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文脈

許國華

1

從鳳凰山文昌閣款款而下，一同前去拜謁的朋友忽然問我：“南朝梁昭明太子為何會在鷙山、河陽山隱居讀書，編修《文選》？”

我自然一臉茫然，答非所問。

他笑笑，拿出手機百度了地圖，指畫著遞給我看：“你看，顧山、鷙山、河陽山、銅官山、福山，這五座山五點一線，實為一脈，構(gòu)成‘五峰水型筆架山’，鷙山、河陽山居其中，‘前鳳后鷙’，河陽山如丹鳳展翅，故又稱為鳳凰山。鷙山如鷙鳥振翼，蓄勢高飛。奚浦、三丈浦、讓塘、嚴塘、浪澄塘曲水綿繞，如筆舞銀蛇，尤為精妙，實為不可多得的風水寶地，利科甲、旺文才。昭明太子選中此地，想必是經(jīng)高手指點，以利《文選》編修?！?/p>

一語點醒夢中人。河陽山地區(qū)（今鳳凰鎮(zhèn)）自古便是山靈水秀、文昌興盛的地方。站在文昌閣的石階上，我忽然有了某種頓悟，在悠揚了六千年河陽山歌的不朽傳承中，在茂盛了一千五百年紅豆樹的倔強生命里，透過千年古剎永慶寺的晨鐘暮鼓，隱隱感應(yīng)到了河陽山地區(qū)勃勃跳動的脈搏。

這或許就是那位朋友所說的千年傳承不息的鳳凰文脈。

2

那年，鳳凰的桃花開得格外紅艷。

昭明太子蕭統(tǒng)站在鷙山之巔，眺望“前鳳后鷙”的風水格局，想起了屈子《離騷》詩句：“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薄拔崃铠P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p>

鳳鳥、鷙鳥都是傳說中的神鳥。身為皇室貴胄的蕭統(tǒng)，以“鷙鳥之不群”的獨到眼光，相中了鳳凰這一寶地，便隱居于鷙山、河陽山，潛心讀書，編修《文選》。

蕭統(tǒng)出身在文學(xué)世家蕭梁皇室。天監(jiān)元年（公元502年），梁武帝蕭衍即位的當年，便立兩歲的長子蕭統(tǒng)為皇太子。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年僅三十一歲的蕭統(tǒng)英年早逝，謚號“昭明”。

如果說六千年前悠揚的河陽山歌是鳳凰升起的第一縷人文炊煙，那么蕭統(tǒng)隱居編修《文選》，惠澤后世，可以說是給鳳凰呈上了一份特別的“營養(yǎng)早餐”，一下子打通了鳳凰的文脈。

高顏值的蕭統(tǒng)，留下了這部高智商的《文選》。

《昭明文選》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文學(xué)總集，收錄了自西周到南朝七八百年間一百三十多位作者七百余篇詩文“范作”，具有很強的針對性與指導(dǎo)性。

“文選熟，秀才足;文選爛，秀才半?！币徊俊墩衙魑倪x》，成了文學(xué)的“啟蒙書”，科舉的“教科書”，千余年來盛傳不衰。李白、杜甫、韓愈等唐代大文豪都曾發(fā)憤攻讀過《文選》。據(jù)《酉陽雜俎》記載，“李白前后三擬《文選》”，可見其下功夫之深。杜甫有詩云，“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說出了熟精《文選》與寫詩之間的關(guān)系。

有唐一代，《文選》地位極高，與《論語》《尚書》《毛詩》《左傳》等經(jīng)書相提并論，成為士子的必誦之書。唐代金城公主遠嫁吐蕃，所索之書唯《毛詩》《禮記》《左傳》《文選》各一部，足見其書遠播異域，影響深遠。

就在這個名垂后世的大唐，河陽山的讀書臺上，風度翩翩的少年公子陸器，一邊手不釋卷，浸淫《文選》，一旁紅袖添香，佳人侍讀。功夫不負有心人，佳人促君占鰲頭。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河陽士子陸器春闈奪魁，高中狀元，成為江南吳郡首位狀元。

聞此喜訊，李十三娘倚立在昔日侍讀的讀書臺旁，歡喜而泣，笑靨如三月桃花，紅艷艷，喜盈盈，盼望心上人陸狀元衣錦還鄉(xiāng)，喜結(jié)良緣。

“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才子佳人共讀《文選》的繾綣纏綿，五百年后依然被文人墨客艷羨仰慕。元代文學(xué)家、書法家鐵崖先生楊維楨，慕名前來憑吊陸狀元，寫下了《游秀峰吊陸狀元》：

河陽山色畫圖開，絕壑懸崖亦壯哉。

華表不聞仙鶴語，醴泉曾引鳳凰來。

玉魚金碗埋黃土，石獸豐碑長綠苔。

獨有桓桓丘隴在，秀峰相對讀書臺。

與楊維楨同庚卒的學(xué)士陳基，索性與弟弟陳聚一起，隱居在河陽湖下，構(gòu)筑“夷白齋”，遠離朝堂險惡，過著讀書吟詩的恬靜生活。一時，文人雅士云集湖下，讀書吟詩，習(xí)字作畫，一派桃源景象。難怪后人將“湖下書聲”列為河陽山外八景之首。

“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焙雨柹较拢世实淖x書聲，成了一道隱現(xiàn)的文脈，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3

丹鳳展翅、因鳳而化的鳳凰山，是沾著狀元靈氣的，被譽為“狀元山”。山上文昌閣的香火也格外旺盛。

這也難怪。自唐至清的一千三百年間，共產(chǎn)生文狀元五百九十六名，其中蘇州就出了四十五名文狀元，尤其是清代的蘇州共出了二十六名文狀元?？萍字?，冠于天下，形成了“姑蘇文盛出狀元”的壯觀。無論蘇州狀元如何了得，在“狀元山”面前，只好放下架子，仰面瞻視。

河陽人陸器，唐開成五年庚申科狀元，蘇州歷史上第一位狀元，為蘇州“狀元之鄉(xiāng)”美譽開了“頭彩”。

恬莊人孫承恩，清順治十五年戊戌科狀元，清代蘇州府第一位狀元，從而開啟了有清一代蘇州共出二十六名文狀元的科舉盛事。

這兩位引領(lǐng)蘇州的標桿性狀元，皆出自鳳凰，怎不令人驚嘆河陽山文曲昌興？據(jù)統(tǒng)計，區(qū)區(qū)一個鳳凰鎮(zhèn)，歷史上產(chǎn)生四名狀元、一名榜眼、三十一名進士?？婆e之盛，可見一斑。

河陽山文昌之興，遠近聞名，吸引了不少寄籍士子。汪繹與汪應(yīng)銓的先祖均為安徽休寧籍，他倆先后流寓并寄籍常熟（當時河陽山隸屬常熟），隱居在河陽山下，攻讀詩書，大魁天下。

“外來的和尚好念經(jīng)”，河陽山上的桃花是紅艷艷的幸運之色，二汪更是有勝過桃花運般的幸運，雙雙高中狀元。汪繹是康熙三十九年庚辰科狀元，汪應(yīng)銓是康熙五十七年戊戌科狀元。最終，汪應(yīng)銓將身后之軀也托付給了鷙山，讓“前鳳后鷙”的桃紅永遠紅艷艷地陪伴著他。

歷史上，鳳凰最為榮耀的科甲旺族，莫過蔣氏的“一門十二進士”。

港口蔣氏，是個家訓(xùn)嚴厲、家風醇謹?shù)墓倩率兰?、文藝世家?？滴豕锍筮M士、監(jiān)察御史蔣伊為家族編制了《蔣氏家訓(xùn)》，讓子孫后世永銘教誨，從此蔣氏科甲聯(lián)登，簪纓奕世。自蔣伊父親蔣棻進士及第后，蔣伊及子蔣陳錫、蔣廷錫，孫蔣漣、蔣泂、蔣溥，曾孫蔣柟、蔣檙，玄孫蔣光祖，來孫蔣士麒、蔣士驥等人相繼考中進士，產(chǎn)生了蔣廷錫、蔣溥父子宰相，云貴總督蔣陳錫、山東巡撫蔣洲等封疆大吏，可謂碩儒輩出，簪纓不絕，累世顯榮。

從蘇州歷史上第一位狀元陸器到咸豐榜眼楊泗孫，從“冰心鐵面”御史徐恪到剛正刑官錢朝鼎，從忠節(jié)參政錢泮到盛世名宦蔣廷錫、蔣溥父子，從剛正學(xué)政蕭奎到封疆大吏蔣陳錫，從忠義狀元孫承恩到嘉慶進士楊希銓……這些科舉達人，以他們的學(xué)識才氣、道德文章、人格品行，立言立身，流芳青史，光照后人。

科甲鼎盛，挺起了鳳凰文脈的脊梁，造就了一批立身敦行的名賢大家，構(gòu)架了一道璀璨絢麗的文化風景。

4

到了清代，鳳凰文脈便奇峰迭起，大放異彩。楊氏書法蔣派畫，如同飄逸在河陽山上的兩朵彩云，異彩紛呈，絢麗奪目。

蔣氏與楊氏，名列當時“翁龐楊季是豪門，歸言屈蔣有名聲”的“八大姓”之列。蔣氏是港口蔣廷錫家族，楊氏是恬莊楊沂孫、楊泗孫家族。

細考這兩大家族，不難發(fā)現(xiàn)都是詩禮傳家、恪守庭訓(xùn)的家族，家學(xué)淵源深厚，風雅相傳。

簪纓繼世、科第傳家的港口蔣氏家族，是個書香世家、文化世族，數(shù)代皆有畫名。

蔣廷錫父親蔣伊，工于詩文，并善繪畫，曾創(chuàng)作了十二幅反映流民生活困苦的畫作，與《疏論》一起呈獻康熙帝，為民請愿。蔣廷錫是康雍兩朝的名宦，著名詩人、畫家、學(xué)者，少時即有詩名，為“江左十五才子”之一。自幼受家庭畫藝熏陶的蔣廷錫，繼承和發(fā)展了清初惲壽平的沒骨畫技，變其纖麗之風，開創(chuàng)了根植江南、傾動京城的“蔣派”花鳥畫。

“蔣派”花鳥畫的領(lǐng)軍人物自然是官拜文華殿大學(xué)士兼戶部尚書的蔣廷錫。家族中得其遺法，成為正傳者，是他的兒子?xùn)|閣大學(xué)士兼戶部尚書蔣溥、山東巡撫蔣洲，女兒蔣淑，侄子山西布政使蔣泂，孫子兵部侍郎蔣檙、無為知州蔣尚桓，胞妹蔣季錫等。蔣氏后人中如蔣培年、蔣之均、蔣問、蔣寶齡等人，皆有畫名。

畫史對蔣廷錫的“蔣派”花鳥畫藝術(shù)評價一直很高。張庚在《國朝畫征錄》中這樣評價：“以逸筆寫生，或奇或正，或率或工，或賦色，或暈?zāi)环泻汩g出之;而自然洽和，風神生動，意度堂堂。點綴坡石水口，無不超脫，擬其所至，直奪元人之席矣。士大夫雅尚筆墨者，多奉為楷模焉?！笔Y廷錫曾以唐朝王維、元初趙孟頫等自許，在題畫詩中云：“以畫作詩詩細膩，以詩作畫畫入神?！?/p>

恬莊楊氏是個以孝義著稱的家族，也是崇教興學(xué)、翰墨飄香的家族。

“性孝友，好施予”的大孝子楊岱，廣做善事，造福桑梓，曾設(shè)置義塾二所，供族姓與里人子弟上學(xué)。由于楊岱崇教興學(xué)，又“喜獎掖子弟”，遂使文風蔚起，人才輩出。楊岱本人頗有書法造詣，尤工楷書，曾出資收藏王羲之、王獻之父子的《二王帖》刻石十三條，專門論述楷書之法的《書法正傳》印版，加以添刻刊行，供士子學(xué)習(xí)。

“景”字輩是楊岱的子侄輩。楊岱長子刑部員外郎楊景仁、次子工部主事楊景誼，皆好學(xué)能文，素有才名。侄兒歲貢生楊景星工書畫。

至孫輩“?！弊州?，隨著楊希銓登進士，入翰林，典會試，楊家人才輩出，聲名鵲起。楊希澯、楊希鈺、楊希鎮(zhèn)、楊希鎬、楊希銘等人皆工書法，翰墨飄香，滿紙煙霞。特別是庠生楊希澯，“詩畫皆清妙，尤精篆刻”，將家藏書帖五百八十余種，悉數(shù)放置義塾供士子選用，又輯《常昭碑錄》《學(xué)碑錄》，將境內(nèi)歷代碑刻刊印，加以推廣。

進士楊希銓的弟弟楊希鈺，書法融歐陽詢、趙孟頫于一體，尤精小楷，至老不衰。

在如此文化氛圍中長大的楊沂孫、楊泗孫兄弟，從小就耳濡目染了父親楊希鈺的翰墨書香。弟弟楊泗孫，這位咸豐壬子科榜眼，除給家族帶來了“榜眼及第”的至上榮耀，又秉承了其父的楷書天賦。

當然，最能代表楊氏書法的，則是楊泗孫的哥哥楊沂孫。

曾官至鳳陽知府的楊沂孫，是清代著名書法家，以篆書著稱于世，其書名直追清代第一大家鄧石如。在鄧石如“玉箸”法篆書風靡天下之時，楊沂孫另辟蹊徑，融金文、石鼓文于小篆之中，一改鄧派篆書的流美婉麗，使字形更加端嚴大氣，自成一家，甚至有人認為楊沂孫“篆法高古，一時無雙，實出鄧完白（鄧石如）之上”。在清代篆書的開拓與創(chuàng)新上，鄧石如與楊沂孫這兩位大家，各具獨特個性，使這種已失去實用價值的書體以其獨特的美感，重放光彩。

5

佇立文昌閣前，那些從歷史深處發(fā)出的回響依然清脆。

我忽然想起近代河陽人楊無恙的詩句：“我來蕭寺溫文選，把臂商山四老人。”楊詩中比喻為“商山四皓”的四棵古檜，已經(jīng)化為歷史的塵埃，不復(fù)存在，唯有《昭明文選》的余香尚在，那塊光禿禿的陸狀元讀書臺巨石尚在……

文化是超越歷史時空的，在煙波浩渺的歲月中，總是閃爍著絢麗的光芒，照亮一代又一代的后學(xué)士子。

我想，這就是瓜綿椒衍的鳳凰文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