十六熊,廷試多士,遂以命題,則熊獸也,非侯也。論《藝文類聚》以雞為稽山子,以驢為廬山公,吳越毛勝作《水族加恩簿》祖歐陽詢之遺意也,考此乃《藝文類聚》禽部、獸部集錄舊文,非詢作也。論伶官謂自漢武帝時東方朔以諧謔進,案優(yōu)施遠見《春秋》,不始于朔,朔自官大中大夫,非伶人也。①(清)永瑢等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047頁。
如此等等。此種錯謬之多,說明筆記所載亦需考證偽實,才可拿來作為論據(jù),不可一概據(jù)為信條。
《貴耳集》是張端義翻閱各種資料結(jié)合自己見聞而成的一部宋人筆記。耳,為人至貴,言由音入,事由言聽,古人有入耳著心之訓(xùn),又有貴耳賤目之說。其從一個南宋貶官的角度論述了宋代的典章制度和朝野史事,值得我們重新審視歷史。明朝著名的考據(jù)學(xué)家閔元衢于崇禎壬午(1642)閏月在其書提要中評價道:“余讀其首序,嘆曰:‘世有上不見諒于君,下不見信于妻子,能卓然自立,不為遷逐怨誹所搖奪者,幾人哉?荃翁之品,于是乎,不可及矣!而其立言,自足垂世?!雹冢ㄋ危埗肆x:《貴耳集》(叢書集成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第63頁。閔元衢對張端義不被當(dāng)時腐敗的朝廷及家人理解認同的坎坷一生進行了概括,并針對張端義對南宋的忠貞赤誠和對學(xué)術(shù)的執(zhí)著精神給予高度的評價?!顿F耳集》是張端義追憶舊物所作,耗費了作者半生精力。內(nèi)中記錄的朝野故事及典章制度,價值也很重要。其中文獻經(jīng)常被研究宋代文學(xué)和歷史等方面的學(xué)者拿來引用,佐證觀點。因張端義出身下層文人,又遭貶黜,史料占有不是很充實,根據(jù)記憶加上民間傳聞而成《貴耳集》三卷,與史事有些出入,又因其對當(dāng)朝政治內(nèi)懷怨腹,頗有抨擊,冒著大不韙的風(fēng)險想集成“私史”,抒發(fā)一時感慨,不免有諸多缺陷和不足,其與大家較認可的個人史料專著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等還存在著很大的差距。但《貴耳集》卻為宋代人記述宋朝故事,體現(xiàn)了士大夫的精神氣質(zhì),其價值不應(yīng)淹沒,在觀其記載文獻時應(yīng)注意到作者的生平經(jīng)歷、寫作初衷和歷史背景等,更能客觀對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