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嬌嬌
內容提要:1938—1939年間,時任延安“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二組組長的高敏夫,前往華北敵后進行了為期八個月的訪問。在如今的文學史中,“高敏夫”仍然是一個有待被發(fā)現(xiàn)的“空白”,其人并不彰顯,其事亦不受關注。然而,若是著眼于“抗戰(zhàn)初期”的歷史情境及文藝風尚,其戰(zhàn)地經(jīng)驗或將顯現(xiàn)出作為“個例”的意義:在華北敵后文藝的早期構造中,諸如高敏夫一類的外來人士不僅提供了全國性的文化信息與知識資源,同時也部分地踐行了“鼓動地方”的命題。由是觀之,這批工作團成員如何在前線筑造有效的“交互作用”,進而將作為節(jié)點的地方“鏈接”起來,就變得至關重要?;诖?,本文以高敏夫的《戰(zhàn)地日記》為核心文本,側重考察其詩歌傳播與地方交際,從而展現(xiàn)彼時彼地前線文人的詩學路徑與行動策略。
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隨著全國性宣傳教育運動的鋪展,新文學在沿海與內地、都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地域區(qū)隔,越發(fā)得到了時人的注意。一方面,大量的文化人被封鎖在中心城市中“無事可作”;另一方面,內地的青年卻缺乏應有的領導,深感精神的苦悶。對此,主流輿論普遍吁求進一步的地方運動,1938年的《新華日報》就曾發(fā)起倡議,認為文化界同人“不僅要有‘坐而言’的精神,而且還須有‘立而行’的方法”,理應“大量地分發(fā)出去,到小城市,到鄉(xiāng)間,到敵人的后方,去宣傳,去組織,去領導青年群眾”1張象云:《我們對文化界同人的一點建議》,《新華日報》1938年2月4日。。自文藝生產的空間機制而言,這一趨勢所引發(fā)的效應之一,即各地方文藝的興起——胡風曾撰文指出,該階段“大眾底啟蒙運動,即初步的文化運動或者說文化運動底基礎得到了空前的發(fā)展”,這將直接促成“地方文化底形成和發(fā)展”2胡風:《論持久戰(zhàn)中的文化運動》,《國民公論》第1卷第1期,1938年9月11日。;田仲濟同樣在《中國抗戰(zhàn)文學史》(1947)中聲稱,此中帶來了新文學地方化的契機,“地方文藝活動已成了這時期的主要形態(tài)”3藍海:《中國抗戰(zhàn)文藝史》,山東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29頁。。
華北敵后最初的文藝活動,正是通過對上述動態(tài)的“承接”而實現(xiàn)的??箲?zhàn)初期,依托各工作團、干部隊、服務團的此來彼往,晉西北、晉察冀、冀中等地與延安及大后方建立了相當密切的聯(lián)系4以晉察冀邊區(qū)為例,1938—1940年,往來該地的文藝團體包括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一、二、三組,魯藝文學系,東北文化干部隊,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東北戰(zhàn)地服務團,抗大二分校及其文工團,華北聯(lián)大文學院及其文工團,等等,此時晉察冀的文藝力量基本以“外來輸入”為主。1940年后,該地戰(zhàn)爭形勢急轉直下,根據(jù)地內外交通斷絕,其文藝遂轉入在地發(fā)展的階段。。對于作為“接收方”的敵后根據(jù)地來說,這一“外來輸入”的過程始終與其地方文藝之建構相互伴隨,故實際上也是“向內構造”的過程;而對作為“鏈接者”(Linkage)的前線文人來說,他們在提供全國性文化信息與知識資源的同時,又面臨著“鼓動地方”的實踐命題。由此觀之,這批不斷游走的外來人士如何在前線筑造有效的“交互作用”,進而將作為節(jié)點的地方“鏈接”起來,就變得至關重要?;诖?,本文擇取高敏夫——時任“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二組組長——為對象,試圖以個例研究的方式,展現(xiàn)這一階段前線工作者的詩學路徑與行動策略。
9月14日 星期三
我們已經(jīng)有隨時遇到敵人,隨時變成游擊隊的可能。
9月15日 星期四
在驢子上繼續(xù)讀周立波的《晉察冀邊區(qū)印象記》數(shù)十頁,這本書在嵐縣時就開始讀了,現(xiàn)在快接近邊區(qū),應該趕快讀完,還有別的同志等著讀呢。
這里沒有雞,也沒有蛋,統(tǒng)統(tǒng)被敵人搜索光了。
中途又下起雨來。在微風中行軍也風雅,也悲壯。沿途經(jīng)過的村子,無論遠處近處,都有茂密的森林做為翠綠、美麗的點綴。南山上整天云山不分,間有日光微射的地方,看起來更加光澤、奪目。
——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1938年于晉西北旅次1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中國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28頁。
以上文字為高敏夫1938年的行軍途中所記,彼時他身為陜甘寧邊區(qū)參觀團的一員,正隨團前往華北敵后。文中所謂“別的同志”,即參觀團內來自延安各機關、學校的五十余位干部;又言“接近邊區(qū)”,則指三日之后行將踏入的晉察冀地界。應該補充的是,抗戰(zhàn)初期知識青年“上前線”正是群體性的風尚,其風潮之烈甚至被大后方人士譏為一種“主義”2胡風:《論持久戰(zhàn)中的文化運動》,《國民公論》第1卷第1期,1938年9月11日。嚴格來說,胡風所反對的,是“投筆從戎”一類棄守文化本位的行為,而非“前線文藝”運動本身。;但對延安的文藝工作者來說,“對于前線主義的非難似乎是多余的”,當務之急仍然在于“在各方面來發(fā)動和組織作家到前線去的運動”,而“我們愿提供一切去前方的作家們以種種可能的方便”3周揚:《我們的態(tài)度》,《文藝戰(zhàn)線》創(chuàng)刊號,1939年2月16日?!匀唬颂幍摹扒胺健倍嘀钢泄残陆_辟的幾大根據(jù)地,晉西北、晉察冀、冀中等均在其列。對此,陜甘寧邊區(qū)文協(xié)早有動作,已陸續(xù)派出幾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開赴敵后。有關“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另有值得注意之處:該團由陜甘寧邊區(qū)文協(xié)與八路軍總政治部聯(lián)合發(fā)起,參團成員大多為延安的新老作家,基本任務不出搜集戰(zhàn)地資料、反映前線生活、推廣文藝運動、建立文藝通訊網(wǎng)等。4整個抗戰(zhàn)期間,延安文協(xié)共派出六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彼此之間的行程路線并不一致,但目的大抵相同。詳情參見《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王容、吳國彬、馬亞琳等編著:《延安文藝檔案·延安文學組織》,太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13~124頁。又因其組織工作的計劃性與系統(tǒng)性,這一團體也被時人視為延安前線文藝運動的“創(chuàng)舉”5“有計劃、有組織的派文藝工作者到前方去,到游擊區(qū)去,這工作,恐怕還是從延安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開始的?!绷稚剑骸墩務勓影驳奈乃嚮顒印峁┮恍┎牧虾鸵稽c小小的意見》,《文藝突擊》第1卷第3期, 1938年11月16日。,乃至“模范”6“在今天,我們強調文藝工作者‘到前線去’是必要的,正確的,而今天,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分組地、有計劃地深入華北,深入敵人的后方,參加著各游擊區(qū)的一切斗爭是有著它的模范意義的——在全國的文藝戰(zhàn)線上。”魯黎:《目前的文藝工作者》,《文藝突擊》第1卷第4期,1939年2月1日。。
而高敏夫,正是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二組的組長,組內成員另有周韋明與雷加。該組與陜甘寧邊區(qū)參觀團一起行動,1938年8月17日自延安啟程,先期取道晉西北,次月中旬進入晉察冀,后遭遇敵情轉向冀中,直至1939年3月抵達晉東南八路軍總部。在其之前,劉白羽所率領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一組也曾短暫過境晉察冀;在其之后,周而復、魯黎所在的第五組又循此路線參加工作,但縱觀眾人前前后后所發(fā)表的文章,多為戰(zhàn)地通訊一類的報告性文字,內中雖然戰(zhàn)火硝煙氣息十足,卻很少就工作團本身的情況展開充分的陳述。唯高敏夫一人留下了約計十萬字的《戰(zhàn)地日記》,其中不但記錄了沿途根據(jù)地的政經(jīng)要事、地方逸聞,同時也還原了一個文藝工作者的前線日常。在此意義上,其個人日記不失為一份社會文化史的史料,而借助這一文本,本文所欲探究的問題是:戰(zhàn)爭期間作為行動主體的“文學者”,如何經(jīng)由工作團的流動,初步地與地方上的政治/文化網(wǎng)絡建立互動?
從高敏夫的日記來看,除卻不定期的行軍以外,其常規(guī)的工作形態(tài)是:參與地方座談會—拜訪各縣政機關與群眾組織—訪問作戰(zhàn)部隊—參觀學校、醫(yī)院,從中他既收集自己所需的慰勞品、信件、書籍、表冊等材料,亦與對方交換來自延安的最新消息。以其在晉西北嵐縣的行蹤為例,于此地駐留的六天中(1938.9.3—1938.9.8),高敏夫頻頻拜會一二〇師的司令部、政治部,又數(shù)次造訪軍隊俱樂部、革命中小學,此外還考察了警衛(wèi)營、修械處等。每至一處,高敏夫均與對方熱情談話,遇到機要人員,則慷慨贈以延安戰(zhàn)歌社的街頭詩特刊,以及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一般問題》,以示延安近來之動向。又因其最為擅長民間歌謠小調,且對詩朗誦一事關切非常,故頗熱心于出席各種晚會,彼此互唱小調、進行詩朗誦甚至成為他與地方團體之間“相互酬唱”的慣用方式。及至來到晉察冀,五臺山的戰(zhàn)斗氛圍顯然感染了這位詩人,其日記中隨處可見“令人感奮”一類的熱烈之語:“晚飯前聽聶榮臻司令員講晉察冀邊區(qū)發(fā)展的經(jīng)過,十分感奮!”“聶司令員的精明、鎮(zhèn)靜,白大夫(注:白求恩)對中國抗戰(zhàn)的熱誠,孫主任所說的許多生動悲壯的有趣的故事,均令人萬分興奮!”“沿途多為七八歲的兒童查看路條,很使人感動!”1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37、40、46頁。而伴隨高漲的主體情緒所產生的,便是一連串的工作計劃:“應速收集晉察冀邊區(qū)政府的成文材料……不浪費一分鐘,抓緊寫作論文、散文、詩歌小調,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收集材料”(1938.11.23)、“擬用《抗戰(zhàn)時期的河北高陽》《一年來我所遇到的縣長》二題寫文”(1938.11.24)、“擬寫一篇關于歌謠、小調問題的論文”(1938.12.1)……由于現(xiàn)存的《高敏夫文集》對其抗戰(zhàn)文字收錄甚少,加之當年的原始報刊殘缺不全,如今已無法詳細考證上述計劃的落實情況;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其寫作效率一度相當驚人——“用魯賁的粗桿水筆寫《詩歌運動的新方向及其現(xiàn)狀》一文(注:佚失),6000字,午后1時起直至深夜12時完稿”(1938.12.1)。1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74頁。一日走筆六千字,可見這一時期的高敏夫正處于某種非同尋常的亢奮之中,以下便是其“4小時寫成”的詩歌的一部分:
我們的敬禮
——答盧金堂、鄭太一二同志
(二)
不要把我們當成
來自遠方的陌生客人,
不要把我們看作——
經(jīng)不起風霜的倦侶!
長征的勁馬,
看起來分外顯得消瘦,
三千里的河山,
再也隔不斷陜甘寧邊區(qū)!
億萬的人,
億萬的心,
對你們至高無上的敬意?!?/p>
(七)
今天——
我們來到冀中區(qū),
“這祖國歷史上第一次出現(xiàn)的名字”!
更使我們感到歡愉——歡愉!
你看——
我的馬正在門外豎耳靜聽,
它好象從來就會解人意!
你看——
我的外衣已經(jīng)烤干,
好象從來就沒有出過汗水。
你說——你說吧,
卡爾遜曾來過這里,
他也曾到過陜甘寧邊區(qū),
他是阿美利加的和平使節(jié),
他熱誠地贊許——我們從敵人手中,
奪回了,保有了這一片肥沃的土地?!?《我們的敬禮——答盧金堂、鄭太一二同志》,原載《冀中導報·燎原》1938年12月2日,轉引自《高敏夫文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年版,第25~28頁。
總的來說,此詩代表陜甘寧邊區(qū)“億萬的人,億萬的心”,向冀中區(qū)的同志致以“至高無上的敬意”,屬于這一時期詩歌中較為流行的致敬/慰勞主題。本節(jié)后文以“你說——”“你聽——”“你看——”為格式上的反復,將聶榮臻、呂正操等主要政治領袖引入詩歌,內中又連綴起“卡爾遜訪晉察冀”一類的最新時事,以此贊頌敵后抗戰(zhàn)中的英雄和“一切新的形象”。僅就詩歌本身而言,并無特別的技巧,整首詩呈現(xiàn)出口語化的平順與流暢,大量的破折號造成語氣的延宕和語勢的層累,遂促發(fā)了強烈的抒情效果——更值得查究的,或許是此間詩人的寫作姿態(tài)。
一方面,應該注意到,詩中有關根據(jù)地的戰(zhàn)爭細節(jié)實際上來自“你說”,即詩人在前線所得的材料,但高敏夫對這些“聲音”是缺乏加工的。由他人所提供的“你說”,可以毫無阻礙地進入他的寫作,其中無須轉介,也不存在隔閡。與高敏夫同在文藝工作團第二組的雷加,對這種狀態(tài)有過一定的自述:“我們像一個個小雷達,對每個戰(zhàn)斗形象,都是那樣高度地敏感,把它映射出來,收集起來,或變成信號,或是儲備待用?!髞淼慕?jīng)驗永遠如此:我擺脫不了那些生活中感人的事件,常常是不知不覺地做了它們光榮的俘虜?!?雷加:《首渡黃河》,劉甘栗編:《閱讀雷加 —— 一個作家的人生畫傳》,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年版,第52、54頁。除日記以外,高敏夫未能留下更多的自述文字,故同行者雷加的“見證”尤為重要。以“雷達”自持,實際上是將自身作為“現(xiàn)實—文學”之間的透明中介,這就意味著其寫作自我需時刻對外部保持敞開,唯其如此,“經(jīng)驗”的當下才能快速轉化為“文學”。由此反映在詩歌的情感結構上,即“我”對外部現(xiàn)實的強烈共情,其詩歌中彌漫著詠嘆式的贊頌、戰(zhàn)歌式的激進與動員式的呼號,情感表達飽滿充沛,甚至缺乏節(jié)制。
另一方面,從高敏夫詩歌中的自我意識來看,《我們的敬禮》中頻頻出現(xiàn)的“你”,與“我”之間所構筑的關系其實是相當穩(wěn)定的。其詩以“不要把我們當成/來自遠方的陌生客人”起筆,又以“從今天開始——/我們站在同一個陣地”結尾,強調的乃是同為“革命中人”的同志情誼。這種看似天然的熱情并非毫無緣由,很可能與高敏夫此前的個人經(jīng)歷有事實上的關系。據(jù)《高敏夫傳略》顯示,高敏夫1905年出生于陜北農家,1927年加入共產黨,1936年奔赴延安,抗戰(zhàn)前歷任中共米脂縣宣傳部長、北平地下交通員、綏遠《民眾日報》編輯等,其間為堅持文化斗爭還曾兩度落獄。2申春:《高唱戰(zhàn)斗人生的歌手——高敏夫傳略》,《高敏夫文集》,第4~8頁。直至加入“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時,高敏夫時年32歲,與雷加、周韋明等平均年齡二十歲的文學青年相較,他是毫無疑義的“老革命”。這或許能夠解釋高敏夫對“你說”的高度認同——“你”所說的故事,也即身為同志的“我”的故事,“你”“我”之間雖然具備地域的差異,但在根本上“我們”確屬一個革命的集體、“站在同一個陣地”。這首詩顯示出作者相當自覺的身份歸屬,而其所致力完成的,不僅僅是對“你”的致敬,更是對“我們”的應召。
如前所述,高敏夫并非一般的文學青年,實乃干部出身、有過現(xiàn)實斗爭經(jīng)驗的革命工作者。據(jù)此考究其活動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一階段他對于“詩”的應用,似乎已經(jīng)超出了“文學”的既定邊界?!段覀兊木炊Y》副標題“答盧金堂、鄭太一二同志”,此中的“盧金堂”乃保定縣縣長,“鄭太一”則是縣委秘書,均為高敏夫行軍訪問時所結識的地方干部。1938年11月21日工作團初到保定,在當?shù)氐臍g迎會上高敏夫、雷加等人朗誦并推廣街頭詩,兩日之后,保定縣的“街頭詩社籌備會”即開始召集。高敏夫以為“成立街頭詩社也算此行的成績”1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73、15頁。,故有此次贈答。詩成之后,即交冀中區(qū)黨委宣傳部部長周小舟閱覽,后經(jīng)冀中抗聯(lián)會宣傳部部長路一之手,這首《我們的敬禮》遂見刊于1938年12月2日的《冀中導報·燎原》——之所以如此糾纏于前后細節(jié),乃在于說明,此詩從最初的動因,到中間的流通,乃至最終的致敬,均體現(xiàn)著高敏夫與地方人士之間的交游,此時詩歌在高敏夫處有著明確的“詩可以群”的交際功能。2有關“新詩作為一種交際手段”的面向,學界已有一定的闡發(fā),參見袁一丹《詩可以群:康白情與“少年中國”的離合》,《新詩評論》2011年第2輯。在敵后流轉的整個過程中,贈詩似乎是高敏夫的一種習慣,他的贈詩對象既包括中共干部,也包括國民黨的地方專員,“在今天誰要堅決抗日,我們就應尊敬誰,贈詩就是這個意思”(1938.8.30)3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73、15頁。;“朗誦”更是被其發(fā)展為有意識的文化手段,無論自由體的街頭詩,抑或歌謠化的民間小調,均可興之所至地信手拈來。據(jù)雷加回憶:
每次會上,他必朗誦。他常常即席編寫,即席朗誦。他寫出《消滅敵人在黃河灘》《請你想一想》《男女一起上前線》《獻給八路軍》等,有時還穿插唱幾首小調,如《哥哥騎馬打東洋》《要打得日本強盜回東京》等。他最愛朗誦的是田間的街頭詩。他也朗誦柯仲平的《保護我們的利益》和劉御的《小腳婆姨》。4雷加:《高敏夫和“街頭詩”》,原載《西安晚報》1985年9月3日,轉引自《高敏夫文集》,第374、375頁。
如果說向地方干部“贈詩”尚且保留著私人社交性質的話,那么群眾集會上的“朗誦”“歌詠”,顯然已經(jīng)具備公眾表演的含義。此時詩歌不再是個人靜態(tài)寫作的產物,很可能也兼具政治動員的效果,而高敏夫憑借性格上的熱情外向、工作方法上的老練精干,“在各方面都可以應付自如”5雷加:《首渡黃河》,劉甘栗編:《閱讀雷加—— 一個作家的人生畫傳》,第53頁。,十分順暢地游走在“公/私”“上層/下層”“文藝/政治”之間。縱觀其戰(zhàn)地日記,高敏夫交游甚廣,幾乎每日均詳細記有認識“某某支隊長”“某某縣長”等字樣,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他在結構社會關系上的用心及特長。又由于工作團在冀中停留最久,依靠老友魯賁(時任冀中區(qū)黨委副書記)、路一(時任冀中抗聯(lián)會宣傳部部長)等人的幫助,他在當?shù)氐奈乃嚾确Q得上“如魚得水”,上述《我們的敬禮》的發(fā)表即是例證之一。其社會經(jīng)驗之老道、詩歌活動之頻繁,甚至令同行的雷加喟嘆“望塵莫及”。
事實上,正是借助此種周游交際,街頭詩、詩朗誦被高敏夫、雷加等人不斷地推銷出去,流風所及,“好像在秋天的枯草原上點起了一把野火”1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關于街頭詩》(1940年8月),轉引自周進祥:《街頭詩在晉察冀》,《新文學史料》1983年第1期。。對于華北敵后來說,此類詩歌形式/詩歌行為自然屬于“一種新的東西”2高敏夫的日記記錄了不少朗誦后的聽眾反應,如晉西北的聽眾“似乎聽得有興趣,主要因為這是一種新的東西的緣故,自然我的口音他們容易懂也是一個原因”。參見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18頁。;然而放眼全國,如此做法也并非孤例,同時段內延安、武漢、廣州、昆明等地均有類似的活動——作為左翼詩歌“大眾化”的實例之一,“詩朗誦運動”早在193有關抗戰(zhàn)前后左翼新詩歌運動的地域流播,參見王維燊《試論新詩歌派與新詩歌運動》,《福建師范大學學報》1993年第4期。0年代初期的上海就已經(jīng)相當可觀,但其真正由一時一地之文學,流播擴散為某種彌漫性的風尚,卻要等到抗戰(zhàn)爆發(fā)之后3。對此,學界或者強調其作為“詩”(視覺藝術)的內容特征,或者偏重其作為“朗誦”(聽覺藝術)的形式技藝,大體從語言修辭、聲音政治、意識形態(tài)等方面作出了諸多闡釋。相較之下,本文所關心者并不在“文本創(chuàng)制”一層,反而是這一創(chuàng)造物在后續(xù)流通中的實操情況:在最終落地之前,這等新事物究竟經(jīng)過了何種運作?又呈現(xiàn)出怎樣的邏輯?
高敏夫這一案例恰恰為此提供了部分細節(jié)。1938年8月7日,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的田間、邵子南等人在延安倡導“街頭詩運動”,“我們唱也好,朗誦也好,寫也好,我們要使這運動普遍而深入”,以求“引起大眾中的‘無名氏’也多多起來參加這運動”4《街頭詩歌運動宣言》,《新中華報·動員》第451期,1938年8月10日。。查閱延安的相關報刊可知,高敏夫亦是此中的參與者5《關于街頭詩運動》,《新中華報·動員》第452期,1938年8月15日?!獙嶋H上,當他啟程前往華北之時,距離延安發(fā)起“街頭詩運動”不過十日,則其在敵后的傳而唱之,未必不是對延安的一種呼應。為期八個月的戰(zhàn)地行軍中,高敏夫對街頭詩、小調等形式加以一并的推廣,除卻各種晚會上的公開表演以外,其常用的方法另有以下幾種。
(一)交托地方人士代為發(fā)起。因戰(zhàn)地流動性過大,高敏夫在各個地面上停留的時間皆不長久,多數(shù)情形下,只能擇一地方上的“代理”作為權宜。為此,他有意求取賀龍、聶榮臻、呂正操等人的支持,或呈送詩集材料,或當面表演朗誦。與此同時,他又積極聯(lián)絡軍隊政治部、戰(zhàn)地動員委員會一類的組織,不但發(fā)去延安戰(zhàn)歌社的街頭詩樣本,并且請求代為收集、印刷、發(fā)散街頭詩及小調。就其日記來看,此種事跡最為多見,所獲成效亦相當迅捷,如冀中四分區(qū)“宣傳隊的小同志們很喜歡街頭詩,已開始自己寫作,并寫在墻壁上數(shù)首”,晉東南的軍隊救亡室亦“決定在最近開展街頭詩歌運動,并擬出特刊,分組比賽寫作、朗誦”等1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54、134,26、48頁。。這一類附屬于黨政機構的宣傳隊、救亡室,無疑成了街頭詩周流于敵后的“節(jié)點”之一。
(二)組織文藝社團,建立通訊網(wǎng)絡。“建立前/后方的通訊網(wǎng)絡”乃是工作團的既定目標之一,但其受制于現(xiàn)實的文藝基礎,只能在個別地區(qū)實現(xiàn)一二。如高敏夫在晉西北岢嵐推動建立“延安文藝總哨第一分站”,又在冀中學生間促成“街頭文藝社”的發(fā)起等2高敏夫:《戰(zhàn)地日記》,第54、134,26、48頁。。這類團體在本質上依舊屬于知識青年間的“同人結社”,受眾不廣、影響有限,然而其“成立”之本身,就足以稱為實績。
(三)借助黨報黨刊之發(fā)行渠道。以彼時彼地的出版環(huán)境相論,單冊的詩集最多印行二三千份,但若是轉移至機關黨報,則可達成數(shù)倍之巨——其中,高敏夫與冀中《導報》的合作尤為突出。據(jù)載,1938年的《導報》“發(fā)行量曾達到一萬二千份”3范瑾:《抗日戰(zhàn)爭時期冀中的新聞工作是怎樣堅持的》,《冀中導報史料集》,河北人民出版社版1990年版,第76頁。,行銷“冀中四十多個縣的機關、區(qū)鎮(zhèn)和學校、鄉(xiāng)村”4朱子強:《關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冀中導報〉和冀中新聞出版工作的回顧》,《冀中導報史料集》,第23頁。,實為當?shù)刈畲蟮膱蠹?。高敏夫與之約定分期推出街頭詩特刊,又商談于此地建立“戰(zhàn)歌社冀中分社”,頗有長期合作的意向。后為躲避敵情之故,這一計劃并未得到全盤的執(zhí)行(僅印發(fā)2000份特刊,并在冀南、魯西、晉東南等地分發(fā)),但其發(fā)動輿論之努力,從中可見一斑。
很多時候高敏夫的行程局限于各種歡迎會、歡送會、座談會,上述方法的行使也就難免“交際”的痕跡??梢钥吹剑淙沼浿杏嘘P“送街頭詩、小調至某某某處”的記錄比比皆是,這類社交事跡看似與“文學”無關,卻實實在在地構成了文本生產的某一環(huán)節(jié)。而在考察“詩”之可以“群”的同時,也應注意到,“街頭詩運動”之所以在敵后風行一時,恐怕并非文藝自身——至少不是詩學的審美技藝——所能全然解釋的,這類形式很可能攜帶了某種自上而下的“上位優(yōu)勢”,進而保證了后續(xù)的暢行無阻。如前所述,高敏夫在發(fā)散街頭詩集、小調的同時,往往將最新的政治書冊(如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抗日游擊戰(zhàn)爭的一般問題》)一并奉送,在敵后的視野中,這類文本指示了根據(jù)地政治文化工作的走向。晉察冀最早關于街頭詩的介紹文字出現(xiàn)在1938年10月26日的《晉察冀日報》,作者史塔在論證相關理由之時,明確地提到“響應陜北”,并表示“街頭詩在陜北(陜甘寧邊區(qū)),已經(jīng)成為一個運動”1史塔:《關于街頭詩》,《抗敵報·海燕》1938年10月26日。。此時“延安”作為權威性的象征,對于敵后的示范作用不言而喻,這說明,敵后對于“街頭詩運動”的接收,不僅僅基于它是“新的”,更因為它是“延安的”。實際上,高敏夫所擇定的傳播渠道并未脫離黨、政、軍中的宣傳網(wǎng)絡,乃至不斷向后者靠攏。一路來,其頻頻約請司令部、組織部、宣傳科等部門“代為提倡街頭詩與小調”,又借力冀中《導報》一類的機關黨報進行刊發(fā),而從后事來看,具體從事街頭詩運動者,大抵為根據(jù)地中的宣傳干部。因此,他的“詩可以群”很可能是一種特殊的文學生產方式——其“詩”是日漸趨于政治宣傳物的“詩”,其“群”亦將是某一政治社群中的“群”。
若要充分理解高敏夫式的“詩可以群”,似乎不應完全歸因于個人的性格特質或工作方法,在根本上,對這一問題的討論也將涉及戰(zhàn)爭階段對“文藝”/“文藝工作者”的重新定位。放諸同一時期活躍于華北前線的文人之中,“如何進行戰(zhàn)地文藝”正是相關工作者集中關注的命題之一。曾任“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一組組長的劉白羽,即專門針對該團半年以來的活動情況作有《抗戰(zhàn)中文藝工作的一個實踐》一文。文中不但介紹了高敏夫等人的既有成績,也對有志于前線運動的全國文化人提出了八項建議:
(1)準備工作需充分;(2)分工需明確;(3)克服生活上自由主義的作風傾向;(4)推動文藝組織需注意當?shù)氐沫h(huán)境與人力;(5)不要處處打出文藝家的招牌;(6)有長期工作的勇氣和決心;(7)身體素質好;(8)輕裝節(jié)服。1以上文字根據(jù)原文所概括,有縮減。原文參見劉白羽《抗戰(zhàn)中文藝工作的一個實踐(半年來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抗戰(zhàn)文藝》第4卷第3、4期,1939年8月10日。
以上建議乃是劉白羽基于工作團的實地經(jīng)驗所得,其中第(1)、第(2)、第(6)、第(7)、第(8)點所言較為簡單直接,第(3)、第(4)、第(5)點似乎仍有進一步加以闡明的必要。如前所述,抗戰(zhàn)初期“上前線”乃是文化界群體性的要求,但延安作家中真正得到此類機會的人并不多;而在親身來到戰(zhàn)地以后,作家們類似“作客”的苦悶又是極普遍的,如何與前方建立有效的互動即成為亟須解決的問題之一。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第三組的卞之琳、吳伯簫曾在晉東南活動了五個月2有關卞之琳這一階段的戰(zhàn)地經(jīng)歷,參見姜濤《動態(tài)的“畫框”與歷史的光影——以抗戰(zhàn)初期卞之琳的“戰(zhàn)地報告”為中心》,《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9年第5期。,在他們看來,與前方部隊/地方上的“關系”是影響文藝工作質量的重要因素:“在前方太受優(yōu)待對于文藝工作者反而不利,因為這樣一來,且不說工作者會如何起不安的感覺,無形中一道墻壁就擋在他們的面前了,于收集材料上增了一層困難??墒翘芎雎砸彩怯诠ぷ魃稀⒂谛袆由嫌蟹N種不便處,大家當不難想象。”3吳伯簫、卞之琳:《從我們在前方從事文藝工作的經(jīng)驗說起》,《文藝突擊》第1卷第2期,1939年5月25日。卞之琳、劉白羽口中的“不安”“不便”,并非虛言——事實上,文化人在前方的生活并不總是順暢,對此,另一則例證來自沙汀1938年的前線體驗。
1938年11月,沙汀與何其芳率領21個魯藝畢業(yè)生奔赴前線,其出發(fā)時間距離高敏夫僅差三個月,路線又有所相近,沙汀同樣記有一本戰(zhàn)地日記。然而自其日記觀之,沙汀的隨軍生活不如高敏夫愉快,為時75天的實習中,他始終沒有找到預期的自我位置,反而收獲了“無事可作”的“客居”之感——“似乎是吃閑飯,很苦惱”(1939.1.21)、“精神、情緒依舊欠佳”(1939.1.22)、“夜里其芳燒著炕,一面同我閑談,而愈益感覺無事可作之苦(1939.2.5)”。1沙?。骸稊澈笃呤逄臁?,秦友甦編:《隨軍散記》,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180、181、198,155頁。凡此種種,皆令沙汀萌發(fā)了去意,其1939年1月3日的文字對此間徘徊反復的心理最為寫實:
希望今夜不要做夢,昨天晚上夢太多了。夢見了轟炸。夢見了我已經(jīng)不辭而去了。并且會見頎和禮兒(注:沙汀的妻兒)。又對賀(注:賀龍)說了一通氣話。后來覺得犯了錯誤,很著急,于是發(fā)覺自己仍舊躺在征途中的炕上;熱得很,心里卻安定了。2沙?。骸稊澈笃呤逄臁罚赜旬d編:《隨軍散記》,作家出版社1994年版,第180、181、198,155頁。
倘若將上述潛意識視作沙汀真實的意思表示,那么“不辭而去”的沖動與“犯錯誤”的警戒,無異于此時期作家內面世界的某種對峙。日記中,沙汀一邊不可克制地“發(fā)牢騷”“說怪話”,一邊又不斷以“不要忘記自己現(xiàn)在是革命隊伍中的成員”等政治戒律進行檢討(1939.2.22),然而至旅程結束,他都未能跳脫其中的情感滯礙與自我背反。其后沙汀告別延安、轉回四川老家,這一結果不能說與前線體驗毫無關系。
高敏夫式的“感奮”和沙汀式的“苦悶”,在抗戰(zhàn)初期的前線文人中有普遍的參照意義,兩者以其情感內容的彼此歧異,似乎展現(xiàn)了不同主體在不同的實踐取徑中的“擺蕩”。與學界對沙汀的熟稔不同,“高敏夫”至今依然是一個有待被發(fā)現(xiàn)的空白,他的戰(zhàn)地日記缺少沙汀式的自我克服,其主體感受中的“作客”心理亦相當稀薄。究其原因,二者在“本土”/“外地”上的差異是最顯著的。高敏夫作為陜北出身的文藝人士,本身即對敵后實況更為熟悉,尤其對方言小調等地方性文學資源應用自如,使之更易于與敵后相互親近。沙汀固然是1940年代文學中最具地方特質的作家之一,但其“鄉(xiāng)土”所系獨在四川,對于華北敵后而言他仍是一個拘謹?shù)摹巴鈦碚摺保ā拔以谧髌分袑︵l(xiāng)土氣氛的看重,也是阻礙我勇敢地拿敵后的材料來創(chuàng)作的原因之一”1沙?。骸哆@三年來我的創(chuàng)作活動》,《抗戰(zhàn)文藝》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1日。),以致作家身在“前線”開始寫作“后方”。此外,抗戰(zhàn)初期“戰(zhàn)地文藝”的高度流動性,也是對個體社交能力的極大考驗。高敏夫有過長期的革命工作經(jīng)驗,又具備地方人事圈層上的助益,故其面對不斷變換的新環(huán)境較為從容,在他的筆下,“革命”仿佛一個不斷源源展開的交際場,此間“老友”與“新人”套疊登場,自身的位置亦需在這一關系網(wǎng)絡內“投入”—“脫出”—“再投入”。以俗語來說,這是個體的“社會交往”;但自整體的工作視野觀之,其中事關行動者在地方上筑造“交互作用”的能力。橫向來看,“社會關系”始終是地方工作者所強調的議題,《新華日報》的社論曾幾次將“找尋同道”2吳敏:《不必往西北去》(下),《新華日報》1938年1月14日?!氨M量利用個人的友誼關系,或者個別團體的組織關系”3薛暮橋:《怎樣展開內地工作》,《新華日報》1938年1月25日。作為實際的工作方法之一。至于沙汀在敵后的人際隔膜(“怕見人,不愿同誰交談”“生怕和人談話”“沒有一個熟人”4沙?。骸稊澈笃呤逄臁罚赜旬d編:《隨軍散記》,第180、182頁。),所體現(xiàn)的很可能是個體化之“作家”向集體化之“工作者”的轉變之難。
這就涉及了兩者在“角色類型”上的顯著不同。沙汀曾將自己的隨軍旅程概括為“有目的地進入一種陌生的生活”5沙?。骸哆@三年來我的創(chuàng)作活動》,《抗戰(zhàn)文藝》第7卷第1期,1941年1月1日。,所謂的“目的”近似審美性的純粹“創(chuàng)作”,他與“前線”的互動也基本局限于單向度的“收集材料—文字記錄—報刊發(fā)表”。當他不無功利地向“前線”要求最新的材料、進而將其視為“對象化的世界”時,卻鮮少意欲與之產生深度的聯(lián)結。不無意味的是,一二〇師方面曾邀其前往軍隊的宣傳部門任職,但沙汀對此表示了謝絕,理由是此類“事務”將會耽誤他的“創(chuàng)作”。因此,與其說“前線”是“無事可作的荒蕪”,不如說是無法被沙汀的文學內核接納,他始終拒絕將自身的“藝術創(chuàng)作”兌換為時俗的“大眾宣傳”。如若以沙汀的標準進行衡量,那么高敏夫便是典型的“宣傳者”,在如今的文學史著述中,他大多被介紹為“第一個把街頭詩帶到晉察冀、晉冀豫邊區(qū)”的人6屈毓秀、石紹勛等:《山西抗戰(zhàn)文學史》,北岳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92頁。,即其文學史角色更接近于“傳播者”——應該說,這一定位是準確的。沙汀與高敏夫,一者為藝術上的“創(chuàng)作者”,一者為宣傳上的“傳播者”,其角色功能各有徑庭,相應地,兩者的文學追求亦彼此分疏。沙汀的用力之處多在“小說”,高敏夫最為倚重的則是“街頭詩”與“小調”,其各自擅長的文體或能代表兩種性質的實踐形式:沙汀的“小說”維系了1920年代以來新文學職業(yè)化、專門化的生產模式,其擬想的讀者群體實際上并未超出“文人”這一圈層之外;而高敏夫的“街頭詩”“小調”則以一定的藝術價值為代價,更強調與群眾的聯(lián)系,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他的“詩可以群”展現(xiàn)出了另一種意義——通過對文學之“通俗”屬性的弘揚,打破文學寫作的內部封閉性,從而更好地發(fā)揮其(政治上的)工具屬性,以及地方生活中的公共性能。
目前學界已經(jīng)充分注意到了抗戰(zhàn)初期解放區(qū)的“前線主義”風氣,尤其沙汀和魯藝學生“客居”前線的情形,更是被解讀為延安文藝界“文章入伍,文章下鄉(xiāng)”之失敗的典型。有研究者指出,對文人知識分子與地方基層之間“隔膜”的破除,是1942年《講話》以后中共發(fā)動知識分子改造、將“下鄉(xiāng)”真正制度化的關鍵。1周維東:《“下鄉(xiāng)的制度化”——“下鄉(xiāng)”何以成為落實〈講話〉的重要舉措?》,《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4年第7期。由此來看,有關抗戰(zhàn)初期前線文人之“社會關系”的討論,很可能將會導向1942年整風改造的命題。不過,正如歷史學家所闡明的,“革命的發(fā)起者、參與者與被動員者都是歷史空間里攜帶著與生俱來的全部復雜性的個人”2唐小兵:《“新革命史”語境下思想文化史與社會文化史的學術路徑》,《中共黨史研究》2018年第11期。,作為革命之工作者的“文學者”亦是同理。具體到高敏夫和沙汀這兩個案例而言,并非沙汀等人主觀上不愿深入群眾,實是兩者在“前線”這一地方網(wǎng)絡中所能調動的社會資源與文化資本有所差異,而“詩可以群”之“能”與“不能”,也就足以體現(xiàn)不同類型的文學者相互區(qū)別的行動路徑與行為特征。作為一個重要的群體性現(xiàn)象,文人在“前線”的際遇不僅僅體現(xiàn)著文學與政治的互滲,其中還可能摻雜了地緣紐帶的曲張、人事關系的糾葛、角色類型的出入等,則其意義也就不限于為日后的“整風改造”提供因果鏈上的關聯(lián)——本文以個例研究為基礎,正試圖對此議題中的某些部分進行細化。必須指出,本文以高敏夫和沙汀作為對比,并不旨在進行高低上下的“褒貶”或“揚抑”,而是意圖分辨兩種不同的功能性角色,就文學審美創(chuàng)作本身的成就而言,沙汀遠高于高敏夫;但對本文所關注的“地方文化網(wǎng)絡的構建”來說,高敏夫卻是不可或缺的“鏈接性角色”(Linkage)之一。王汎森曾在著述中論及,地方對全國性信息/活動的“承接”(或后者對前者的“滲透”),是通過一些“鏈接性角色”在地方上的活動所具現(xiàn)的。1王汎森:《“儒家文化的不安定層”——對“地方的近代史”的若干思考》,《思想是生活的一種方式:中國近代思想史的再思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90~292頁。以此觀照高敏夫等人的宣傳活動,其以街頭詩、地方小調等通俗文藝為行動指向,力圖在華北敵后建立與全國宣傳運動的聯(lián)系渠道,則堪堪在地方文藝的構造中扮演了“接引”的角色。
1939年5月,高敏夫自前線重返延安,次年調綏德警備區(qū),從事地方報刊的編輯??傮w來看,他對敵后文藝之介入并不算“深度”,其所推廣的“街頭詩”“小調”等形式也帶有這一階段通俗文藝的共同特點——盡管實現(xiàn)了“宣傳”的目的,這類形式未能在“傳播”之外承擔更進一步的“再造”,其具體的作品中也無法完全避免“公式化”“概念化”的弊病。這部分地須歸因于抗戰(zhàn)初期的工作方式:高敏夫所在的“抗戰(zhàn)文藝工作團”等前線組織,基本以短期的戰(zhàn)地訪問為主,且其本身的流動性過大,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藝運動的縱深發(fā)展??箲?zhàn)中期以后,前線的文藝工作開始有計劃地向長期性、組織性、實地性發(fā)展,敵后的文藝實踐也在這一趨向中開啟了后續(xù)的“在地化”進程。在這個意義上,高敏夫等人的“外來輸入”尚處敵后文藝史的早期階段,則其作為“鏈接者”的歷史角色,也終將在抗戰(zhàn)中后期讓渡于更具行動力的實踐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