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房間里
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樣
幾架書,一張床,地毯上一塵不染
你赤腳走在房間
為我泡茶,把香煙放在咖啡里
蘸一下,點燃,放到我兩唇間
你始終沒正眼看我
偶爾,你會跟我說幾句話
便把目光投向你的床頭——
我15年前的一張黑白照片
你把它放得那么大,那么虛
照片的下面,放著一瓶滿天星和白菊
“這更像一張遺像,這就是遺像”
多年前你這么說過
此刻你又這么說
你不再理會我的哭泣,我的申辯
你愛的那個我死了
而站在你身邊的這個我
又是誰的遺像?
(選自《詩潮》2021年第1期)
[李漢超賞讀] 西娃在《愛你九天》說,“身為女人 我雖然沒想到去獨占誰/卻決不會 去與幾個女人分享某個男人”。這可以看作她對愛情的宣言。在日益物化的當今社會,純真的愛情成了奢侈品,多少人夢寐以求卻無法企及,但對愛情的追求隱藏在每一個人心里。這首《遺像》寫的是一個愛而不得的故事:從“我”的角度敘寫一個愛“我”的“你”,十多年了還在默默地愛著“我”。全詩集中在被擺放于床頭的“我15年前的一張黑白照片”上,照片被“放得那么大,那么虛”,并且在下面還用“一瓶滿天星和白菊”進行了裝飾??梢姟澳恪睂@張照片的珍愛。那么這個“你”是個怎樣的人呢?你依然是你,不改初衷,“依然保持多年前的模樣”,房間“一塵不染”,連泡茶、點煙都是我熟悉的樣子;你有心結,“始終沒正眼看我”,愛得深沉而謹慎;你也愛得理智而冷靜,你重復了“多年前”的一句話,“這更像一張遺像,這就是遺像”,你“不再理會我的哭泣,我的申辯”。至此,一位塵世中的“愛癡”在“我”的心中、在讀者的面前立起來了,我們應該為他鼓掌致敬。但詩歌并未結束,詩人面對“你”那句意味深長、近乎咒語(也是戀語)的話,心潮激蕩,掀起情感的滔天巨浪:舊“我”已死,“而站在你身邊的這個我/又是誰的遺像?”最后一節(jié)的表層意義理解起來并不難,但深層意義不妨這樣理解:如果“我”是愛情的化身,那么如今的愛情只能是張“遺像”。這是對愛情的祭奠,更是對自我的詰難。
西娃一系列富有特質的愛情詩歌,忠實于自己獨到的情感體驗與幻想,彌漫著現(xiàn)代女性獨有的精神氣質。
過橋時
我們一齊看到了睡蓮
各自掏出手機
想拍出好看的照片
發(fā)到朋友圈
好讓大家都來點贊
睡蓮配合我們
擺出這樣和那樣的姿勢
像一條熟練的錦鯉
在人間已游走多年
知道怎么做
才能打動吃瓜群眾
我們拍完后牽手過橋
睡蓮大聲喊
把不美的照片刪掉啊
我扭頭看了又看
問妻子聽見什么沒
妻說沒有
(選自《詩潮》2021年第2期)
[李漢超賞讀] 睡蓮是多年生浮葉型水生草本植物,常用來喻指純潔脫俗、纖塵不染。有“80后第一位詩人”之稱的阿斐,以“睡蓮”為言說對象,一反常態(tài),出其不意,寫出睡蓮日漸世俗化的一面,以此反諷生活中那些失去初心、變節(jié)媚俗之人,也蘊含著對現(xiàn)實社會的批判。睡蓮是水生花卉中的名貴花卉,因其“出淤泥而不染”,常常成為游客眼中的風景,被珍愛和追捧,所以大家“各自掏出手機/想拍出好看的照片”,發(fā)朋友圈,以博得點贊。這一點也不奇怪,奇怪的是“睡蓮配合我們/擺出這樣和那樣的姿勢”,像一條“在人間已游走多年”的錦鯉,刻意迎合“吃瓜群眾”。這還是高潔的“睡蓮”嗎?肯定不是,已經轉移到人了,以物喻人。詩人厲害,不僅讓睡蓮擺拍,“俗”態(tài)百出,還將詩意推向高潮,讓睡蓮“俗”語驚人,“大聲喊/把不美的照片刪掉啊”,儼然身邊一位俗不可耐的少婦!更意味深長的是詩的結尾“我”分明聽得那么清楚,而“妻說沒有”聽見。這有點兒“節(jié)外生枝”,但這“枝”是詩人獨有的,大家都能聽見就不是詩人了。詩人都有一顆敏感的心,能從日常事物中捕捉到新的詩意。全詩語言簡明,運用諷喻、擬人、對比等表現(xiàn)手法,將詩意表達得簡約而豐富、鮮明而生動。阿斐曾以“我的孩子都快出世了/而我昨天還是個小孩”的詩句引起廣泛共鳴,他的詩忠實于自我的生命體悟,往往運用一種富有本土經驗和日常細節(jié)的口語表達,自由自在地呈現(xiàn)不同凡響的詩意。
在新疆
我抱了一頭羊
我抱了一頭小羊羔
我以為我這樣就是喜歡
我至今還記得它在我懷里
瑟瑟發(fā)抖地叫
它叫的就是媽媽
我不知道
我們剛剛吃的那只羊
是不是它的媽媽
(選自《詩潮》2021年第3期)
[李漢超賞讀] 將詩寫得簡單卻令人震動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胡曉光抽離詩壇多年,如今又回歸詩壇,嘗試著寫些“不像詩的詩”,相反更讓人驚喜。這首詩以“抱羊”切入,開口很小,語言也淺顯明白,但讀后心難平、意難收,簡直想哭。這是一種什么力量呢?還是人性中善的力量,對弱小的憐憫。詩人將“抱羊”與“吃羊”這兩個截然相反的事件藝術地放在一起敘寫,意在營造矛盾沖突和情感沖擊,讓詩意在沖突中彰顯,讓讀者在沖擊中驚醒?!氨Я艘活^羊”接著又說“抱了一頭小羊”,這不是重復,這是一種詩意的推進:突出“小”,更能引發(fā)憐愛之情,更好地為下文造勢并鋪墊。“我以為我這樣就是喜歡”,但它“瑟瑟發(fā)抖地叫”,詩人主觀地判斷,“它叫的就是媽媽”。顯然,“抱”并沒有得到小羊的認同,相反引起它的恐懼與求救。“至今還記得”,可見這件過往的日常小事在詩人心中的印象之深,因為時光可以推遠,也可以拉近,“我們剛剛吃的那只羊/是不是它的媽媽”,而且詩人還用“我不知道”故意“舉棋不定”,卻讓讀者在“深信不疑”中引發(fā)深思與共鳴,可謂妙不可言。胡曉光的詩具有很強的自省意識,簡潔有力,他不再端著架子寫詩,在司空見慣的日常中自然而然地生發(fā)詩意,不虛蹈,不生硬,足見他的練達與功力。
你是否想過,那飄在你頭頂?shù)脑?/p>
是一些流動的湖泊,而飛機是船,鳥是魚?
風在空氣中的飛行,略同于河流
在海里的泳姿,你是否想過
蒸發(fā)是一種向上的雨,而深谷
是倒立的巔峰,陸地是倒置的蒼穹?
我們像蝙蝠一樣掛在世界的頂部
我們的房子、花園,還有你
瀑布般的長發(fā),全都懸垂而下
你是否想過,我們生來就處于飛翔的極限?
(選自《詩潮》2021年第4期)
[李漢超賞讀] 寫詩必須具有求異思維能力,要想得和常人不一樣,你想的與常人一樣,大多不會是詩了。詩需要藝術想象力。在這首詩里,詩人面對司空見慣的天空與大地,運用反向思維和大膽想象,將它們倒過來寫,寫出了奇思妙想,寫出了盎然詩意。常人不會去想天上的“云”是地上的“湖泊”,不會去想“風”略同于河流在大海里的“泳姿”,不會去想“蒸發(fā)是一種向上的雨”,不會去想人是倒掛的“蝙蝠”,不會去想“瀑布”是人懸垂的“長發(fā)”……常人不可能這么去想,只有保持一顆童心的詩人才會有如此新奇的想象。同時,隨著想象的不斷變化,語言也隨之變化,極富思辨性和感染力。詩人反復使用“你是否想過”予以提示與追問,意在打開讀者的想象之門,引領讀者走入詩人構筑的藝術世界。當天與地倒置的時候,世界也會倒置,人當然也不例外。而人是世界的主宰,是萬物的中心,無論世界是否倒置,“我們生來就處于飛翔的極限?”世界是處于瞬息萬變之中,有時甚至是顛倒錯亂的,但人必須時刻保持“飛翔”之姿,才能以不變應萬變,才能立于不敗之地。這恐怕就是這首詩的意蘊所在。
我是那個提桶水,走向大海的人。
我是那個在大海中,想抱起波濤的人。
自從月亮引發(fā)潮汐和女人的周期
很多事情已經發(fā)生。
我是在它們之前和之后的那個人。
在去往大海的路上,我遇見
那個赤腳的托缽僧。他已忘記自己
是迦毗羅衛(wèi)國的王子。
我在溪邊看到了那個磨鐵杵的老阿婆
很多年過去了,她依舊在磨啊磨
但一代一代的人,已穿過針眼。
我是那個在針眼里,企圖建立掩體的人
當成群結隊的明天遠道而來
然后變成了昨天。
我是那個既不想過去
又無法回去的人……
現(xiàn)在,我試圖消滅那個人
當我從墻上剝落的灰,衣物上
一小塊污漬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是那個在下跪中,看到微塵之神的人。
(選自《詩潮》2021年第5期)
[李漢超賞讀] 詩人大多是率真的,詩歌就是他們的自畫像,更不用說一首專門的《自畫像》了。毛子的這首詩在同類詩中是出類拔萃的,他沒有畫自己的外形,而是深入心靈,精妙地畫出了自己高貴而卑微的靈魂。詩的開頭兩句,不同凡響。一桶水對于大海微不足道,可“我”還是要加入大海,并且還想“抱起波濤”。因為月亮的“潮汐”和女人的“周期”發(fā)生了“很多事情”,“我”是先知先覺和善后的那個人?!霸谌ネ蠛5穆飞稀保c什么樣的人相遇十分重要,“我”遇見了托缽的釋迦牟尼和磨鐵杵的阿婆。詩人是幸運的,可以從他們的身上獲得無窮的力量。當眾生從時間的“針眼”一晃而過的時候,“我”企圖在時間里“建立掩體”,不想活在明天、活在昨天,只想活在當下、活在現(xiàn)在。而“現(xiàn)在”,詩人恍然大悟,那個強大的人是不存在的,“我試圖消滅那個人”?!拔摇笨赡軆H僅是時間的“墻上剝落的灰”、歲月的“衣物上一小塊污漬”?!拔摇笨赡苁怯凶锏?,所以,“我”是那個“下跪”的人,但“我”看到了“微塵之神”,神靈永遠在詩人心中。毛子在他的另一首《自畫像》里,用“在眾多的死者面前/我的活著反而顯得虛構”的詩句也表達著生命的虛無和有罪。200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凱爾泰斯說:“在我生活的這個地方,天才只能懷有自罪感?!痹谏衩媲?,毛子是一位負罪感很強的詩人,他在真實地凸顯自己的同時,他的靈魂也被一束神光照亮。
子夜,一匹精怪般的馬
馳騁于某個未知的水域,
馬的炭絲般的鬃毛,
在水中起舞;馬的尾巴如一只浸了油的火把;
馬強壯的腿,不規(guī)則擊打著水,
濺起水花;馬渦輪般的鼻孔,
偶爾露出水面,顯示呼吸的欲望,
只有那雙狹長的充滿火光的眼睛,
以及可以向四方轉動的耳朵,
始終高于水,并決定著奔馳的方向。
是的,馬在水中奔馳,
略顯古怪的姿勢,似乎并不習慣這一切,
但它必須成功跨越這片遼闊的水域。
此刻,我正躺在子夜的床上,
注視它,看它在我的腦海中泅渡如一道閃電。
(選自《詩潮》2021年第6期)
[李漢超賞讀] 這應該是一首寫夢境的詩,子夜時分,詩人夢見一匹棗紅色的馬在水中撲騰,醒來還在回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個夢意味著什么?馬的疆場在陸地,而現(xiàn)在,它深陷水里,且為“某個未知的水域”,不知深淺,隨時都有溺亡的危險。這是一個險境,而馬不能退縮,“必須成功跨越這片遼闊的水域”。詩人細致描繪了馬在奮力泅渡的樣子:鬃毛舞動,尾巴燃燒,四腿擊水,鼻孔努力呼吸——這是在水里的樣子;“只有”轉向水面上,眼睛充滿火光,耳朵轉動四方。與其說這是在水中“奔馳”,不如說這是在水里掙扎。因為水里畢竟不同于陸地,所以馬的姿勢“略顯古怪”,但馬畢竟是馬,它在水里也要呈現(xiàn)“奔馳”之勢,這是它的宿命。水是命運的隱喻,馬成了不屈服命運的精神象征,這樣一匹“精怪”的馬,如同“一道閃電”劃亮夜空,在照亮詩人的同時,也照亮了讀者。身處逆境,也要自強不息,詩人以水中之馬自況,更是自勉。楊河山曾說:“以陳述為主,拒絕過分的抒情,隱藏詩意,追求堅實、深厚、樸素與平易,顯示石頭與金屬的品格質地?!贝嗽娖犯窀?、質地好,長于敘述,精于描繪,隱于抒情,詩人的內心澄澈而干凈,所以,字里行間彰顯著精神的氣韻,溫潤著靈魂的氣息。
陽光割開了兩個世界
明亮的一面,三個孩子
在水洼邊玩泥巴
紅色黃色和綠色的衣服
使陽光也散發(fā)著糖果的味道
另一面,間隔不到一米
高樓遮擋的陰影
壓著廢品收購站凌亂的小山包
生活的舊物,被時間
遺棄在了不起眼的小角落
簡易的工棚里
飯菜的香味已經飄出來了
年輕的母親在一遍遍呼喚
孩子們卻依然樂不思蜀
泥巴真有趣啊。我舍不得離開
七樓的窗口。太陽也舍不得
移動得太快
(選自《詩潮》2021年第7期)
[李漢超賞讀] 武強華是生活在河西走廊的一位女詩人,每當閱讀她的詩的時候,我們往往被她滲透在普通人和事構成的生存場景中的悲憫情懷所打動,她的筆墨冷靜而深情。這首詩,詩人的目光聚焦在城市一角不被人注意的一家人身上:他們搭個簡易工棚,從事廢品回收,生養(yǎng)三個孩子。但詩人關注著他們的生存狀況,即使站在“七樓的窗口”也低頭看著他們?!瓣柟飧铋_了兩個世界”,開頭讓人一驚:一個光明溫暖,一個陰暗潮濕?!懊髁痢敝校齻€孩子高興地“玩泥巴”。衣服的顏色暗示著性別的不同和童年的多彩。讀者會問:孩子為何不上學或者上幼兒園?是上不起還是沒學上?陽光照在孩子的身上,應該散發(fā)“糖果的味道”,但讀者恐怕聞不出來。而“另一面”陰暗中,“高樓”(暗指城市)的“陰影”籠罩著這一家人?!皦褐痹鰪姵林刂小K麄兩钤凇傲鑱y”與貧困之中,被城市“遺棄”在“不起眼的小角落”,盡管也能飄出“飯菜的香味”,可是不能滿足孩子的成長需求?!澳喟驼嬗腥ぐ 保簩τ诤⒆觽儊碚f,他們無憂無慮,玩泥巴恐怕是他們唯一快樂的事情;對于年輕的父母而言,他們因為窘困,沒有能力讓孩子的童年更加豐富多彩;而在詩人看來,孩子們是可愛的,不僅自己的目光“舍不得離開”,也要讓太陽“也舍不得/移動得太快”,他們不能過早地進入陰暗之中。這是詩人的美好愿望,也是詩人為生活精心調制的一抹暖色和甜味,正如題目“陽光照在廢墟上”,有了陽光,一切或許正在改變。目光向下,體察生活,關愛弱者,是詩人的良知。武強華說:“也許生存的小環(huán)境注定了我表達的狹隘和不徹底,但我仍然熱愛和珍惜這個世界不完美中美好的部分。”她多么希望這個世界真正美好起來。
我曾經在森林里照過鏡子
我照到好多羚羊和大象
有時候也有老虎
一看見老虎我拔腿就逃
留下一面鏡子
讓老虎圍著它又撕又咬
昨天,我突發(fā)奇想
在黑暗里照鏡子,鏡子里
本來應該全是黑暗
但在遙遠處,我看見黑暗中
居然有一棟房子
房子燈火通明,一個白衣少女
站在窗前,正望著遙遠的我
她是森林中另一只虎
(選自《詩潮》2021年第8期)
[李漢超賞讀] 楊黎是第三代詩歌運動的發(fā)起人和主要代表詩人之一,后倡導非非主義,新世紀又是廢話寫作理論的提出者、闡述者和寫作實驗者。這首詩寫了兩個場景,一個是“在森林里照過鏡子”,一個是“在黑暗里照鏡子”,并由此“照”到“老虎”的情景??雌饋砣恰皬U話”,一點意義也沒有,但它是有意思的,詩人將“曾經”與“昨天”、“森林”與“房子”、“老虎”與“少女”、“黑暗”與“白衣”聯(lián)系起來,既對立又統(tǒng)一地置于一個特定的“照鏡子”的情境之中,引發(fā)讀者諸多聯(lián)想。前六行寫森林里照鏡子,照出“羚羊和大象”不奇怪,比較平靜;照出“老虎”也不奇怪,但令人驚恐,“拔腿就逃”;而逃離之后,“留下一面鏡子/讓老虎圍著它又撕又咬”,老虎的行為可能是對新奇事物的本能反應,卻是有意思的,引起我們諸多猜測。后八行寫黑暗里照鏡子,照出“燈火通明”的房子不奇怪,照出“白衣少女”有些奇怪,因為“遙遠”看得清嗎?還“站在窗前,正望著遙遠的我”,這分明是詩人的臆想。亦真亦幻,調動著讀者的興趣。更有意思的是“她是森林中另一只虎”,便就此打住,留下一片空白。面對這只“虎”,詩人的反應又是怎樣的呢?讀者可能會有多種想象,但對于詩人來說,只有一種,那就是“拔腿就逃”。那詩人為何要逃呢?可能性就更多了,而每一種可能性都是有意思的。在一種比喻的語境里,詩人以“廢話”的形式將自我的存在呈現(xiàn)出來,給人清純之味和先鋒之感。這就是“廢話”詩的奧妙所在。詩藝探索永無止境,楊黎并不滿足已有的成績,“我依然在實驗中”。
我是我母親河流里的最后一滴水
生下我之后
她就再也沒有其他孩子
所有自然界的動植物
自東向西從海洋到內陸
也沒有一樣
能再喊她一聲媽媽
(選自《詩潮》2021年第9期)
[李漢超賞讀] 很欣賞90后女詩人李柳楊的這首短詩,讀完眼前一亮,然后一種別樣的愉悅在心里蔓延開來。我在想:她是怎樣用平常的語言輕輕一抹就抹出了非同尋常的詩意來?不妨從詩人敏感、孤獨、豐富的內心來探討一下。說她敏感,就是說她作為獨生女很在意她與媽媽之間的關系,“我是我母親河流里的最后一滴水”,多么珍貴而孤絕,有相依為命的沉重之感。詩人以“最后一滴水”寫出與媽媽生命的獨特聯(lián)系。說她孤獨,除了“一滴水”的孤獨之外,還有生存環(huán)境的孤獨和媽媽的孤獨,在“所有自然界的動植物”中,滿世界去找,再也找不出“能喊她一聲媽媽”的事物了,“我”是唯一一個。說她豐富,主要是說她在人、自然、社會三者之間秘密建立了某種不和諧的聯(lián)系,從而引起讀者的注意與思考。她是媽媽唯一的孩子,她試圖以自然界的動植物為兄弟姐妹,但可惜它們不會喊“媽媽”。如果將這首詩置于生育政策變化的大背景下來讀,就更意味深長了。水是需要循環(huán)的,但“一滴水”怎么循環(huán)?題目為《水循環(huán)》,也是詩人內心的美好期待。這首詩短小精悍,堪為新巧別致的精美之作。著名詩人韓東說:“詩要求抵達,抵達詩。一首具體之詩指向抽象之詩?!蔽乙詾檫@首詩真正“抵達”了詩,并且較好地從具體出發(fā),指向了抽象。
蜂鳥很小,比所有鳥都小。
它像一滴會飛的水滑過藍天的額頭。
甚至沒驚動風的睫毛。
蜂鳥很小,比蜜蜂還小。
它的啼叫,是一粒六號字的啼叫,
這啼叫大于身體,
全體耳朵都可“看”到。
蜂鳥真小,比鳥網的網眼還小。
它穿網而過,那網
眼睜睜看它化作了整個天空……
蜂鳥真??!
——它在小于一顆子彈頭的時候,
使那黑色槍口倏然垂下,
把自個兒射殺了。
(選自《詩潮》2021年第10期)
[李漢超賞讀] 選取一些有特點的事物作為詩寫對象是詩人的眼光,并且他還要有將自己的發(fā)現(xiàn)與感悟藝術地表達出來的功夫。蜂鳥因飛行時兩翅振動發(fā)出嗡嗡聲酷似蜜蜂而得名,體形小,色彩鮮艷,并閃耀彩虹色或金屬光澤。它是自由、和平的象征。詩人從蜂鳥的“小”入手,除標題直截了當之外,還在一二小節(jié)開頭用“蜂鳥很小”、三四小節(jié)開頭用“蜂鳥真小”反復強化。蜂鳥“比所有鳥都小”“比蜜蜂還小”“比鳥網的網眼還小”,甚至“小于一顆子彈頭”,這種比較從類比開始而止于非類比,看似相互并列,實則層層遞進。第一節(jié)以“一滴會飛的水”喻寫蜂鳥,小且靈動,連風都沒能感覺到。第二節(jié)以“一粒六號字”喻寫蜂鳥的啼叫,叫聲大于身體,聽覺與視覺相互轉換,運用通感增強表達的藝術魅力。第三節(jié)跳出機械比較,蜂鳥“穿網而過”,變成“整個天空”,小事物有了大氣象?!把郾牨牎睂懗鼍W捕獲時的無奈,反襯出蜂鳥的靈巧與神奇。第四節(jié)以比“子彈頭”還小反襯“黑色槍口”的無能為力與垂頭喪氣;更為驚嘆的是蜂鳥讓射殺者“把自個兒射殺了”。蜂鳥的身體很渺小,但它的精神能量很強大。至此,詩人奇妙地構筑了一個強大的詩歌隱喻,將自由、和平附著其上,將人生、世相寓于其中,給人以醒悟和啟示。
王鳴久說,詩是一個人和一個時代的精神情懷,是一個人靈魂的燭光,而“語言是一種攜帶特有文化基因的生命活體”。這首詩既是靈魂燭光,又是生命活體,照亮與感染著讀者的心靈。
運河人家的時光是緩慢的。
兩條暗紅色健身步道,在運河兩岸
一路小跑。運河水也跟著小跑。
不著急,它們都有一副好脾氣。
跑過大閘口,八亭橋就給運河打了一個結。
跑過二河彎,
越秀橋又給運河縫上一顆對襟紐扣……
一路小跑,紐扣越縫越多,
很多泛濫的想法就被一個個結扣得越死。
在河下古鎮(zhèn),一對小夫妻正在吵架,
他們越吵越兇。運河從他們身旁經過,
瞅了他們一眼后,繼續(xù)向東流去。
漫不經心的脾氣絲毫沒有被改變。
(選自《詩潮》2021年第11期)
[李漢超賞讀] 運河是世界文化遺產,運河兩岸的人民盡享古老運河的神韻和現(xiàn)代文明的氣息。這首《緩慢》寫了風景,但并不是一首風景詩,詩人從風景出發(fā),而關注的是運河人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狀態(tài)?!熬徛奔仁沁\河的水流狀態(tài),也是運河人的生活狀態(tài),首行開門見山,一語道破。運河十分美麗,兩岸鋪設“暗紅色健身步道”,健身的人“一路小跑”,使得“運河水也跟著小跑”。詩人神筆一點,就讓人成了水的領跑者,水隨人動,人隨水性,人水和諧共生。悠著點,“不著急,它們都有一副好脾氣”,詩人的由衷贊美充盈在輕描淡寫之中。第二節(jié),隨著跑動,詩人經過運河上的一座座橋。此時詩人又來了奇思妙想:“給運河打了一個結”“給運河縫上一顆對襟紐扣”,而且“紐扣越縫越多”。詩人神思大開,新奇的想法“泛濫”起來,但最終被橋“扣”回原形。第三節(jié),小夫妻吵架的情景是個小插曲,是一個偶然,是和諧曲中的不和諧音符。詩人攜著運河從他們身邊走過,只是“瞅”一眼;運河繼續(xù)東流,其“漫不經心的脾氣絲毫沒有被改變”。別看這個小插曲似乎自然發(fā)生,卻是詩人的匠心獨運,它使詩歌的情緒有了起伏、氣韻有了回旋,也預示著人的和諧建設遠未完結。運河風景好,其水悠悠;運河人脾氣好,其樂融融。全詩嫻熟地運用比擬、暗喻、對比等多種手法,生動地揭示人與水的和諧關系,這樣,“緩慢”一詞不僅賦予了幸福的含義,而且還富有地域文化色彩。
有人離家三年,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離家十年,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離家之后再無音信,他家里人是怎么過的?
有人死了,他年邁的父母
他的妻子、他剛會說話的孩子,是怎么過的?
我比他們幸運得多。半年之后
我又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時間女神
特別眷顧,只為我一人,按下了暫停鍵,
讓我一場大睡,居然逃掉了六個月的操勞。
妻子的頭發(fā)長了一些,女兒高了半寸。
牙刷,毛巾,拖鞋,電腦,它們還在原地,
又似乎稍有移動。它們既像從前,又不像從前。
一以貫之里有著逐漸的變化。
熟悉又新鮮。半年之后我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
仿佛一個逝者,看見了他的身后事。
(選自《詩潮》2021年12期)
[李漢超賞讀] 游子是在外漂泊的人,寫游子的詩很多,但這首詩跳出了慣常范圍,以大病一場的病人賦予“游子”新的含義,給人新的閱讀體驗。全詩四小節(jié),內容親切樸素,語言平實通俗,感情真摯自然。第一節(jié),詩人用四個“有人……”的排比句式,概述游子的長年不歸,有的甚至失蹤、死亡,而關注點是其家人,父母、妻子、孩子是最親的人,他們是“怎么過的”?四句連問,強化了感情基調,引起讀者關注與思考。第二節(jié),敘寫自己大病一場“睡”了半年。詩人運用輕松幽默的語言寫了自己死里逃生,“返回了原先的生活”,仿佛自己是在陰間漂泊了一遭又返回了陽間。第三節(jié),從細節(jié)入手,敘寫半年后的微妙變化,它們既“在”又不在,既“像”又不像。詩人故意省略他們(包括父母與其他家人)是“怎么過的”,他們經受了怎樣的情感折磨和怎樣的生活變化……詩人只字不提,而讓讀者去想象去補充。這是避重就輕、避實就虛,這是詩意的留白,很好地拓寬了詩意空間。最后一節(jié),先用“熟悉又新鮮”高度概括大病之后的感受,然后“重新打量眼前的世界”。詩人由此獲得全新視角,“仿佛一個逝者,看見了他的身后事”。詩人并沒有說出“身后事”的具體情形,而重在設局,重在啟發(fā),將讀者引入游子之外的家人們的生活情境之中。人健健康康地活著是多么幸運,一家人團團圓圓地在一起是多么幸福!這恐怕就是本詩的主旨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