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今天應(yīng)如何讀《論語》

李廣良

一

讀 《論語》 需先明讀經(jīng)典之方式。古代的人們以 “經(jīng)學的方式” 閱讀和講說經(jīng)典，現(xiàn)代人則以 “哲學社會科學的方式” 閱讀和講說經(jīng)典。這兩種方式有著極其重要而復(fù)雜的區(qū)別，講清楚這種區(qū)別是一個非常艱難的工作。依我之見，前者是 “古代中國” 的讀經(jīng)方式，后者是 “現(xiàn)代中國” 的讀經(jīng)方式；前者是在經(jīng)典的文本結(jié)構(gòu)和義理結(jié)構(gòu)之中進行的，后者是在經(jīng)典的文本結(jié)構(gòu)和義理結(jié)構(gòu)之外進行的；前者是 “信仰性的”，后者是 “批判性的”；前者師法 “圣人”，后者師法 “己意”；前者增進文明的自我認同，后者增進文明的自我批判。

這也是一個視域差別的問題，即 “經(jīng)學的視域” 和 “哲學社會科學的視域” 的差別問題。在 “哲學社會科學的視域” 中，我們研究 “孔子的哲學思想” “政治思想” “教育學思想” “管理學思想” 等等；但在 “經(jīng)學的視域”中，其實并沒有這種種的 “思想” 分別，有的只是 “五經(jīng)六藝” “小學大學”“今文古文” “理學心學” “為人為己” 等等。

我現(xiàn)在只能說，我們可以這兩種方式讀經(jīng)典，也可以不拘泥于這兩種方式，而以一種自由自在的方式去 “參悟” 經(jīng)典的 “微言大義”，我稱之為“自在閱讀法”。以此 “自在閱讀法” 讀 《論語》，就不會把 《論語》 限定在學術(shù)或?qū)W科的框架中，但又可以自由地出入任何一個學科；也不會把 《論語》 限定在儒家、儒學的藩籬中，而是可以從任何一家的學說和思想的角度去 “開顯” 其 “大義”。但 “自在閱讀法” 的基本前提是 “立志”：“夫?qū)W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猶不種其根，而徒事培擁灌溉，勞苦無成矣?！保ㄍ蹶柮?，《示弟立志說》）

二

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閱讀《論語》，是我們的 “世界歷史命運”，是 “世界歷史” 改造我們的 “文化命運” 的方式。這種“哲學社會科學的方式” 在今天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與發(fā)展。以往的普遍做法是對 《論語》 中的孔子話語進行 “階級分析” “歷史分析” 和 “辯證分析”，這種新的方法論雖然揭示孔子思想的“階級根源”，但單純的 “科學分析” 并不能促進人們對孔子的 “人生智慧” 的理解，也無助于鞏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的“文化根基”。

十八大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努力 “開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新境界”，堅持 “把馬克思主義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相結(jié)合”，從而一方面實現(xiàn) “把馬克思主義思想精髓同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精華貫通起來、同人民群眾日用而不覺的共同價值觀念融通起來”，一方面實現(xiàn)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 “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這是把馬克思主義同中華經(jīng)典義理相融通的新的思想道路，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 的新飛躍。

根據(jù)這種新的思想道路和新的飛躍，重新閱讀 《論語》，我們看到的就是其中蘊含的 “天下為公、民為邦本、為政以德、革故鼎新、任人唯賢、天人合一、自強不息、厚德載物、講信修睦、親仁善鄰” 等觀念，“是中國人民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中積累的宇宙觀、天下觀、社會觀、道德觀的重要體現(xiàn)，同科學社會主義主張具有高度契合性”。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在馬克思主義的“實事求是” 態(tài)度的指導下，“朝向” 《論語》等經(jīng)典所揭示的 “華夏生活” 和 “華夏文化” 的“事情本身”，以便彰顯馬克思主義和孔子所共有的 “實踐理性精神” “歷史文化精神” 和 “樂觀奮斗精神”。

三

《論語》 是最重要的中華文化經(jīng)典之一，是“中國人” 不可不讀之書。對于 《論語》 的重要性，至少可以從以下幾點予以認識：

第一，《論語》 是儒家 “諸經(jīng)之綱目”，《易》 《詩》 《書》 《禮》 和 《春秋》 之大義俱在其中。趙岐 《〈孟子〉 題辭》 曰：“七十子之疇，會集夫子所言，以為 《論語》?！墩撜Z》 者，五經(jīng)之錧鎋，六藝之喉衿也?！?唐晏 《兩漢三國學案》 曰：“按 《論語》 之為經(jīng)，乃群經(jīng)之鎖鑰，百代之權(quán)衡也。” 黃克劍教授 《論語疏解》中說：“一如 《周易》 是諸經(jīng)之經(jīng)，《論語》 乃是窺視、辨悉包括 《周易》 在內(nèi)的諸經(jīng)之諦義的慧眼”，“孔子之前即已存在的 ‘六藝’ 得以成為富有導向明確之教化作用的 ‘六經(jīng)’，其契機乃在于孔子的點化。然而，孔子點化故籍的初衷和意趣，則見之于 《論語》 所輯錄的那些 ‘孔子應(yīng)答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p>

第二，《論語》 是中華民族的 “核心價值觀” 的體現(xiàn)，是中華民族各民族共同的經(jīng)典。唐晏曰：“考 《魯論》 一派，自西漢之立學宮，家弦戶誦，遂為中國學脈所系，兩千年來未之有改。北從朔易，南暨明都，西被流沙，東漸于海，幅員萬里，所以不致于戶異政、家殊俗者，此篇之力也。乃無知讆言，遂欲廢之于千載下，有不冥行瞽適者乎！噫！《魯論》 一書，為宇內(nèi)文字之源也?！?此論真實地揭示了 《論語》 對塑造和維系中華民族共同體的不朽價值。李澤厚先生 《論語今讀》 中說：“盡管我遠非鐘愛此書，但它偏偏是有關(guān)中國文化的某種 ‘心魂’ 所在。我至今以為，儒學（當然首先是孔子和 《論語》一書）在塑建、構(gòu)造漢民族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的歷史過程中，大概起了無可替代、首屈一指的嚴重作用。不但自漢至清的兩千年的專制王朝以它作為做官求仕的人學初階或必修課本，成了士大夫知識分子的言行思想的根本基礎(chǔ)，而且通過各種層次的士大夫知識分子以及他們撰寫編輯的 《孝經(jīng)》 《急就篇》（少數(shù)詞句）一直到 《三字經(jīng)》《千字文》 《增廣賢文》 以及各種 ‘功過格’ 等等，當然更包括各種 ‘家規(guī)’ ‘族訓’ ‘鄉(xiāng)約’‘里范’ 等等法規(guī)、條例，使儒學（又首先是孔子和 《論語》 一書）的好些基本觀念在不同層次的理解和解釋下，成了整個社會言行、公私生活、思想意識的指引規(guī)范。不管識字不識字，不管是皇帝宰相還是平民百姓，不管是自覺或不自覺，意識到或沒有意識到，《論語》 這本書所宣講、所傳布、所論證的那些 ‘道理’、‘規(guī)則’、主張、思想，已代代相傳，長久地滲透在中國兩千年來的政教體制、社會習俗、心理習慣和人們的行為、思想、言語、活動中了。所以，它不僅是 ‘精英文化’、‘大傳統(tǒng)’，同時也與 ‘民俗文化’、‘小傳統(tǒng)’ 緊密相連，并造成中國文化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特點：精英文化與民俗文化、大傳統(tǒng)與小傳統(tǒng)，通過儒學教義，經(jīng)常相互滲透、聯(lián)系。盡管其間有差異、距離甚至對立，但并不是巨大鴻溝。這樣，儒學和孔子的 《論語》 倒有些像西方基督教的《圣經(jīng)》 一書了?！?/p>

第三，《論語》 是具有 “世界歷史意義” 的中華經(jīng)典，是影響東亞、歐洲乃至世界文明的人類重要經(jīng)典?！墩撜Z》 在國外也有十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首先是在與中國毗鄰的東方周邊國家，如朝鮮、日本、越南諸國的影響，對東亞儒家文化共同體的形成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其次是在近代以來對歐美國家的影響，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曾對 《論語》 推崇備至。英國漢學家西蒙·萊斯曾說：“在整個人類歷史上，沒有任何書能像薄薄的一本 《論語》 那樣，對如此多的人產(chǎn)生如此深遠的影響?！墩撜Z》 的仁愛思想被東亞所有的國家所接受，并激發(fā)了東亞文化的繁榮。儒家思想是古老悠久的中國文化的精神支柱。……任何人——如果對中國文化一無所知或知之甚少的話——最終將會限制其對人類文明的理解。”（《中華讀書報》 1997 年7 月16 日）楊煥英說：“孔子思想在十七八世紀的法國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它對中世紀神學統(tǒng)治下的法國，乃至整個歐洲，都起到了振聾發(fā)聵的作用……特別應(yīng)當指出的孔子思想對法國啟蒙思想家和法國大革命的影響?！保顭ㄓ?，《孔子思想在國外的傳播與影響》）

四

讀 《論語》 須知其性質(zhì)?！墩撜Z》 是一部記載孔子及其弟子和時人言行的著作?！稘h書·藝文志》 曰：“《論語》 者，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論（lún）” 者，論纂也?！罢Z” 者，言語也。把口頭的言語編纂成文本的書，即是“論語”。

《論語》 的源頭，是孔子和弟子們共同生活中的活生生的 “言”。孔子在世之時，孔子和弟子們形成了一個由言語問答構(gòu)建起來的、以孔子為核心的 “教學共同體” “友愛共同體” 或 “文教共同體”?？鬃尤ナ酪院?，雖然真實的共同體宣告解體，但在 “門人相與輯而論纂” 之中，最終形成了一個名曰 《論語》 的文本，在此文本之中，不僅蘊藏著儒家共同體的秘密，而且蘊藏著華夏文明共同體的秘密。

《論語》 的著筆當開始于春秋末期，而編輯成書則在戰(zhàn)國初期，即在公元前479 年（孔子卒年）至前400 年（子思卒年）之間。朱熹曾于《論語序說》 中引程頤語稱：“《論語》 之書，成于有子、曾子之門人，故其書獨二子以子稱。”

作為 “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 的集錄，《論語》 所輯章句雖寓意深刻，但章與章之間并不連屬。但是，由于 《論語》 畢竟不是孔子和弟子言語的 “原始筆錄”，而是通過 “相與論纂” 而形成的文本，故此后世學人多 “受啟” 并 “受制于” 《論語》 的編纂思路和文本結(jié)構(gòu)?！墩撜Z》 各篇章數(shù)不等，但 “每篇都有一約略可尋之大旨或牽系諸章的主導線索”（黃克劍，《論語疏解》），讀 《論語》者須認真探索此“主導線索”。

五

讀 《論語》 須知其流變。《論語》 在秦代曾遭焚毀，西漢初復(fù)出，當時流布于世的 《論語》版本嘗有魯人所傳的 《魯論》，齊人所傳的 《齊論》，及魯恭王劉余從孔子故宅壁中發(fā)現(xiàn)的《古文論語》?！遏斦摗?二十篇；《齊論》 二十二篇，除二十篇與 《魯論》 大致相同外，尚有 《問王》《知道》 二篇；《古文論語》 二十一篇，其將末篇 《堯曰》 中 “子張問” 章另列一篇，遂有了兩篇 《子張》。西漢末年，做過漢成帝之師的安昌侯張禹先后修習 《魯論》 《齊論》，并依 《魯論》厘定 《論語》 為二十篇，參取魯、齊兩種版本，將其合而為一，斯為 《張侯論語》，終成 《論語》之定本。此后，《齊論》 《魯論》 及 《古文論語》 皆失傳。

《論語》 何時被列入 “經(jīng)”，學者們迄今仍在爭論之中，大體上有 “漢代說” “宋代說” 和“元代說”，其中 “漢代說” 是主流觀點。一般認為，《論語》 列入經(jīng)書的時間開始在漢文帝時。也有學者認為，《論語》 直至西漢末葉仍被看作“傳”，處于 “經(jīng)” 的附庸地位，東漢靈帝熹平四年（公元175 年）的 “熹平石經(jīng)” 是 《論語》 由“傳” 而入 “經(jīng)” 的最早亦最明顯的標志。無論如何，從西漢以來，《論語》 在經(jīng)學史乃至中國文化史中的地位從不曾動搖過，唐、宋以至于明、清，國家以至于國人皆以 “經(jīng)” 視之。（黃克劍，《論語疏解》）

六

讀 《論語》 須有 “聞道” 之自覺。具備上述“知識” 當然是閱讀 《論語》 的基礎(chǔ)，但是即使是專家們也不一定真正 “理解” 《論語》。專家們精通 《論語》 的文字，熟悉古今學者的注解，掌握大量關(guān)于 《論語》 的歷史文獻學和哲學史知識，但他們不一定都能有 “聞道” “求道” “悟道” 的自覺。

而對于孔子來說，對于每一個 “志士仁人”來說，“求道” 才是人生的第一要務(wù)?！俺劦?，夕死可矣！”（《論語·里仁》）這個 “聞道”并不是理性的邏輯推演的結(jié)果，而是真實地 “聽到” 了 “道” 的聲音在個體生命中的激揚與回蕩。“道者導也”，“道” 不是一種抽象的、獨立于人的感性生命的理念，而是鮮活于 “禮儀”、音樂、親子之愛和師生往來中的 “人生真意”“生命真情” “人生引導”，是與天地相通的人生的至誠狀態(tài)。

對于孔子之 “道”，曾子曾解釋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然而據(jù)孔子 “吾道一以貫之”（《論語·里仁》）和 “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之說，曾子的理解顯然是 “未盡意的”。無論是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的 “忠” 還是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的 “恕”，都還只是 “仁” 的派生性環(huán)節(jié)，皆收攝于 “仁”。只有 “仁” 才是孔子“一以貫之” 的 “道” 之真諦。此 “仁” 上承天意，是人的自然性情；又下體民心，是由內(nèi)心生發(fā)的對人與事物的深沉愛意。一方面 “為仁由己”（《論語·顏淵》），另一方面又在日常的 “生活世界” 中踐履 “仁義之道”。此 “仁義之道”所指向的就是孔子所追求的 “中庸之道” 的大智慧，即 “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 的純粹智慧。

封底作品作者王劍，民革黨員，山東高唐人，自號翰香樓主人，著名畫家孫瑛（大石）先生弟子，國家畫院盧禹舜工作室畫家。2010 年就讀于唐秀玲重彩高研班，中國工筆畫學會會員、山東省工筆畫學會理事。2011 年，《金秋時節(jié)》 獲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輝煌浦東中國畫作品展優(yōu)秀獎；2015 年，《心游勝跡之月牙泉》 獲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首屆寫意中國畫作品展優(yōu)秀獎；2017 年，作品入選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逐夢·威海衛(wèi)” 2017 全國中國畫作品展，中國夢·2017 藝術(shù)草原全國中國畫、油畫作品展，山東省美術(shù)家協(xié)會山東青年美術(shù)作品晉京展；2019 年，作品入選國家畫院全國第六屆畫院美術(shù)作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