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皓予
苗族,廣西西林縣人。中國音樂名家詞曲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魯迅文學院第十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學員、全國公安文學創(chuàng)作骨干培訓班學員。曾在《廣西文學》《公安文藝》《涼山文學》等刊物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歌詞、歌曲等文藝作品。
阿福醒來的時候,嘴里的那副連體金牙已不知去向了。他預感到要出大事,從床上一躍下地,光著腳丫出了門。
麗梅赴深圳打工前,夫妻倆吹枕頭風,麗梅說過:“今后這兩顆金牙在哪里,我們的愛情就在哪里了。請管好你的褲襠,守好你的嘴巴,看好你的金牙吧!”
這件事,阿福也是在麗梅的懷里發(fā)過誓,保證過的。
“現(xiàn)在只要金牙還在,我寧愿被別人卸掉身上任何一個原配零件都不要緊!”阿福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麗梅有個一成不變的習慣,她每天都要和他手機視頻,檢查他嘴里的金牙。
說起阿福那副連體金牙,來歷極不平凡。阿福和麗梅結婚前那年,他們回麗梅老家過春節(jié)。寨上統(tǒng)一宰年豬那天很鬧熱,每戶出一個男勞力組成宰豬隊,然后按照順序,從村頭到村尾,一家挨著一家地宰年豬。宰豬隊那陣容龐大得很,到哪戶總是把人家院子灌得滿滿的。加上跟在宰豬隊后邊湊熱鬧的小孩、男人、女人、老人,還有整個寨上不同毛色的大狗小狗也魚貫而來。那場面讓年豬們警覺到末日來臨的恐怖,所以誰家的年豬被抓被綁時,總是拼命號叫和怒吼反抗。
麗梅家那頭年豬是放養(yǎng)的,生性兇猛,四肢發(fā)達,狂野十足,連宰豬隊十來個小伙子蜂擁而上都抓不住它。任眾人怎么圍追堵截,年豬層層突出重圍,直奔寨子下邊的田壩而去。
阿福年輕氣盛,心想自己在未來岳父岳母面前大顯身手的機會來了!他腳底生風,尾隨跟蹤年豬。他好似運動員上了賽場,和年豬較起勁來。豬往左一下,他往左一下;豬往右一下,他往右一下;豬玩轉急彎,他跟著玩轉急彎;豬跳一坎,他跟著跳一坎。那樣子就像兩個不同種族不同膚色的運動員在跳跨欄比賽,既有比頭,又有看頭。
后邊跟著一群人狗混雜的隊伍,亂七八糟的,就像賽場上落伍的運動員,快的慢的,亂了步伐。有的小孩被急性亂竄的狗兒碰翻,筋斗滾瓜栽倒田里。田間的場面一片狼藉,逃的,追的,哭的,喊的,叫的,罵的……女人呼喊孩子的聲音和罵狗兒不長眼睛的聲音,聲聲入耳,一浪淹沒著一浪。
阿福顧不上身后發(fā)生的一切,他一心只想征服自己前面那個瘋狂逃命的家伙。他想讓這個寨上的人們認識一下他,讓麗梅的父母親給他一個認可。他越想越起勁,越想越瘋狂。
豬在逃命。
他在飛奔。
阿福一邊竭盡全力追豬,一邊遐想自己勝利之后的喜悅,卻忘記了眼前的危險。年豬突然縱身一躍跳下田最后那道十來米高的壩坎。阿福的速度太快了,他就像一顆玩命的滾石,跟隨豬身后跳了下去……人們愕然了半晌,幾乎聽不到有誰在呼吸,連時間在這一刻都凝固了一樣。
人們清晰地看到年豬飛身下了高壩坎,穩(wěn)當?shù)芈湓诘偷虊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傲慢地甩著尾巴竄入草叢里去了。
阿福卻掛在人們眼球瞳孔里的那道低堤壩上,滿嘴鮮血,一動未動,如同一頭剛被放血了的年豬……
醒來的時候,阿福滿臉腫脹,自己感覺像換了個頭,腦袋比原來的要大得多,重得多。眼睛偶爾還會出現(xiàn)黑洞盲點和冒出零星跳躍的金星,說話根本無法咬文嚼字。阿福從鏡子里見到自己一臉紗布,兩顆還能旋轉的眼珠子表明自己依舊活著。他還沒哭出聲來,淚水早已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眼淚滑入嘴角,舌尖上味覺品到的是一股咸澀,帶著濕熱,給人一種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酸楚。主治醫(yī)生告訴他:“你的命總算保住了,但你上顎兩顆標志性的大門牙斷了,徹底沒了!”
阿福在鏡子里證實了醫(yī)生的話是真的。原來兩顆撐起自己門面的潔白大門牙真的不見了,留下的空缺就像主人搬家卸走了關鍵的兩扇門板。
阿福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經(jīng)證實自己輸給了那頭年豬。
麗梅的父親說,這個小伙子連抓頭豬都這么玩命,太像年輕時候的我了!遇事大膽,干事玩命,女兒嫁給他這號人,應該吃穿不愁,這樁婚事準了。麗梅的母親卻說,一個男人為一個女人這樣不怕死是劃算,可一個男人和一頭年豬較勁就不劃算了!
對于阿福,麗梅除了心疼還是心疼,她心疼之后又莫名其妙生起怨氣來。她埋怨父母親沒把那頭年豬圈養(yǎng)起來,圈養(yǎng)的豬運動少,肯定沒有這種超強的能力和阿福較勁,也就不會有這件事情發(fā)生。她覺得阿福也太逞能了,平時在她懷里逞能就算了,連和頭豬也這么較勁。唉,男人啊,往往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都是一頭豬……這頭豬和那頭豬較勁也算說得過去……麗梅越想越覺得阿??蓯?,越想越覺得自己選對了這頭“豬”。
這事之后,寨上的人一見到阿福就有點忍不住笑。因為他沒有了像兩扇整齊緊閉門板的大牙,一說話,一張嘴,都很搞笑,人們不得不笑。特別是小孩和女人,天生無邪,天生愛笑。
麗梅覺得第一次帶阿福來見父母,就鬧了這么一出戲,心里有點對不住阿福。阿福卻說,我丟兩顆門牙換回一個老婆,賺大了。麗梅一聽這話破涕為笑。
結婚之后,麗梅還是在生活的點滴之間發(fā)現(xiàn)了阿福失去門牙的隱痛。她做了個大膽的決定,向父母親借了兩萬塊錢,帶阿福去找最好的牙醫(yī)鑲了一副連體金牙。兩顆9999純金門牙,金黃金黃的,很像兩顆一模一樣并排的黃玉米粒,著實招人喜歡。誰也沒想到,這副連體金牙真是配絕了阿福的門面,他比原來更加帥氣了,整個人更加精神更加雄頭了。
阿福戴上金牙回到寨上,招來許多年輕人嫉妒的目光。他嘴巴甜,講起話來似乎含金量也高了,也很中聽。他見人特別禮貌,見了小孩,男的叫乖弟弟,女的叫乖妹妹;見了大人,男的帥哥哥,女的叫靚姐姐;見了老人,男的叫好爺爺,女的叫好奶奶。沒人會拒絕,都覺得阿福會做人。自倒插門到麗梅家,對岳父岳母孝順有加,二老自然喜歡這個女婿,也就把阿福當兒子一樣看待。寨子人聽說阿福嘴里的金牙價值上萬,姑娘小伙們都羨慕,每每和他聊天,總忍不住偷窺他的金牙。
阿福和麗梅原先打算一起出去打工,家里年老體弱的二老幾乎干不了重農(nóng)活。為了盡快還清父母的兩萬塊錢,阿福說他出去打工,讓麗梅在家。可麗梅不放心,她怕阿福出去不小心會把金牙弄丟了不劃算。夫妻倆最后商定,由麗梅出去打工,阿福在家里照顧老人和擔負田間地頭的農(nóng)活。
麗梅走前那夜,夫妻倆吹枕頭風時麗梅再三囑咐阿福,要他在家管好自己褲襠,守好自己嘴巴,看好嘴里的金牙。
麗梅的擔心并非多余,她常聽寨上結過婚的女人特別是美寡婦秋紅姐說過,男人一旦結了婚,時間久了,心里就會私養(yǎng)一只偷腥貓。你管不好他,心里那只偷腥貓就會作怪,讓男人著魔似的犯賤。這事,她秋紅姐最有發(fā)言權了,她說,寨上哪個男人老不老實,我秋紅姐打個媚眼,拋個秋波便可搜得出來。
麗梅半說笑半認真地試探阿福,要不要我叫秋紅姐來搜搜你心里養(yǎng)沒養(yǎng)偷腥貓?阿福說你放心好了,你在哪里我的那只偷腥貓就在哪里……話音未落,他又摟住麗梅親吻起來。阿福嘴里的金牙涼涼的,舌頭熱熱的,讓麗梅體會到了愛情冰火兩重天的味道。
美寡婦秋紅姐的確有幾分姿色,只要是男人,誰見了她都會不由分說多看上幾眼。就連寨上六十來歲的老鐵匠鐵榔頭見了她,都忍不住摩拳擦掌瞅她一陣子,然后才手忙腳亂地把燒鐵的鼓風箱拉得風風火火。
秋紅姐是個天生愛遛狗的女人。她養(yǎng)著一只猛獸,還取了個很洋氣的名字叫狼歐。狼歐一身黑毛,很像非洲的黑種族,除了牙齒是潔白的,連皮膚到眼珠子都是黑的,甚至看人的眼光都黑得令人毛骨悚然。寨上人都認得狼歐,但因為它太霸道,又兇悍,大家都不愛理睬它。說來也奇怪,狼歐卻很聽主人秋紅姐的話,它對她幾乎是惟命是從。在秋紅姐面前,它一直低調,謹慎,順從,幾乎不敢發(fā)怒。
在寨上,阿福最怕遇見狼歐了。每次見到狼歐那種兇神惡煞的目光瞪自己,阿福就會腿軟,心里總在打鼓,甚至身上會冒出虛汗。有一次,阿福上山打柴,途中在野外大便,以為無人知曉,正得意忘形之時,背后突然襲來一股煞氣,令他毛骨悚然。他感覺有一雙狼眼在圍獵自己,便悄悄回頭看個究竟,誰知是狼歐站在他身后正吐著紅紅的舌頭,目露兇光,大有欲進攻阿福之架勢。阿福嚇出一身冷汗,摟起褲頭連滾帶爬逃回家去,好在他嘴里的金牙沒被嚇掉。
金牙不見了怎么辦?阿福一邊光著腳丫走路,一邊回憶昨天的事。
昨天是個陰雨天,阿福在家里閑著無聊,他看著屋外由遠而近的溟蒙雨霧,心情有些惆悵。屋外滴滴答答的落雨,像一首被朗誦著的情詩,令人勾勒起記憶中的往事。阿福又想起麗梅了,他在想今天她那里的世界也在下雨嗎?想到他們幸福的時刻,阿福情不自禁伸手去摸摸嘴里的連體金牙,輕輕地觸摸它們,那感覺有點像麗梅的親吻……這時,一陣手機的鈴聲打斷了阿福的思緒,他開始以為是麗梅打來的電話,接聽不是,是寨上的酒友楊三。
“兄弟,今天下雨沒事干,過來我家喝酒。豬腳燉黃豆,大補啵,哈哈,快過來!”
“我牙齒不好,啃不動豬腳嘛……有誰在你家?”
“就幾個酒友了,鐵榔頭、阿虎、二狗、大牛,今天多了個美女秋紅姐?!?/p>
“哦哦……”
不知為何,阿福一聽說美寡婦秋紅姐在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并有些猶豫起來。他知道,秋紅姐是個魅力型女人,體態(tài)風韻,曲線分明,聽說也是寨上最有故事的女人。男人的許多向往大多是道聽途說產(chǎn)生而來的。說秋紅姐有故事,阿福也是聽寨上男人們私下謠傳的罷了,其實誰也沒有見過秋紅姐一路活來究竟寫了些什么故事。
麗梅曾警告過阿福,別去招她,免得惹禍上身。這話阿福一直記在心里。也是因為麗梅這句話,讓阿福對秋紅姐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興趣。
阿福還在猶豫不決,楊三又電話來催:“兄弟快過來啊,今天這桌酒就差你啦!快點,我們開火了?!?/p>
掛了電話,阿福撐起一把雨傘出了門。
雨還在淅淅瀝瀝,阿福踩著一路雨花往楊三家走去。身后幾只甩著尾巴的狗兒緊跟著阿福,那派頭好似將面臨一場別開生面的喜宴。
楊三家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酒桌上圍了一桌人,火鍋冒著熱氣,依稀能見到鮮紅的豬腳臘肉伴著黃豆和幾顆紅棗沉浮翻滾于鍋內,幾雙筷子不時在鍋里來回打撈,各夾所需。一群搖著尾巴的不速之客魚貫來回,在桌子底下鉆來鉆去,它們之間誰也不會謙讓誰,在眾目睽睽之下?lián)寠Z食客扔下的骨頭。
阿福一進門,桌上忙碌著的筷子都停止了。老鐵匠鐵榔頭坐在秋紅姐的右邊上,他盱衡了阿福一眼,仿佛對阿福的到來不屑一顧,然后用冷冰冰的目光示意阿福到秋紅姐左邊的空位上坐。阿福還沒反應過來,秋紅姐已吐著酒氣騰起來拉住阿福的手,然后拖他坐到自己身邊的空位上,說話也妖里妖氣起來。
“阿福啊阿福,你老婆去深圳那么久了,今天就讓姐摸摸你的金牙唄!呵呵呵,呵呵呵……”
秋紅姐話音未落,滿桌子人笑炸了整個屋子。
鐵榔頭看上去老氣橫秋,但他的目光很犀利,像氧焊槍噴射出的火苗直燒阿福面門,把阿福弄得滿身燥熱難受。他倆雖是中間隔著秋紅姐而坐,但阿福早已嗅到鐵榔頭帶著一股來者不善的味道。
大家一陣觥籌交錯,好不熱鬧。酒過數(shù)巡,阿福說話漸漸結巴起來,他感覺要發(fā)生地震,楊三家的屋子在他瞳孔里一直在搖晃,在打轉。
楊三作為東道主,他精神煥發(fā),干勁十足,再三要求和鐵榔頭、阿福等人猜碼劃拳。其他在場的人一個個停下筷子,靜觀熱鬧。
楊三和鐵榔頭一陣激烈的對壘之后,鐵榔頭四碼全勝。他贏得威風凜凜,借著勝利的興奮猛然摟住身邊的秋紅姐問:“大妹子,你老哥厲害不?”
秋紅姐瞟了阿福一眼,她本可以拒絕鐵榔頭的擁抱,但她沒有拒絕,反而迎合著鐵榔頭的擁抱笑了笑,并朝他豎起了大拇指:
“姜還是老的辣!”
鐵榔頭那得意忘形的模樣,大有英雄抱得美人歸之勢,弄得桌邊其他幾個年輕人羨慕不已。
輪到阿福和楊三猜碼劃拳,楊三卻連占上風,阿福節(jié)節(jié)敗退。秋紅姐一把拽住阿福笑道:
“阿福,我看你還不如鐵榔頭這塊老姜咧,他連鐵棒都能錘扁,你說他這老骨頭硬不硬?呵呵呵,呵呵呵……”
秋紅姐的話激怒了阿福,他的聲音越來越高,表情卻越來越糟。他渴望取勝,他想在秋紅姐面前證明他不是懦夫,也不是猜碼水平差。每次輸酒,他照干不誤。
鐵榔頭繼續(xù)火上澆油:“阿福啊,不行就算啦!看你這孬種贏不了楊三老弟呢,哈哈哈……”
阿福求勝心切,似乎已經(jīng)拿出身上所有的力氣來猜碼了,連坐他邊上的秋紅姐都情不自禁伸出兩個手指頭去堵自己的耳孔,她生怕阿福的聲音會刺到她耳膜穿孔。
又連干了幾杯,阿福輸紅了眼。他突然大叫一聲廣話“來有個!”,隨著揚出五個手指,開口爆出一聲:“差——”(表示猜碼為“七”之意)這聲音把在座的人嚇了一跳,同時,隨著這聲爆炸,阿福的那副連體金牙從嘴里被震飛出來,砸在火鍋邊上,又反彈到自己面前的桌子邊緣上轉個不停,沒等大家回過神來,轉旋的金牙掉下了餐桌……
狗兒們蜂擁而上,一陣忙亂地狂搶,又不歡而散了。等大家回過神來時,金牙已不知去向了。
阿福急忙站起來想去找金牙,眼前的餐桌、人、狗,一切都在他瞳孔里搖晃,傾斜,甚至懸浮起來……
“楊三,我的金牙……快,把在現(xiàn)場的狗兒全關起來,不準放走一個……”話音未落,他眼前一黑,記憶隨之斷片了。
醒來的時候,阿福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嘴里的金牙沒了蹤影,慌忙之中他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光著腳丫就直奔楊三家而去。
到楊三家。
人在屋外。
狗在屋內。
屋內狗吠從未停止,像在為尋找自由和出路而咆哮。狗的憤怒令人揪心,聲聲怒吠仿佛在投訴被關押一夜的委屈。
屋外的人個個瑟縮著身子,看樣子是一夜沒有合眼。楊三老婆一肚子怨氣,滿臉陰沉,臉色比陰天還要糟糕,說話火藥味十足。
“阿福,你昨天到我家來吃飽喝足,還把金牙吃丟了,誰造的孽,害我全家人替你在屋外蹲守一夜屋里那伙吃屎的。你倒好,喝醉了還要秋寡婦背你回去睡……快進去找你的金牙啊,我們家可賠不起你的金牙,別冤枉我們?。 ?/p>
楊三瑟縮著身子也湊過來,又接過老婆的話茬:
“兄弟,我好心叫你來我家吃黃豆燉臘豬腳補補身子,你卻給我整這么一出戲來!害我老婆罵了我一晚上。這回的黃豆燉豬腳是白吃了……”
“對不起你們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們先幫我找找金牙吧……那群狗是哪一只吞了我的金牙?唉,真是倒霉,昨天我不勝酒力,被你們搞醉了!”阿福帶著歉意的口吻,讓楊三夫婦打消了一些怨氣,說話漸漸暖和起來。
“兄弟,昨天寨上到我家來的狗一個沒放跑,都幫你關在屋子里等你來處理?!睏钊钢葑痈嬖V阿福。
“你確定沒放走一個?”阿福盯著楊三問,似有懷疑。
“哎呀,我哪敢放跑它們?。∧隳莾深w金牙價值上萬,我可賠不起!就連秋紅姐那個最兇的狼歐也還關在里面呢!”
一聽說狼歐在,阿福吸了一口涼氣,腿立馬軟起來了。
“你幫忙幫到底,找繩子來把屋里的狗全拴起來,不管哪家的,只要在屋里的都要拴牢!”
屋內那群狗當中,最不好對付的就是狼歐了。楊三哪敢進去,他對阿福說,兄弟你得先去求秋紅姐過來,把她的狼歐先拴出來,不然它會咬死人的。
阿福跑去把秋紅姐家的門敲得震耳欲聾。鄰居幾戶人家被吵醒,相續(xù)打開門窗,探頭看個究竟。見到阿福光著腳丫站在秋紅姐家門外,一個個都來了精神,也隨即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阿福顧不了這些,他還在拼命敲門,就像一頭非闖進屋去不可的蠻牛。
“刀殺的,誰啊?大清早來擂老娘的門!想干啥子?”
半晌,隨著一個刺耳的謾罵聲,秋紅姐裹著睡衣,瞪著鳳眼開了門。
她見到阿福光著腳丫站在門外打顫,立馬換了一副笑臉迎接。
“喲,阿福昨天猜碼劃拳輸?shù)脡驊K咯,你酒醉老火了。還是我和鐵榔頭送你回去的呢!呵呵呵,呵呵呵……”
聽了秋紅姐這話,阿福的臉紅到了耳根。他紅著臉結結巴巴說明了來意。
秋紅姐聽完又笑了起來:“呵呵呵,呵呵呵……你的金牙真的丟了?”
阿福又結結巴巴了好一陣,他覺得自己還說不清楚,索性張開自己的大嘴巴給秋紅姐看個究竟。
看著阿??杖钡拈T牙,她又一陣妖笑:“呵呵呵,呵呵呵……你怎么能肯定是我家的狼歐吞了你的金牙???”
秋紅姐的笑聲激起了鄰居們的不滿,鄰居不斷傳出怪異的咳嗽聲,擤鼻涕聲和吐口水聲。
“昨天在場的狗現(xiàn)在都關在楊三家里,它們都值得懷疑。你家狼歐也在,我們怕它會傷人,楊三才叫我來請你去幫個忙,不信你去看看!”
秋紅姐大概也聽見了鄰居表現(xiàn)出來的不滿,她說話立馬嚴肅起來:“那好吧,你先過去,我穿好衣服就來。”
秋紅姐的鄰居用異樣的目光盯著阿福,一直目送他走出那條屬于他們的巷子。阿福沒有心情在乎周圍的一切,他一心想著金牙的去向和下落,一路急匆匆趕回楊三家。
過了好一陣子,秋紅姐才穿著艷裝貓步來到楊三家。她沒顧上旁邊有些什么人,直徑走到楊三家門口,翹著肥臀,把臉貼上門縫:
“楊三,我的狼歐昨晚就在你家里陪‘黑妞’?。窟@回‘黑妞’生狗兒,你得送我一只作為狼歐的干爹費哦!呵呵呵,呵呵呵……”
楊三老婆一聽秋紅姐這話,氣不打一處來,心里毒毒地罵道:真是貪得無厭,連狗生崽都想白要。
楊三老婆看見楊三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秋紅姐,她悄悄地走過去狠狠踹了楊三一腳,楊三猝不及防,被踹個嘴啃泥。
秋紅姐的臉一直貼在門板上,她努力把眼珠子擠進門縫里去找狼歐。肥臀繼續(xù)一下左一下右地在門外擺動,嘴里不停地發(fā)牢騷:
“狼歐你昨晚又在里面和‘黑妞’鬼混了啦?你躲到哪里去了,快給老娘滾出來!”
秋紅姐打開一道門進去拴狼歐。這時的狼歐看上去顯得有些疲憊,它伸著舌頭,氣喘吁吁。紅紅的舌尖上連著一線半懸浮的唾液隨著舌頭的抖動飄飛。見了主人,狼歐一聲不吭,一直耷拉著黑黑的腦袋低頭認罪。見到狼歐那模樣,秋紅姐有些心疼它,她把狼歐往門縫外一推,狼歐順勢出了門。
見到屋外的人群,狼歐立刻警覺起來,它防衛(wèi)性地露出獠牙沖出人群跑了。秋紅姐一邊罵一邊在后面追過去。阿福很是懷疑狼歐吞了他的金牙,目光尾隨著狼歐和秋紅姐,直到狼歐和秋紅姐相續(xù)鉆入寨子邊上的樹林里,他還一直踮起腳跟,斑馬似的伸長脖子望著那個人與狗消失的地方。
楊三和阿福找來些繩子,推開了一道門,做賊似的輪流擠進去把屋內剩下的狗都拴了,一個接一個拉了出來。
楊三老婆開門進屋,滿屋狗臭。堂屋、沙發(fā)、臥室、床上、廚房里、火爐邊,到處布滿狗糞便,干的,稀的,一坨坨,地雷一般沉默著,保持著它們出來時的模樣和落地時的尊嚴。屋內彌漫的氣味招引屋外的蒼蠅和蚊子不由分說往里亂竄。
見此情景,楊三老婆叫苦不迭。她已經(jīng)忍無可忍,罵起楊三的十八代祖宗來。
“楊三,你上輩子造什么孽,你請酒友吃酒,把我這個家給糟蹋成這個樣子……這哪還像家嘛,簡直是個狗窩……我不管了,你看著辦吧!”
楊三老婆捏著鼻子一邊罵,一邊哭著沖出屋外,連罵帶哭就要跑回娘家。楊三追上她盡和她說好話。可她似乎鐵了心腸,說不聽,攔不住,也勸不回,像一匹發(fā)怒了的母驢,硬著脖子倔強地飛奔而去,丟下這個爛攤子給楊三自己收拾。楊三望著老婆消失的背影,除了撥浪鼓似的連連搖頭,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楊三和阿福折騰半晌,才把被關的七八只狗兒拉到屋外不遠的一塊空地上拴好,好不容易才把屋里的殘局收拾干凈。他們翻遍了屋里所有的狗糞,依然找不到金牙的影子。阿福比那群被綁的狗兒都要著急,他在那堆狗兒里不停打轉,來回穿梭,不斷揣測是哪個家伙吞了他的金牙。
“你金牙一定還在哪一只狗的肚子里,還沒出來!”
“不知道了……這幫餓癆鬼又不會說話,怎么辦?”
“我家人在屋外守了一夜的。屋里狗昨晚拉的糞便都沒翻見金牙,肯定還在狗肚子里。當然這得包括秋紅姐家的逃跑了的狼歐也在懷疑對象之列?!?/p>
“但愿是這樣!唉,我真倒霉,喝一餐酒就把我的金牙整沒了!這下不知怎么和麗梅交代金牙丟失這件事了?!?/p>
“金牙絕對在的,昨天金牙掉下去時,估計是這伙‘下酒的’搶骨頭太忙才誤吞了!”
“在場的人沒誰撿到吧?”
“怎么可能!金牙從桌邊掉下去時,大家是坐著的,所以金牙已掉入了我們視線的盲區(qū),又是這堆狗兒先沖入桌底下一陣狂搶,接著就不見了。當時我們在場的人都還沒反應過來??!”
阿福感覺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根本無法平靜。他不知道麗梅今天什么時候會來電話,她隨時隨地都可能來電話要求視頻檢查金牙。
“麗梅說過的,這兩顆金牙在哪里,我們的愛情就在哪里了?!?阿福把麗梅會隨時查崗查金牙,金牙是他們倆愛情信物等這些話給楊三重復了一遍。
楊三聽完嚇蒙了。
“這個還真要命哦,兄弟!千萬不能讓你老婆知道金牙丟了,不然后果很嚴重啊!”
“我得把這群狗都宰了,不然怎么找金牙?”
“這要經(jīng)狗主人同意啊,還要合理開價賠償才行,不然事情不好辦……再說,這七八只狗打價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你開得起這錢嗎?”
“那你說我怎么辦?眼下先找到金牙才是關鍵?。 ?/p>
“不急不急,辦法總會有的……”
楊三一邊安慰阿福,一邊掏空心思想辦法,其實他心里也亂成了一鍋粥。
“兄弟,我認為眼下我們要先想辦法應付你老婆隨時查崗查金牙這個問題!”
“你說得對!但我想不出什么好辦法??!”
“這樣,我們先去鄉(xiāng)里找牙醫(yī),先弄一副和金牙一模一樣的連體假牙,然后用金箔紙貼上去,應該可以騙過你老婆這關了!”
“這樣做能行嗎?我可從沒這樣欺騙過麗梅?。 ?/p>
“只能這樣應急先了,不然不好辦啊?!?/p>
“如果被麗梅發(fā)現(xiàn)我騙她,她會要我老命的哦!楊三兄弟,你這辦法可要幫我考慮好后果啊……”
“現(xiàn)在還考慮什么后果?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
“我也想不出什么辦法了,就按你說的做吧。”
“兄弟放心,這事包在我身上!”
楊三拍著胸口打包票,他突然興奮起來:
“你想想,當年娶老婆我窮得叮當響,是我耍小聰明才把老婆騙到手的?!?/p>
“你沒吹吧?”
“沒吹,岳父岳母到現(xiàn)在都啞巴吃黃連呢!”楊三狡黠一笑,又繼續(xù)吹他的聰明。
“當年我家窮,岳父岳母故意為難我,說要我家五匹騾子才同意把女兒嫁給我。說白了,當時我家一顆騾子屎都拿不出來,去哪里要五匹騾子嘛!我請老鐵匠鐵榔頭喝了一頓酒,就把這事給辦成了!”
“你繼續(xù)說!”
“我和老婆原來是高中同學,畢業(yè)后不久,我們就戀愛了。那時我老婆一心想嫁給我,但我家窮,我就想了個辦法。請鐵榔頭幫我鑄了一口大鐵鍋,鍋底打印上‘古代神鍋’字樣,并把它背到地里埋上一段時間,再次把它挖出來晾上些時日。鐵鍋經(jīng)地氣潮濕和風吹雨打一段時間,全部氧化生銹,最后把它洗干凈,看上去確實顯得有些年份。然后我老婆配合我演一出戲。我讓她回去偷偷告訴她爹媽,說楊三挖地挖出一口價值連城的‘古代神鍋’。只要你做到一心向善,寬厚待人,每次炒菜不用燒火,跪拜‘古代神鍋’磕三個響頭,立馬能如愿以償!她爹媽信以為真,也想看個究竟,甚至很想得到它。那天老婆約他爹媽來我家做客,順便看看我家‘古代神鍋’的威力。他們走到半路時,老婆借故打電話給我。我便叫鐵榔頭把鐵鍋燒紅后抬到家里大堂,燒香供奉。老婆的爹媽一進家,急不可耐,便要求我用‘古代神鍋’炒菜給他們見識見識。呵呵,你說燒紅了的鐵鍋炒啥不熟???我三下五除二就炒了幾道菜,老婆的爹媽吃完飯,二老就一句話:‘立字為證,用這鍋換我們女兒,虧損自負,各不追究!’哈哈,就這樣我一分錢沒花,老婆到手了!”
阿福朝楊三豎起大拇指:“嘿嘿,兄弟你真是牛!”
按照楊三的指教,阿福真的把麗梅給騙了,一點破綻都沒有。那天麗梅打電話來視頻,阿福還裝作幸福思念的樣子,讓麗梅在深圳那頭十分高興,也十分感動。
阿福和楊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服這群狗的主人,同意給他們看管這群家伙五個晝夜,但要保證它們一日三餐。
阿福心里還是不夠踏實,其他的狗是控制住了,就是狼歐跑脫了,如果是狼歐吞了金牙,那就糟了!
“現(xiàn)在最可疑的就是秋紅姐家的狼歐了!”楊三這句話讓阿福更加堅信金牙的去向一定與狼歐有關。狼歐很兇悍,在寨上族群里一直稱王稱霸,算是老大了。那天在楊三家里搶骨頭,老大在場,誰與爭鋒?肯定是這家伙有優(yōu)先權了。這么左思右想,縱橫對比,阿福覺得就是狼歐吞了他的金牙。他越想越離奇,幻覺中他見到桌邊上旋轉的那副連體金牙掉落一瞬間,被狼歐張嘴一口吞了。金牙從它嘴里進入食道,還在狼歐胃里停留……
阿福打心眼里害怕狼歐,但為了找到金牙,他決定冒死跟蹤狼歐,甚至想找機會宰殺它。麗梅向來是個敢較真的人,阿福找不到金牙,也就意味著自己保不住和麗梅這場婚姻了。不弄明白金牙的去向,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放過任何一個嫌疑對象。
阿福讓楊三在看狗場守住那群拴好了的狗,自己來到秋紅姐家附近跟蹤狼歐。不知為何,一見到狼歐,阿福心里就打鼓,兩條腿很不聽大腦的指揮,走路總是步伐零亂,甚至時不時雙腿還會主動后溜,整個人逆向地由兩腿操控起大腦的方向來!
阿福心生怵悸,感覺跟蹤狼歐就像是自己在經(jīng)歷一場空前絕后的排雷行動,每前進一步都與生死攸關。沒有金牙,生有何用,死又何妨,為了金牙,他必須冒這個險,哪怕是虎口拔牙!阿福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跟蹤狼歐,跟著跟著,不小心跌了個跟斗,嚇到了狼歐。狼歐以為阿福襲擊它,露出獠牙,調頭兇猛地朝阿福撲來。阿福連滾帶爬逃命,狼歐窮追不舍。人狗混戰(zhàn)中阿福的褲子都被狼歐抓爛抓脫了,阿福屁股上還被狼歐的爪子抓出幾道血跡。狼歐暴怒起來,堪比野狼,張牙舞爪就要取人性命,眼看阿福的命根子就要保不住了……
“狼歐!你眼瞎了?耍什么威風,亂咬寨上人!你要找死,你這個豹子扛的……”
秋紅姐突然抓起一根木棒砸在狼歐頭上,她邊打邊罵狼歐。遭到主人呵斥和棒捶,狼歐一溜煙竄出了村口。
鄰居聽說狼歐咬了人,聞訊趕來看個究竟,只見阿福滿身血跡,兩手摟著褲頭,整個人篩糠般打顫不停。
“狼歐太兇了!竟然敢咬人!”
“秋紅姐,應該把它綁起來嘛!”
“阿福啊,你跟蹤這豹子扛的干啥,這不是存心找死嗎?”
“秋紅姐,你家狼歐傷人了,你得負責帶他去打狂犬疫苗!”
“阿福褲子都被狼歐抓爛完了嘛!秋紅姐,恐怕你還得賠人家一條褲子才對咧!”
……
跑來看熱鬧的群眾,你一言我一語地扯個不休。秋紅姐丟下木棒,一邊扶著阿?;丶蚁磦?,一邊“是是,是是……”不停應和著旁人的討伐。
秋紅姐帶阿福上鄉(xiāng)里防疫站打狂犬疫苗,正準備打針,麗梅突然打來視頻電話,阿福忘了戴假金牙在身上,嚇得半死,只好關機。他想回到家了,再以手機沒電為借口給老婆撒個謊。
打狂犬疫苗回來半路上,秋紅姐給了阿福兩百塊錢作為狼歐傷人的精神損失費。
阿福帶著狼歐給的傷痛失眠了一夜,天亮后他手持斧頭直奔美寡婦秋紅姐家去。他再次敲響秋紅姐家大門。秋紅姐應聲出來,以為阿福又來討伐被狗咬之事。秋紅姐顯得幾分客氣:
“阿福,你怎么這樣早?傷好點了吧……”
“你家狼歐呢?”
“不知一大早又溜上哪里了,恐怕又去楊三家了吧!”
“秋紅姐,你就讓我把狼歐宰了吧,看看它肚子里是否擱有我的那副連體金牙?!?/p>
“阿福,這事一碼歸一碼,不要因為我家狗咬了你。你就借題要取它的性命啊,它罪不至死。再說我不是也賠償你了嗎?”
阿福一五一十地把金牙與自己的愛情婚姻有關,找不到金牙,他將面臨家破和離婚的事說了一遍。秋紅姐聽了很是同情阿福丟金牙的遭遇。她讓阿福放下手中斧頭,然后說一起幫他想辦法解決金牙的事。
阿福坐下來,又把楊三教他糊弄假金牙欺騙麗梅的事說了。秋紅姐一聽又開始呵呵呵、呵呵呵地笑起來!
“楊三真不是個好東西!他明明有老婆,夜里還偷偷來敲我家門好多回,我沒搭理他!我不喜歡他這號人,我喜歡的是像你阿福這號人。呵呵呵,呵呵呵……”
“秋紅姐你自重點,我現(xiàn)在大難臨頭,你還這樣!”
“阿福,你看這樣好不。你依了我,我給你錢重新去鑲一副一模一樣的連體金牙,不就成了么?呵呵呵,呵呵呵……”
“不成不成,我不能做對不起麗梅的事。”
……
從秋紅姐家出來后,阿福在看狗場見了楊三,阿福說,他想還是找機會偷宰狼歐,開膛破肚找金牙。楊三一聽立馬打斷他這個想法:
“兄弟,這個要不得吧!你偷宰狼歐,秋紅姐肯定不會放過你!再說,從理論上說就是狼歐吞了金牙,它也會把金牙拉出來的,我看過有關書籍的,你要相信科學!”
聽楊三這么一說,阿福覺得在理。他倆商量了半天,眼下要做的是想辦法讓狼歐盡快排便,然后從它糞便里找金牙才是良策。阿福決定繼續(xù)去跟蹤狼歐,經(jīng)過上次一難,他不敢再近距離去跟蹤狼歐了,總和狼歐保持著一段足以讓他感覺安全的距離。
面對阿福的再次跟蹤,狼歐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有時候還故意回頭用充滿惱怒的狂吠威脅和警告阿福。阿福置若罔聞,在遠處一直尾隨,狼歐走他就走,狼歐停他就停。狼歐滿寨子亂竄,他也跟著滿寨子亂竄。跟時間久了,狼歐似乎有些無奈,它索性溜到村口那棵大榕樹下納涼,午睡。阿福不依不饒跟著它,但他不敢午睡,他擔心自己睡著后,狼歐會襲擊自己,或者溜上哪兒把金牙拉出來被人撿了,這下麻煩就更大了。
阿福一心想讓狼歐盡快排糞便,電話叫楊三去寨上買塊三斤帶毛的豬肉過來討好狼歐。他想把狼歐喂飽,逼它盡快拉出金牙。狼歐吃光了三斤鮮毛豬肉,不但沒拉一坨屎一泡尿,反而干勁十足地往楊三家竄去。
后來幾天的跟蹤,狼歐的一泡尿一坨糞便,阿福和楊三都仔細檢查,他們依然一無所獲,這只能證明金牙并不在狼歐身上。
阿福和楊三堅持看守這群拴著的狗兒夜不成寐,他倆在這群狗兒的中央燃起一堆火,然后拿雪花啤酒對飲,陪著這幫家伙熬了五個晝夜。
最后那一夜,見到寨上的火光,秋紅姐來了興奮,她來找阿福和楊三聊天,最主要是想來探探阿福是否同意她的那個想法。
“我不過來嘛,擔心你們招架不了這群家伙,鬧出什么意外更不好!來嘛又怕寨上人說你們兩個有婦之夫的閑話。呵呵呵,呵呵呵……”
阿福和楊三也知道,秋紅姐在寨上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她一直是刀子嘴,豆腐心。
他們圍著火堆烤火,邊吹牛邊喝酒。秋紅姐借酒消愁,喝出了一些傷愁,喝著喝著,阿福和楊三竟然拼起酒來。秋紅姐卻在一邊陪喝,一邊傻笑,一邊觀察阿福有何反應,誰知阿福表現(xiàn)如常,而且看上去對她秋紅姐毫不在乎的樣子,氣得她和楊三連干了幾瓶酒。三更雞叫的時候,楊三和秋紅姐都喝得有些斷片了。
阿福一心想著金牙,也一心想著麗梅。他拼命保持著酒后的清醒,狗兒們一泡尿,一坨糞便,他都要親自去檢查,去翻看,他希望能盡快找到金牙,但他始終見不到連體金牙的蹤影。時間在撕碎夜的漆黑和寂靜,寨上的公雞此起彼伏地在打鳴,在喚醒睡夢中的人們,黎明在悄悄來臨。
火光跳躍,時明時暗,在不斷為深夜制造神秘?;鸲堰吺O潞戎鴲灳频陌⒏?,一群沒有自由的狗,還有一堆被喝空了的啤酒瓶在沉默里穿越時間……
天快亮的時候,阿福在半醉半醒中進入夢鄉(xiāng)。夢里他見到了那副連體金牙在酒桌邊上正拼命地旋轉,整個周邊環(huán)境被金牙帶動也在旋轉起來。見了金牙,阿福高興極了,他急忙伸手去抓金牙,可是金牙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他越拼命去抓金牙,金牙越轉越快,越轉越長,越轉越大,最后大到把阿福擠進無形的牙縫之中。任阿福拼命掙扎,拼命逃跑,怎么也逃不脫金牙的擠壓……金牙突然變成了一根金箍棒,在棒捶、敲打阿福。阿福在拼命地逃,拼命地喊麗梅救命,突然間他身后的金箍棒又在變異,變成了只巨大的活蟒蛇一直在尾隨著他,眼看蟒蛇吐著蛇信子就要把自己吞掉……阿福大汗淋漓從噩夢中驚醒,卻發(fā)現(xiàn)一只老母牛正用舌頭舔著自己的臉!阿?;觑w魄散,跳起來就抓起身邊一只空酒瓶朝老母牛砸去,母牛逃之夭夭。
金牙到底在哪里,夢里怎么會變成這么些可怕的怪物呢,難道是金牙也會中邪嗎?我該怎么辦……阿福驚魂未定,他握緊自己被心臟踢疼的胸口,他一直擔心心臟會在噩夢的壓力下,踢破胸腔逃離自己的軀體而去,那他將無法完成尋找金牙下落的使命!
天已經(jīng)亮了,清晨彌漫著潮濕的空氣。阿福伸了一個懶腰,他努力鎮(zhèn)定自己,瞅瞅那群被拴的狗兒。狗兒們望著阿福,一雙雙乞求自由的眼神令人滋生哀憐。寨上早起的雞已來到狗兒們中間,一只母雞正帶著一群小不點兒雞仔覓食,小不點們嘰嘰喳喳鬧個不休,母雞甩著雞嗉子一邊領路,嘴里一邊發(fā)出安慰的呢喃,就像女人在哄嬰兒的那種親昵。一只老公雞卻引頸展翅,歪斜著碩大的紅冠正勾引身邊的白母雞。一只年輕的小公雞沖過來想打白母雞的歪主意,被老公雞叮得羽毛四濺。老公雞邁著勝利者雄健的步伐,圍獵、護衛(wèi)著白母雞,嘴里不時發(fā)出“我的,我的”警告聲。那些尚未下蛋的小母雞,就像未曾出嫁的女孩,習慣了喜歡干凈,借著早晨的濕潤梳理夜里的困倦?;蛟S它們知道愛情需要經(jīng)營,一邊在覓食,一邊在迎合公雞的挑逗。這種沒有言語的默契,展示著動物界生命特有的神韻和魅力,也演繹著自然界與生俱來的和諧與美妙。
“哎呀——,哎呀——,楊三!楊三!……我的金牙,金牙!”阿福叫道。
“兄弟,怎么了?”
“金牙,我的金牙!老公雞,被老公雞叼走了……快,攔住它!”
楊三還沒反應過來,連跑帶飛的老公雞像只帶著速度的大跳貓已從他的胯襠下溜了過去,竄進了寨子邊上的叢林里。
“笨仔,你那O形腿還開那么大,怎么會攔住一只雞啊!哎呀——”
“哎呀,到底是不是這只老公雞吞了你的金牙啊?”
“怎么不是?我親眼看見它吞了金黃金黃的東西!反正那群狗里不知是哪一只狗剛拉下來一坨糞便,老公雞跑過去,我也跑過去了。誰知它下手太快了,我見它從狗糞上叼走了顆像黃玉米粒的東西!它還邊跑邊吞呢,應該就是金牙了!”
“你到底看清楚了沒有?”
“好像是了吧!反正很像金牙的,應該是我的那副金牙了!”
“哦——只要是你看準了,不要緊,我知道這老公雞是誰家的!”
“誰家的公雞?知道有什么用,放野的雞,它要是把金牙拉在野外什么地方,我怎么找得見?你這回真又是害死我了……”
“是鐵榔頭家那只老公雞呀!”
“你確定嗎?”
“這事我敢用性命擔保!晚上我?guī)闳ヨF榔頭家抓老公雞殺了幫你取回金牙就是了!”
“不行不行,我們先把這伙拴著的狗兒放了,然后就去林子里找老公雞了,不然我怕夜長夢多,我的金牙不能再丟了?!?/p>
阿福和楊三把那群拴著的狗都放了。五個晝夜的朝夕相處,這群狗早已把阿福和楊三當作了新主子。雖然它們又自由了,但一個個似乎不愿就此離去。
“你們滾遠點!別再來害我了!沒有你們這群餓癆鬼,我阿福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嗎?”
罵了這句,阿福突然流淚了。他覺得自己其實就是個餓癆鬼!不然怎么會為吃楊三家燉豬腳的那幾顆黃豆而丟了那副至關重要的金牙呢……
阿福拿著一根木棍,攆那群狗兒離開。狗兒們跑到不遠處,又不約而同地回頭看著阿福,并不發(fā)怒,只是眼里帶著些眼淚,不知道它們是在表達感謝,還是在為自己叫冤。其實,阿福也只是嚇唬嚇唬它們罷了,根本沒有要打它們的意思。阿福覺得,它們被自己囚禁了幾天也很可憐。
阿福和楊三正要進入?yún)擦终依瞎u,這時麗梅的電話突然打了過來。阿福手忙腳亂了好一陣才接電話。
阿福打開視頻,只見麗梅滿臉淚水。
“阿福,那副連體金牙呢?”
“在……在嘴里……你看……”
阿福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隨即張口露牙給麗梅看。
“你把這金牙卸下來,我要看清楚!”
“老婆,今天你怎么了?”
“怎么了?你當我不知道嗎?你騙我……你是個騙子!我媽都把你弄丟金牙的事告訴我了!”電話里麗梅帶著哭腔,但話語很生氣。
阿福如遭五雷轟頂,不知如何是好。
“連體金牙呢?怎么丟的?找到?jīng)]有?”
“開始以為在狼歐肚子里……后面證實不在,現(xiàn)在我估計是在老鐵匠鐵榔頭家的公雞肚子里!”
“什么?你的金牙怎么會一會跑到秋紅姐家狼歐肚子里去,一會又會跑到老鐵匠鐵榔頭家的公雞肚子里了?你把我說糊涂了!你是不是背著我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了?……金牙到底是在狼歐肚子里,還是在她秋紅姐肚子里?……阿福啊阿福,你糊涂啊……你都忘了我的話了?”
電話里傳來麗梅的一陣罵腔連著一陣哭腔,阿福抓著手機在一直哆嗦。
“老婆,我沒忘。你的話我一直記著呢!”
“記著?記著金牙怎么會丟啊……來深圳前我是怎么說的???”
“管好自己的褲襠,守好自己的嘴巴,看好嘴里的金牙!”
“這話你聽了嗎?!”
“聽了!”
“那金牙怎么會丟了?”
“老婆,這只是個意外……是意外,我這不是一直還在找嗎……”
“意外?你還有理了啊!你找吧,找不到金牙,我就回去和你離婚!”
對方掛了電話。
阿福呆若木雞。
阿福流著眼淚木了好一陣子。
楊三在他旁邊打顫了好一陣子。
良久,回過神之后,阿福逼著楊三一起進了老公雞竄入的叢林里。
早晨的叢林略微幽暗,濕漉漉的,像退潮后又被風兒扶起的海草,婀娜婆娑。
阿福和楊三一前一后,在林子里尋找鐵榔頭家那只老公雞。樹上早起的鳥兒啾鳴,或低或高在叢林里覓食,嬉戲。地表上的苔蘚綠茸茸的,附滿晶瑩剔透的露珠,一眼看去如同滿地的珍珠,令人不忍踩踏。苔蘚之上叢生的佛甲草綠油油的,看之尖尖,觸之茸茸,更顯生命的稚嫩和可愛。老公雞路過的地方留下濕漉漉的痕跡,一眼便可以辨認出來。
阿福走在前面,沿著老公雞留下的痕跡前進,他時而抬頭,時而低頭,時快時慢,那動作就像獵犬在跟蹤獵物。老公雞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加快了速度,連跑帶飛,逃竄更快,讓阿福和楊三措手不及。被驚嚇的老公雞在林子里和他們捉起迷藏來,它一會跑出來,一會竄入林子深處,他倆和老公雞在林子里周旋了差不多一天,最后老公雞飛到一棵青岡樹上“我的,我的”叫個不停。阿福和楊三卻大汗淋漓,累倒在樹腳下,他們一臉苦楚,無可奈何地巴望著樹上的老公雞。老公雞居高臨下,在樹上耀武揚威起來。它振翅引頸,哦——哦——哦——,又一陣啼鳴,似乎在宣告它的勝利。
太陽快要下山了。一縷夕陽穿過樹葉照在老公雞身上,吞了金牙的公雞驀然閃發(fā)金光,光芒四射。阿福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公雞正在變異。他心急如焚,小心翼翼地爬上樹去。在搖晃的樹枝上,阿福感覺自己也在變異,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只承受威脅的野貓正逼近老公雞。
噗嚕?!?/p>
老公雞應該是為了逃命吧,它迎著夕陽射來的光芒逆向飛翔,越飛越高,越飛越遠,直到自己消失在遙遠的天際……
(編輯 何謂清)