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暖意（三題）

廖華歌

一

春秋代序中，我并非每天都要到河邊臺地去漫步，但只要我去就總被陌生的暖意所擁圍。

不少時候我會問自己，相對于他們和它們來說，我可否也有那么一點點陌生的暖？回答是迷離而恍惚的，似乎又有些許的明白。

一個聲音說：表達的最高境界是無表達。萬物用自己的方式互致安好，仿佛一株草，穿過風的長廊，感受到陌生的另一株草的微笑;仿佛一棵樹，在狂風暴雪來臨之時，感受到陌生的另一棵樹的力量;抑或一片雪花，在茫茫浩空中，感受到偶爾與之相行的另一片雪花的溫潤……

我的到來，我對它們無言而深情的凝望，我目光里那盛大的感激和感謝，我與它們并肩站立的姿勢，我屏息斂氣傾聽它們拔節(jié)和開花的聲音，甚至在一年將盡之時，看它們怎樣不急、不躁、不嘆息、不悲傷、只以自己選擇的寧靜，安于凋零，安于被遺忘，安于悄然積聚走向春原的力量……我執(zhí)信它們都有知覺，即便是最卑微的草，也用它那細細小小的綠，向孤寂沉靜的曠野致意示好。

它們給世界上所有生命以溫慰。

一如春陽解凍冰瀑，惠風和暖大地，讓盡情綻放的心靈之花，一路開向天際。

二

越過太多的人生世事，讓昨天、今天和明天變得直接的口琴聲，總是最先飄入我心頭。

身材中等年齡應(yīng)在六秩左右的他，仿佛永遠都是一手執(zhí)琴一手持譜這同一種姿勢。他旁若無人，只在步道上來來回回行走，將優(yōu)美的樂音灑向浮光躍金的河面和寧靜廣闊的虛空：《北國之春》《枉凝眉》《滾滾長江東逝水》《梁祝》《難忘今宵》《一剪梅》《夏天的風》《讓世界充滿愛》《雨中飄蕩的回憶》……沉浸在陌生的他所給予的歡快喜樂、但又完全無需為此分享而著意向他致謝的我，內(nèi)心洋溢著對他深切的感激和謝意。

盡情享受這純粹的無需任何還報的琴聲，心隨旋律在輕逸自由中獲得真正的安適和自在。好多次，我與他走對面，曾有心想喚他打開話題，對他作哪怕是極粗淺的了解，可就像炊煙在鄉(xiāng)村的夜晚淡淡中欲語還休一樣，我終究沒有開口。但我從他的步態(tài)上，從他那縱橫密布的皺紋里，從他心無旁騖的吹奏中，分明感受到在陽光照臨之前，他定然也有過至暗時刻。飽受撕心裂肺痛不可支人生之苦的他，在經(jīng)歷了艱深之難的生活熔爐煉磨之后，焦慮、迷茫和傷痛在歲月中默默沉淀，他不再抱怨命運，也不凄苦哀傷，更不自訴滄桑，而是光華斂于內(nèi)，自不居勝，達觀看開，帶著身上不能拔出的刺，卻以與疼痛共存的信念和超凡的勇氣，讓生命更有品質(zhì)更加美麗……

他用琴聲來追求生命中珍貴喜悅的同時，讓我和所有被他琴聲溫慰的人，于升騰的暖意中，仰望天空疾走的云朵和更遠的遠方。

三

岸邊一字排開的五位垂釣者中最左邊那個，無論風雨陰晴只要不是太惡壞的天氣，他就總是忠守在那兒。那根伸向水里的釣竿，那只靜放身邊的紅色膠桶和他本人一起，儼然成了一動不動的同體畫兒，分明對周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由于面向河水，我雖數(shù)次努力也無法看清他的容顏，更無法知道他的年齡。開始時我很好奇，暗下有過好幾次駐足窺探，偶爾也會站下許久，我在等待，等著看他拉出一條上鉤的大魚，可是沒有，連條小魚也沒見到。這時候我很為他失望和嘆息，心由之而被揪得懸浮銳疼，真想沖動走過去，溫善體諒地安慰他幾句，跟他說不必這樣日日靜待，為一條或幾條想望中的魚而使自己長時間靡費心思……然而，我終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后來一場大雪之后，我踏雪而來，老遠就看見那個熟悉的背影像塑在雪地上一樣靜定。瞬間我驚震得目光潮濕，猶如開讀一部一直被自己忽略或誤判的精品佳作，原來自以為是的我根本就不懂他！他釣魚，顯然是在和天地對話，演繹不同的人生命運，與唐代那位不怕冰雪侵襲獨自垂釣的柳宗元一樣，他們都是擺脫世俗超然物外、心懷至境清高孤傲、凜然不可侵犯的大德高品之人啊。

每每望著他沉靜的背影，哪怕世事再無常，至愛的事物再紛紛破碎，一個溫暖的聲音永遠從心底堅執(zhí)而出：生命原本有那么多慘烈、痛楚、凄寂、孤絕需要承受，歲月可期，內(nèi)心有多悲苦，就有多少走向地平線的沖動和堅持。

四

臺地旁十一棵銀杏樹，組成一個不大的群落，它們年年以青綠和金黃的光芒，暖照著所有到這兒來的人們。

它們應(yīng)該是在某年某日同時栽下的吧？有的碗口粗，有的比碗口粗一些，棵棵都挺拔向上，呈示著從青春走向盛年的活力與壯碩。

我見過不少也曾數(shù)次涉筆銀杏樹，特別是很多回寫到故鄉(xiāng)那棵已成為地標的千年銀杏。我喜歡沈佺期的《夜宿七盤嶺》、王維的《輞川二十泳·文杏館》、歐陽修的《鴨腳》、李清照的《瑞鷓鴣·雙銀杏》、張無盡的《詠銀杏》以及梅堯臣等歷代詩人吟誦銀杏樹的詩句。我聽過許多關(guān)于銀杏樹的寓言和傳說，知道銀杏這種樹古老而悠久，洪荒初開時，大地上只有木瓜、銀杏、皂角等幾樣稀有樹種。銀杏樹生長緩慢，從植下到掛果大都要十六或三十年后……

可我從沒有認真觀看過銀杏葉由綠變黃的過程。這個秋天的一個上午，當我突然驚見滿樹的銀杏葉邊緣上，集體出現(xiàn)一線多寬的黃褐色時，心一凜，立時黯然神傷痛惜不已，我以為是它們生病了，急得四處去找園藝工人而未果，臨離開的每一步都踩疼著我的心。隔天再去，銀杏葉邊緣上的黃褐色已漫延得有半韭葉寬，直到有一天黃褐色不見了，所有的銀杏葉片全都成了明亮的金黃！

被這金黃暖照著的我如夢初醒，原來，一棵樹也活得如此不易，生命由盛至衰的每一步都如此苦辛，它們都在拼卻全力做艱難的抗擊與掙扎，正因此也才能在葉片隕落之前，有了和陽光一樣金黃色的高光時刻。

它們的每一束光都在闡釋歲月，闡釋生命的特質(zhì)和意義。

五

兩年多來，在天氣炎熱的夏季或寒冷的冬天，我總會和一些人一起，默立在步道旁桂樹下一個乒乓球臺前，興致勃勃地觀看一老一少嫻熟激烈地對打。

他們是母子？祖孫？師生？還是……很多次的想象和猜測，很多次又不得不帶著疑問和困惑離去。因為無論從長相、口音，還是年齡、舉手投足等來推斷，都很難判定他們之間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女的看上去約有六十多歲的樣子，但她球技嫻熟，左攻右擊、騰躍扣殺、雄風不減，球勢依然凌厲如風。年輕人似有十二三歲，他亦揮球如流星、忽左忽右、頻繁變線，威力十足毫不含糊。

沒有誰知道他們是從哪里來，但他們的激烈對打卻讓很多陌生人每每為之駐足喝彩。

許久之后，我才從與我一樣圍觀的陌生人的談?wù)撝械弥?，原來，他們也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卻因乒乓球而走到了一起。老者是早已退休了的體校乒乓球教練，少年則是求學(xué)在外從小就有志于乒乓事業(yè)的特招生，他寒暑假回來后，每天堅持到臺地上對著標語牌或木墻獨打練習(xí)，這情景被常來這兒散步的老教練看到后，她二話不說自愿陪他練球并對其進行指導(dǎo)。少年的家人大為感激，特帶上厚禮來致謝，教練不但堅執(zhí)拒收，還云淡風輕地道：不應(yīng)有謝，我陪打球，也鍛煉了自己的眼睛，我們這是雙贏。

球起球落在空中升出一道道白光，這白光與桂樹罅隙灑下的太陽的光芒交相輝映，陌生的暖意漫向遼闊寬廣的遠方，仿佛站在一旁的我們，也活成了一道道閃爍的光亮……

六

我不知道它是一棵什么樹，在紅衰綠瘦的曠野，以綴滿枝頭狀若茶杯口大的紅、黃、白三色花朵，改變著季節(jié)的荒寒。深綠的巴掌大的葉片五個角，雖有些像五角楓卻又絕非是此。灰中泛白的樹表皮酷似構(gòu)樹，可構(gòu)樹永遠也開不出這驚艷多彩的花兒。

整棵樹剛出地面就向四面八方長出了十一根分枝，不小的樹冠托起千萬朵盛開的花和尚未綻放的花蕾，以花樹的明麗與靜美，使這個平常無奇的地方，立時就大不一樣了，天空也仿佛有了奪目的絢爛，大地在花朵的燦然映照下長出了火焰，荒涼、寒意和晦暗被亮麗溫馨置換，閉上眼，分明有無數(shù)飄飛的花瓣讓白天和夜空一同生暖……

花期足有三個多月的這棵花樹，歲歲年年溫暖了多少雙目光多少顆心？生活中能有一棵不知名的花朵滿枝的樹默然相伴，哪怕再蒼白的人生也會永不放棄重新出發(fā)……

那些在臺地旁空地上抖空竹的、打太極拳的、晨練走步的、吊嗓唱歌的、執(zhí)扇跳舞的、剪枝清掃的、帶小孩轉(zhuǎn)悠的……組成一重重生命鳴奏曲，令我不得不時時放慢腳步，深感置身其中，再冷硬麻木的心也會被暖得溫軟生香。

就像一粒種子撒向莫可知的土壤，卻會獲取金秋的豐收一樣，世間陌生的人和物所給予我們的暖，遠遠超越那些狹隘有限的所謂的既定。

陌生的暖意，因其最純粹，最無任何功利，最不需要還報，甚至連那聲發(fā)自肺腑的“感謝”也無需說出口，故而也就最讓我們沒有絲毫的壓力，是我們一輩子光陰的真正陪伴者，今生今世唯有倍加珍惜，在生命里好好保存……

感謝相遇

怎么也沒想到，我這次從老家回來那天，竟在長途汽車上與她不期相遇。

冷冽的山風吹落了樹葉，吹枯了樹枝，吹得細瘦的河水懶得流動干脆隨遇結(jié)冰，大大小小的石頭們被牢牢地凍凝在地上，想撿起一小塊都萬般困難。

一年多來，由于要對幾十年前修建的老公路加寬筑基，原本一天一趟從縣城發(fā)往家鄉(xiāng)的班車，只能暫時繞便道沿著幾乎沒有路的河灘走。

昨晚特意住在離坐車點較近的表妹家，雖然表妹一再囑我放心安睡，說一切有她，絕對誤不了坐車，我卻仍因操心著車的事兒，輾轉(zhuǎn)反側(cè)夜不能寐。

晨曦還在黑暗中掙扎，我就起來了。往院里一站，猛地一凜，冷硬的山風若刀，直要將地面揭出幾層皮來，只那么一會兒，就被抽打得辣疼入骨。

吃過簡單的專為我做的早飯，表妹便打著手電筒陪我到冷風肆虐的河灘等車。

看不見星月，四周的黑被刺骨的風搖得濃淡起伏，堆來卷去，高高低低的樹木將這黑撕破再合攏，合攏再撕破。不一會兒，又來了十幾個像我一樣的等車人，表妹向我介紹其中兩個，一個該叫芬嬸的我略有印象，另一個卻很恍惚迷茫。雖在家鄉(xiāng)，分明感覺身處異地，那種物非人也非的陌生感、疏離感，讓我倍加孤單和無依。

仿佛是等了千年，儼然把我自己也等成了一塊寒冰，這塊冰就要被風刀碎掉時，汽車才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向我們走來。尚未停穩(wěn)，原本在我后邊的人突然都蜂擁而上，立時把我從最前邊第一個擠到了最后。表妹心疼我一貫暈車，怪我不該太愚笨不肯用勁去擠，明明最先到這兒，這下可好，竟成了最末一個，要是車上沒有了座位該多難受和窩囊。

匆促跨進車廂，還沒等我向表妹告別，“咣當”一聲車門已關(guān)上，汽車便七扭八歪地開走了。

這車昨晚來時的終點站是在最上邊的北嶺村，那個村的人自然優(yōu)先坐到車前邊及中間座位，可經(jīng)了剛才這么一擠，后邊的座位也已全都坐滿，我只能孤零零地站在司機旁邊的走廊上，在車廂的燈光下，任這片目光之海的打量與審視。

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還熱情相邀：來這兒坐吧，這兒還有個座位。

尋聲望去，在車后邊右側(cè)兩人一排的座位上，一個穿棗紅色鴨絨襖的女性在向我招手，她旁邊確有個空出的座位。

別無選擇，我邊道謝邊向她走去，見她沒戴口罩，我趕緊掏出一只讓她戴上。彼此很親熱地說了一陣子話，記憶才慢慢蘇醒，原來竟是她——焦蔓枝，我們一個行政村的。再仔細打量她那被歲月風霜雕刻得皺紋縱橫的面龐，又讓我一時茫然得不知時光為何物。

這時司機停車讓乘客買票，只見售票員收錢，卻未見給人撕車票，不知這情形是偶爾還是經(jīng)常，我自然將她的票也買了。

原來，她在離家近百里鎮(zhèn)政府東邊的紅楓灣建了個養(yǎng)老院，不僅我們村鎮(zhèn)里的老人去入住，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老人也都慕名而來，由于這兒空氣好，飯菜家?？煽?，服務(wù)熱情周到，就連一些市里的人每年夏天也都結(jié)伴來住三四個月避暑呢。這些年，她的養(yǎng)老院越辦越好，還上了縣里的報紙、電視和廣播。因人員還在不斷增加，原有的床位已不夠用，她正在考慮拆除舊屋，合理規(guī)劃后再蓋寬敞的新房。看她說得眉飛色舞興致勃勃的樣子，我怎么也無法把眼前的她與已近“古稀”的她的實際年齡相關(guān)聯(lián)。

暈車人車上不能看手機，更不能多說話，越看越說就越想嘔吐?？伤臀叶加刑嗟脑捪胝f，過去、現(xiàn)在、以后……別離四十多年，彼此的生活發(fā)生了全然不同的變化，強烈的互訴欲滔滔滾滾，根本無法阻止。

望著醬灰色絨線帽子下她明顯稀疏的頭發(fā)，我腦海里立時浮現(xiàn)出早年她那兩條黑亮齊腰的長發(fā)辮，走起路來一甩一甩的，很是瀟灑好看。

那時候的我們是多么年輕?。∷龘未箨爤F支書，工作積極、熱情負責。雖然那年月生活普遍艱苦，但她家的日子可比村里很多戶都好過得多，百里山鄉(xiāng)的人誰不艷羨她？一些外地司機進山來拉竹竿、木材、山貨等，他們看中她干凈利落說話和氣還有見識，大都喜歡到她家吃喝住宿，自然也常會送一些緊缺東西給她。那時候不僅村里村外的鄉(xiāng)親們捎?xùn)|西、坐順車找她，就連學(xué)校老師、大隊干部，誰想搭車辦事也一樣去找她。別看她膚色不白卻很耐端詳，是有名的“黑牡丹”。

她對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非常滿意，光景這么好，兒女又孝敬，一家人心勁都用在一處，一定要將養(yǎng)老院越辦越好，不僅讓老人們吃好、睡好、玩好、舒心快樂，更要讓他們真正感到這里才是自己溫馨舒適的家！

她主動告訴我，她家今年的山茱萸一共賣了十多萬元，全都用來修建養(yǎng)老院和添置設(shè)備：咱要把這些老人當作自己的親人來關(guān)心照護，把他們伺候好，讓他們身心愉快，來了就不想走……她這話說得真誠而實在。

我深為她能如此所想所做而感動，立馬將掛包里的蘋果、餅干和糖塊一一拿給她，算是對她無言的獎勵。

汽車在山路上左沖右突，快要把人顛成碎片，加上我倆又一直在說話，我的胃早已翻江倒海，剛掏出一只塑料袋，立刻便嘔吐起來，正好前邊有一人下車，我便坐了過去。

暈暈乎乎中，往事清晰如昨。

黑牡丹焦蔓枝，雖小學(xué)畢業(yè)，卻聰慧精干，口才也好，加之會打扮，結(jié)婚時做的幾套新衣服輪換著穿，使她更顯得干凈整潔、光鮮亮麗。彼時，我任大隊民兵營長，我們開會、學(xué)習(xí)，在一起的時間較多，我還去過她家?guī)状巍?/p>

初秋的一天，我猶猶豫豫站在她面前。

姐，我，我想跟你說個事兒。話語吞吞吐吐的，我顯得特別不好意思，很怕被她拒絕難堪。

啥事呀，你只管說。她目光里滿是鼓勵。

就是，就是，哎呀算了，我不說了。我實在覺得要說的話難以啟齒。

說！必須說！不然我可真生氣了，以后再也不理你。她忽然陰下臉來，目光也冷硬了許多。

我只得期期艾艾跟她說，后天去公社開會，想借穿她那件仿女兵服裝的草綠色上衣，不知她肯不肯？

她一聽笑了，很豪爽地答應(yīng)：還當什么大事呢，原來是這個啊，走，你現(xiàn)在就跟我去家里取。

要知道，在那貧苦的年代，在這大山深處，此可不是一件小事兒，有些親朋之間想借對方一件像樣的衣服結(jié)婚用，人家硬是舍不得不肯往外借呢。她能如此爽快答應(yīng)，我感動不已。作為答謝，送衣服時，我把家里僅有的七個雞蛋和一瓶蜂蜜拿給她。這件事讓我銘記至今，每每想起還心生暖意。

該她下車了，我?guī)退褨|西拿下去，她一再囑我再回來時一定要抽時間到她那養(yǎng)老院去看看并“多加指導(dǎo)”。

目送著冬陽下越來越瘦去的她，我聽見自己的心在說：下次我回來，我們還能像這樣不期相遇嗎？

接下來車行許久，我心亂亂的怎么也收不攏。待我下車時只顧將自己的兩個紙箱提下來，卻把裝有幾千元現(xiàn)金、身份證及其他幾個證件的一個掛包忘在了車上。

意識到掛包還在車上時，我已走出了一段路程。心急火燎的我，邊打電話四處求救邊上氣不接下氣地折轉(zhuǎn)而返，兩個比我還重的紙箱，沉得怎么也提不動，情急中見路邊一家門店前，一位老人正端了一大碗餃子在吃，想他那餃子一時半會兒也吃不完，就上前說明緣由，再三致謝，托他暫看管紙箱。他滿臉笑意，欣然應(yīng)允。

等我好不容易把掛包取回來，紙箱和老人卻都不見了，我愣怔在那兒好一會兒，腦海一片空白……

我在這家門店前走來走去，不斷詢問與這家門店相鄰的幾個門店的主人，他們都說不知道，還默然將這家門店的招牌指給我看。我這才顧上朝牌子望去，竟是一家公司在這兒設(shè)的一個臨時等車點兒，那吃餃子的人，很可能是誰也說不清他地址的遠方乘客……

活該！你既然不認識，憑什么相信他！紙箱里裝的都是啥東西？那些門店主人的話語無不含有譏嘲和不屑的意味。

此刻，有什么比信任缺失更令我失望難受的呢？無論紙箱裝有什么東西全都無意義了，還說它們做什么！

辜負信任和重托，把別人的東西據(jù)為己有，在我看來這品行特別可惡可恥，難道他就那么心安理得？

我和他今生還會不期相遇嗎？又一輛車從我身邊經(jīng)過，旁邊幾個等車人邊喊邊追，那車卻沒有停留，而是一直向前開走了。

忽然心一動，頓生歡喜，轉(zhuǎn)而又很為自己慶幸：人生何不就如一輛列車，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停，在何處拐彎，在什么地方改變方向，你不知道和誰同車會遇見什么樣的人，甚至你不知道自己何時何地會被拋下……誠如著名作家賈平凹所言，大家忽聚忽散，忽生忽死，各自完滿自己的一段生命，就是生存的全部意義。而我能夠搭上這列車，就是莫大的幸運和福氣，無論相遇的人熟悉或陌生，自己喜歡或厭惡，都屬正常，都應(yīng)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領(lǐng)悟和感謝，這就是生活……

陽光暖洋洋地照著，天空藍得沒有一絲云，街邊的綠植、絢麗多彩的月季花，那溫情的光亮和芬芳，正一波波氤氳彌散……

我快步向前走著。

今夜中秋月

一

期待已久的央視中秋晚會，不知是自己心緒不寧深入不進去，還是節(jié)目本身欠缺些什么，我看了一會兒，便興味索然地刷起手機。

在朋友圈看到靜和雪兩位詩人關(guān)于月的對話，心立時生喜。

靜詩為：月亮升起的速度，遠低于我/老去的速度/笛聲欲言又止，車流扭動著蛇身/退化的皮囊，裝滿去年桂花的氣息/一個人走遠了/再也找不到她的背影/而照耀過她的月亮/依然掛在天上。

雪言：月亮比你這小屁娃兒老多了。

靜回復(fù)雪三個我搞不懂是什么意思的表情包。

雪再言：來飲一杯無？

靜回復(fù)：雪還沒下，就想喝酒了？后面也跟一個我不明其意的表情包。

雪繼續(xù)言：月圓了，也要一杯??！

人的心境很奇妙，許多時候正黯然神傷著，不知會被什么事物突然朗照，或一縷光，一片葉，一陣風，一句詩，一點笑意，一聲問候……

我頓然興致起來，聽見自己的骨頭發(fā)出陣陣聲響，一輪輝光臨照，記憶里所有關(guān)于月亮的古今詩句，就這樣被一一激活，爭相在心頭擁擠、跳蕩。

全唐詩共四萬兩千多首，其中寫月亮的就有七千多首，而歷朝歷代中，詠月詩數(shù)量最多的當數(shù)大詩人李白。

二

如此月光，錯過就再也不會有，明年的中秋月怎能照徹今夜？

我懂的，卻又有些猶豫。因從新聞中得知，今年是十五的月亮十五圓，最圓時刻為：21日7時55分。而此時是21時12分，早已過了最佳賞月時辰，還要到戶外去嗎？

當然。我邊回答著自己，邊向外走去。

一次漫不經(jīng)心的錯過，絕非應(yīng)成為放棄的理由。不是最圓時刻的月亮，也是今夜難能可貴的月，也將讓這個夜晚非同尋常。陰晴圓缺月常有，悲歡離合人常情，今夜之月照亮今夜萬物，時間洪流中僅此一次，永無重復(fù)。

要想看月，就到河邊去，這一片兒樓群太高了，擋得看不見。門衛(wèi)好心提醒我。

我是打算到河邊去的，但走在街上，見并無白天人流車輛的喧鬧，遂改步向街心一小公園走去。

途中，我迫不及待幾次都想望月，卻又強制自己不可潦草輕率，哪怕是獨自一人沒誰看見的時刻，也要在心里有一種莊重的儀式感，不能就這樣急切看去。很多時候，太輕薄馬虎太隨心所欲，就是輕慢、庸淺和不自量力。

月亮是塵世間很重大的事物，唯有心懷虔誠、愛戴、莊肅和敬畏，才可與之對視。

三

對不起！在小公園的一處開闊地我站下了，仰望月亮的第一眼，我是那樣鄭重其事地向它致歉。

原本還在數(shù)天前，我們?nèi)逵讶司团c今夜之月有約，我們要到一座山的一處楚長城烽火臺上，觀月、品茶、彈琴、誦詩，全程陪同月亮從初升到沉落，讓這個中秋夜別有意味。不料臨近時日，卻因事未能成行，想那被我們單方爽約的月亮，應(yīng)會頗感遺憾卻又理解體諒的吧？紅塵之人，誰不是千牽萬絆，為俗事所累？而況世事難料，生活中的驟然突變又是那樣始料不及……盡管如此，我仍深感有負于空中的一輪明月，一向討厭爽約的我，自己卻做了失約人，滿目愧疚地凝視著這澄凈明潔之月，很為自己未能踐約特向它深致歉意。

月無語。但我分明感受且領(lǐng)略到了它那深深的體諒和寬宥。在兩排枝繁葉茂直指天空的樹們的襯托下，月亮顯得格外皎潔靜美，那高懸天空的一鏡圓月千秋共享，今夜同沐月光的人應(yīng)是萬年修來的深緣吧？

沒有風，樹們紋絲不動。

多彩的月季花雖沒有春夏的盛大熱烈，卻更為貞靜、朦朧與神秘。

也許這才是對今夜之月的最好儀式？

今夜，世界無眠，傾聽月光行走。

四

月明星稀。我用手機為月存照。

雖然因眼疾，多年來我目光中的月亮都是重影、毛邊、一團黃，從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圓月，但這并未絲毫減少我對月的至愛，正因此那份摯愛深情更濃更久，那愛早已深入骨髓與生命同在。

觀賞著自己一次次從不同角度給月亮拍下的玉照，我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但見機屏里每一張照片上的月，都遠比我眼中看到的真實的月亮更圓更有范兒。原來圓月可以這樣看到，如此發(fā)現(xiàn)令我恍然，厚厚的日子里，自己因太粗心大意抑或太熟視無睹而在不覺中失去了多少美好？此時我的開心是過去任何一次月下行走都無法相比的，為蒼穹的深邃浩瀚，為此夜屬于我的圓滿之月，為滿空滿地的如水月華，為我們始終以追求者的名義珍惜的所有際遇……

仿佛白天的一切事情都跟今夜之月有關(guān)，都令我深懷感念之心，哪怕是上午剛收到兩本發(fā)有我散文“溫暖的故鄉(xiāng)”的《人民文學(xué)》雜志;一位常居深山的攝影家、書家惠贈他最近剛出版的兩本新書;鄰居送來的一紙箱石榴;久不聯(lián)系的舊日同事一聲遙遠的問候……

我無法描述月光怎樣從心頭流過、以及那種通透與釋然，只反復(fù)默念，今夜中秋月，亦曾照古人。

五

夜已向深，月正明。

白天街衢擁擠喧囂的車輛行人不見了，此時深深淺淺的清輝在空闊的大地上起伏蕩漾。

那些觀月人呢？

是他們早已來過現(xiàn)在回家去了，還是蹲在家里或別一個什么地方樂而忘月？一時間，惆悵叢生，繁茂瘋長，為月亮，也為今夜與月失之交臂的那些人。有的失卻尚可失而復(fù)得，而有的失卻則注定永不會再來 ，一如今夜之月，它的行程軌跡和方向，絕不會因時間、地點和人群的不同而改變，它永遠在獨立遠征，以一種亙古的約定東升西落……

那些壓根就沒將今夜之月放在心上的人，那些也許因一時忽忘而與月錯失的人，那些終日為一地雞毛忙亂得月光早已照不進心空的人，那些漫不經(jīng)心視月亮為可有可無的人，那些……

他們不可能懂得月亮的心事兒，無法傾聽到月光行走的聲音，甚至聽不明白月夜撫琴心曲，有的只是送不走的浮躁、苦痛、霜雪和風雨聲。

蹚一地月光，踩著自己的影，心豁然開朗。世間事物皆有所屬，每個人的歸依、認知和領(lǐng)悟千差萬別，由之一個人就是一個世界，每個世界的不同，才呈現(xiàn)出人各有志、物各有性，既如此也就沒有理由苛求蕓蕓眾生都能識月、懂月、愛月、敬月，哪怕月亮是暗夜最溫慰人心、照徹天地間最美好的光亮……

六

一個人走在深夜的月光下，會被問起：這是第幾級的孤獨？

可以肯定，問的人是不懂月的，也不懂他或她自己。

有時候，孤獨的盡頭并非惶恐與凄清。

此刻，有滿地月光陪伴朗照，該多么滌慮養(yǎng)神，心境空明，哪里還有絲毫孤寂？懂和愛都是一種能力，某種程度上，懂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不一樣的認知，不一樣的故事，懂你的人何需解釋？不懂你的人解釋又有什么用？

有些苦，唯經(jīng)月輝愛撫才可消散，那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心房，也只有在如水月光的濯洗下才心境虛靜、云淡風輕，才發(fā)現(xiàn)生活并沒有多么糟糕，許多時候咬牙挺一挺過去了就是強者，忍過狂風驟雨冰雪霜天，悲喜自渡，呼喚有援，人生路上才會升起一道道絢麗的彩虹……

月將暗夜置于光亮，它是如此古老卻又從不老去，永遠青春生生不息的月亮，在無盡的歲月中光明永恒！

今夜中秋月，是我心靈的故鄉(xiāng)。我駐足屏息，與塵世萬物一起承接，月光澆開了內(nèi)心的萬畝豐饒，深奧的高空星大若花，歡笑和疼痛都是銘心刻骨的經(jīng)歷，都同樣重要且需珍愛。那些與我一樣的異鄉(xiāng)人，今夜，也被滿空滿地的中秋月華搖曳得鄉(xiāng)愁滿滿嗎？

蘇東坡說人生賞心十六件樂事之一，是月下東鄰吹簫。我深以為然，此足可見月是多么至要。唯有月輝療傷，才可讓我們清除所有的焦慮和疲憊，所有的失落和缺憾，所有的郁悶和傷痛，所有的失敗和屈辱，所有的……

天地蒼茫，月是夜的燈盞。一盞暖照，光芒四射，人間遍布歡樂、祥瑞、豐足和福氣，黎明就這樣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