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波
小桑的修車鋪就在汶水街和向陽路交叉口的西南角,破破爛爛的一間臨街沿街房,像一本破書,被過往車輛卷起的尾氣和塵土翻來覆去地翻動著。
這個位置既不繁華也不熱鬧,雖不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但也偏離了繁華的商圈,遠離了一些重要的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就顯得落寞了許多。附近有幾個將要倒閉,卻還沒倒閉的廠礦企業(yè),茍延殘喘著。上下班時間,修車鋪前的路上,車流像疾風(fēng)驟雨一樣,熱鬧一陣子,然后就安靜下來??傊挆l冷落的氣氛很符合小桑的性格,懶懶散散,不急不躁,不想涌進生活的激流中,也沒有置身事外。
小桑就這樣瞇著眼瞅著,不管有人還是沒有人,都能瞅很長一陣子。至于將來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很有點像汪曾祺《胡同文化》里的老北京人,窮忍著,富耐著,睡不著瞇著。用他自己的話說,操那個心干嘛,還不如每頓整上兩杯,啥事沒有的時候看著發(fā)會兒呆。
修車鋪邊上原來是一座頗具規(guī)模的造紙廠,機器轟鳴,熱氣騰騰,像一座開動起來的蒸汽機車,散發(fā)著狂野和張力。更為壯觀的景象是每到麥?zhǔn)找院?,一輛輛12馬力拖拉機滿載著山一樣的麥秸,從四面八方的鄉(xiāng)村涌向造紙廠的料場,排隊,過磅,熙熙攘攘,將整個街道都排滿了。一垛一垛麥秸的小山,似乎是流動的草垛,帶著夏日麥秸的清香,將午后金黃的陽光拉得很長很柔軟。
小桑很沉醉地看著這一切,即使忙時,也不忘在揮起胳膊擦汗的間隙,停幾秒看一眼。別人跟著看,卻看不出什么名堂,都莫名其妙地搖搖頭。沒活的時候,小桑就吸著煙,更投入地看。
初中畢業(yè)后,小桑的夢想曾是能進造紙廠上班,當(dāng)一名流水線工人。當(dāng)時,造紙廠的制服,就是縣城最好的時裝。國有制的造紙廠工資高,待遇好,男不愁婚,女不愁嫁,全縣人民和小桑的想法一樣,都想削尖腦袋進廠。不知是關(guān)系不夠硬,還是沒打點到位,花完了父親幾個月的退休金,拜托的人說,小桑的學(xué)歷太低了,不合要求。這讓小桑失落了很長時間。
進不了廠子,小桑就這樣在造紙廠邊上開了這個修車鋪,修車閑下來的間隙,就瞅一瞅潮水般進進出出的男女工人,熟的也跟他說句不葷不素的話,小桑很受用地憨憨一笑。看著看著,廠子煙囪的煙越來越稀疏,排隊送料的草料車也越來越少。沒幾年,那些花花綠綠的男女工人如風(fēng)云流散一般,消失不見了。當(dāng)然,除了李翠萍來到自己身邊,成了自己的媳婦。李翠萍是他狩獵的最大收獲。小桑說,翠萍,你就是我這幾年守株待兔等到的那只兔子。翠萍呸了一聲,一臉驚詫地說,你原來還會說俏皮話啊,我還以為就是悶葫蘆一個呢。不過造紙廠的女職工,確實像縮水貨幣,再也堅挺不起來了,那身衣服再也沒有以前的光鮮了,沒有誰再驕傲地穿出來,惹人笑話了。
實話說,翠萍長得并不漂亮,是混進人群里再也分不出的那種人,和小桑說不上般配不般配。好對好,賴對賴,彎刀對著瓢切菜。兩人都沒得挑揀,也說不上情投意合。他們都繼承了父母的人生觀點,生活就是過日子,哪有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翠萍看重的是小桑的踏實本分,有門吃飯的手藝。小??粗氐氖谴淦嫉某钥嗄芨?,還有一對大屁股。這也是小桑母親特別看重的,是兒子談對象的首要條件。
剛認識小桑那會兒,造紙廠效益還不錯,一天,翠萍下班,推著輛嶄新的飛鴿牌自行車,來到小桑的修車鋪,讓小桑給補一下胎,小桑受寵若驚地連擦手帶抹凳子,讓翠萍坐下,結(jié)果越擦手越黑。還是翠萍自己找了一張報紙墊在竹凳上,結(jié)果一腚坐下去,竹凳就散了一地。小桑嘿嘿地笑著,一臉寵溺,撇下手里的活,用一雙油手把翠萍拉起來,珠紅玉潤的胳膊上,立刻就有了一個油膩的黑黑的手模。翠萍也不煩氣,傻傻地讓小桑拉起來。小桑怔怔地看著翠萍,把人家翠萍都看羞了。兩人的臉都騰得一下紅了,像燒紅的木炭,還黏在一起的手像彈簧一樣都縮回了,但是那個油膩手模像是紋身一樣,印在了翠萍藕瓜一樣的小臂上。翠萍邊洗邊懊惱,一邊洗,一邊思路清晰了,就這樣,那個手模像蓋章生效一樣,把翠萍的心收攏了,降服了。翠萍后來再去小桑的修車鋪里,就不那么扭捏了,像到了自己的家一樣,找個座位自己坐下,沒開水了就到水龍頭上裝水,拎到煤球爐子上燒開,然后灌倒暖瓶里,像過日子一樣。小桑悶頭修車,心里抹了蜜一樣。偷車賊讓造紙廠職工的新自行車騎不過滿月,翠萍買了這輛自行車既高興又忐忑,就把車子寄存在小桑的修車鋪,還接受免費上油維修和保養(yǎng)服務(wù),連帶著廠里的姊妹們都把自行車放到這里,一時成了一個景觀。
志剛是小桑的同學(xué),也常來修車鋪,有時候是來坐坐,有時候是來修車的,推著一輛爆了胎的自行車,或電瓶車,喊一嗓子,發(fā)什么呆呢小桑,不好好修車,你這一輩子最耀眼的成績就是把造紙廠的廠花娶到手了。
小桑不說話,扔過一個凳子,讓志剛坐下,仍舊怔怔地看。從嗓子眼里悶出一句話,你這兔子更不地道,還專吃窩邊草哩,對著老同學(xué)下手呢。志剛打了個愣,被小桑頂了這句,抬起頭認真地看了一下小桑,氣不過地說道,吆呵,小桑,今天吃了壯藥了,怎么說話這么有底氣了,我以后得刮目相看了。
志剛的媳婦和他們都是一個班的,叫月梅,是班里長得最水靈最漂亮的,在志剛窮追猛打下,終于娶到手,成了志剛?cè)饲暗尿湴?。前幾年,要是別人提起自己的媳婦,志剛額頭上那顆痦子就會閃閃發(fā)亮,連那根毛都迎風(fēng)閃耀?,F(xiàn)在,被生活蹂躪的志剛眼睛里早沒有了原來閃光了,痦子也像沒電了,不再發(fā)光了,少了青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多了中年的油膩邋遢。
今早兒月梅去集市進料,他媽的,什么腦子,比平時貴了不少,被我一頓臭罵,真是個不會過日子的花瓶,當(dāng)初怎么瞎了眼娶了她呢。我現(xiàn)在得把材料退回去,一天掙個三百二百的,不夠塞牙縫的。志剛?cè)舆^幾句牢騷。
小桑不說話,但似乎聽出了別的味道,就像吃了隔夜飯,有些餿。想說句別光掉進錢眼里出不來了,要好好珍惜眼前人。但話到嘴邊,只是努力努嘴,就搖了搖頭,把想說的話又咽到肚子里,安慰人的話對志剛來說是米飯里摻的沙子,硌得慌。
志剛這幾年心思全不在飯店的經(jīng)營上,自從沾染了賭博,從三十五十的小賭怡情,到一晚上千兒八百拼命,贏了錢,額頭的痦子就又來電了,亮得耀眼,來修車鋪炫耀一番,醋溜小桑一頓,然后請小桑喝個小酒。輸了錢,悶坐一會兒,編個理由向小桑借了幾回錢,后來小桑就再也不借了,知道那是個無底洞。志剛知道小桑買賣雖然不大,沒吃煙喝酒的習(xí)慣,加上父親是退休的供銷社職工,拿養(yǎng)老金,不用小桑養(yǎng)活,一月也花不了多少錢,所以小桑比自己日子過得寬裕,手里一定有倆錢。但小桑知道志剛耍錢的毛病,就再也不借了。就是借個三百五百的,也不解渴。于是,就常來這里發(fā)發(fā)牢騷,再回家跟月梅吵一架,生意也懶得做了。月梅開始還跟他斗,尋死覓活的招數(shù)都使了,掙得再多也不夠賭場揮霍的。志剛陷得太深,啥招都不管用了。飯館的門開著,全靠月梅張羅維持,茍延殘喘著,維持生計。
志剛坐到該回飯館了,好像很努力的樣子,說出那句憋了很久的話:還是小桑,要是你手頭寬裕,就借我五萬塊錢用吧,這次是真的,不賭了,想好好將飯店裝修一下,好好干,干不出個樣子,對不起老婆了。我保證,不出半年就連本帶息還你。沒等小?;卦?,抽出一支中華煙,丟給小桑答話,擺出一邊起身就要走的樣子,一邊說道,車子我明天來取啊,有事我先忙去了。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桑把煙撿起來,塞到耳朵夾起來,煙在他看來都一樣,跟十塊錢的哈德門沒差別,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死貴死貴的。心里想,哼,一支煙就想打我的主意啊。
志剛這段時間正忙著餐館上新項目,打著白天開飯館的名頭,晚上開了幾張麻將桌,美其名曰豐富一下夜生活,其實就是想掙個抽頭,不過癮了就莊家賭客身兼二職。他經(jīng)常給小桑上思想課,馬無夜草不肥,想開動小桑的腦筋。他看不上小桑這點吃苦賣力的營生,干一個月比不上自己一天的,現(xiàn)在他連經(jīng)營飯店都覺得是浪費時間了。但是到小桑這里取車時,一毛也不出,用他的話,同學(xué)之間十塊八塊的就見外了,也是一支煙了事。他也知道小桑的一個活就掙個十塊八塊的。
志剛的餐館就在同一條街上,過兩個十字路口的馬路對面,隔著五百米的距離,那里就比小桑的修車鋪繁華熱鬧了些,畢竟小城也不大,就幾條中心大街,就幾個大超市、銀行,圍成了小城的商圈。如果志剛好好經(jīng)營飯館,憑他的腦瓜和手藝,還是不錯的,怪就怪他太活泛,沒定性,只想掙個快錢,就打起歪門邪道來。
小桑知道自己勸不了志剛,這樣下去會有壞菜的一天。月梅更是不敢勸,一切都得聽志剛鋪排。
七月里的陽光已經(jīng)很毒,午后沒多少活,路上行人少了,難得片刻靜下來,小桑躺在躺椅上,在樹下打瞌睡,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似乎做了一個夢,夢到造紙廠還是那么霧氣騰騰的熱鬧,自己穿著工裝,不是和翠萍,而是和月梅一起在車間里忙碌著,整個空曠的車間只有他們兩人,大到說話都有回音。熱氣蒸得汗水瞇了眼里,但一點也不覺得澀,不知道在干什么,就是沒完沒了地干著什么,不知疲憊。
如果不是電話鈴響,小桑會美美地把這個美夢做完。電話一響,心里有些懊惱,誰這么討人嫌,打破自己的美夢。抓過手機一看是志剛打來的,一下子打了個激靈,差點從躺椅上跌下來,好像做了件對不起志剛的事,好像他早已窺知了自己的夢,是來興師問罪的。
志剛在電話里喊小桑到他的飯館去幫半天忙,今天晚上客人多,飯菜趕不出來。說完,沒等小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就掛了。小桑還在回味夢里的事,月梅朝著自己笑到底是什么意思,這里面有沒有什么陷阱。涼水洗了把臉,看看鏡子里的那黢黑的臉,笑了笑,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那不就是一個夢嘛。
走出了五步遠,又退回來,從大衣柜的最里層掏了半天,拿出一張存折,揣在兜里,又走出了店。
翠萍在床上睡午覺,被窸窸窣窣的聲音驚醒了。問了聲干什么去。
小桑回了句進貨去,晚飯不要等我了,我在外面吃。
志剛店里熱氣騰騰的,店里的二手空調(diào)開到最大檔,還是熱,其實和外面差不多個溫度,還不如外面還有風(fēng)吹著舒服。
今晚幾桌客人?也該換臺大點的空調(diào)了,這么熱客人怎么受得了。小桑擦把汗對志剛說。
我也想換啊,我還想重新裝修一下,改造一下雅間,提高一下檔次,再換上幾個漂亮的女招待,那就更來勁兒,買賣保準(zhǔn)火爆到長安街!
小桑知道志剛在開玩笑,沒當(dāng)真,因為他嘴里沒幾句實話。
志剛接著說,錢又不是老母雞下蛋,說來就來?,F(xiàn)在的門面,讓人一看就是鄉(xiāng)下小酒館,價錢也上不去,客流量就小,說著又開始摔摔打打地干著。
小桑懶得理他。說了句,干完活,我就回去,家里老婆還等著開飯呢。
志剛將抹布扔在一邊,點上一支煙,然后又塞到小桑嘴里一支。說這些干什么,志剛自我解嘲地搖搖頭,好像我還能干一輩子飯店,說不定,干完這單,我明天就去建筑工地打小工去。說完將煙吸了兩口,吐到地上,發(fā)恨似地碾碎了。
小桑想說什么,話到了嘴邊一下子覺得沒意思了,就變成了我現(xiàn)在還不如你呢,也是在混日子,過一天算一天,還不如你快活呢。
志剛臉一下子忽紅忽白的,快活個球,都已經(jīng)沒夫妻生活了!
場面一下子冷下來。小桑不知道月梅在里面沒有,不好接話。畢竟都是老同學(xué)。
志剛無趣地說,開個玩笑,別當(dāng)真,就是讓你來幫忙的。今晚可是六桌全滿了,好久都沒這么多客了,我和月梅根本忙不過來了,就抓你的差。早上買的菜不夠用,月梅去市場買菜了。好久沒這么忙過,都不習(xí)慣了。晚上忙完了,咱們好好喝點,好久沒湊在一起了。
小桑酒量小,啤酒一瓶就臉紅,覺得老同學(xué)開了口,不好回絕,再說當(dāng)救火隊員也不是一次了,原來志剛專心經(jīng)營飯館的時候,也有忙的時候,也都是一個電話把他招來,做順菜工、服務(wù)員、廚師哪里需要哪里頂上。小桑這人話不多,但活干得仔細。志剛和月梅都打心里佩服。
志剛曾說,小桑要不咱們二一添作五,合伙經(jīng)營吧,一個管錢,一個管賬;一個當(dāng)大廚,一個打下手。小桑搖搖頭,讓我?guī)兔梢裕娴淖屛腋娠埖?,我一天也受不了這個罪。志剛猛地給他一拳,呵呵,鬼精啊你,沒想到還是洞穿世事了啊。然后臉?biāo)查g變成苦瓜臉,小桑你真算是把這事整明白了。我早想撂挑子不干了,開了幾年飯店,就掙了一身肉膘子,錢沒掙到幾個,你看我都混成啥樣了。說著眼圈子竟紅了。
小桑也不安慰他,一心干手里的活。心里嘀咕,錢花到哪里自己不知道嗎?
月梅從外面采購回來,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的,滿頭大汗,衣服都濕透了,半透明的雪紡衫被汗洇濕了,里面的紅色文胸露出了。胸脯突突地跳著。進門就喊,小桑兄弟來了!志剛,快幫我一把!你看人家來了也不先喝點水再干活。
志剛懶得理她,坐在廚房凳子上繼續(xù)吸煙,頭都沒抬。小?;琶θ酉率掷锏幕睿瑤驮旅沸断麓蟀“牟巳怍~蝦。月梅邊擦汗邊拿著購物清單,給廚房里的志剛看買齊了沒有。
小桑抬起頭,看著月梅的后背,骨感十足的蝴蝶骨將襯衫割出兩道山峰,壁立萬仞從脊柱兩側(cè)滑下來,又像是落下了一只大的蝴蝶,還一張一翕地翩躚著。小桑看得有些失神,慌忙轉(zhuǎn)過頭來,忙手頭的活。
月梅從廚房里出來,當(dāng)面解開襯衫的最上扣,晶晶的汗水從脖頸,順著乳溝淌下去,小桑沒敢細看,月梅的起伏的胸部,粉乳半露,像是深不可測的海溝,小??吹媚樣行╇?,心里罵自己,犯什么渾。
月梅喊:小桑,冰箱里有冷飲,先解解渴,活不急。你來了我們就趕得出來了。說著打開冰箱拿出兩瓶冰紅茶,一瓶丟給小桑,一瓶自己打開,咕咚咕咚地喝起來。
小桑還在迷糊,冰茶沒接住,菜也丟了一地。惹得月梅笑起來。
志剛噔的一聲把刀剁在菜板上。月梅的手跟著一哆嗦,手里的瓶子差點掉到地上。志剛在廚房里像是蒸桑拿,喊了一嗓子,磨嘰什么磨嘰,別光靠小桑,人家是幫忙的,抓緊把海鮮洗干凈!話語里火星子亂冒。
月梅一甩頭,回了句,吼什么吼,老娘嫁到你們家門,就像雇了個丫鬟婆子,使來喚去的,你還像個男人嗎?有本事就朝老婆吼。說完,把瓶子在桌子上一蹲,砰的一聲摔門進了里屋。
志剛把鏟子砸在鍋沿上,爐火也騰空而起,罵了一句,婊子養(yǎng)的,過夠了屌算完。關(guān)了爐子,氣咻咻地坐在椅子上吸起煙來。
小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該勸誰了,想想自己,和自己老婆翠萍也一個樣子。日子過得也是一地雞毛,每天也都是雞毛蒜皮雞飛狗跳。不覺眼前一陣恍惚,街上的車流轟鳴,像潮水一樣往門縫里鉆,要把屋里僅存的涼氣吸走。一下子回到初中的那個暑氣熏蒸午后。
初三快畢業(yè)的一個周日,小桑和幾個要好的哥們,在汶河邊釣魚,魚兒正咬鉤呢,水壩那邊突然傳來尖利的呼救聲,小桑幾個扔下魚竿就尋聲奔過去,水壩那邊慣例是女人下水的地方。前幾天放水,水位變深了,幾個女孩子不知道,游到深水區(qū)。其中一個抽了筋,水都沒過頭頂,只露出兩只手,女伴們嚇得連喊帶叫,她們水性一般,不敢過去施救,不顧一切地往岸上跑著喊人。
小桑二話沒說沖過去,撲通下水,連拖加拽,夾在胳膊窩里,將掙扎在水里的女孩往上拖,女的披散著頭發(fā),嗆水了,死死地扣住小桑的腰,難受地蹙著眉頭,柔軟得像一條魚,到岸上一看,原來是月梅,只穿了短褲和背心式文胸,臉色鐵青,胸膛起伏著,吐著水。兩只乳房像兩只桃子,青澀但也飽滿。小桑紅了臉,把月梅放到樹蔭下,就遠遠地站著,沒等人清醒過來就離開了。過了很久,月梅身子的柔軟和頭發(fā)的氣味還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后來月梅的媽媽專程到小桑家致謝,對小桑的家庭條件露出艷羨的樣子,一個勁地夸小桑是個好人。月梅后來也讓同學(xué)作陪在路邊小酒館里請小桑幾個喝酒,算是答謝救命之恩。月梅那時和志剛已在一起了,志剛一個勁地用酒灌小桑,雖然他們是鄰班,也在將近畢業(yè)時候成了最要好朋友。
那時候小桑的家境的確不錯,小桑的戶口隨了父親,也算個非農(nóng)戶口,父親在供銷社上班,即使考不上學(xué),也能接班,吃國庫糧的,所以學(xué)習(xí)不放在心上,整天吊兒郎當(dāng)?shù)南购臁P∩5呐笥研娬f,如果不是志剛早對月梅下了手,說不定那次英雄救美會成就一番姻緣呢。小桑嘿嘿一笑,說什么呢,都是同學(xué)。小強說,越是親越是好下手呢,你看人家志剛多手疾眼快。
時間到六點鐘,客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是一個小公司搞團建,圖的是離公司近便,公司的頭跟志剛是牌友,就包了場。志剛熱情地招呼,遞煙端水,吆喝著,讓大家今晚好好放松一下。
小桑跟著一起招呼客人入座,倒水添茶,忙得團團轉(zhuǎn)。月梅的臉上也有光彩了,和小桑擠過道時打個照面,一聲“受累了小?!弊屝∩:苁苡茫苡玫氖窃旅纺侨崛鯚o骨的肢體摩擦小桑的身體時,小桑宛若回到那個夏日水中的感覺,只是那時的氣味和現(xiàn)在不一樣,小桑說不上來,覺得現(xiàn)在的月梅更迷人。
到酒席結(jié)束,已經(jīng)不早了,小桑跟著熬夜,眼圈都紅了。月梅端過一杯熱茶,眼眸里晶晶閃亮。
今天要不是你來,這個攤子不知亂成什么樣子。月梅慚愧地捋了捋劉海,有些虛晃。
志剛非留小桑住下,整上幾個菜再喝起來,喝完還要教他玩牌。說一個男人就應(yīng)該想玩就玩,不要被老婆拴住,那些看老婆臉色的,都不是男人。小??闯鲋緞傆行┳硪饬?,決意要回。
志剛紅著臉,有些生氣地說,小桑,你今晚要不給哥這個面子,我就不認你這個兄弟了。
小桑坐下來,志剛沒喝幾杯就趴在桌子上了。小??吹糜行┛蓱z起志剛來,看似逍遙自在,還不是另一種醉生夢死的日子嗎?還好自己只是個看客。
無意中摸到口袋里那張支票,硬硬的還在。小桑自己心里說,我是看在月梅的面子上相幫他們一把。
錢不多也不算少,五萬元的存款單。本想親手交到月梅手里,用到酒店的裝修上,而不是讓志剛再拿去賭了。眼下月梅不知去哪里了,抬頭看到月梅的女包,還在收銀臺里,就打開,將支票放進去,心想,月梅打開包就會看到的。只要他們把酒店裝修一下,好好干,月梅的日子就還有奔頭。
看著志剛喝得不省人事,小桑起身想去衛(wèi)生間方便一下。
洗手間門閉著,小桑喝得不多,頭也昏昏的,推開門解開拉鏈,站到小便池邊。卻被眼前一片白晃晃的光晃住了眼,一下子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干什么。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傻了一般。
月梅一絲不掛地站在浴缸邊,正用淋浴搓洗著頭發(fā)。月梅以為是志剛進來,就喊,給我拿過沐浴露來,渾身都是油煙味,受不了了。
水汽朦朧里,小桑又回到那個水氣淋漓的夏天,嗆水的月梅被自己抱在懷里,綿軟得像一條被子,自己一手夾著月梅的腰,一手奮力地往岸上游去。河岸是那么近,又是那么遠,小桑筋疲力竭地游著,希望快一點游到岸邊,又希望就這樣不停地游下去,永遠泅渡不到那個夏天河岸。
眼下,小桑不知道是拿還是不拿?是趕緊跑開,還是順從地去將窗臺的沐浴露拿過來遞到她的手里?
腦海里,只聽到一聲尖利的叫聲,接著就是嘭登哐啷的一聲,不知是人倒地還是盆罐掉到地上了。
是月梅發(fā)現(xiàn)了自己,還是跌倒了,小桑顧不得多想,慌忙中逃出了志剛的小酒店。都忘記了自己在路上到底跌了幾次跤。
日子還是清湯寡水地過著,修車鋪的生意卻似乎忙碌了起來,小桑幾乎連看云、看行人的時間都沒有了。不過小桑覺得這樣很好,倒不是為了多掙那幾個錢,他是怕停下來,這樣起碼能暫時忘掉時間,因為一旦閑下來,就會胡思亂想,就會一下子回到那個凌亂的夜晚。
回家時,老婆翠萍問小桑家里的那張定期存折哪里去了。小舅子正要買房子結(jié)婚,先借一借交個首付。
小桑支支吾吾說借給朋友了,翠萍火了,說小桑眼里根本沒有她,這么緊要的事都不和她商量,錢肯定不是借給什么朋友了,肯定是借給哪個小三了。把人家的老婆當(dāng)老婆,把自己的日子不當(dāng)日子,你還是個男人?
小桑也火了,我有錢養(yǎng)小三,還輪到跟你過日子?
那你說,錢給誰了?
錢我借給志剛了,他要裝修酒店用。
翠萍見小?;鹆?,火氣更大了,冷笑一聲,我其實心里有數(shù)了,你嘴上說是不再去,不再去,這不還是惦記人家的老婆?那里陪吃陪喝,還陪睡?是看上人家的婆娘了吧。家里大事一點也當(dāng)回事。我在家里給你照顧老人孩子,你卻在我頭上種草。
翠萍嘴不饒人,連諷帶刺地一通嘴炮。
小桑急了就結(jié)巴,說少來這套,胡說八道的。
翠萍火氣更大了,我來店里找你十次,你有九次半是在志剛那兒。不是想人家的老婆是干嘛。
小桑把杯子摔在地上,甩門而去,屋里留下老婆孩子的哭鬧喊叫:這日子沒法過了。
小桑一下子也要崩潰了,這日子真的沒法過了。感到對誰都是真心付出,卻得不到回報。是自己真的很傻,還是別人不理解自己。小桑薅著自己的頭發(fā),啤酒灌下一瓶就醉倒了。
從此,小桑就住在修車鋪里,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閑下來的時候也瞅瞅天,天上再好看的白云,這時候看來都覺得沒意思,原來心情才是調(diào)味劑。
翠萍鐵了心,不再跟小桑過了,小桑也覺得沒意思,痛痛快快地跟翠萍的到民政局辦了手續(xù),扯了離婚證,日子又回到了從前一樣。
幾次經(jīng)過志剛的酒店,小桑乜斜眼緊張地看過去,只見酒店的門關(guān)得緊緊的,門前的落葉、紙袋都擋在門口,一張“酒店轉(zhuǎn)讓”的啟事貼在門玻璃上,用紅紙寫的,像一張饑餓的大嘴,要把行人吃掉,很晃眼,很嚇人。小桑的心懸起來,又終于放下了,這是意料中的事,一點也不感到驚詫。
小桑知道自己借給志剛的錢又打了水漂,這次幾乎是自己大部分的積蓄。心里緊緊地籀著,有些胸悶,想找個地方大口大口喘一下氣。不自覺地又回到那個被月梅照耀過自己的夜晚,到底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還是自己憑空想象的。到了修車鋪里,小桑拿起電話,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是先給志剛打,還是先給月梅打?不自覺地按上月梅的電話,在忙音里趕緊掛掉了。
不知道又過了幾個月,秋意漸漸濃了,修車鋪前的金合歡樹從翠綠變成老黃色,銀杏樹用金黃的絲線給自己穿上一件金邊勾勒的秋裝。這幾個月在小桑的感覺如此漫長,像是過了多少年;又像是一切事剛剛發(fā)生在昨天。
是啊,這個月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讓小桑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志剛給小桑打電話,在電話里像一個賭桌上輸了錢的賭徒,叫囂著,質(zhì)問小桑似的。
“小桑,我一直把你當(dāng)作最好的同學(xué),沒想到你也做出這么茍且的事來。”
小桑蒙了,一下子轉(zhuǎn)不過彎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只是說,你是不是又賭錢輸大了?借你的錢什么時候還我?
“誰借你錢了,你交到我手里嗎?你用錢買我老婆的好臉,想給我戴綠帽子,小桑啊,小桑,你太不仗義了!再說我賭錢礙你什么事?我一沒賣房子二沒賣老婆。而你卻趁人之危,想趁人之危對我,我把你當(dāng)老同學(xué),老朋友,你小子卻心懷鬼胎啊。你們是不是早串通好了?”
小??谠G,一激動就更結(jié)巴了。
“你……你……說什么屁話!我……我……去幫你,你……卻茅坑里跳遠啊,你……你過分了??!”小?,F(xiàn)在是啞巴吃黃渾身是嘴說不出,拿著電話半天沒啊出個所以然來,倒是臉都被志剛氣得歪了。
志剛還在罵罵咧咧地說著,你讓我過不下去,我也讓你們不痛快。
小?,F(xiàn)在是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媽的,什么人,我怎么交了這么個狼心狗肺的朋友啊。扳手一甩,氣呼呼地關(guān)門,躺倒床上。
小桑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借錢給志剛,為什么卻賺了個屎盆子扣頭。自己就是醉眼看了一下月梅的背影,怎么就成了霸占他老婆了呢?
胸膛里的一口氣怎么也出不來,干什么也干不進去。也沒個能說上心里話的。就這樣直挺挺地躺著,昏昏睡去。到底什么時候醒來的,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什么時候月梅來店里的,也不知道她就這樣坐著,看著自己,有多長時間了。
小桑翻身準(zhǔn)備繼續(xù)睡下去,看到眼前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很熟悉的樣子,更重要的是熟悉的氣味。其實不是什么名貴香水的味道,而是飯店里待久了,那種洗不去的廚房味,但小桑聞起來很舒服。
小桑好像又回到那個晚上,那個白條條的影子站在自己的面前。小桑不知道自己是做夢,一下子又回到了志剛的店里。不是和志剛都決裂了嗎?自己怎么還這么犯賤,又去低三下四地幫忙了。
一個愣怔坐起身,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月梅,又好像不認識了。
“小桑,你好不容易醒來,你都睡了兩天一夜了!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其實不怪你,都怨你心眼太實了,弄得你家不是家,人不是人?!?/p>
小桑這次終于醒了。他揉揉眼終于看清了,眼前的人就是月梅,還是小時候夢中的月梅,只是更成熟了些,多了些少婦的韻味。
想著奪路而走,他意識里還是在志剛酒店的洗手間里,可是看看這是自己的鋪子,尷尬地不知要做什么好了。
“月梅,你……你怎么到這來了?”
“我也沒地方去了,想來和你搭伙,怎么樣?”月梅故意笑著說。
外間的煤球爐子溫著飯菜,清香順著光與影顫顫地飄過來,把小桑的肚子一下子喚醒了,不爭氣地咕咕直叫。
小桑好像又回到那個水汽蒸騰的夏天,滿屋子的香氣就是漫漶的水光霧氣,月梅就是在這水汽里朝自己走來,榴齒含香,珠圓玉潤。小桑感到生活重新被一道光照亮,這道光是月梅帶來的,她通體都發(fā)著光。
小桑發(fā)覺自己在直勾勾地看著月梅,一下子感覺不好意思起來,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
“我也跟志剛離了。是我提出來的,我和他實在過不下去了。”
小桑抬起眼,看著月梅,像個傻子,好像沒聽明白一樣。
“他把你借給的錢又賭輸了,回家拿我撒氣。還說你到店里來就是為了勾引我。我氣不過,我再也忍不了。”
說完,月梅嚶嚶地啜泣起來,兩肩聳動,帶動連綿的胸脯,像崩塌的雪山。
小桑像才聽明白一樣,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想勸勸月梅,覺得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開口了,不知道是祝賀她,還是安慰她。
“小桑,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渾身上下都敞亮,我不會信志剛說你打我主意的鬼話,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我現(xiàn)在明白了,過日子最重要的是兩個人情投意合,心里能想著對方。志剛不是那樣的人?!?/p>
小桑眼里熱熱的,定下神來,細細地看著眼前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女人,覺得兩人隔得如此近,又是如此遠。
“翠萍也和你離了?她給我打過電話的?!?/p>
小桑有些激動:“她沒罵你吧?”
月梅眼睛看著窗外,又像若有所思,眼里還淚盈盈的,像梨花帶雨。轉(zhuǎn)過臉,嘆了一口氣說,其實多難聽的話我都受得了,翠萍也是個好人,沒想到你們兩個好人也過不下去了。我沒細問什么原因,我想,翠萍肯定是誤會你了。你應(yīng)該好好跟她解釋一下。
小桑不知道說什么了,丟下一句:早過不下去了,就又要躺下去。
別睡了,躺久了也不舒服,將就吃點東西吧,我也沒經(jīng)過你同意就胡亂弄了些東西,你肯定沒吃飯吧。
小桑心頭熱熱的,覺得都是造化弄人啊。想要說什么,肚子一直在咕咕地抗議著。
倒把月梅給逗樂了。什么也別說了,吃飽飯才有力氣干活,有心情過日子,是不是小桑?
小桑只能憨憨地應(yīng)了聲,是。打心眼里覺得月梅真是體貼到家了。往常和翠萍吵架,只要不是自己服軟打圓場,家里幾天不見煙火都是常事。
過日子離不了煙火,灶火一點,飯菜的香氣一飄起來了,那些愁事有的就不是愁事了,小桑就是這樣覺得,吃飽肚子和空著肚子考慮問題不是一個角度。
這是小桑早就悟出來的,就如眼前的這段最家常不過的飯菜,是月梅做的,不光是味道別具一格,不僅解饑腸,更解了小桑的迷惑。吃了月梅做的飯菜,小桑的心實落下來。
屋里多了個女人就多了些異樣的氣氛,包括空氣、味道、光線……好多東西都變了,原來那些又臟又亂的油膩的扳手、螺絲刀、舊輪胎,在這種氛圍下,像是古典油畫里百看不厭的背景。而眼前的女人則是散發(fā)著光芒的油畫里的女神。陽光掠過她的面龐,細細密密的絨毛,像是每個毛孔都散發(fā)著光芒,也照亮了破舊的修車鋪和渾身油膩的自己。
小桑又不自覺地欣賞起修車鋪前的合歡樹和銀杏樹來,不過,這次和他一起看的還有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