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無限渺小 [組詩]

聶沛

我告訴了你很多東西

但是有一種事理或者秘密

一直沒說

就像在海邊

說了風(fēng)、沙子和銀河

波浪一波波打過來，從不停歇

一只斑斕之虎緩緩獨行

特別溫柔的腳掌

給靈魂

烙上落日的印記

一句話，再也說不出來

也無須說明

萬物的褶皺只為一種海面存在

大于天空，小于心靈

在海邊，他給我說起父親

一個雕刻世界的人

從木雕到石雕，都是心的刻畫

就像海鳥永遠(yuǎn)在刻畫黎明

剔干凈了黑暗，剩下的只有光

這時父親就是神……

神入睡了，漁村安寧

每天說一聲再見是幸福的

當(dāng)不能說了，便已永別

父親的夢交給了他：用凡人的刀

從刻畫海邊一顆最小的星開始

忍受最大、最漫長的夜

流經(jīng)萬古的孤獨如斯

成為熱愛的注腳

雕刻世界，骨子里就是雕刻生活

一生去蕪存菁，為

恢復(fù)造物的本來樣子鍥而不舍

比最硬的花崗巖還頑強(qiáng)！

“兩岸猿聲啼不住”——

船過三峽時，我不由得

想起來李白這句詩

峽谷里的云、飛鳥，一概不見

更別提什么猿猴了

可是，為什么還會想起呢？

文化基因太過強(qiáng)大吧

今夜的月亮斜出

黑黝黝的危崖

那是李白舉頭見過的

而低頭思念的猿聲

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快意

我輩輕易能有？

我們失去精神的峭壁，已久

我們都有火車站送人的經(jīng)歷

小聲叮嚀，或者默默執(zhí)手相看

這叫生離：有些人

又會如期回來;而有些人

永不再見，其實等同于死別

每天都上演類似的情節(jié)

幸好還有情懷。生活的別名

就叫雷同，無論你走了多么久

我都會等待！候車室外

陽光燦爛或大雨滂沱

在誰的眺望里？

誰是那個被送走的人？

誰又是那個永遠(yuǎn)也等不來的人？

直到有一天候車室空無一人

也許，我們最終沒有答案

迎送之間日出日落

正如向日葵有夢

植物如此，何況人乎！

樹葉在立秋之后成為落葉

仿佛就順理成章了

之前，它來自天空

不為一般人理解并接受

我猜真正懂它的人從不說出

那個清潔工一直

在大街忙碌。他知道

落葉一年四季都有

一點傷感和慈悲都是矯情

世間無需通行證，來去自如

“那是多么巨大的愛情”

我第一次

在一個紀(jì)錄片中

聽一位年老的保加利亞農(nóng)民

對金婚妻子如此表白

他家的院子開滿了玫瑰

而旁邊就是墓園

還有那

“巨大而仁慈的死亡”

他喝了口酒，又

補(bǔ)充了一句

我們都在它們的庇佑中

因無限渺小而

深深感動

我知道，巴山夜雨

就是縉云山夜雨

從李商隱的詩句里落下

我們多少年輕的憧憬？

像里爾克那樣，讓雨落在眼睛里

那如期而至的命運——

消失的星空也隨之垂落人間

變成西窗燭、東窗燈

映照江上影影綽綽的小船

透過黑暗的記憶

把人類的琴聲與汽笛，一同

帶入永遠(yuǎn)愛恨交織的黎明……

風(fēng)一如既往地吹來

又一如既往地

吹去

什么也沒有改變

又好像

什么都改變了

只有一個人的孤單仍舊

需要另一個人的孤單

來襯托他的月亮

以及一絲浮云

正貼在黑藍(lán)的天上

哦，你看——

生活在繼續(xù)

人世飄浮，諱莫如深

愛一個人，愛著愛著就不愛了

而想一個人

想著想著卻仍然不忘

為什么？很簡單

遺忘的天空里只有一片云被記住

那是可愛的云，可望而

不可及的云，像一匹小馬

又恰似抽象之物

召之不來，揮之不去

總之不可捉摸

偶爾從失眠的群山中升起

又從舊日的屋檐滴下，細(xì)雨的回響

總有措手不及的感動

悵然若失的思念

怎么也說不清的細(xì)雨打濕了心境

再也曬不干

也無處可曬。心那么大的東西

豈是“廣袤”一詞所能概括

它甚至，又小如銀針

扎得心尖生疼

無心之得;無心之詩

可遇而不可求

敞開心扉就好，哪怕傷痕累累

偷走的心，就不用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