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敦邦，百變“萌”虎

陳娟

戴敦邦

這是《環(huán)球人物》記者第二次采訪國畫家戴敦邦。

第一次是5年前的初夏，在上海他那間簡陋的畫室里，我們聊了近一個下午，聽他講少時的故事，講如何畫紅樓粉黛、水滸英雄，講正在畫的《道德經(jīng)》。印象中的畫室，雜亂而擁擠，地上堆滿了書，四周墻上掛滿了畫作，有大有小。其中一幅尚未完成，幾乎占滿一面墻，畫上有位老者清瘦矍鑠，佝僂著背，正在凝神思考。那是老子。當時的戴敦邦已年近八十，右眼幾近失明，每日依然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揮筆作畫。

如今，還是在這間畫室里，84歲的戴敦邦畫起了老虎?！盎⑹前佾F之王，虎虎生威，我們各民族都將虎視為祥瑞，對它懷有崇拜之情。我屬虎，今年是本命年，故對虎年和虎更有感情?！彼麑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從去年年底開始至今，他畫了一系列老虎，有《老虎三字經(jīng)》《虎王傳說》，每一幅都妙趣橫生。目前，這些作品正在“虎跡行大千——2022戴敦邦‘虎王’原畫賀歲展”上展出，觀看者無不稱贊老爺子“與時俱進”“真有想法”。

戴敦邦筆下的老虎，與傳統(tǒng)畫作中的“虎嘯山林”“虎虎生威”不同，既“虎”又“萌”。

“我從一開始畫，就想著把老虎擬人化，讓它有人性?！贝鞫匕钫f。比如最經(jīng)典的那幅《虎王》，造型取材于中國傳統(tǒng)戲曲舞臺上演員的表演動作——亮相，只見那只虎身著紅衣，頭戴帽盔，一腳在前，一腳在后，左手擺出“劍指”之姿，目光堅定?！傲料嗍菓蚯硌菟囆g(shù)中一個獨特的招式，角色在上場時、下場前，或者一段舞蹈、武打結(jié)束完畢，都要擺一個姿勢，定一下，‘亮一個相’?！彼f，這一個“亮相”，就亮出了《虎王》的氣勢。

戴敦邦素來喜歡傳統(tǒng)戲曲，經(jīng)常去聽戲，無論是京劇、昆曲，還是陜西的秦腔、蘇州的評彈，他都愛，還做過20多年“田笙昆曲研習會會長”。他聽戲不是簡單地聽，聽完后會琢磨戲里古人的生活，研究演員的動作、身段、造型，怎么捋胡須、怎么站、怎么坐。等到自己創(chuàng)作時，將之融入畫中，“這樣一來，作品中就有一種傳統(tǒng)藝術(shù)的感覺在里面”。

《虎王傳說》系列共有13幅，每一幅都以虎王為主角，故事各不相同?！侗＜倚l(wèi)國虎將軍》中，虎王振臂一呼，率領(lǐng)眾虎征戰(zhàn)沙場;《丹青虎》中，虎王側(cè)立于書案宣紙前，握筆沉思;《酒逢知己》中，虎王舉起酒碗，與虎朋虎友談笑暢飲;到了《塞上虎》，虎王身披紅色斗篷，孤身站在城樓上遠眺，憂愁的模樣竟有些神似昭君……

與《虎王傳說》不同，12幅《老虎三字經(jīng)》講的是“今天的故事”，與當下生活息息相關(guān)。因身體年邁，眼睛不好，戴敦邦平日里很少出門，總是宅在畫室里。他每天都讀報紙，遇到感興趣的故事、圖片就剪下來，有些便成了創(chuàng)作的素材。畫畫時，把這些剪報掛在宣紙上，邊看邊畫。

“《老虎三字經(jīng)》里的故事，都從媒體報道中來。《三字經(jīng)》是古時兒童啟蒙的讀本，讀起來上口，容易記。”戴敦邦說?？吹揭咔橹凶o士照顧小孩，他便畫了《慈母心》，老虎護士懷抱嬰兒，拿著奶瓶喂奶;“雙減”政策出臺后，他畫《科考熱》，一只小老虎背著書包，在野外捕蝴蝶;讀到武警戰(zhàn)士不畏嚴寒守衛(wèi)邊疆的故事，他畫《子弟兵》，穿軍裝的老虎，身上背著槍站崗，手里緊握的是五星紅旗的旗桿。

“搞藝術(shù)，就是要追求‘不一樣’嘛！文藝作品創(chuàng)作當然要緊跟時代?！贝鞫匕钫f。

因為本人屬虎，戴敦邦還畫了一幅自畫像：一只白須老虎身穿中式大褂，鼻子上架著一副眼鏡，右邊鏡片是黑色的，左手拄拐杖，右手持書，靜靜地讀著。腳旁還堆著幾摞書，有線裝《三字經(jīng)》，有外文詞典。這幅畫取名《學到老》，“活到老，學到老，古今中外，廣泛涉獵，才能不脫離時代”。

熟悉戴敦邦的人都知道，他的畫以古典人物和歷史故事見長，上自神話盤古開天辟地，中及唐詩宋詞，下至元明清戲曲小說，幾乎都被他搬到了宣紙上?！拔业漠嫶蠖紒碜晕覈诺湮膶W名著，所以，我是一個吃‘祖宗飯’的人。”

戴敦邦畫古典文學名著，最早從《紅樓夢》開始，畫的最多的也是《紅樓夢》。

第一次畫《紅樓夢》，是在1977年。那一年，國家外文局請翻譯家楊憲益、戴乃迭把《紅樓夢》譯成英文，出版第一部由中國人翻譯的外文全譯本。出版社找到戴敦邦，請他畫36幅插圖。“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地上撿皮夾子。要知道當時在畫壇，有劉旦宅，有程十發(fā)，我只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年輕畫家’?！贝鞫匕罨貞浾f。他一口應(yīng)了下來，等到真正去畫時，發(fā)現(xiàn)沒那么容易。

“首先，《紅樓夢》沒有寫發(fā)生在哪一個朝代，雖不影響故事，但對繪畫來說，衣著、旁邊的器物都要確定一個年代?！边@個問題不解決，就無法下筆。那年春天，他去拜訪“研究紅學資格最老”的文史大家阿英先生（錢杏邨），先生躺在病榻上，說話虛弱無力、語音含混，只能由家人轉(zhuǎn)述。對他的疑問，先生回答說：“畫《紅樓夢》插圖以明為主，不排斥其他?！本褪沁@句話，為戴敦邦的畫作“定了調(diào)”：以明為主，清為輔。

戴敦邦畫的四大名著。

畫《紅樓夢》時，戴敦邦住在北京友誼賓館，經(jīng)常和紅學家們交流。吳恩裕曾專門帶他到北京郊區(qū)，探訪芹圃蹤跡，辨識“曹雪芹故居”之真?zhèn)?啟功給他講一些生活細節(jié)，如古代一個茶壺如何倒水，摘下的帽子如何擺放，等等;周汝昌也常去看望他，有一次，剛踏進友誼賓館，周汝昌就對戴敦邦說：“你在這里畫不好畫的，應(yīng)該到西郊找個破廟去住。”當初戴敦邦以為是玩笑之言，后來細想，覺得很有道理，“在如此舒適的環(huán)境中，難以體味曹雪芹‘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心境”。

1978年，英文版《紅樓夢》出版，書中插圖里的人物，各個都生動形象、韻味十足，引起畫壇關(guān)注，在紅學界也頗獲好評。

畫完《紅樓夢》后，戴敦邦便開始嘗試創(chuàng)作水滸人物畫，零零星星畫一些插畫。1994年，張紀中籌拍央視版《水滸傳》，開拍前看到戴敦邦的插畫，“一下子震驚了，正好是我們要拍的《水滸傳》”。后來，經(jīng)由劇作家白樺引薦，戴敦邦開始為這部劇畫人物像。180多幅人物畫稿一批一批送到北京，劇組把每一批來的畫貼在墻上，盯著這些畫，“按圖索驥”去尋找與畫上氣質(zhì)相符的演員。

1998年初，《水滸傳》播出。伴隨著片尾曲《好漢歌》，一幅梁山好漢畫卷徐徐展開，上面那一個個人物形象均出自戴敦邦之手?！八嫷牧荷胶脻h，108個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zhì)，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任憑提起一個，便是似曾相識?！庇腥嗽u價說，他畫的人物太形象，“仿佛能感受到畫中人物的說話聲和種種嘈雜聲”。

戴敦邦正在回復(fù)本刊記者采訪。（戴紅倩/攝）

隨著劇的熱播，戴敦邦也為更多人所熟知，“以前人們不知道戴敦邦是誰，后來說那個畫水滸的，大家就都知道了”。

戴敦邦不斷從中國古典文學名著中挖掘人物和故事。對他來說，畫筆亦史筆?！八P下的人物有時代感。無論對內(nèi)行還是一般讀者都非常有感染力，值得再看三看?！甭嫾叶÷斣诳赐晁漠嫼笤u價說。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前副主席蔡若虹更是稱贊道：“戴敦邦的畫兒會說中國話?！?/p>

如今回顧過往，戴敦邦覺得很幸運，“在很小的時候就找到自己所熱愛的、所感興趣的繪畫，并一直為之付出努力”。

父親是個手藝人，早年從江蘇到上海謀生。戴敦邦少時頑劣，喜歡在地上、墻上隨手涂鴉。家附近是上海美術(shù)?？茖W校，經(jīng)常會看到“著奇裝異服者從門口經(jīng)過”。有時，這些“怪人”會到里弄口買菜，或者到“老虎灶”上去打開水，就會聽到大人講“這些都是美專的學生”。

七八歲時，戴敦邦和小伙伴翻墻到美專校內(nèi)，看到倉庫里堆放著各種洋人石膏像，也有人體雕像，“各個如被釘住一般，動彈不得”。那些雕塑和石膏像，給戴敦邦帶來極大沖擊，他開始對繪畫藝術(shù)有了興趣。那時，每天一放學，他最常去的是弄堂口一家棺材鋪，看店里的老師傅用金漆在棺材上描繪各種圖案，有飛鳥、走獸、花卉，也有歷史故事，如蘇武牧羊或“二十四孝”。慢慢地，他喜歡上了古典題材畫。

后來，戴敦邦考敬業(yè)中學，也是因為那里有個學生美術(shù)組。在美術(shù)組，他開始系統(tǒng)學習寫生、透視等技法。初二那年，為貼補家用，他開始畫連環(huán)畫。當時連環(huán)畫市場還不算正規(guī)，經(jīng)常是一位私營書店的“跑街先生”（現(xiàn)在稱“掮客”或“中介”）找他，拿幾張現(xiàn)成的連環(huán)畫貼在白紙上，讓他照式照樣畫，“畫什么？比方這個女的坐著，你改成一個老太太。這個男的在抽煙，手上的香煙拿掉，改成拿旱煙管”。每畫一張，兩毛五分錢，一個月畫下來也不少掙。

戴敦邦由此走上了繪畫的藝術(shù)之路。后來，他考入上海藝術(shù)師范學院，1956年畢業(yè)，先后到《中國少年報》《兒童時代》做美術(shù)編輯，跟名家約畫稿，有時也自己畫。當時，市面上流行明代畫家陳老蓮的一套《水滸葉子》（一種古人行酒令時的酒令牌）。閑暇之余，他一遍又一遍研究，一套30多幅的《水滸葉子》，臨摹了好幾遍。

1974年，他以秦末大澤鄉(xiāng)起義為素材，畫了一本彩色連環(huán)畫《陳勝吳廣》，引起畫壇關(guān)注。4年后，這本連環(huán)畫在日本東京獲獎?！跋袷钦宫F(xiàn)了一個大型的戲劇舞臺”，一位日本畫家評論說。也是因為這本連環(huán)畫，戴敦邦在畫壇嶄露頭角，得到了畫《紅樓夢》的機會。之后，他便在古典文學名著人物畫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畫了這么多年，戴敦邦一直自稱“民間藝人”。“這輩子過的也是藝人生活。我這個人，第一沒什么文化;第二，歷史知識很少，基本來自聽民間說唱、評書，還有看看地方戲劇，像昆曲、京劇這些?！?/p>

上世紀80年代，他創(chuàng)立“戴家樣”。如今，“戴家樣”的隊伍不斷壯大，除戴家人外，戴敦邦還收了幾個弟子，遍布大江南北，涉及繪畫、雕塑、刻瓷、郵票設(shè)計與插圖、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壁畫設(shè)計等各個領(lǐng)域。

平日里，戴敦邦生活簡樸，幾十年如一日，在一間陋室里創(chuàng)作。每天凌晨3點起床，調(diào)朱弄紫，開始作畫，除午飯后休息個把小時，幾乎每天都要畫到晚上。創(chuàng)作前，他查詢大量的歷史文字、圖像資料，以保證對歷史、人物的認識拿捏準確。創(chuàng)作時，他很投入，如同演員一樣“入戲”，“每次畫完一套大部頭的作品，總會大病一場”。

如今，在畫虎告一段落后，戴敦邦又一次將創(chuàng)作主題放在《紅樓夢》中。這一回，他重點畫兩個人物：一是王熙鳳的一生，一是花襲人的故事。“我想通過對這兩個人物的描繪，告訴大家，《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百科全書式的文學經(jīng)典，并非只局限于寶玉、黛玉、寶釵等人的愛情悲劇之中?！?/p>

正如他的自畫像《學到老》，戴敦邦不會停止思考、停下畫筆。畫畫之于他，是“生命的延續(xù)，畫不了，生命也就沒了”。

【簡介】1938年生于上海，著名國畫家。曾任《中國少年報》《兒童時代》美術(shù)編輯，1976年入上海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后擔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擅畫人物，工寫兼長，創(chuàng)作的《水滸傳》《紅樓夢》人物畫蜚聲海內(nèi)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