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元博
“‘好可憐啊’‘雖然身有殘疾,卻一直在努力,真了不起’,這是我最常聽到的話。人們在我身上貼上了‘殘疾人’的身份標簽,他們早已經習慣從負面出發(fā)來界定我的身體?!?/p>
片山真理自出生起,因缺少主要的腿骨,被診斷為“脛骨半肢畸形”,并且左手只有兩根手指。九歲之前的片山一直佩戴著腿部矯正器,在無奈進行了雙腿不同程度地截肢之后,義肢開始介入到片山的生活中。盡管她努力模仿其他人走路的方式,想借此使自己變成“普通人”,但是依舊無法阻擋那些怪異的眼光。
由于戴義肢的關系,尺寸吻合的衣服會在她膝蓋處堆積,短裙、風格顯著的服裝、高跟的鞋子更是她無法觸碰的選項。她只能自己修改衣服的尺寸,并隨手在義肢上繪制一些圖案,這是她能夠表達的唯一渠道。隨著與義肢的逐漸“和解”,過往的身體感受似乎也注入到了義肢之中——雖然義肢是沒有神經的,卻依然有痛感、癢感,甚至是腳與地面的觸感。在醫(yī)學領域,這種因身體部位被人工截斷后產生的感覺病痛,被稱為“幻肢癥”。但幻肢癥發(fā)生的誘因目前尚無定論,這種奇妙的感覺讓片山不禁開始重視并思考這副全新的身體——
“作為無機物的義肢是身體嗎7如果是的話,那身體的邊界又在哪里?”抱著這樣的疑惑,片山真理開始了對身體的探索。
讀碩士期間,片山在爵士酒吧做歌手,曾有一個醉鬼嘲笑她說“不穿高跟鞋的女人不能被稱為女人”。這讓片山非常憤懣,幾乎是)中到義肢制作工廠,開始研究制作能夠穿上高跟鞋的義肢。
“在殘障人士的社會支持體系中,‘裝束’的重要性還未被充分認知,人們總是負面地認為殘疾的身體不應當穿著顯眼、時尚?!觥ⅰ矸荨蔀橐环N無形的社會壓力,不斷地疊加在這一群體身上,原本自由的表達變得困難重重。健全的身體,可以依靠心儀的服裝獲得自信,那為何更需要自信以回歸社會的殘缺的身體卻從中被自動剔除了呢?”
片山真理對這樣的問題無法視而不見,自2011年起,她結合當時的社會現(xiàn)狀以及自身的想法,開始了“高跟鞋項目”。這是一個無關殘疾與否,僅關乎“想做/不想做”和“選擇自由”的項目,涉及歌唱表演、演講、寫作、攝影。這些活動完全將藝術、殘障群體與大眾娛樂之間的壁壘打破了。而穿上高跟鞋之后身高可達193cm的片山真理的所有行為,被統(tǒng)稱為“高跟鞋項目”。
不僅如此,她還以各種方式在身體之外重新塑造著身體:縫制手腳模型、在義肢上作畫,她將自己的生活與觀察融入創(chuàng)作,并通過親自拍攝個人肖像的方式呈現(xiàn)。照片中,那些巨大的軀體的縫合物,正為身體的存在進行著辯護,證明著它們在空間和時間中無可辯駁的地位。由此,缺失的身體在圖像中復活了,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它們以更大的體量侵入原本的身體。片山真理通過她的藝術創(chuàng)作,將身體這一玄奧的謎題平鋪在所有人面前,以喚起人們對自身以及他人身體的關注與理解。
片山的創(chuàng)作屢屢斬獲重量級獎項,國內外展覽更是邀約不斷。2020年,她以攝影書《GIFT》以及第58屆威尼斯雙年展參展項目“Mray You Live in lnteresting Times”,獲得了第45屆木村伊兵衛(wèi)攝影獎,有了這一有著“攝影界芥川獎”之稱的重要獎項的加持,無疑讓片山站在了日本攝影界的中心點。同時,她還積極參與其他領域的活動:2013年,在法國進行表演并參加了時裝秀:2014年,出演了電視節(jié)目。然而,持續(xù)地創(chuàng)作也讓片山產生了不同身份之間的割裂感?!白髌贩俏?,也就是說作品是作品,我是我。但作品是從我的生活中誕生的,吃飯、睡覺、相愛……也會受傷、憤怒,等等。日常總是存在著創(chuàng)作的契機,所有好的壞的,都是作品的養(yǎng)料?!边@讓片山得以從更多的分支去思考、理解自身,以獨特的想象力,繼續(xù)去塑造更多形態(tài)的作品。
至2021年,高跟鞋項目已經走過了十年。曾經的片山不斷調整義肢只為穿上高跟鞋,而現(xiàn)在,隨著獲取信息渠道的增多、多元化審美被倡導,公眾的認知也在發(fā)生著改變,這讓更多的選擇成為可能?!笆甑臅r間,讓我看到這個世界正一點一點地向著好的方向前進,曾經的問題不再被擱置,而是一定在某處存在著答案所帶來的希望?!边@些真切的變化鼓舞著片山,讓她享受時尚所帶來的樂趣,勇于面對更多的挑戰(zhàn),也獲取了獨有的判斷何為“正確的身體”的立場與準則。
而女兒的到來,更為片山開啟了全新的身體奇遇。從最初對于這個身體中的“異物”感到恐懼,到因這個時刻洋溢著愛的精靈而變得更加柔軟,身體像是一根極細的線,總是牽引著她,為她提供了更多了解自我的途徑?!拔议_始從女兒的視角去看待自己的身體,在女兒的眼中,這個身體不再代表‘殘障人士’的身份,只是‘媽媽’這一單一的角色。原來作為母親的身體,竟如此與眾不同?!彼哺嗟厝ニ伎忌眢w的歷史性,隨著血脈的延續(xù),個體成為一種生命的流動,使人類身體的期限得以延長,與自身相連接的過去與未來似乎也變得觸手可及。
2016年,片山重返故鄉(xiāng)群馬縣。相較于東京大都會的喧囂,她覺得群馬縣可以讓女兒更親近自然,恣意生長。當開始重新觀察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時,她發(fā)現(xiàn)“自然”總是等同于“美好”,就像是固有的審美標準所追求的“正確的身體”。然而,在她看來,“所謂的自然也不過是人類植樹造林介入之后的結果。我們周遭的一切都仰仗于人類的生產,道路、防護欄、食物、服裝、作品,等等。現(xiàn)代文明的一切無不在炫耀著人類的‘無所不能’:同時,人類的‘無所不能’也將‘破壞’、‘傷害’納入其范圍之中?!逼綇摹白匀弧敝性僖淮握业搅恕吧眢w”的共性,她依然提醒人們去審視“美好”與“正確性”是否具有絕對值?是否應該具有絕對值?身份、身體、地域,所有的變化,都激發(fā)著片山以全新的方式去研究它們。
在片山的個人主頁上羅列著長長的作品名單,這些名字連成了她的時間,也連載著她的故事。這些作品正是她與自身的對話,它們時而是確定的,時而會帶來新的疑問?!白髌穼ξ襾碚f是‘qift’般的存在,但‘qift’這一單詞在德語語境中卻意味著‘毒藥’。雖然是同一個我,但現(xiàn)在的和過去的這兩個形象,已經無可挽回地分離了。曾經饋贈給我的‘禮物’也許現(xiàn)在變成了困擾我的‘毒藥’。但每每回看我的作品,有兩點是極為顯著的,一種是‘待續(xù)’,另一種是‘極限’,前者會鼓舞我繼續(xù)前進,后者則激勵我超越自身?!币簿褪钦f,她絕不會停留于某處,困頓于某處。目前,片山基于對歷史性身體的思考,正在持續(xù)制作作品“AshioCopper Mine”。這個身體絕不是被遺棄的,而是被選擇的,超越了語言、性別、國籍與文化的差別,通過作品與人們建立了連接。片山真理像是一只無腳的極樂烏,不斷地在創(chuàng)作,在借由身體的冒險,自由地、完全地飛馳過生之終末論的時間,飛上天空。
如果出門時打扮得時尚些,人們會用帶有負面的觀念,如“明明是殘障人,卻打扮得過于時尚、過于顯眼”來評判我。因為這些經歷,我開始意識到原來“殘疾人”才是我的社會身份。而在創(chuàng)作中,我不是殘障者,是創(chuàng)作者,需要有絕對的作為藝術創(chuàng)作者的自信。我想我的身體與作品之間的分離,就是從這時開始產生的。
從女兒出生起,我便無法再忽視一直以來社會對于殘障人士的消極看法,開始認真面對這些問題。我試圖去思考產生消極言論的根本原因,再以對方容易理解的方式,鄭重地做出回應。
在生活中.您的身體在生育之后是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您對此有怎樣的思考?
我開始更多地思考身體的歷史性。也許有一天女兒會建立自己的家庭,而通過她的家庭還會延展出更多家庭的分支,這讓人類壽命的時間軸得以更久遠地延續(xù)下去,過去與未來的兩三百年似乎也變得有跡可循。
基于這樣的思考,以當地的礦毒事件為題,我創(chuàng)作了作品“Ashio Copper Mine”,目前仍在研究與制作中。
我們應該有勇氣去堅信自己覺得好的事物,自然而然地去稱贊認為美的事物。雖然直率地表達有一定的困難,但我認為能夠將所想真實地表達出來是非常重要的也是我們的自由。我和女兒無所不談,我最近意識到,“喜歡”、“好”、“美”,所有這些詞的誕生也許都源自于“愛”。
疫情更加深了我對身體的感知,因為有身體的存在才會感染病毒??墒?,所謂的身體究竟是什么呢?既然生活的一切都是作品的養(yǎng)料,那么只要活著,我就會持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
最近我常有這樣的想法:原來我的身體是這樣的啊,好有趣l(笑)但與其說這個想法源自于身體,不如說是來源于內心。即便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身體,我想我依然會是一個有些乖僻且麻煩的人。
我們認知中的“自然”,毫無疑問地伴隨著“美”、“正確性”這些概念。而這些是我創(chuàng)作中非常重要的母題。因此,它會持續(xù)引發(fā)我關于自然、美、正確性究竟為何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