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后，警惕將課上成“流水線上的機械操練”

何捷

“雙減”政策落地后，不少教師覺得：上好一堂課，真難！難就難在“高不成”與“低不就”。

先說“高”。以語文學科為例，不少教師希望把課上得很“藝術(shù)”，按照自己的設想，進行個性化的加工。但肆意拔高的教學，和“雙減”政策不符，自然應該警惕。之前，《人民教育》《中國教育報》以及人民教育出版社的官方微信公眾號，都曾報道使用“過關(guān)清單”來反思、改進教學，意在讓教師守住初心，對“標”執(zhí)教。

藝術(shù)的課堂，考量的是教師個人的文本解讀能力、備課設計能力、課堂執(zhí)行能力。一線教師每天都要面對全新的教學內(nèi)容，若堅持走“藝術(shù)路線”，顯然會很困難。

很快，一路走“低”的教學風氣漸長。

為了應對考試，教師把“上課”簡化成工業(yè)化流水線的“上機操作”，整個教學就是為了“能考、考好”。此類教學的流程大致如此：先設定好一個模式，猶如為機器定好程序一樣;再將課裝進“套路”，不管什么課，都可以按照一定的模式來上。這是讓人啼笑皆非的“教法”——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完成“規(guī)定動作”，我們暫且稱其為“雙規(guī)式”教學。令人感到意外的是，這種如此嚴酷地規(guī)定了教師執(zhí)教行為、限制了師生個性發(fā)揮、設定好了順序流程的課，居然也能被接受。

上好語文課，太難了。做一道語文“中餐”，太難了。難怪“雙規(guī)式”教學容易被接受，它是將語文課上成“西餐”——就像做漢堡，先放面包，再將牛肉煎到七分熟，然后蓋上面包，大功告成。教師每天就這樣上課，按照程序走一遭;學生每天就吃“漢堡”?！半p規(guī)式”教學讓不喜歡思考或者自覺屏蔽思考的教師感到舒坦，因為上課如同按下“Enter”鍵，剩下的一切就是學生的事。

在這樣的課堂教學下，一線教師逐漸成為“程序員”，學生逐漸成為流水線上的“產(chǎn)品”，上課逐漸成為“工業(yè)程序”：執(zhí)行訓練—檢測—再訓練—再檢測。一切看起來井然有序，但扼殺的是學習中最有后勁的元素——興趣。

某些教師也許是試圖將語文學科的“工具性”發(fā)揮到極致吧，或是想讓學習成為應對考試的“利器”。為了讓“利器”更直接、更鋒利，教學中剔除了具有鈍感、內(nèi)涵豐富的“人文性”，如同洗衣后的“甩干”，把課上得“干巴巴”的——理性的人文光芒黯然失色，情感、態(tài)度、意識、審美被驅(qū)散，人格的成長、素養(yǎng)的形成被強制“暫?！薄Ｔ诹魉€上的“程序員”眼中，人文色彩、審美教育、思維鑒賞等，都是“務虛”的，是徹徹底底的“負擔”，是應該減除的部分。

這樣的教學導致學生對語文學習產(chǎn)生嚴重的負面情緒——“不愛上、不喜歡”。

興趣缺失了，效果也就蕩然無存了，就連振振有詞的“能考好”都將成為笑談。以機械化的操作訓練出來的結(jié)果，只能應對機械化的考試;按流水線上的程序生產(chǎn)出來的知識，是枯燥試題在教學中的死灰復燃。這些都無法應對未來的靈動考試，因為隨之而來的評價改革，必將讓試卷命題發(fā)生“大變身”。

扼殺學生學習興趣，是最大的隱患，是人為力度上所能制造的最大麻煩。 缺乏興趣的學習，首先加重了學生當下的心理壓力，對學生的未來學習，也造成長效的拖累。教學簡化為流程訓練，學生對學習產(chǎn)生誤解，應有的認識與信仰沒有得到建設發(fā)展;未來的繼續(xù)學習，終將成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望洋興嘆。

你能想象到：當一個人感覺沒意思，卻又被迫要參與時，就是最糟糕的體驗。

“雙減”后的語文課堂，應該減除的是不必要的學習負擔，應該保留的是學習的精魂——人文性與工具性的統(tǒng)一。教學的終極旨歸，應該有益于學生核心素養(yǎng)的提升，有利于學生健全人格的形成，有助于學生終身學習精神的樹立。而這一切，都需要源自學習者自身的動力——興趣。

不顧及興趣的做法，源自對學習的偏見。他們認為課堂教學的主要職能就是通過讀寫實踐、語法知識傳授和寫作技能獲取等，單純地培養(yǎng)智能，不需要興趣的支持。在他們看來，“雙減”后不得不做的事，就是通過訓練，讓學生保持智力敏銳，獲得學習成績穩(wěn)步提高的完美結(jié)局。而要做到這一切，不需要熱情洋溢，只要程序明晰，只要有穩(wěn)定輸出的訓練法。所以，我們又看見了對“游戲化”“趣味化”教學的批判，也看見了對“埋頭寫”“不斷練”的青睞。因為在“程序員”的眼光里，任何與程序不匹配的代碼，都是要刪減的旁逸斜出;在“程序員”的評價觀念中，最容易忽略的就是“學生喜歡什么樣的學習”。因為教學程序設計，教師是中心。

自古以來，我國教育就十分重視興趣的作用?！墩撜Z·雍也》中，孔子提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笨鬃訌闹螌W開始，就注重興趣——了解不如喜愛，喜愛還只是表面，學習要真正沉迷、進入，以此為樂。這樣的觀點在開篇“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中就已經(jīng)亮明。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引用了尹彥明的話，說：“知之者，知有此道也。好之者，好而未得也。樂之者，有所得而樂之也?！睂W習中，只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才有不斷前進的學習動力，才能體會學習的快樂。興趣是快樂之源。

教學的效果，遠不是形式所能野蠻評估與主導的。對“教育是什么”的本質(zhì)追問，才能引導我們發(fā)現(xiàn)表象背后的真相。德國教育家雅斯貝爾斯在《什么是教育》一書里這樣描述：“教育，不能沒有虔敬之心……對終極價值和絕對真理的虔敬是一切教育的本質(zhì)，缺少對‘絕對’的熱情，人就不能生存，或者人就活得不像一個人，一切就變得沒有意義?！毖潘关悹査顾f的“絕對”的東西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大眾共有的，比如一個人所屬的國家;另一種是個人性質(zhì)的，比如真實、獨立、自主、責任、自由。而當我們的課堂教學忽略了教育的本質(zhì)，去從事沒完沒了的訓練，做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測驗時，就成了雅斯貝爾斯所說的“就好像人類把好不容易爭得的自由，花費在無用的事物上”。

所以，之前提到的“雙規(guī)式”教學，不幸地遠離了真正的學習，讓學生缺乏自我表現(xiàn)，缺乏對學習的熱忱。例如，在寫作課無休止地教授美化句子的技巧，遠離學生的現(xiàn)實生活，造成學生對自己寫作能力的否定;在閱讀課讓學生機械地記憶背誦，識得幾個字，默寫幾句名言，學生絲毫覺察不到學習意圖，只覺得“必須這樣做”。這樣臨時起意的沖動產(chǎn)生的效果是短暫的，學習者并未激活發(fā)自內(nèi)心的需要，沒有為完成學習而進行自我表現(xiàn)的沖動。

學得沒勁，對效果會有影響嗎？

美國教育家、心理學家威廉·詹姆斯在《心理學簡編》中已經(jīng)說破了其中奧秘：人一旦厭倦了，這個人就不再情緒飽滿地、充滿活力地去追求生活目標。對他而言，世界變成一個已被榨干汁的橙子而毫無價值。他的情緒已被洗劫一空，他的興趣是微弱的、轉(zhuǎn)瞬即逝的，他的行為是機械的、沒有生命力的。

在《興趣與教育：興趣學說及其具體運用》一書中，美國學者查爾斯·德加莫提出：當教育既包含情感也包含智力時，教學所包含的東西就必然遠不止于訓練。教學還必須包含情感所依賴的思想;教學還必須傳授能激發(fā)熱情的知識;教學還必須發(fā)展兒童對自然與社會制度的良好的和穩(wěn)定的心理傾向與素質(zhì)，并以這種方式揭示自然與社會制度。如果在學校期間養(yǎng)成了恰當?shù)木駹顟B(tài)，一個人就能夠具有健康的世界觀。

可見，沒勁之下的學習，背離了學習的初衷，偏離了人成長的軌道。不僅是單節(jié)課的教學，從整個課程觀來看，課堂也應有興趣的存在?！艾F(xiàn)代教育評價和課程理論之父”拉爾夫·泰勒對學習者的興趣有著極高的關(guān)注，他說：“在教育上，興趣既與目的有關(guān)，又與手段有關(guān);也就是說，興趣既是目標，又是與旨在達到目標的經(jīng)驗相關(guān)的動機力量。然而，在這里，我們把興趣看作一類目標。人們之所以常常強調(diào)興趣是重要的教育目標，是因為一個人對什么感興趣，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會去注意些什么，而且還常常決定了他會去做些什么。因此，興趣往往使行為集中在一些特定方向上而不是其他方向上，這種興趣確實是使一個人成為哪一種人的強有力的決定因素。”因而可以說，興趣是課程實施成敗的“決定因素”。

《普通教育學》的作者赫爾巴特，被譽為“科學教育學的奠基人”。他提出的教育模式就是之前我們說的“傳授知識”模式，概括成“三個中心”，即教師中心、教材中心、課堂中心。訓練課的“復興”，類似赫爾巴特的復活，看起來是學生在練，更準確地說是“學生在教師的指令下練”，可主體是教師，學生只是練習中的“工具人”。但即便如此，赫爾巴特也認識到興趣的重要性。他探討了興趣的概念、類型、條件、意義及興趣在教育教學中的重要作用，提出“多方面興趣”的學說。美國學者尤福評價他說：”興趣說是赫爾巴特的一盞明燈，為處在黑暗和迷津般教學階段里的教師帶來了光明?！庇暮ＨA德在《對赫爾巴特學說的評論》一書的扉頁上寫著：“興趣是教育中最偉大的詞?！?/p>

劃時代的教育家杜威，對赫爾巴特的觀點提出批判。杜威重視“做中學”，他從進行的教學研究實驗出發(fā)，提出全新的“三中心”，即學生中心、活動中心、經(jīng)驗中心。全新的“三中心”能讓我們發(fā)現(xiàn)主體的改變，而這一改變，更彰顯了“興趣”的重要作用。所有“中心”的出發(fā)點，都是學習者的內(nèi)部動力激活，都靠興趣提供支撐。相信即便是杜威和赫爾巴特本人也不曾想到，在“興趣”這一點上，他們能有如此的共鳴。

教學不能局限于心智訓練。兒童除了學習，還需要在情感、意志、品格、修養(yǎng)等方面都有所成長。教學要能建立起兒童對人類及其制度的良好的、恒久的心理定式，幫助他們建立起對大自然及所有生物的良好的心理定式。因為人的世界觀，人對環(huán)境、對生活、對未來的好惡，更多的是情感問題而不是智力問題。

語文學科的教育，與其他學科的差別在于：讓兒童通過對文學作品的理解、鑒賞、評價，產(chǎn)生豐盈充沛的情感，樹立健全的人格，完善為人的修養(yǎng)。在這些本質(zhì)屬性的引導下，教學過程更要喚醒學生內(nèi)在的持久熱情，這樣才能使他們在走出學校后，對周圍的人和事具有友善的態(tài)度、真誠的情感、美好的視角。擁有真、善、美品性的人，也容易被真、善、美的光芒所照耀，得到真、善、美的呵護。

“在教育中成為真、善、美的人”，這樣的學習結(jié)果，才是教學最渴望的追求。而語文學科的教學，在真、善、美的求索路上有著義不容辭的擔當。

在教學實踐中我們也發(fā)現(xiàn)，諸如興趣、熱情、精神、態(tài)度、意志、習慣等的培養(yǎng)，不是臨時、隨機教學的結(jié)果，“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雙減”政策之后的教學，教師依然需要經(jīng)年累月地積蓄力量與持續(xù)發(fā)展，將尊重學生興趣落實到每一節(jié)課的教學中，注重教學的方式方法，確保目標的達成。然而，現(xiàn)實中的忙碌讓一線教師倍感無奈——教學那么忙，如何做到？

可以使用“過關(guān)清單”，在一段時間內(nèi)，讓教學與反思相伴，讓來自清單的外在提醒，逐漸轉(zhuǎn)化為教師日常教學的內(nèi)在意識，從而做到不被各種形式主義所干擾，集中力量對“標”教學，研讀教科書，上出學生喜歡且有效的課。

以學生最缺乏興趣動力的“教材中的作文”為例，如何才能讓學生不成為作文課上的“打字員”呢？

教師應注重作文的立意，著力讓學生表達出自己的成就感、自豪感，啟發(fā)學生寫作時的內(nèi)部動力，而不是讓他們?yōu)榱藢懗鲆黄拔业哪檬趾脩颉倍鴳读耸隆Ｇ鍐沃敢處煵粌H要關(guān)注教學過程，更要重視學生的自我表現(xiàn)，通過評價，從素材的選取、段落結(jié)構(gòu)的安排、全篇的布局等多方面對寫作過程進行反思和重建，讓學生在參與寫作的過程中能清楚感受到“我為什么要寫”“寫了有什么作用”。同時，在作文的讀者意識、修改習慣以及書寫規(guī)范等方面，清單能不斷對教師予以提醒，幫助教師反思教學中可能的缺漏，改變過往“布置命令后讓學生自己寫”的簡陋教學方式。在使學生達標的同時，要充分激活學生參與寫作的內(nèi)驅(qū)力，維護學生寫作的興趣。

“雙減”后的課堂，要上得有效，教師應注重學生興趣的維護，莫將課上成“流水線上的機械操練”，不要用新的形式“填鴨”。

（作者單位：閩江師范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