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魯
1950年,日本導(dǎo)演黑澤明的《羅生門》為亞洲電影捧得第一個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大獎。時至今日,《羅生門》最值得回味的總是影片玄而又玄的電影主題,仿佛電影藝術(shù)世界的大師級人物總是繞不開主題設(shè)置上的現(xiàn)代哲學(xué)意味。從影片誕生至今,人們對黑澤明試圖闡釋的哲理充滿了無盡的解讀:“那片樹林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對于習(xí)慣知人論世的我而言,總是覺得電影藝術(shù)不似文學(xué),實際上在整個20世紀里,電影藝術(shù)對于哲學(xué)思潮的反映始終沒有文學(xué)那么貼切,而是一種游離的態(tài)度。對于黑澤明的《羅生門》,我習(xí)慣于回到影片誕生的時代里,去尋找某種我理解的哲理,那就是一個東方民族對人道關(guān)懷與人性本善的特殊信賴與希冀。這樣一個關(guān)乎人性與世界的寓言化的主題,是一個足夠溝通東西方民族以及不同文化族群的持久思考,且無疑是一個極富人文主義色彩的永恒話題。因此,電影大師的作品再次證明,電影作為一種藝術(shù),與所有藝術(shù)一樣,都充滿對人類所共同的生存困境和靈魂訴求的愛與同情,甚至悲憫的追尋與拷問,是對生活和生命的理解與熱愛。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將行腳僧、樵夫和乞丐困在“羅生門”底下避雨。三人無事可做,開始閑聊,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說起了這樣一件事情。
最近發(fā)生了一起轟動社會的殺人案——武士金澤武被人殺害在樹林中。樵夫、強盜多襄丸、死者的妻子真砂和借死者靈魂作證的女巫都被傳喚到糾察使署。
樵夫說三天前他上山砍柴,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性尸體,便就近報了官,并稱這個兇手多襄丸是有名的強盜,卻被馬摔落在地,因此被抓捕。
對此多襄丸馬上反駁,稱自己是因為喝了有毒的泉水才無力反抗,并敘述了自己的作案過程:當(dāng)時他在樹下乘涼,武士及其妻子路過,他一眼看中了武士那貌美如花的妻子真砂,便起了歹意。他先將武士騙離山路,趁機襲擊了武士,將其綁在樹上。接著回頭找到武士妻子,騙她說武士被毒蛇咬了,真砂一聽連忙跑去,卻發(fā)現(xiàn)丈夫被綁在樹上,才發(fā)現(xiàn)中了計。他在武士面前強暴了武士的妻子后,便準備離開。武士的妻子卻以“我不能在兩個男人面前出丑”為由,要求兩人決一死戰(zhàn)。他為武士松綁后,兩人大戰(zhàn)二十多個回合,最終他獲勝,殺死了武士,而真砂早已嚇得逃之夭夭。他還夸獎武士勇敢,能與自己大戰(zhàn)二十多個回合,以此來襯托自己的威猛。
樵夫說完后,行腳僧緊接著描述了真砂在糾察使署里的證詞:強盜凌辱了她之后就溜之大吉,她跪伏在丈夫面前失聲痛哭。丈夫卻一言不發(fā),那眼神既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而是充滿著鄙視,冷酷無比。真砂苦苦哀求,丈夫卻不為所動,令她寒心。于是她撿起匕首并希望丈夫殺了自己,丈夫仍舊不言不動,眼光如劍。她絕望之下想與丈夫同歸于盡,便以刀尖對準了丈夫,卻沒想到自己昏過去了,醒來后看到丈夫胸口插著那把匕首。之后她便想自殺,可是沒有成功。
在女巫的幫助下,武士的靈魂借女巫之口也講述了案發(fā)經(jīng)過:強盜強暴了他妻子后,還用花言巧語哄騙他妻子跟他走。這女人竟然一口答應(yīng),還要求強盜殺了武士。強盜聽了大吃一驚,將她扔在地上,問武士如何處置這狠心的女人。這一舉動令武士原諒了強盜,而真砂卻趁亂逃跑。強盜前去追趕但沒能追上,只能回來給武士松綁,然后自己也離開了。想到妻子的“狠毒”與“背叛”,武士撿起匕首自行了斷,并說在他死后有人輕輕走過來,從他身上拔走了匕首。
事情講述到這里,樵夫承認自己當(dāng)時就在案發(fā)現(xiàn)場,目睹了事情經(jīng)過:強盜強暴了武士的妻子后,請求原諒,希望真砂跟他遠走高飛。他說愿意從此金盆洗手,改邪歸正,用勞動來養(yǎng)活她。真砂二話沒說,拾起匕首,跑向丈夫,割斷了繩索。兩個男人馬上明白了,真砂這是要讓他們用決斗來決定她的命運。但兩個男人都很怯懦,遲遲不敢動手。武士為了隱藏自己的膽怯,說道:“我才不愿意為一個女人拼命呢。在兩個男人面前出了丑,為什么還不自盡?”強盜也馬上跟著奚落真砂,嘲諷她。真砂氣急敗壞,罵他們是膽小鬼,是懦夫。在真砂的諷刺下,兩個男人不得已拿起武器開始決斗。可惜兩人的刀法都不準,一個砍在樹上,一個插進地里,兩人的決斗逐漸演變成毫無章法的扭打。最終強盜碰巧拿到插在地里的長刀,殺了武士。
躲雨的三個人正議論著這起事件,感嘆人心叵測,忽然一陣嬰兒的啼哭聲隱約傳來,原來是一個被遺棄的嬰兒。乞丐二話不說便上前將嬰兒的衣物剝了下來,樵夫大罵他是魔鬼,乞丐反駁道:“只顧自己快活,生了孩子卻又丟棄的人才是魔鬼呢!”并揭發(fā)了樵夫為了隱瞞自己偷了匕首才說強盜是以長刀殺死武士的事實。樵夫頓時啞口無言。
乞丐將小孩的衣服脫下來并拿走,樵夫?qū)π心_僧說:“ 我已經(jīng)有六個孩子,再添一個也不過一樣的辛苦?!闭f完他從行腳僧懷里抱過孩子。行腳僧感動地回道:“虧得你,我還是可以相信人?!?/p>
雨過天晴,樵夫抱著嬰兒朝著夕陽余暉處走去。
我想《羅生門》這部電影在電影史上的價值首先在于它的技術(shù)性。整部電影的場景相當(dāng)簡單而集中,無非就是“羅生門”“山林”“官衙”“河灘”。據(jù)說這部電影一共也就53場戲,卻使用了417個鏡頭。這么多鏡頭卻被處理得干凈利索,情節(jié)緊湊,人物情緒飽滿。在用視覺造型講故事方面,黑澤明導(dǎo)演無疑是一個高手。在這417個鏡頭里,在山林中的鏡頭就有293個,將近占了整部電影鏡頭數(shù)的四分之三。在山林深處,道路崎嶇起伏,樹木雜亂無章,而電影的每一個鏡頭畫面卻都能夠保持電影攝影的尊嚴感。尤其是多襄丸在山林中行走奔跑的鏡頭畫面,既快捷飄忽又沉穩(wěn)有力,就是放在今天,拍攝這樣的畫面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于山林中的陽光透過樹梢枝葉的斑駁畫面,更是被后來很多電影人津津樂道并一再模仿,并被公認是黑澤明獨創(chuàng)的經(jīng)典的電影畫面。
這就是《羅生門》,人物簡單,場景簡潔,故事也簡明扼要,卻拍得活色生香,拍出了值得人們回味的豐富內(nèi)涵。這也許是一種來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日本特色”,就像日本的“榻榻米”風(fēng)格,大道至簡,平淡之處卻最有風(fēng)味。
終究要回到“這部偉大電影作品的主題究竟是什么”的討論中。我想,這是沒有唯一答案的。比較主流的看法是,影片表達了對世界、真理和人性的不可信賴,但我總覺得《羅生門》還不至于是如此完全的悲觀。影片的確對人的自私自利有批判,每個人對“事件”的描述,都有利于自己;但人的自私并不是人性的全部,對自私的批判難道就是對人的完全不信任嗎?恐怕不一定。我更喜歡影片中行腳僧的話,他說:“要是任何人都不能相信,那么這個世界就成地獄了!”“不,我相信人!我不想把世界看成地獄!”而影片的最后,已經(jīng)有了六個孩子的樵夫還是決定收養(yǎng)那個棄嬰,他的這一舉動,無疑讓行腳僧由衷地說出那句“我還是可以相信人”。
既有對人性的批判,也不忍放棄對人道主義觀念的信賴,這是一個矛盾,也說明一部好的電影同樣是關(guān)于人的復(fù)雜心靈史。
(作者單位:南昌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