奮命飛翔

倪月友

1

太冷了，夜空飄起了雪花。這么晚了還有人給我打電話，沒想到是慕容。哥哥，陪我吃宵夜好嗎？她說。太意外了，我們只見過兩次面，很少聊，最多在朋友圈點個贊。我說，還有誰呀？只我們兩個。我問要不要邀些人。她說，我們倆就夠了，人多了沒意思。

我很感動，一個單身美女，半夜三更單獨邀我吃宵夜，說明人家把我當(dāng)朋友。慕容是她的姓。第一次聽說她的姓后，我悄悄問她是不是皇室后代。她笑著說我金庸的小說看多了。

出電梯后，雪更大了，地上鋪了薄薄的一層。我問她在哪里，開車還是走路。她說在小區(qū)大門口，為了看雪，走路吧。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飯桌上，她問我住哪里？我說龍騰盛世。她笑著拍拍我的肩膀說，哎，我也是，我們是鄰居耶。

我們能一桌吃飯，很偶然。前年一個冬天，我剛下班就接到小江的電話，說陪外地回來的大平吃飯。沒想到席上還有個漂亮的白衣女子，長辮子大眼睛，安靜得像貴重的白玉。小江說，老九，給你介紹個生命科學(xué)女博士。我說好啊。小江指了指白衣女子：慕容博士，八五后，江東大學(xué)畢業(yè)。沒想到這樣的美女竟是博士，真正是美麗與智慧并存。小江看我驚訝的樣子，嘲笑我：第一次面見女博士吧。我說，從沒見過女博士，原來女博士是這樣子？小江說，瞧你那德性。一桌男人大笑起來。慕容沒笑，看著我嚴(yán)肅地說，哥哥真會說笑。

還沒到小區(qū)門口，我肩上已落了一層雪。走路去夜宵，是不是太冷了？我心想。她在小區(qū)門口幸福樹的陰影里，朝我微笑。女孩子們等人都喜歡玩手機，她沒玩，一本正經(jīng)等我，博士就是不一樣。我說，博士，吃什么夜宵？她說，哥哥，別喊我博士了，喊妹妹嘛。我覺得有點尷尬，忙改口說，妹妹，吃什么？

路燈光冷冷的，不時有小汽車緩緩駛過。哥哥，有家燒烤不錯，干凈味美，去不？憑你安排，怎么都可以。她望了望夜空，對我說，走吧，雪小了。雪果真小了，飛舞著稀疏的小雪花。我們沿河堤往城南走。河堤上有些情侶挽著手邊走邊賞雪，還小聲說著話。

碎雪飛舞，河燈閃爍。我們并排往前走，細聲交談，談天氣，談近況，談心境，儼然一對情侶的樣子。我并不喜歡吃燒烤，美女博士邀請，才樂意奉陪。從小區(qū)到紅衛(wèi)橋秦晉燒烤約兩公里，一路走過去不知說了多少話，說得我嗓子都干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緊張。

果真好去處，秦晉燒烤有正兒八經(jīng)的雅座。食客也多，鬧哄哄的好多桌，估計大多是老顧客。好多人跟慕容打招呼，都是些身材不錯的少婦，老遠就喊慕容博士。我有些尷尬，怕人家誤會我是她男友。我無所謂，對她卻不好。我選了個偏僻位置。她點的都是葷菜。她說我不怕長肥，偏要吃葷菜。我說怕長肥才是真的要長肥。她笑著把菜單遞給我：喜歡什么，大膽點，反正我做東。一副大老板樣子。

你做東，不給我面子？我接過菜單說。哥哥，別客氣，說了我做東就我做東，她嚴(yán)肅地看著我說，嚴(yán)肅得有些好笑。我不想和她爭，覺得為了百多塊錢和美女爭有些搞笑。本來不想宵夜，是為了陪她才出來的。于是點了兩串乳白菜和韭菜花。

還沒開吃，就有年輕女子過來要給我們付賬，被她擋了回去。人家不問我們什么關(guān)系，但眼神里有些異樣。我假裝沒看見。偷偷看慕容，她比我更淡定。

2

終于上菜了。她掏出兩瓶瓷罐酸奶，一瓶敦在她面前，一瓶敦在我面前。哥哥，宵夜吃燒烤一定要喝酸奶，對腸胃好。我說想不到你還是養(yǎng)生專家。哥哥，必須養(yǎng)生，不能老早就死了，要長壽點。我點點頭，心想，怎么就沒看出你懷里還裝著東西呢？她挺了挺身子，豐滿的胸脯很讓我心動。

又下大了，有人說。我轉(zhuǎn)過身，果然看見雪又下大了?；椟S的燈光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密密麻麻地飛舞。我說果真又下大了。她說下吧下吧，使勁下吧。開吃前，她仔細揩去瓷盤邊的油漬，把酸奶和燒烤擺成各種造型拍照，然后發(fā)了九宮格圖片朋友圈。我說，你發(fā)朋友圈也那么認(rèn)真。她說，必須的，我做什么事都非常認(rèn)真，我發(fā)的不只是圖片，而是攝影藝術(shù)。那是那是，看得出來。我暗想，較真的女人很麻煩，碰不得。

哥哥你沒看見？我干事業(yè)也認(rèn)真，從不拉稀擺帶。從朋友圈就能看出你是事業(yè)型女人。她哈哈大笑起來，說，對了，男人靠不住，女人必須自己行。我感覺尷尬，便不說話了。正吃得高興，戴眼鏡的服務(wù)員過來問要不要啤酒。慕容說，哥哥要嗎？我搖搖頭說。

她舉了舉手中的酸奶說，這個最好，吃燒烤就要吃這個，喝啤酒幾下就長難看了。我是不是很難看呀？我說。哥哥，你很帥，我很喜歡。真的嗎？

真的，有知識，又上進，全是正能量。我說，妹妹，你是沒看到我負能量的一面，看見了就不喜歡了。她盯著我看了我?guī)酌腌姴徽f話了。

我們從燒烤店出來時，燒烤店人少了，雪下得小了，街上卻還有人。坐車還是走路？她說這么好的雪，太難得了，還是走路吧。我們沿著人行道往回走。沿路都是高大的香樟樹，遮蔽著冷冷的路燈的光。剛吃完燒烤，我感覺渾身燥熱。她雙手插進腰包，看上去很冷。我說冷嗎？她戴上棉衣上的帽子說，好冷。

深夜的街逐漸冷清下來。她輕哼著“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走著走著，她把手插進我臂彎。我又緊張又亢奮，渾身愉快地膨脹起來。出了林蔭道，積雪在腳下咯吱咯吱響，桃花源廣場空蕩蕩的。

哥哥，你工作還好嗎？她突然站住，眼里撲閃著亮光，急切地等待我回答。我說還好吧。那就好。她說著挨過來。你的健康生活館經(jīng)營得怎樣？我輕描淡寫地問。適應(yīng)你們的縣城文化太難了，她提高聲音遺憾地說。怎么說呢？我都快破產(chǎn)了，原以為縣城人善良，不像大城市那么傾軋，哪曉得更惱火，她說得凄切而憤怒。我心里咯噔一下，去年不是還好好的嗎，怎么才一年就惱火了？

花芙蓉健康生活館開業(yè)時，正值春暖花開?；趾氲男麄鬓Z動了五陵縣城，加長奔馳轎車開路，車頂是花芙蓉健康生活館的大幅廣告。廣告上，美顏的慕容溫暖地笑著。她本來很漂亮，照片適當(dāng)修理下，就把當(dāng)下很多女明星比下去了。加長奔馳后是法拉利、保時捷、悍馬、寶馬和蘭博基尼一溜兒豪車，排了兩公里，每輛車上都是宣傳廣告。我們小縣城，偶然看到輛法拉利和保時捷并不稀奇，但用綿延兩公里的豪車隊為企業(yè)開張打廣告并不多。車隊從土家八千出發(fā)，緩緩向陽光溪谷挺進，車隊后面又是少婦腰鼓隊，卯足勁打腰鼓。宣傳隊游行了兩天。那段時間，公交車、電視臺和各類網(wǎng)絡(luò)平臺都在打花芙蓉的廣告，火得不得了。

花芙蓉顛覆了縣城人的健康理念，什么激光抽脂、意識整容、術(shù)后祛痕、產(chǎn)后修復(fù)、月子催乳，凡與健康相關(guān)的，應(yīng)有盡有。慕容還從主城請了心理咨詢專家常年坐館，為消費者心理咨詢。如此氣場的健康生活館，怎么可能一年不到就破產(chǎn)了？

別怕，會好起來。哎呀，頭疼得很，你們縣城的人啊，無禮扯，什么下流手段都用，把人往死里整。我頓了頓說，有你說的那么恐怖嗎？她站住了，說，哥哥，你不信我？我說，相信相信。走著走著，我們就十指相扣了，她用了用力，我感覺身體里有些勁要往外沖。

哥哥，沒法了，我都想放棄了。你究竟遭遇到了什么呀？我說。蹭課就算了，有的人不要臉到要求退款。她講了件讓她傷腦筋的事。

五月，忘川產(chǎn)后抑郁，找我說，想找心理咨詢師開導(dǎo)。我說，心理咨詢要收費。她說先體驗，感覺好就辦卡。我正猶豫，她說：我叔叔是衛(wèi)健局王局長，他推薦我來的，不信你打電話問問。我便同意了。體驗了兩星期，她就辦了五千元的消費卡。我不敢怠慢，安排了最好的兩個員工為她服務(wù)。沒想到第一階段訓(xùn)練還沒結(jié)束，她老公就來館里和她干了一架。

那天忘川正在做空中瑜伽，一個青皮小子突然沖進來，把她從飄帶上扯下來用腳踩。邊踩邊罵她敗家子。所有練瑜伽的都停下來看他們，我上去拖住那青皮小子，結(jié)果被他一頓大罵。第二天，忘川準(zhǔn)時來館訓(xùn)練了。訓(xùn)練完后，我找她單獨談了談。我說，要是為難，我把你辦卡的錢退你，你還可來練習(xí)。她說，我又不是沒錢，怎么不來練，一定來練。訓(xùn)練了半年，她突然要求退錢，也不來練習(xí)了。我心里不爽，堅決不退，她一下就變臉了，罵我是騙子。我正要和她講道理，她突然扯我頭發(fā)，扇我耳光。幸好館里有其他學(xué)員，把她拉開了。

怎么不報警？我說。對頭，是該報警，不過報警沒用，慕容嘆了口氣說，俗話說“寧可得罪君子，別得罪小人”，這話有道理。她消費半年了，卡里錢早花光了，哪能退款嘛。

開始，她經(jīng)常打電話罵我是騙子，說要到法院告我。我說，隨便，去告吧。她立馬在電話那頭大聲辱罵我。我掛斷了電話。她又發(fā)短信罵我。我只好把她拉入了黑名單。她又發(fā)微信、打視頻和語音電話辱罵我，在微信朋友圈指名道姓罵我是大騙子。我只好把她微信也拉黑了。

對了，拉黑不就完了？我說。哪有那么簡單，她真是喪心病狂了，經(jīng)常借別人手機打電話罵我，一不小心她就打電話來了，一開口就尖聲辱罵，潮水般的各種謾罵。你說我怎么辦，不至于各種電話都不接吧，我是做生意的，要接業(yè)務(wù)呀。

我用力握了握她手，她也用力回應(yīng)了我。我說，碰到這種人，真倒霉，不過實在該想想辦法。她說，那以后，只要聽她的聲音，我就果斷掛了。更搞笑的是，很多朋友都問我是不是真騙人了，你說我是不是該懷疑人生？她這一鬧，原本準(zhǔn)備來消費的很多顧客都不來了。

都嚴(yán)重影響生意了，怎么還不想招？哥哥，我怎么沒想招？你們這里文化太強大了，我算是徹底敗了。

3

星期一早上，我到衛(wèi)健局找王局長，想讓她出面勸忘川，讓她別再騷擾我了，慕容說。王局長怎么說？

哪見得到王局長嘛。之前我和他只見過一面，吃過一頓飯，根本沒交情。辦公室工作人員說，王局不在，到市上學(xué)習(xí)去了，半年都不回來。我知道他不想見我，找的托詞，只好灰溜溜地回來了。對了，我給他打過幾次電話，沒接。有天我加班回家，門口堵了三個女的，老遠我就認(rèn)出了忘川。她說內(nèi)分泌紊亂了，要我負責(zé)。我明白她是故意扯，說，憑什么？到你那破館訓(xùn)練，我就紊亂了，當(dāng)然要你負責(zé)！她氣勢洶洶地說。

內(nèi)分泌紊亂和館里訓(xùn)練有什么關(guān)系，有依據(jù)或醫(yī)學(xué)證明嗎？我鎮(zhèn)靜地說。她突然炸開了。我以前不紊亂，現(xiàn)在紊亂了，以前脾氣好，現(xiàn)在脾氣不好了，還需要依據(jù)？我說，不能光憑嘴說，得有科學(xué)依據(jù)。

是不是認(rèn)為我們好欺負了，不負責(zé)，不可能！年長的婦女突然發(fā)飆了。我說，這事與你無關(guān)，別多事。怎么與她無關(guān)了？她是川的母親，你欺負川，就是欺負我們一家，年輕點的女人擁上前來。請你們離開，不要到我家來騷擾，不然我報警了，我大聲說。

我們怕嗎？你報呀，報呀！忘川沖上來揪我頭發(fā)。那兩個女的撲上來把我按倒在地。她們踩我，用鞋底抽我。我天旋地轉(zhuǎn)，腦子里白茫茫的。我拼命呼救，樓道里哪家門都關(guān)得緊緊的，沒一個人出來勸解。

好不容易她們才放手，罵罵咧咧地走了。我報了警，站在鏡子前，看見自己臉被抓破了，胸前和肋骨上到處是淤青。警察來了，錄了我口供，再三問我有沒有過錯，我反復(fù)說沒有。警察讓我在家等通知。第二天，我正陪學(xué)員早訓(xùn)，警察打電話讓我到城關(guān)派出所。趕到城關(guān)派出所。忘川和另兩個婦女正趾高氣揚地坐在椅子上。忘川對我哼了一聲。警察分別讓我們陳述理由。忘川說我是騙子，用虛假廣告和花言巧語騙她辦卡，還說到我館里練習(xí)后，她身體變畸形了，脾氣暴躁了，還患了抑郁癥。她要我退她辦卡的錢，對她進行精神賠償。

我都蒙了。什么虛假廣告？我們只說鍛煉可以塑造和保持良好形體，館里可對產(chǎn)后心理問題免費咨詢，哪有虛假廣告。她說患了抑郁癥，又不提供醫(yī)學(xué)鑒定，即使抑郁了，也不能證明是到館里練習(xí)引發(fā)的。

警察建議我退還她辦卡一半的錢，保證她以后不再騷擾我。她不同意，堅持要全退。我也不同意，憑什么要退，她都按約定消費完了，還對我人身攻擊，難道就算了？調(diào)解沒成功，不歡而散。

館里生意越來越差，每天都有人取消預(yù)約卡，取消預(yù)約費超過了十萬元，對開張才一年的健康生活館是致命打擊。我想向顧客們做些解釋，又覺得多余。我每天強打精神帶領(lǐng)學(xué)員練習(xí)。一天，我剛上完健身課，學(xué)員金豆推門進來說，慕容老師，你知道為什么那么多人來退款嗎？我說，可能有人說我壞話吧，眼不見為凈。金豆說，對了，有人說花芙蓉壞話，說你是騙子，還與很多人睡過覺撈關(guān)系，專門騙人。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我還是感覺腦子里打了聲響雷。想不到竟有這種卑鄙小人，都什么東西??？金豆把她手機里幾條微信朋友圈翻給我看。原來忘川每天都發(fā)朋友圈罵我、詆毀我，回復(fù)的人很多，有驚訝的，有不信的，有說社會太黑的，說我官商勾結(jié)。真是哭笑不得。

慕容講得悲憤。我也認(rèn)為忘川太無聊了，緊了緊握慕容的手。她抽出手，在路燈下亮給我看。哥哥，你看嘛，我可是正經(jīng)人，沒畫指甲，也沒紋身，干干凈凈，不像有的女人，渾身畫得怪古稀奇，時刻想裹男人的錢。我不知怎樣回答，竟無言以對。

哥哥，真不想干了，受不了你們五陵人欺負。我說，不是每個五陵人都那么惡劣，你服務(wù)質(zhì)量好，時間長了，人們自然就認(rèn)識了。哥哥，沒那么簡單，人都愛偏聽偏信。前幾天，房東要漲房租，我說要按租房協(xié)議辦事，不能說漲就漲，你猜怎樣了？

不至于趕你出來吧？雖沒趕我，但也差不遠了，老板先是說電路壞了，停了我三天電，后又說水管壞了，停了我一星期水，你說惡劣不？

我沒說話，心想還有這樣扯把子的，真是醉了。雪停了，街上安靜下來，我們偎依著從二酉盛景走到桃園布衣，有的小區(qū)大門已掛了迎新春的彩燈。哥哥，這段時間我精神不好，總失眠，明天我們?nèi)ムl(xiāng)下玩，好不？她聲音輕得像貓。不行喲，明天我們公司要到毛壩宣傳新產(chǎn)品。好嘛，好嘛！她焦躁而失望。

要到龍騰盛世小區(qū)時，她用力撒開手，臉上有了活躍的神采。哥哥，你不喜歡你老婆？她詭異地看著我。怎么可能？那你怎么一直握著我的手？你不是冷嗎？她哈哈大笑起來，使勁拍拍我肩膀，哥哥，別騙我，男人都口是心非。我才沒口是心非呢，不過我們結(jié)婚快二十年了，沒點審美疲勞也不可能。她說：對了，就是審美疲勞。我說就像左手牽右手。哥哥晚安，想你時，會給你打電話喲。晚安，我說。

4

連續(xù)幾天下鄉(xiāng)宣傳，太累了。我正葛優(yōu)躺，慕容的電話打來了。

哥哥，餓了，請你吃燒烤。我來了精神，說，好吧，不過還是我請你。她說到了再說?，F(xiàn)在已深夜11 點了。前一次吃燒烤回來是凌晨1 點，凌晨3 點她還在朋友圈發(fā)自拍，白羽絨服，一頭黑發(fā)散在床上，羞答答的，面頰潮紅，讓人遐想聯(lián)翩。

她又在小區(qū)門口陰影里等我。我們牽著手默默往前走，還有三個星期就春節(jié)了，街上熱鬧。我們盡量從樹影里走，免得別人看見誤會。我倒是不怕，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對她一個單身女人不好。

哥哥，我決定去廣州發(fā)展，二月完就走。怎么突然決定了？我實在受不了他們騷擾。忘川嗎？豈止她，好多人，我都快瘋了。正說著，她手機響了。她看著手機屏幕皺了皺眉，示意我別講話。

我受夠了，讓她起訴我，別搞那些小動作，她舉著電話大聲說。對面說了什么，我聽不見。反正大家都是朋友，能不能勸她別鬧了，慕容語氣軟了下來。我們默默穿過紅衛(wèi)橋，往秦晉燒烤走去。

終于掛了電話，她用力甩甩手。我閨蜜，也是忘川閨蜜，她說，我讓她勸勸忘川，別糾纏了，可她怕，怕忘川喊她滾，這種閨蜜還叫閨蜜嗎？我說操心那么多，不累嗎？累呀，哥哥，簡直受不了，昨晚我被警察帶去問話了。怎么回事？她很憤怒地講了她的遭遇。

昨晚10 點左右，我和幾個朋友在家喝茶。突然有人敲門，說是警察。剛開門，就闖進3 個人，說有人舉報我聚眾吸毒，荒唐不荒唐。他們搜了半天，沒找到證據(jù)，要把我?guī)У脚沙鏊鶈栐?。我說憑什么帶我去問話？瘦臉警察說有人舉報我詐騙。我說，荒唐，證據(jù)呢，我不去。矮胖警察解下腰上的手銬，另兩個死死抓住我的手，冰涼的手銬咔嚓一下銬上來了。在派出所，他們詢問的無非都是館里的事和辦卡的事。我仔細回答了他們。他們讓我回來等通知，我一個女孩子半夜三更獨自回家，整夜都沒睡著。哥哥，你說這算什么事。是呀，這算什么？我也說不上來，你打算怎么辦？十天前，我停止了辦理健康卡，猶豫還要不要繼續(xù)把館開下去，昨晚發(fā)生了那檔子事，我就鐵了心不辦了。

老遠就聞到了秦晉燒烤的油煙味，白煙升起來，把燈都熏暗了。幾個光膀子在一張桌前喝酒劃拳，場面很熱烈。剛坐下，服務(wù)員抱著菜單過來了。慕容老師，請點菜，服務(wù)員聲音溫柔曖昧。慕容點了些脆骨、羊肉和兩瓶酸奶。我點了韭菜和乳白菜，還笑著說，韭菜壯陽。

她又仔細擺拍了照片，發(fā)了九宮格朋友圈。照這么好，學(xué)攝影的嗎？我不露聲色地調(diào)侃她。她說是學(xué)藝術(shù)設(shè)計的。她遞給我一串脆骨，講起了自己的經(jīng)歷。

人可以被摧毀，但不可以被打敗，聽說過吧，我認(rèn)為這話很有道理。我是川大藝術(shù)裝潢專業(yè)本科畢業(yè)的，川大是985 工程學(xué)校，算牛吧。上大學(xué)時，有個公司CEO 愛上了我，他成熟帥氣，肯為我花錢。我們經(jīng)常約會，到高檔酒店開房。你別誤會，我不只愛他的錢財，還愛上了他人，還準(zhǔn)備嫁他了，也對父母談了。那時我父母離婚了，父親是某市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母親定居國外了。父親說我覺得幸福就行，母親什么話也沒說。萬沒想到，發(fā)生了一件事打亂了我的計劃。那天，我們住在一家高檔酒店。他在洗澡時，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打電話的是他老婆，問我們是不是在一起，我說是。她開始用各種臟話罵我。我沒掛電話，默默地由她罵。也許是罵累了，她終于掛斷了電話。我仿佛被電擊蒙了，原來他有家庭？我心里冷得像冰塊，癡落落地坐在床上。他問我怎么了，我沒說話。然后他電話也響了。他接了電話，臉一點點變紅，再變白，最后成了鐵青色。他一句話沒說，任那女人罵。大概過了半小時，那邊才掛斷電話。

對不起，沒來得及給你說我的情況，他說。我沒回答，房間悶得像要爆炸，熱滾滾的情欲消失殆盡。我們穿著睡衣靜靜地躺在床上，連擁抱都沒有。淚水一直在我眼里轉(zhuǎn)，他也不時長嘆。快天亮了，他說，慕慕，你說怎么辦？我說，你想怎么辦？他說不想離婚。不想離婚，又何必惹我？他說他愛我，但婚姻不等于愛情。我想，也不全怪他，要是我不愛他，一個巴掌怎么拍得響？沉默了幾分鐘，他說，給你分個公司，自己經(jīng)營吧。我說，管理公司我沒經(jīng)驗，不要。要不給你錢吧？我沒說話。天亮?xí)r，他給了我張卡，說里面有八十萬，密碼是我生日。我很不爽，覺得這一切是他精心安排的。

耍起太無聊了。我先開了廣告公司，因為經(jīng)營不善，很快關(guān)門了。后來，我到江東大學(xué)讀了生命科學(xué)碩士和博士，畢業(yè)后，就來五陵開了花芙蓉健康生活館，心想引領(lǐng)了時尚，肯定會賺錢。沒想到是這結(jié)果。

燒烤店很嘈雜。她平靜地講著。我心里酸酸的，一個文靜漂亮的弱女子，人生竟如此豐富。哥哥，喝酒嗎？陪你喝。想喝就喝吧。她看看我說：算了，我就要離開五陵了，你以后要多陪陪我！我笑了笑。她動情地說，哥哥，你是好人。

5

她朋友圈發(fā)得勤，圖片也完美無瑕，幾乎每天都在游山玩水，吃農(nóng)家樂，幸福爆棚。不得不佩服她交友廣，畫畫的，搞古玩的，玩詩詞的，研究歷史的，年老的，年輕的，正值壯年的，各行業(yè)的、各年齡階段的都有。

這天，我正想著她，她電話就來了。哥哥，陪我走走好嗎？你不每天都有朋友陪嗎？話一出口，我就為自己的沖口而出后悔了，人家有朋友陪怎么了，難道我吃醋了？誰陪都不開心，你陪我才高興。我想：壞蛋，又在撩我了。好嘛，去哪里？她說先出來嘛。剛出小區(qū)，就見她的車停在路邊等我。一上副駕，她就提出好大一口袋零食來，鹵雞蛋、鹵雞爪、鹵肉皮、鹵豆干、牛奶、面包、五香瓜子，還有甜桔、蘋果、提子等等。

哥哥，吃吧，給你買的早餐。說實話，我很感動。我說哪吃得完這么多喲。她說現(xiàn)在吃不完，中午又吃呀?？催@架勢，要耍一整天？兩天也可以，三天也行啊。想好去哪里了？沒有，反正不去農(nóng)家樂和賓館，盡量離城遠點，她說。這種地方真難找。她說去她閨蜜家。我說好。她撥了幾個電話，有的不在家，有的家里有特殊事不方便接待客人。我們把車停在小壩高速路口，邊吃東西邊想著去哪里。我撥了幾個電話，清華林場深山的幾個去處都沒開。慕容說就沿著鄉(xiāng)村公路一直往前開，天黑了就找戶人家住下來。

不怪異嗎？沒目標(biāo)地往前開，在陌生人家住下來，人家怎么看？我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去過的背子坨，那寨子四面臨崖，只有寨前寨后兩條飄在懸崖上的羊腸小道進入寨子。傳說解放前山大王冉育林盤桓寨子幾十年，官府莫之奈何。沿途還可以欣賞金家壩水庫風(fēng)光。我說了這去處，她連聲說好。

隆冬時節(jié)，到處一派灰頹，連房屋上的炊煙都懶洋洋的。最近還好吧？我說。好個鏟子，夜夜失眠，白天也不安閑，她憤憤地說。怎么了？每天都有人給我打電話，各種陌生號碼，她說。打電話干啥？哎，說出來氣死你，問安的，約飯的，罵人的，求愛和表白的，全都有，煩死了，搞得我神經(jīng)都快衰弱了。

真不可思議。她看了看我，無奈地搖搖頭，憤憤地說下去：每天午夜還有人給我發(fā)短信，問在哪兒，心情好了沒有，要不要出去耍，耍沒耍男朋友，生意好不好？更使人抓狂的是……哎，我都不想說了，哥哥，你懂的。你說我怎么辦，只有不理睬，短信不回，電話不接，愛咋的咋的。有天晚上我數(shù)了一下，短信十八條，未接電話五十多個，哥哥，你說抓狂不？

真是無聊。是呀，要是沒經(jīng)歷，誰想到有那么多奇葩事？哥哥，我給你說，打電話發(fā)短信都不算啥，還有人來敲我門，為了安全，我只好不開門呀。我每晚都失眠，凌晨兩三點才睡著，白天要中午十一二點才起床，腦殼睡得青痛。我房間的燈沒關(guān)過，我傻乎乎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節(jié)能燈，眼睛都快瞎了。沒朋友約我，就一日三餐點外賣，吃得都想吐。

沿路車少，我們在蜿蜒的柏油路上晃來晃去。我沉浸在她的苦惱中，一點沒覺得害怕。終于到了水庫大壩，她把車子靠邊，下車伏在欄桿上拍照，拍了一張又一張。走吧，要不會天黑的。她沒回應(yīng)我，徑直上了車，汽車沿著庫區(qū)爬山。滿山的楓葉被雪霜凍得紅艷艷的。她說，太美了，受不了了。她把車子停在公路中間，下車拍照。

正拍得高興，一輛沿路叫賣桔子的長安車在后面按喇叭。我讓她快挪車。賣桔子的大哥正要罵人，見有個漂亮女人，換了笑臉問我們要不要買桔子。慕容從車?yán)锬闷饌€甜桔晃了晃說，謝謝大哥，有了。賣桔子的給她拋個媚眼，打聲長哨走了。她一高興，在朋友圈連發(fā)兩個九宮格才上車離開。

認(rèn)識蒲修嗎，哥哥？干什么的？教管局的科長。不認(rèn)識。我給你說，哥哥，那人太無聊了。他也辦卡消費了要退錢？不，更卑鄙齷齪，她又氣憤地說開了。

前年春，我們館剛開業(yè)，蒲修陪他領(lǐng)導(dǎo)王副主任老婆來咨詢健康管理，存了我電話，加了微信。王副主任老婆有輕度腰椎間盤和頸椎突出，我給她制定了康復(fù)方案，狀況很快得到改善。那時候，忘川還沒搗亂，館里生意欣欣向榮。王副主任為了感謝我，硬要請我吃飯，還喊了蒲修作陪。

飯桌上，喝了些酒，王副主任色迷迷地盯著我看，看得我滿臉發(fā)熱。你說，世上怎會有這么不要臉的人？吃完飯，我逃了出來。蒲修也跟了出來。他說，慕總，很不舒服嗎？我們領(lǐng)導(dǎo)就那德性，沒素質(zhì)，我早就看不慣了。聽他那樣說，我感覺他是性情中人，直來直去，不會壞到哪去。我勉強笑笑說，蒲科長哪里話，王副主任還是很可愛呀。他嘴角扯了一下，露出嘲諷的表情。

晚上，蒲修和我微信聊天。我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付他，他卻聊得很有興致。

6

以后，他都在微信上問我些暖心話，談些我關(guān)心的話題。一來二去，竟聊到了他老婆和孩子。他說他老婆丑得像只肥鵝，沒工作，自以為是。他早受夠了。

真是防不勝防，他竟聊了這么私人的話題，他為什么要聊這些？我不敢往下想。我有意冷落他，他也沒停下來，得寸進尺地又聊了他兩個兒子，說大兒子隨他——聰明，上了名牌大學(xué)；二兒子就太糟了，沒天賦還懶惰，簡直是他老婆的翻版兒，怎樣幫都不上進，快把他氣死了。

哥哥你說，世上有沒有純潔的友誼？當(dāng)然有。她想了想說，我也說不準(zhǔn)有沒有，反正擔(dān)心的事情來了。有天，蒲修對我說他愛我，格老子，把我嚇得半死。我說蒲科長莫開玩笑。他沒聽出我不客氣，又腆著臉皮說太愛我了，說我答應(yīng)他，他就馬上離婚。哎，我的天，都是些什么東西嘛！

說話間，到了大石壩。我們又買了些零食，照了些菜園子的照片才上山。路更窄更陡更彎了，她臉憋得通紅。一時間，我們沒說話了。公路盡頭是片松林，濕滑的羊腸小道往松林深處延伸。她停了車，換了鞋挽著我手臂往里走。

轉(zhuǎn)過小山彎，道路更加狹窄，路外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崖邊上幾樹冬梅開得正艷。她緊挽著我說，哥哥，壞死了，怎么把我?guī)У竭@來了，太美了。我很得意，摸了摸她頭發(fā)說，喜歡梅花嗎？她看著我說喜歡。我把她扶到靠山的路邊站住，然后到懸崖邊采梅花?？赡芴@心動魄了，她大氣都不敢出。我把兩枝梅花遞給她。她激動得滿臉通紅，使勁聞著花香。

喜歡嗎？喜歡喜歡，太喜歡了，她望著我。我把兩枝梅花插到她頭上。她仔細自拍了兩張，發(fā)了朋友圈。還要嗎？再采兩枝。別別別，哥哥，太危險了，我不想和你有桃色新聞，她很緊張。我哈哈大笑起來。

遠處峰險天藍，腳底云霧繚繞。我們攙扶著過了懸崖，真是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哥哥，蒲修太不要臉了，還到我家里糾纏，她又說開了。有天早晨我還沒起床，聽見有人敲門。打開門就看見他站在門口，兩片近視鏡閃閃發(fā)光。他說他太愛我了，要和我耍朋友。我又好氣又好笑，說，蒲科長，你有家庭，請自重，再說我又不愛你。他索性靠在門框上說：我知道你愛我，答應(yīng)我，我就離婚。哥哥你說，怎么會有這種人？我嘭地一下關(guān)了門，感覺他過了好久才離開。從那以后，他經(jīng)常來敲我門，站在門口表白，我要報警了，他才怏怏地離開。

過了干河溝上的獨木橋，開始爬坡了。森林茂密，道路狹窄濕滑。我扶著她，好不容易才上到背子坨寨門前。大石頭砌的進寨路，路外是深澗，又是道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的關(guān)口。

寨里十幾戶人家，全是木房。到處是傾頹的圍墻和快垮塌的欄圈。寨子安靜，只有些老人在家燒火取暖。我們走進一家院子，一個年過七旬的老頭在堂屋打棺材。我扶著慕容進去，和老木匠說起話來。他說孩子們都在城里住，幾星期才回來看他一次。他整年都幫人打棺材，石板、官清壩、水爬巖和楠木莊都去了，打一墳棺材，工錢800 塊，生意好，一年可收萬多塊錢。他說好多人的棺材都是他打的，他感覺也老了，便抽空在家給自己打棺材。

你老伴呢？慕容問。他搖搖頭說：早走了，走了三十年了。說得動情，竟有些傷感彌漫上來。這里為什么叫背子坨？慕容問。老木匠說，對面有座山的形狀像一個母親背著孩子，不管日曬雨淋，風(fēng)吹雪打，母親都背著孩子，艱辛的樣子很感人，人們把那山叫背子山，我們這寨子也就叫背子坨了。

老木匠說了一會兒話。慕容便請他給我們做餐晚飯，講好給一百塊錢。他高興地同意了，忙著燒水做飯。我們喝了兩碗水，感覺暖和了些，又相約去前寨看背子山。

穿過一片古老的紅豆杉林，就看見了背子山最美的風(fēng)光。一座座孤峰拔地而起，相距不遠卻深情相望。眾多山峰中，有一座山峰果然像母親背著孩子。薄霧繚繞，母親仿佛正在用白紗擦汗，辛苦之狀令人動容。我指給慕容看背子山，她眼里仿佛有淚光。

我們在一條不足盈尺的小路上向前。小路是從懸崖上硬生生鑿出來的。仰望山頂，山巔插入了云層。路外邊搭了些圓木，以增加路的寬度。小路光溜溜的，又濕又滑。慕容挽著我的手蹲在小路上，臉頰漲得通紅。

俯瞰谷底，隱隱約約看到一片綠，垂直高度有一千米左右。哥哥，我喜歡這里，慕容緊緊抱住我胳膊說。終于知道什么叫無限風(fēng)光在險峰了吧，我開玩笑說。

7

不是那意思，哥哥。她把我手抱得更緊了。我看著她問，那是什么意思？說實話，她太漂亮了，身體圓潤，幾乎透明的臉上有些許嬰兒肥。胸脯撐著雪白的羽絨服，仿佛正散著熱氣，長發(fā)搭在左胸上，嫵媚動人。她嚴(yán)肅地說：哥哥，這里是練習(xí)飛翔的好地方，要是我張開雙臂，從這里奮力跳下，會不會像在飛翔？她看著我，等我回答。

太可怕了，我想。的確像飛翔，卻要付出生命代價。飛翔太美了，我不怕，一點都不怕，她說。值得嗎？哥哥，值得，非常值得，我學(xué)生時代就愛上公司CEO，還和他上床，就是為了飛得好看，我讀博士，開公司也是為了飛得好看，一路走來，我都在奮力飛翔，可我飛不高，飛得短暫，沒一次飛得好看。她喋喋不休地說著，臉上紅霞飛舞，眼里分明有淚光。聽得我心里涼涼的。

哥哥，哪天我受不了，就來這里練習(xí)一次飛翔，對了，要是誰能給我照張飛翔的照片就更好了，死而無憾。我心里荒涼，說，別想了，走吧。我攙扶她站起來，牽著她向前走。懸崖邊長了些碗口粗的九板斧，這種樹生長緩慢，上百年，也只碗口粗。

遠處山峰綿延，山峰之間是黝黑的深澗，寥落的村莊坐落在半山上，正升起裊裊炊煙。起風(fēng)了，仿佛整座山都在晃，衰草發(fā)出然然的聲音。前面有個小坎，慕容不敢下。我站在坎下，張開雙臂，鼓勵她跳下來。她鼓了鼓勇氣，閉著眼跳了下來。我牢牢接住，她雙腿盤在我腰上。我說，哥哥力大吧？她感動得要哭了。哥哥，抱著你的感覺真美，太給力了，你永遠是我哥哥，我們一起努力，努力奮斗，努力飛翔！

天空下起了雪霰，下了會兒又停了。我們站在半山兩見方左右的小壩上，三面都是懸崖。我對著遠山和峽谷大喊，真是聲非加疾也而聞?wù)哒?。我說也喊兩聲吧。她搖搖頭說，不，我不喊，我喜歡飛。她望著遠方，做出飛翔的姿勢。天空陰沉，仿佛要下雪。我說，回吧，飯可能做好了。我們攙扶著往回走，上坎時，遇到兩父子下山。父親說，你們來看風(fēng)景嗎？我說是。這里風(fēng)景真美，每年都有主城的驢友來露營。慕容緊緊拉著我的手。兒子看著慕容，眼睛發(fā)亮，熱情地說：來來來，我給你們照相。我看慕容，她搖搖頭。好風(fēng)景不容錯過喲，兒子說。謝謝，我們照了很多，不用麻煩了，慕容說。兒子尷尬地說，好吧，祝你們幸福。我們連忙道別離開了。

老木匠煮了臘肉和甜白菜，還從鄰居家弄了些豆花。慕容說，成天點外賣，都快吃吐了，這飯菜真香。離別時，我給老木匠付錢。他說算了，我堅持給了他。他很高興，幾次三番留我們過夜。我們堅持下了山。

半山上，慕容摔了跟斗，所幸沒大礙，只弄臟了衣褲。她索性又在朋友圈發(fā)了幾張照片?；爻锹飞希龑ξ艺f了好多話，說我們是好哥們，要是我哪天不開心了，或離婚了，一定去找她，她會等我。我很感動。回城已是晚上九點了。

春節(jié)臨近，到處張燈結(jié)彩，一派節(jié)日氣象。太累了，剛在沙發(fā)上葛優(yōu)躺，就接到了慕容約我出外吃晚飯的電話，說已把車停在小區(qū)門口等我了。

街上淅淅瀝瀝下著雨。穿過二酉山森林公園，我們剛在二酉山莊下車，她就接到了她父親打來的電話。父親說：兒子在學(xué)校調(diào)皮，學(xué)校讓回家反思一學(xué)期，他想學(xué)攝影，我給他買了三萬塊錢的好相機。慕容很生氣，大聲說：爸，我給你說，弟弟是不中用的料，給他多少錢的相機都白費，你老了，要學(xué)會存錢。電話那頭沒說話，也沒掛斷，直到她不說話了，對方才掛斷。

傷透腦筋了，慕容說，成天打游戲，學(xué)習(xí)不認(rèn)真，要什么老漢就給什么，寵得沒樣了。慕容說過，她父母離婚后，媽媽出國定居了，而父親又結(jié)婚了，還生了個弟弟，弟弟出生沒多久，她父親和后媽也離婚了。

哥哥，這是告別飯，大年三十凌晨，我就離開五陵去廣州了，她說，我美國的姑姑要我去大都市打拼，莫留在小縣城耗費青春。好吧，祝福你。她無力地笑了笑說，沒辦法，必須奮斗，必須飛翔。我點點頭說，對，必須飛翔，為什么要大年三十凌晨出發(fā)？

高速免費呀，還可以沿路欣賞好風(fēng)光，她說，我給家里打個電話說說。她撥通她父親的電話，大聲喊他找到助聽器。爸爸，要不要春節(jié)出去走走，把弟弟也帶上，我們?nèi)ヂ糜?。不知她父親說了什么，她臉色紅潤，很是高興。好吧，爸爸，把東西收拾好，等我回來接你們。打完電話，她給我看了她手機里她大學(xué)時的照片和她父親的照片。她大學(xué)時青澀漂亮，像塊碧玉。她父親太老了，小眼睛，滿臉皺紋。我不知該說什么，一餐飯吃得不是滋味，也許是她要走了，有些不舍。

春節(jié)第二天，我回了鄉(xiāng)下老家。查看慕容的微信朋友圈，她果真在大年三十凌晨上的高速公路，上路前還發(fā)了九宮格圖片，看樣子很是高興。一些傷感涌上來，我刪了她微信和電話號碼。突然，我仿佛看見她正張開雙臂，在低矮的天空奮力飛翔，漫天都是燦爛的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