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子 肖琦
沈麗從未想過,當阿爾茨海默病侵蝕爸爸的大腦后,自己竟成了爸爸沈建國的“情緒溫度計”。每當她被乳腺癌折磨到痛苦不堪,也是爸爸情緒最崩潰的時候。為了安撫爸爸的情緒,延緩爸爸的病情,她告訴自己必須振作起來,與病魔對抗。
讓她沒有想到的是,爸爸隨之爆發(fā)的愛的能量,也給了她無限動力……
生命寒冬,父女倆雙雙患病
2016年的一個冬日,時年34歲的沈麗打車趕往北京市昌平區(qū)一家養(yǎng)老院。半個小時前,她那患有老年癡呆癥的爸爸悄悄從養(yǎng)老院溜下樓,準備回家,被門衛(wèi)攔住了,之后一直大吵大鬧。院長打來電話說:“你還是過來一趟吧。”
當時,沈麗正發(fā)著燒,整個人疲憊不堪,不禁埋怨爸爸,為什么就不能讓她省點心呢?
沈麗,1982年出生于北京市東城區(qū)。6歲那年,她的媽媽段桂云因病去世,此后,她和爸爸相依為命。2004年,沈麗大學畢業(yè),進入一家文化旅游公司工作。沒多久,她與公司同事陳磊閃婚又閃離。之后,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當中,年紀輕輕就成為公司副總,是眾人眼里的女強人。
然而,2016年9月,沈麗時常感到胸痛,在北京腫瘤醫(yī)院被查出患有乳腺癌中晚期,診斷報告上清晰寫著:“右乳浸染性癌,核磁結(jié)果4c,易轉(zhuǎn)移復發(fā)?!贬t(yī)生建議她盡快手術(shù)。
這個病,對沈麗來說,并不陌生。6歲那年,媽媽就罹患乳腺癌。當時,還在鋼鐵廠上班的爸爸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給媽媽打了很多針,吃了很多藥,可媽媽還是呼天搶地,不住地喊疼。她依稀記得,媽媽去世時,滿臉猙獰,幾乎是活活被疼死的。爸爸的頭發(fā)也是在那一年全白了。
自己確診那一天,沈麗躲在房間里哭到絕望。爸爸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整個人變得焦慮不安,常常自言自語,還喜歡到處亂跑。之后一段時間,沈麗還發(fā)現(xiàn)爸爸燒開水不記得接電源;想拖地,卻突然跑到樓下丟垃圾;出門買菜,回來時,卻只提了一袋蘋果。10月初,沈麗帶爸爸去醫(yī)院,他被診斷為阿爾茨海默癥,也就是俗稱的老年癡呆癥。
自媽媽去世后,爸爸一直沒有再娶。爺爺奶奶去世得早,爸爸又是獨子,所以,沈麗是爸爸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可如今她罹患癌癥,又該如何照顧爸爸?那段時間,是沈麗生命的寒冬。朋友給她出主意:“實在不行就送養(yǎng)老院吧,有專人照顧,你多少能放心些?!鄙螓愃伎荚偃?,聽說北京昌平有家養(yǎng)老院不錯,還親自去考察了環(huán)境、服務、飲食。她想,爸爸在那里,能每天跟著同齡的老頭老太太下下棋、唱唱戲、喝喝茶,有事做,有話說。
一周后,沈麗給爸爸理了發(fā),跟爸爸說自己被外派到外地,實在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家,送他去養(yǎng)老院住一段時間。10月17日,沈麗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心情復雜地來到醫(yī)院。醫(yī)生建議她先做手術(shù)前的輔助化療,等包塊縮小了再做保乳手術(shù)。
第一次化療后,沈麗整整輸了六個小時液,整個人差點失去意識。偏偏這節(jié)骨眼上,爸爸一點都不讓她省心,她幾次接到養(yǎng)老院工作人員的電話。他們抱怨她爸爸特別會折騰人,每天一起來就會喊餓,可把飯菜拿到他面前,他又一口不吃,幾次打翻了飯菜;他還經(jīng)常溜出自己的房間,摸到別的老人房里“騷擾”別人。院長說,他的行為已經(jīng)影響了養(yǎng)老院其他老人,希望沈麗能將她爸爸接走。
沈麗心里埋怨爸爸,可到底還是放心不下。那時,每次化療后,需要間隔21天,再開始下一療程。趁著這段恢復期,沈麗去將爸爸接了回來。
去接爸爸的那一天,爸爸一直孤零零坐在門口,身影格外落寞,她走近時,竟聽到爸爸在低聲呼喚著:“麗麗、桂云,你們在哪兒?”沈麗的心被狠狠刺痛,差點哭了出來,反倒是爸爸看到她,欣喜地笑了,連忙拉著她說:“麗麗,我們回家。”
剛回到家,爸爸一下子變得精神百倍,對沈麗念叨著:“你瘦了,我得趕緊給你做點好吃的補補。”爸爸年輕時就喜歡搗鼓吃的,任何食材到了他手上,總能被做出新的花樣。沈麗買了菜回來,爸爸立馬就系上圍裙,進到廚房開始忙碌起來。
可很快,他的神色變得懊惱。他的手腳變得遲鈍,摘不干凈菜葉子;腌制的肉也忘了要配什么菜;菜剛下鍋就會盛起來,又倒進鍋里,反反復復。
那段時間,爸爸特別黏沈麗,每次她出門,爸爸總是拉著她不肯撒手,有時甚至像一個孩子一樣耍賴,非要她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能去。沈麗帶爸爸去看了醫(yī)生,醫(yī)生說:“阿爾茨海默癥是不可逆的,只能延緩,藥物只是措施之一,主要還看家人的陪伴和訓練?!焙迷诮?jīng)過四次化療之后,沈麗可以進行保乳手術(shù)。她猶豫著要不要告訴爸爸,可看著爸爸時而清醒時而糊涂的樣子,她最終還是選擇了隱瞞,獨自在手術(shù)同意書上簽了字。
父愛如山,記憶盡頭最絢爛的迸發(fā)
2017年7月,沈麗在北京市腫瘤醫(yī)院進行保乳手術(shù),手術(shù)很順利,但她的傷口因為創(chuàng)面比較大,術(shù)后一直插著兩根引流管。麻藥勁一過,疼痛感一浪高過一浪,動一動都要用上洪荒之力。她盯著淡紅的血水順著管子滴到瓶子里,感覺像是在闖關(guān),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沈麗的情況比較糟,傷口有化膿,引流管拔不下來,她開始高燒不退。最后,醫(yī)生只能經(jīng)過多次注射器穿刺抽液,加壓包扎。那種疼痛,讓她至今想起來還忍不住打哆嗦,整個人都生無可戀。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爸爸幾乎每天三個電話,一直在追問沈麗:“什么時候回家?”她無法作答,疼痛也讓她沒了耐心,責備爸爸:“您能不能讓我安靜一會?”
誰料,當天晚上,她打爸爸的手機,一直關(guān)機,她的心開始惴惴不安,找了閨蜜去家里看下,閨蜜卻跟她說:“家里一個人都沒有?!?/p>
沈麗慌了,深更半夜,爸爸一個人能去哪里?他會不會是迷路了?她沒由來地就想到新聞里走失的那些老人,越想越怕。就在她準備報警的時候,突然接到了公司保安電話,保安跟她說:“公司來了一個老人,在這里坐了一下午,說找你,我說你不在,他不信,一直吵著要進去看看?!甭牭桨职致曇舻哪且凰?,沈麗哭了。從家去公司要轉(zhuǎn)三次公交,她無法想象,爸爸是如何輾轉(zhuǎn)找到公司去的,萬一要是坐錯了車,她要去哪里找爸爸?
沈麗拜托閨蜜去接爸爸,將他平安送回了家。閨蜜打電話跟沈麗說:“我見到你爸時,他錯將我認成了你,一直跟我說,麗麗啊,你去哪兒了,我去了好多你喜歡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你,你是不要爸爸了嗎?”那一刻,沈麗淚如雨下。她告訴自己,一定要早點好起來,回去陪爸爸。好在沒多久,她終于退燒了,也順利拔了引流管,被批準出院。
當沈麗回到家時,爸爸已經(jīng)做好了一桌子菜等著她,全是她最愛吃的。也許是化療影響了人的味覺,爸爸忘了放鹽,她卻覺得很好吃。爸爸看她愛吃,開心得像個孩子。
沈麗感覺爸爸就像是在她身上安插了一個“情緒溫度計”,她的病情好轉(zhuǎn)了,爸爸就會開心,整個人也會變得神采奕奕,可一旦她情緒不高,爸爸一準犯病。所以,沈麗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這樣爸爸也會開心,阿爾茨海默癥的病情才會緩和。
然而,2018年9月,沈麗再次發(fā)現(xiàn)右乳出現(xiàn)小的結(jié)節(jié),去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告訴她,復發(fā)了,得繼續(xù)化療。沈麗不知道這樣反反復復還要多久,只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了,只要一想到化療后的那種刺骨疼痛,恨不得死了算了。
那段時間,沈麗的情緒很低落,總是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日中午,爸爸突然闖進她的房間,非要拉著她出門,卻又說不清楚要去做什么。
外面太陽很大,可爸爸執(zhí)意出門,她擔心爸爸走丟,只得一路跟著。爸爸已經(jīng)有點記不清楚路了,卻一直走一直走,沈麗跟在他身后,又累又渴,可任憑她怎么勸,爸爸就是不回家。
眼看爸爸來來回回走了幾遍,終于累得一下子坐在路邊的長椅上,嘴里卻始終嘟囔著說:“我明明記得去醫(yī)院就是走這條路啊,為什么就是找不到呢?”沈麗郁悶:“你去醫(yī)院做什么?是身體不舒服了嗎?”爸爸卻說:“不是我,是我的女兒,她肯定是病了,不敢去醫(yī)院,我要帶她去醫(yī)院?!?/p>
沈麗震驚不已,隨著病情的加重,爸爸的記憶能力和認知能力一直在退化,嚴重時,甚至連她都認不出,但他卻能感知她生病了,還記得她從小害怕醫(yī)院,擔心她諱疾忌醫(yī),所以要帶她去醫(yī)院。
回到家后,沈麗思索再三,向爸爸坦陳了自己的病。當聽到“乳腺癌”三個字,爸爸驚慌失措,喃喃地說:“桂云得的就是乳腺癌,麗麗,你可別像你媽,那時候沒條件,發(fā)現(xiàn)就擴散了?,F(xiàn)在,就是賣房,爸也給你治?!蹦且豢蹋职质乔逍训?,拉起她的手說:“我陪你去醫(yī)院?!比缓?,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銀行卡,全部交給了沈麗。在爸爸的催促下,沈麗回到醫(yī)院,開始術(shù)后化療。
雙向奔赴,以治愈你來治愈我
再次去醫(yī)院,爸爸堅持要陪在沈麗身邊,一再保證不會給她惹麻煩,還說:“我就是想陪著你。麗麗,你別怕,爸爸會保護你的?!?/p>
然而,第一次親眼目睹沈麗化療后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吐到虛脫,沈建國整個人都在顫抖,他感覺自己的腦海里有一幅熟悉的畫面越來越清晰。當年,妻子就是這樣躺在病床上,像枯萎的花兒一樣一天天地凋零,最終離他而去。
他痛苦地嗚咽著,臉上老淚縱橫,竟拉著女兒的手,喊:“桂云,桂云,你不要死,不要死……”沈麗知道,爸爸一定是想起了媽媽,那種無助、慌張的樣子,讓沈麗心如刀割。她強撐著自己,安慰爸爸:“爸爸,您別難過,有您在,我覺得沒那么痛了,我一定會好起來的?!痹谒陌参柯曋校蚪▏那榫w慢慢緩了過來,一直不斷和她說話。
沈建國的腦子雖然有些糊涂,卻固守著過去的記憶。他告訴沈麗:“當年,你媽媽也跟你一樣,我看她疼得受不了,就一直在祈求上天,要痛就讓我痛吧。如今,我也是這樣想的,要折磨就折磨我吧,不要再讓我女兒疼了?!?/p>
沈建國還跟沈麗講起了過去,很多沈麗已經(jīng)忘卻的事情,卻被爸爸記得很清楚,他記得沈麗第一次喊“爸爸”;記得小時候帶沈麗去山東省青島市旅游;記得她小學畢業(yè)時,第一次獲得全國性的書法比賽大獎;記得她參加高考前熬夜學習的無數(shù)個日夜……在爸爸的回憶聲中,沈麗緊繃的身體越來越放松,慢慢竟睡著了。那一夜,沈麗做了一個很美麗的夢,夢醒之后,周身的不適全都不見了。
就這樣,之后每次化療,沈建國一直固執(zhí)地守護在沈麗床邊。沈麗吐了,爸爸為她清洗;沈麗發(fā)燒了,爸爸就整夜整夜不睡覺,給她用濕毛巾降溫;她不能平躺,爸爸就給她講故事,輕輕拍著她入睡,像小時候一樣哄著她……
每次化療后,沈麗都沒什么胃口,沈建國急得每天在她耳邊念叨:“麗麗啊,人是鐵飯是鋼,你不吃飯怎么行呢?你不吃,爸爸也不吃。”
沈麗一聞到油味就想吐,爸爸做的蓮藕排骨湯、鍋包肉,她一口都吃不下。可望著爸爸擔憂的眼神,沈麗想了很久,終于說:“爸,我想吃您做的炸醬面?!鄙蚪▏吲d地說:“好,好,爸爸這就回去給你做?!鄙蚪▏?jīng)做過廚師,尤其做得一手好吃的炸醬面,是沈麗的最愛。
當天下午,沈建國就出去了,買了面和配料,在家整整做了一下午。直到夜幕降臨,沈麗終于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飄香,她努力地張開眼,爸爸正端著一碗炸醬面,一臉慈愛地看著她。
等她坐起身,爸爸就像小時候那樣,一根一根地夾起面,喂給她。熱騰騰的面,拌著父親獨家秘制的醬,沈麗竟吃了小半碗。
此后,每次化療沒有胃口,什么都吃不下的時候,爸爸的炸醬面總是會及時出現(xiàn)在沈麗眼前。做炸醬面的程序繁多,做起來太費功夫,肉有講究,醬有比例,熬制的火候更有講究。一步做錯,就前功盡棄。以往每次爸爸做面,都得花上兩三個小時,病了之后,常常需要更多的時間。
沈建國怕自己忘了做面的步驟,就將步驟都寫下來。每次做面都參照著來,但即便如此,好幾次面做好了,卻還是沒有那個味,最后不得不重新做??杉幢阏镜酵饶_發(fā)麻,一想到女兒,他就有了無窮動力。就連沈建國的醫(yī)生都說:“你爸肯定很愛你,所以才能爆發(fā)出這樣的能量?!?/p>
這樣的爸爸,一次次感動、激勵著沈麗。她曾以為自己活著是為了照顧爸爸,可如今卻是爸爸拖著病體照顧她。
爸爸如此執(zhí)著,用自己微弱的光亮給女兒以溫暖,帶給了沈麗強烈的沖擊,她的求生欲和生命力漸漸被激活,她終于不再畏懼,積極配合治療,一年后,她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她挺過了化療,也闖過了復發(fā),終于痊愈了。
如今,沈麗已經(jīng)平穩(wěn)度過了三年過渡期,身體一直不錯。每天早上,她陪著爸爸去公園遛彎,看到有很多老年人在吊嗓子。有一天,一個人在拉胡琴,正是爸爸愛的《空城計》,沒想到,爸爸竟然來了段諸葛亮的“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周圍一片叫好聲。沈麗沖著老爸豎起大拇指,老爸竟露出孩子一樣調(diào)皮又得意的神情,就像是一個老小孩。
然而,阿爾茨海默癥還是一點點侵蝕著沈建國的大腦,他開始整天坐在沙發(fā)上不講一句話,偶爾說幾句,也是雞同鴨講。每天下午,沈麗會陪著爸爸夾黃豆,做益智游戲。爸爸的行動變得遲緩,筷子拿起又落下,豆子怎么也夾不起來。爸爸的神色越來越暗淡,他不愿出門,固執(zhí)地待在家里。沈麗想勸爸爸,可爸爸卻哭著說:“我就是怕不能照顧你,還會給你添麻煩。”可沈麗卻在爸爸的哭聲中堅強起來,就算爸爸的大腦被蒙上了白色的陰影,就算爸爸已經(jīng)不認得她,但她會一直陪在爸爸身邊。
為了激勵爸爸,她嚷著要跟爸爸學做菜:“之前都是您照顧我,現(xiàn)在換我照顧您了?!彼龑W著爸爸之前手寫的工序,在小火慢熬中,體會著爸爸對她那細水長流的深愛。父親吃著她端上來的炸醬面,也會豎起大拇指。
如今,沈麗還是會帶老爸去遛彎,一起去對著相機比心,然后,挑出好看的,洗出來,把家里貼得到處都是照片。一有空,她就拉著老爸看這些照片,問他都是哪里。很多和爸爸一起走過的地方,他都不記得了,可沈麗覺得,那又如何,只要爸爸記得她就好,而她能多照顧爸爸一天,就是幸運。
編輯/包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