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金成 劉玉茹
關(guān)鍵詞:裴休;《圭峰禪師碑》;楷書碑刻
晚唐時期的書法發(fā)展隨著國勢逐漸衰弱,雖不及前期興盛,但也在盛唐楷書尚法風格漸成的基礎(chǔ)上,出現(xiàn)了一批對書法發(fā)展有積極影響的書家。裴休就是一位晚唐時期對書法有重大貢獻的書家,也是能代表晚唐書風的書家之一。他與圭峰宗密禪師往來留存下來的楷書碑刻作品《圭峰禪師碑》,字體遒勁方整,代表了其書法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
一、《圭峰禪師碑》創(chuàng)作背景
《圭峰禪師碑》由裴休撰并書,柳公權(quán)篆額(圖1)。此碑是裴休為圭峰宗密禪師所作,原碑石現(xiàn)存陜西西安鄠邑區(qū)草堂寺,是裴休與僧人往來的產(chǎn)物。書者裴休生于河南濟源,祖籍為河東聞喜(今山西省聞喜縣),其父為裴肅,他身處的家族河東裴氏在朝堂中政治成就顯著,在當時官學的嚴格體制要求下,族輩對書法也有順延趨勢的傳承與發(fā)展,諸多方面為裴休在書法上享譽晚唐奠定了一定基礎(chǔ)。
裴休與華嚴宗五祖圭峰宗密禪師也有密切往來。圭峰宗密禪師,世人稱為“圭峰禪師”。在此期間裴休不僅跟隨圭峰宗密學習了華嚴教義,還積極響應圭峰宗密的邀約為其撰寫了序文。圭峰宗密圓寂后,裴休親自執(zhí)筆撰寫了紀念宗密禪師的《圭峰禪師碑》。在這篇兩千余字的碑文中,裴休回顧了宗密禪師的人生經(jīng)歷,贊揚了宗密禪師嚴持戒律、提攜后學和為人謙虛的品格,為研究宗密其人提供了珍貴資料。
二、《圭峰禪師碑》拓片鑒藏及書風蠡析
《圭峰禪師碑》全名《唐故圭峰定慧禪師傳法碑并序》,立于公元855年,由邵建初刻制。碑高208厘米、寬93厘米,額高44厘米、寬33厘米,碑文共36列,每列65字,碑額篆書9字,現(xiàn)存《圭峰禪師碑》拓片有宋、明和清三類。目前所知有日本二玄社印拓的宋拓兩本(圖2),此拓本字口較清晰,整體線條較渾厚,后段已有些許破裂,更偏向柳體書風,且此拓本前有高鳳翰題簽“宋拓《圭峰禪師碑》潛莊秘笈神品”,后有潘仲寧題跋:“王弇州謂此碑清勁瀟灑,大得率更筆意,余謂碑中字實勝率更皇甫,其書方勁之中而兼渾古足,與化度并行也,化度因剝蝕愈覺古厚不知。此碑宋拓筆畫神采直可與化度同珍,學歐書者當以此擴充。余家藏歐書化度九成皇甫虞恭皆有宋拓去歲,購得此本把玩久之,深悉其妙。”潘仲寧認為此碑文中字法、筆意甚至勝于《皇甫誕碑》,與《化度寺碑》有同等珍藏價值。又有沈鳳題跋:“余游京師,得見故家古帖為多,而圭峰碑宋拓今獨見。此本歐陽公曾收錄之,爾云休字法為世所重,則知此碑在北宋間已為士大夫家珍愛矣,余于是本得以借觀旬日讀帖。后潘仲寧題跋謂能與歐書化度同珍非為溢美也……”沈鳳認為潘仲寧對此碑的評價并未過譽,并考述、論證了此碑在北宋年間就已被士大夫推崇,肯定了此碑在宋時期的書法地位。
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朱翼盦及其家屬捐贈的明拓本(圖3),此拓本較前版中字周破損多,整體線條也更具鋒銳感,后有朱翼盦題跋:“此書頗似《大達法師碑》,碑末刻字人結(jié)銜亦同。蓋大和之際,柳書盛行,裴休亦適為此體,并時人固不必相效,然亦不害其為同也。長洲葉鞠裳《語石》論休書一則,竟謂此即誠懸所書,未免臆斷。且柳書方勁,肉不勝骨,乃學平原而矯其肥重者。裴則派出蘭臺,而稍妍潤,形體雖似,神韻則非,固不可同日而語也。惟鐫刻出諸一手,故刀法斬截,與《大達法師碑》俱有壁立千仞之勢。此國工絕技,不為善書者所掩,故能時時露其本色,要不得以柳書邵刻泥之。壬申清和下浣,翼盦?!苯佑钟浿骸按吮九嵝萁Y(jié)銜‘同中書門下’之‘同’字未損,尚是有明拓本。近日舊拓日少,如此者亦不可多得矣。翼盦又記?!焙笤儆浿骸罢\懸書碑皆建初刻字,是碑亦建初所刻,故予前跋謂不得以柳書邵刻擬之。意實云柳書雖多出邵刻,然不得因此碑為邵刻,且似柳書,遂以為柳書也。語意稍晦,恐滋后人之疑,特再釋之。集王金剛經(jīng)亦邵建初所刻,傳本極少,人鮮知者,附識于此。不得以柳書邵刻擬之,‘擬’字易為‘概’字,意較明白?!崩^而論述裴休和柳公權(quán)書風似而不同之處,認為此碑為裴休所書,不應因形似柳公權(quán)書體而出現(xiàn)誤判。另有蔣予蒲收藏的舊拓,“同”字不損本,字畫較清晰;藏家元真收藏的舊拓,字口也未過于斑駁。碑石在清中期后已有斷殘,至今損字愈多,殘裂后清末拓本(圖4)有整拓清晰面貌的呈現(xiàn)。
《圭峰禪師碑》作為晚唐寺內(nèi)碑銘,書風遒勁方整,對現(xiàn)今書歐、柳者仍有一定借鑒意義。碑文內(nèi)容以介紹撰寫對象圭峰宗密和撰額者柳公權(quán)的官職開篇:“金紫光祿大夫守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集賢殿大學士裴休撰并書;金紫光祿大夫守工部尚書,上柱國河東郡開國公食邑二千戶柳公權(quán)篆額。”隨后敘述了圭峰宗密的平生經(jīng)歷中初學佛法及此后為佛法傳播和弘揚做出的突出貢獻,字里行間流露出其對圭峰宗密在佛法義理學養(yǎng)上的贊賞與欽佩。
宋代米芾曾對裴休的書法作品表示肯定,曾在《海岳名言》中說裴休“率意寫碑,乃有真趣,不陷丑怪”,意指裴休作書有真趣,刻制碑文和原作書稿并未像其他書家相去甚遠。此評在米芾書法品鑒書作中已屬很高的評述。金代詩人趙秉文曾作《游草堂寺詩》五首,首篇即關(guān)于裴休的《圭峰禪師碑》:“下馬來尋題壁字,拂塵先讀草堂碑。平生最愛圭峰老,惟有裴公無愧辭”,對裴休的《圭峰禪師碑》推崇備至。王世貞在《弇州山人稿》中謂:“清勁瀟灑,大得率更筆意?!绷涸凇冻袝x齋積聞錄》中道:“《圭峰碑》全宗歐陽信本,而擒縱更盡其勢,間參一二筆柳法,唐碑中之可學者也?!迸嵝輹ㄇ鍎艦t灑,大體風格習得歐陽詢的筆意,遒勁緊嚴,方整扎實,寓妍潤于緊勁中,藏疏淡于峻整外。董其昌在《容臺別集》中也稱:“唐世書學甚盛,皆不為釋典所用。梁肅、房融其書不稱。惟裴休深于內(nèi)典,兼臨池之能。”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也曾這樣評價過裴休:“唐末柳誠懸、沈傳師、裴休,并以遒勁取勝,皆有清勁方整之氣?!币舱f明了裴休書風的遒勁。諸文獻資料所載對裴休及其碑刻作品《圭峰禪師碑》都表以贊譽。
但也有書家質(zhì)疑《圭峰禪師碑》的撰寫者,清代的葉昌熾在《語石》中記載:“《圭峰和尚碑》尚存,其書遒緊而無蘊藉,學之易滋流弊。細參之,其運筆之操縱,結(jié)體之疏密,與誠懸昕合無間?!洞筮_法師》,裴撰文而柳書之。此碑則柳題額而裴書之。兩碑微言奧義,非精于梵乘者不能作。其文固宜出于一手,竊訝裴之書又何以神似柳,既而豁然悟曰:此碑亦裴撰而柳書,特書丹時并題裴款耳?!比~昌熾因為裴休和柳公權(quán)書風過于相似,而懷疑《圭峰定慧禪師碑》是柳作,而托名為裴休所書寫?;蛟S這樣的質(zhì)疑符合常理,但這是在未進行嚴格的筆意、結(jié)體和風格對照檢驗的情況下的斷言。其實通過對柳公權(quán)書的諸碑文的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柳書的筋骨外露殊為明顯,而裴書較為灑落輕松,收藏宋拓本時潘仲寧及沈鳳題跋已說明《圭峰禪師碑》實為裴休所書,并肯定了其書法價值和其對所處時代及宋的影響力。
縱觀此碑,筆韻于歐、柳之間,吸取了柳體的筋骨、歐體的緊密,但點畫又不同于歐、柳體,不時有流暢的行書間雜其中,相同字同行時力求字法變化。用筆正筆中鋒,逆起回收,方圓筆并用,書寫線條提按較歐體分明,筆筆謹嚴;結(jié)體部分字稍有不妥之處,但整體較精密,穩(wěn)中求險中又不似歐體之孜孜求險,穩(wěn)正之處又不似柳之孜孜求勻,巧將妍潤結(jié)合于遒緊之中,多字的收放比例關(guān)系值得借鑒;章法率意,在未精求行列整齊的基礎(chǔ)上,字與字間疏密有致,細看有許多巧妙的章法排布,字與字間都以半字左右的距離間隔。這樣的排布在整體空間上更易凸顯章法的清勁,不會讓字排布過于緊密。但也不可間距過寬,若空間留白太多亦會使字與字之間缺少聯(lián)系,章法就易松散。縱觀全碑,清勁瀟灑,于晚唐楷書作品中確是一件嚴整高雅的杰作。
《圭峰禪師碑》得以傳承摹習離不開裴休對晚唐書風的把控,晚唐時書法開始上溯唐初及北碑,將顏體的清雄與隋唐的剛勁相融合。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后,晚唐的政治環(huán)境再無法和盛唐相比,人們開始重新審視倫理綱常的流失對社會安定的影響,思考如何將人們再度引向君臣和睦的健康環(huán)境。這種背景的產(chǎn)生,使得晚唐開始出現(xiàn)復古主義傾向,書風也自然跟隨政治潮流回歸。在嚴苛的家學和官學教育影響,以及晚唐學書者多臨習較肥厚而缺少遒勁之氣的顏體習氣下,柳公權(quán)指出“矯肥厚病,專尚清勁”,晚唐書者遂開始追溯前人即唐初期時候的書風,又結(jié)合了遒勁的北碑,將顏體的清雄與隋唐的剛勁相融合。柳公權(quán)、裴休、沈傳師三人其實最能代表晚唐書風,但其中數(shù)柳公權(quán)和裴休成就最大,他們二人在取法諸多書風后脫穎而出,清遒健勁之書勢獨出于晚唐書壇。仔細對比歐陽詢、柳公權(quán)和裴休的作品再結(jié)合當時晚唐復古思潮對書法的影響,可知裴休師法實為初唐書家,取法于歐陽詢和柳公權(quán)等諸家,并逐漸奠定了其遒勁有力又不同于歐、柳體的書風。
三、《圭峰禪師碑》傳播價值
《圭峰禪師碑》在書法層面展現(xiàn)了可供摹習及研究價值的同時,也間接傳達了圭峰宗密的思想與學養(yǎng)。從此碑文字里行間,我們可以感受到裴休對宗密理念的認同。但此碑的價值又不僅體現(xiàn)于裴休與圭峰禪師宗密之間的相互成就,也是裴休參悟書法最大限度的成果展現(xiàn),從側(cè)面印證了裴休在其職其位以書法為媒介,對傳播佛理做出的貢獻。
因《圭峰禪師碑》,裴休在書法史上亦具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但裴休的書名在后世其實遠不如柳公權(quán),原因大概有二:一是風格面目確實不如柳之強烈,柳書更易讓人印象深刻;二是傳世書跡極為稀少,后人難得一見,更不必談師法其書。裴休親自撰寫了諸多寺院的碑額牌匾,遺憾的是這些碑文匾貌未能全部留存于現(xiàn)世。裴休的《圭峰禪師碑》為他自己關(guān)注的佛學傳播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此碑也不僅是為禪師撰寫的碑銘,也是裴休與圭峰宗密在書法融合上的有力佐證,為研究宗密提供了珍貴資料,不單在書法層面可供后人臨習參考,在傳播佛學角度上亦可供后人進一步研究挖掘。
四、結(jié)語
本文以《圭峰禪師碑》的拓本流傳及各時期書家對裴休書風的品評為基礎(chǔ),對《圭峰禪師碑》的書風書勢展開深入探討,蠡析晚唐書法逐漸衰退背景下裴休的書法成就,得出在晚唐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時期,書法藝術(shù)與相關(guān)文化融合發(fā)展的必要性。這種融合發(fā)展留給后人的不僅是碑刻作品,更是一種藝術(shù)品格與不朽精神的結(jié)合與傳承。
約稿、責編: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